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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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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車的陌生人被焦慮攝走了注意力,嘈雜、慌亂互相渲染,讓人身不由己地加入這出日復一日的戲劇。或許因為我知道自己等的車總會在某個時刻到達,才可以從容地以旁觀者的心態站在其間。
注意到他,是因為他所有動作都彷彿上緊了發條,一頓一頓的,沒有任何過渡,比「湯姆」和「傑瑞」更像動畫片。他抽煙的速度之快、力度之大,每一口都是深呼吸,眼看著煙頭紅了又黑下去,三四口就燒到了過濾嘴,啪一聲被他彈到了花叢里。即便如此他還能讓嘴巴抽出空來,默默念叨。最初我以為他在練習「瘋狂英語」,但看力度和語速,又很像在模仿某位以語速見長的主持人。同時不停地左顧右盼,神色如臨大敵,就像有人立在面前跟他激烈地辯論。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湊近聽了聽,卻聽不到一點聲音。見他伸長脖子,探出腦袋,從濟濟的人頭縫隙中打望公交車駛來的方向,我以為他很著急,但當他等的那路車悶哼著停下來時,他卻只是慢悠悠地跟在潮水般的人群後面,東張西望。
因為他儒雅的質地,我曾猜想他是退休的教師。為什麼會來這裏收瓶子?是生活所迫,或只是找點事做?也許有一天我會鼓起勇氣去解開這個謎。入冬以來,他的衣裝厚了,但神情依舊,我越來越想去了解他的故事。下雪的那天這個願望差點實現,但在我剛要張口相問時,旁人遞給他一個瓶子,我欲言又止,便順著人群走出去了。
每天七點四十五左右,總有個虎頭虎腦的小伙急匆匆地從南邊趕來,大步流星衝到樹下,猛然停住,九-九-藏-書像踩了急剎車一樣。他的嘴像含了一塊化不開的糖,圓嘟嘟的上下嘴唇幅度很大地咂吧著,一擰腰,背上的單肩包就甩到了身前。他從包里翻出煙和火機,顧盼自雄地點燃,深深吸一口,只一口,煙頭至少黑了一厘米。長長地朝天吐一口,再使勁一擰腰,包又回到了背上。
老人應該每天都會看到很多很多的人,對每個給他瓶子的人報以微笑。我想他是不會記得我的。但每次把瓶子遞給他時,心裏都能收穫一種安寧。
老太太問完還是滿臉疑惑,蹣跚著往車廂後部走。我起身讓座,她沒懂我的意思,一邊賠笑,一邊瞪著眼睛驚恐地看著我。解釋了兩遍,她才大致明白,可還是不敢相信天下還有這等事,誠惶誠恐不敢坐下。旁邊有人打趣道:「老太,你要是不坐,我就坐了哦。」車上乘客一陣鬨笑。司機按了兩下喇叭示意要開車了,我怕她摔倒,硬是按到了座位上。老太太怯怯地閃我一眼,趕緊看向窗外,眼神里充滿了意外的喜悅。
第一次見到老人是在一個春天,我隨扶梯慢慢往地面爬升,他一點點地浮現出來,衣裝簡樸潔凈。等看得全了,我不禁一愣:那神情真像我的父親,儒雅清癯,有種與世無爭的平和。我站到一旁,讓過身後的人群,掏出包里的半瓶水大口喝完,把瓶子遞給他,他輕笑著,說:「謝謝。」離開時,餘光看到他在目送我。又一周我從地鐵站出來時,老人還是那樣靜靜斜倚著欄杆,我摸了摸背包,沒有水瓶,略帶歉意地快步走了。第三周,我把留了一整天九_九_藏_書的四五個空瓶子都給了他,才滿心歡喜地離開。上了天橋忍不住回頭看,地鐵站外的廣場上很多人在跳集體舞,喇叭震天響,暮色也一點點地吞沒城市的輪廓,在燈火人海中,老人顯得那麼渺小。我抽了根煙看了一會兒,看到橘紅的天際黯淡下來,才整頓好心情,往公交車站走去。此後每周的那一天,我都會把喝完的瓶子收集起來,若沒有就在進站前買一瓶水,出站時正好可以把瓶子給他。

等車的人

人行道外側,有一個賣早點的簡易小賣鋪,電飯煲里冒出騰騰熱氣。鋪子前伸出兩尺長的篷子,幾個避雨的人擠在下邊,堵住了門臉。裏面傳來老闆的聲音:「讓讓欸,讓讓欸,還賣東西呢。」他們象徵性地閃一閃后,又站了回去。
工作關係,我每周都會到劉家窯坐地鐵,上午從東南口進,晚上從西北口出。每次出站都能看到一位素衣老者,斜倚欄杆望著上升的扶梯。他灰髮長眉,眼窩微陷,眼睛有神卻毫無鋒芒,臉上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間顯得出奇地安靜。他是個收空瓶子的老人,總是手拿一隻空瓶,不疾不徐地輕拍右腿,伏躺在腳邊的袋子稍顯飢餓,鼓突出裏面瓶子的輪廓。
四月的一天,到約定時間了司機還沒來接,正是堵車的時間,急剎車聲、喇叭聲響成一片,傳遞著堵在路上的焦慮。
身邊一米處站著一個女孩,不知道是因為長相還是表情,有點林黛玉的樣子,穿著倒是很跟潮流。她不時拿黑屏的手機當鏡子,整理額前亂髮。放下手機,顰蹙遠望read.99csw•com,嘆嘆氣,眼神又落到了地上。過一會兒,又拿起手機,對著講了幾句話,講完眼帘又垂了下去。女孩雙手握著手機垂在身前,楚楚可憐的樣子很招路人的目光。她似乎並不在意他人的注目,散漫地看了看四周,目光碰到我的時候,我沒有避開,她卻迅速閃開了。過了一會兒,又朝我這邊看了看。突然人潮湧動起來,車來了。女孩沒有打傘,也沒有用手擋著頭頂,慢慢跟在人潮後面,不一會兒就被吞沒進了車廂。
在回鄉路上,工作途中,我不知道遇到了多少面孔,有的記住了,有的沒記住或沒注意到。我知道自己就活在這些陌生的面孔中,於他們來說,我也是個陌生人。雖然只是淺面薄緣,他們也對我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哪怕僅僅讓我感覺到人世的豐富和有趣。
她七八十歲,頭髮花白稀疏,穿著舊式的斜襟藍布衣,手拄一根墨竹烤成的細拐杖,腰背駝成快九十度,好在她瘦得有如臘肉,精神看來也頗矍鑠,否則真擔心會從中間折斷。司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還是回答了她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扛著大包小包的乘客被她堵在門口,上也不是下https://read.99csw.com也不是,不耐煩地嚷道:「你要去哪裡嘛,別堵在門口啦。」老太太一邊抱歉地賠笑,一邊繼續問司機。後面的人只好無奈地從後門上車。
由火車站始發的公交車上,一個瘦小的老太太花了很大力氣邁上車廂台階,扶住門邊的欄杆,在問司機一些簡單得可笑的問題。
兩周后,又遇到了她。女孩不徐不疾從花家地小區里出來,突然看到我,停住了,找了隔著一段距離的地方站定,還是憂鬱的表情。我想,是不是因我探看的目光使別人感到了困擾,不只是她,還有其他被我觀察的人,於是我自覺走到人行道,和車站保持一段距離。
自從那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
後來,我和司機說:下次你再往前開一點,我在那裡等你。
我低頭看著她溝壑縱橫的面容,暗暗揣度她的身世。她應該是從未出過遠門的山中老人,小小縣城就已讓她倍感光怪陸離。窗外滑過五顏六色的房子和廉價廣告,她上下打量,不時回頭多看一眼,彷彿是一次旅行。聽口音,她家應該位於獨山和麻尾之間偏南一帶。沒有兒女輩的人來接她,也沒帶隨身包袱,不像是去拜年,或許這次是來吃遠親酒席的?她束腰的布帶里,也許會藏著一個手絹疊成的包,裏面折有一些皺皺巴巴的紙幣。兒孫在外,在家她是主要勞力,否則不會有這麼好的精神頭。老太太枯黑的雙手緊緊握住杖頭,那是她眼下唯一的依靠。擁擠在人堆里,她沒有絲毫不耐煩和不悅,臉上的笑意柔和自然,流露出與人為善的特質。偶爾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轉頭看看車廂內,又欠欠身,探頭看司機九-九-藏-書,大概是怕坐過站。一抬頭看到我正在看她,眼角一彎,深深笑了一下,又馬上轉頭朝向窗外,神情里有感激,也有對陌生人的忐忑和疑慮。這種眼神讓我有種悲涼與溫暖交織的複雜感受。
頭夜尚未潑完的雨,稀稀拉拉、沒精打采地飄在天上,落在肩膀上,感覺不到絲毫寒意。等車的男男女女撐著傘,站台站不下了,便擁堵到自行車道,自行車道滿了,就擠到人行道。沒有帶傘的人縮著脖子,鑽著空躲在槐樹下,把包舉在頭頂遮雨。
在地鐵里,我會習慣性地買瓶水,想著如果能看到老人,一定要問問他以前是做什麼的,還想給他拍張照片。但老人一直沒再出現,準備好的瓶子也只能扔進垃圾桶。

地鐵口的老人

有一陣子,我每周都要坐車去天津,和司機約在花家地西里公交站見面。約好八點,我總是七點半就到了,站在人行道的槐樹底下,晴天遮陽,雨天擋雨,有時會打開手機,或者拿本口袋書打發時間。
公交車遠遠開過來,人群一哄,擠上了站台,撐傘的手舉得高高的。有的來不及收傘,急得跳腳。有的踏進了路邊的積水,忍不住罵了髒話。下車的、上車的,一團亂麻。人行道一下便空了,樹葉間滾下水珠,吧嗒吧嗒滴在地面的水窪中,冒出一個一個小水泡,橫著漂一會兒,爆開了。馬路上,車越來越緩,公交車大概被堵在後面,遲遲不來。人又聚成了群,一個接一個打著哈欠,踮著腳尖也看不到公交車的影子。時間向早高峰進發,人行道上花花綠綠的傘又高高低低地疊在一起。

公交車上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