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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楊太真外傳下

卷七

楊太真外傳下

妃子死日,馬嵬媼得錦袎襪一隻。相傳過客一玩百錢,前後獲錢無數。
悲夫,玄宗在位久,倦于萬機,常以大臣接對拘檢,難徇私慾。自得李林甫,一以委成。故絕逆耳之言,恣行燕樂。衽席無別,不以為恥,由林甫之贊成矣。乘輿遷播,朝廷陷沒,百僚系頸,妃王被戮,兵滿天下,毒流四海,皆國忠之召禍也。
初,祿山嘗于上前應對,雜以諧謔。妃常在座,祿山心動。及聞馬嵬之死,數日嘆惋。雖林甫養育之,國忠激怒之,然其有所自也。
初,開元末,江陵進乳柑橘,上以十枚種于蓬萊宮。至天寶十載九月秋,結實。宣賜宰臣,曰:「朕近於宮內種柑子樹數株,今秋結實一百五十余顆,乃與江南及蜀道所進無別,亦可謂稍異者。」宰臣表賀曰:「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曠古所無者乃可謂非常之感。是知聖人御物,以元氣布和,大道乘時,則殊方葉致。且橘柚所植,南北異名,實造化之有初,匪陰陽之有革。陛下玄風真紀,六合一家,雨露所均,混天區麗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為禁中之佳實。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云云。乃頒賜大臣。外有一合歡實,上與妃子互相持玩。上曰:「此果似知人意,朕與卿固同一體,所以合歡。」於是促坐,同食焉。因令畫圖,傳之於后。妃子既生於蜀,嗜荔枝。南海荔枝,勝於蜀者,故每歲馳驛以進。然方暑熱而熟,經宿則無味。後人不能知也。
至乾元元年,賀懷智又上言,曰:「昔上夏日與親王棋,令臣獨彈琵琶(其琵琶以石為槽,鵾雞筋為弦,用鐵撥彈之),貴妃立於局前觀之。上數抨子將輸,貴妃放康國猧子上局亂之,上大悅。時風吹貴妃領巾于臣巾上,良久,回身方落。及歸,覺滿身香氣。乃卸頭幘,貯于錦囊中。今輒進所貯幞頭。」上皇發囊,且曰:「此瑞龍腦香也。吾曾施於暖池玉蓮朵,再幸尚有香氣宛然,況乎絲縷潤膩之物哉。」遂凄愴不已。自是聖懷耿耿,但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https://read.99csw.com
至德中,復幸華清宮。從官嬪御,多非舊人。上于望京樓下命張野狐奏《雨霖鈴曲》。曲半,上四顧凄涼,不覺流涕。左右亦為感傷。新豐有女伶謝阿蠻,善舞《凌波曲》,舊出入宮禁,貴妃厚焉。是日,詔令舞。舞罷,阿蠻因進金粟裝臂環,曰:「此貴妃所賜。」上持之,凄然垂涕曰:「此我祖大帝破高麗,獲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岐王所進《龍池篇》,賜之金帶。紅玉支賜妃子。后高麗知此寶歸我,乃上言『本國因失此寶,風雨愆時,民離兵弱。』朕尋以為得此不足為貴,乃命還其紫金帶。唯此不還。汝既得之於妃子,朕今再睹之,但興悲念矣。」言訖,又涕零。
是時虢國夫人先至陳倉之官店。國忠誅問至,縣令薛景仙率吏人追之。走入竹林下,以為賊軍至,虢國先殺其男徽,次殺其女。國忠妻裴柔曰:「娘子何不借我方便乎?」遂並其女殺之。已而自刎,不死。載於獄中,猶問人曰:「國家乎?賊乎?」獄吏曰:「互有之。」血凝其喉而死。遂並坎于東郭十餘步道北楊樹下。
十四載六月一日,上幸華清宮,乃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聲(小部者,梨園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已下)于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左右歡呼,聲動山谷。其年十一月,祿山反幽陵(祿山本名軋犖山,雜種胡人也。母本巫師。祿山晚年益肥,垂肚過膝,自秤得三百五十斤。于上前胡旋舞,疾如風焉。上嘗於勤政樓東間設大金雞障,施一大榻,捲去簾,令祿山坐。其下設百戲,與祿山看焉。肅宗諫曰:「歷觀今古,未聞臣下與君上同坐閱戲。」上私曰:「渠有異相,我禳之故耳。」又嘗與夜燕,祿山醉卧,化為一豬而龍首。左右遽告帝。帝曰:「此豬龍,無能為。」終不殺。卒亂中國),以誅國忠為名。咸言國忠虢國貴妃三罪,莫敢上聞https://read.99csw.com。上欲以皇太子監國,蓋欲傳位,自親征。謀於國忠,國忠大懼,歸謂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東宮監國,當與娘子等並命矣。」姊妹哭訴于貴妃。妃銜土請命,事乃寢。
初,上在華清宮日,乘馬出宮門,欲幸虢國夫人之宅。玄禮曰:「未宣敕報臣,天子不可輕去就。」上為之回轡。他年,在華清宮,逼上元,欲夜遊。玄禮奏曰:「宮外即是曠野,須有預備,若欲夜遊,願歸城闕。」上又不能違諫。及此馬嵬之誅,皆是敢言之有便也。
史臣曰:夫禮者,定尊卑,理家國。君不君,何以享國?父不父,何以正家?有一於此,未或不亡。唐明皇之一誤,貽天下之羞,所以祿山叛亂,指罪三人。今為外傳,非徒拾楊妃之故事,且懲禍階而已。
交趾貢龍腦香,有蟬蠶之狀,五十枚。波斯言老龍腦樹節方有。禁中呼為瑞龍腦,上賜妃十枚。妃私發明駝使(明駝使腹下有毛,夜能明,日馳五百里),持三枚遺祿山。妃又常遺祿山金平脫裝具,玉合,金平脫鐵面碗。
先是,術士李遐周有詩曰:「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燕市人皆去,祿山即薊門之士而來。函關馬不歸,哥舒翰之敗潼關也。若逢山下鬼,「嵬」字,即馬嵬驛也。環上系羅衣,貴妃小字玉環,及其死也,力士以羅巾縊焉。又妃常以假髻為首飾,而好服黃裙。天寶末,京師童謠曰:「義髻拋河裡,黃裙逐水流。」至此應矣。
上皇既居南內,夜闌登勤政樓,憑欄南望,煙月滿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徵人殊未還。」歌歇,聞里中隱隱如有歌聲者。顧力士曰:「得非梨園舊人乎?遲明,為我訪來。」翌日,力士潛求于里中,因召與同去,果梨園弟子也。其後,上復與妃侍者紅桃在焉。歌《涼州》之詞,貴妃所制也。上親御玉笛,為之倚曲。曲罷相視,無不掩泣。上因廣其曲。今《涼州》留傳者益加焉。
〔唐〕史官樂史 撰https://read.99csw.com
上與妃采戲,將北,唯重四轉敗為勝。連叱之,骰子宛轉而成重四,遂命高力士賜緋,風俗因而不易。廣南進白鸚鵡,洞曉言詞,呼為雪衣女。一朝飛上妃鏡台上,自語:「雪衣女昨夜夢為鷙鳥所搏。」上令妃授以《多心經》,記誦精熟。後上與妃游別殿,置雪衣女于步輦竿上同去。瞥有鷹至,搏之而斃。上與妃嘆息久之,遂瘞于苑中,呼為鸚鵡冢。
有道士楊通幽自蜀來,知上皇念楊貴妃,自雲:「有李少君之術。」上皇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絕大海,跨蓬壺。忽見最高山,上多樓閣。洎至,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額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雲:「玉妃方寢,請少待之。」逾時,碧衣延入,且引曰:「玉妃出。」冠金蓮,帨紫綃,佩紅玉,拽鳳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意,乃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于太上皇。不然,恐金釵鈿合,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上憑肩而望。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后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愛,無自苦耳。」使者還,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及至移入大內甘露殿,悲悼妃子,無日無之。遂辟穀服氣,張皇後進九九藏書櫻桃、蔗漿,聖皇並不食。常玩一紫玉笛,因吹數聲,有雙鶴下於庭,徘徊而去。聖皇語侍兒宮愛曰:「吾奉上帝所命,為元始孔昇真人。此期可再會妃子耳,笛非爾所寶,可送大收。」(大收,代宗小字。)即令具湯沐。「我若就枕,慎勿驚我。」宮愛聞睡中有聲,駭而視之,已崩矣。
上每年冬十月,幸華清宮,常經冬還宮闕,去即與妃同輦。華清宮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之所;有蓮花湯,即貴妃澡沐之室。國忠賜第在宮東門之南,虢國相對。韓國、秦國,甍棟相接。天子幸其第,必過五家,賞賜燕樂。扈從之時,每家為一隊,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相映,如百花之煥發。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燦于路岐,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窺其車,香氣數日不絕。駝馬千余頭疋。以劍南旌節器仗前驅。出有餞飲,還有軟腳。遠近餉遺珍玩狗馬,閹侍歌兒,相望于道。及秦國先死,獨虢國、韓國、國忠轉盛。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㜮嫗百余騎,秉燭如晝,鮮裝袨服而行,亦無蒙蔽。衢路觀者如堵,無不駭嘆。十宅諸王男女婚嫁,皆資韓、虢紹介;每一人約一千貫,上乃許之。
十五載六月,潼關失守,上幸巴蜀,貴妃從。至馬嵬,右龍武將軍陳玄禮懼兵亂,乃謂軍士曰:「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楊國忠割剝甿庶,以至於此。若不誅之,何以謝天下。」眾曰:「念之久矣。」會吐蕃和好使在驛門遮國忠訴事。軍士呼曰:「楊國忠與蕃人謀叛!」諸軍乃圍驛四合,殺國忠,並男暄等。(國忠舊名釗,本張易之子也。天授中,易之恩幸莫比。每歸私第,詔令居樓,仍去其梯,圍以束棘,無復女奴侍立。母恐張氏絕嗣,乃置女奴嬪姝于樓複壁中。遂有娠,而生國忠。后嫁於楊氏。)上乃出驛門勞六軍。六軍不解圍,上顧左右責其故。高力士對曰:「國忠負罪,諸將討之。貴妃即國忠之妹,猶在陛下左右,群臣能無憂怖?伏乞聖慮裁斷。」(一本雲:「賊根猶在,何敢散乎?」蓋斥貴read.99csw•com妃也。)上回入驛,驛門內傍有小巷,上不忍歸行宮,于巷中倚杖欹首而立。聖情昏默,久而不進。京兆司錄韋鍔(見素男也)進曰:「乞陛下割恩忍斷,以寧國家。」逡巡,上入行宮。撫妃子出於廳門,至馬道北牆口而別之,使力士賜死。妃泣涕嗚咽,語不勝情,乃曰:「願大家好住。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乞容禮佛。」帝曰:「願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縊于佛堂前之梨樹下。
十一載,李林甫死。又以國忠為相,帶四十余使。十二載,加國忠司空。長男暄,先尚延和郡主,又拜銀青光祿大夫,太常卿,兼戶部侍郎。小男朏,尚萬春公主。貴妃堂弟秘書少監鑒,尚承榮郡主。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十三載,重贈玄琰太尉,齊國公。母重封梁國夫人。官為造廟;御制碑,及書。叔玄珪又拜工部尚書。韓國婿秘書少監崔珣女為代宗妃;虢國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為讓帝男妻;秦國婿柳澄男鈞尚長清縣主,澄弟潭尚肅宗女和政公主。
才絕,而南方進荔枝至。上睹之,長號數息,使力士曰:「與我祭之。」祭后,六軍尚未解圍。以綉衾覆床,置驛庭中,敕玄禮等入驛視之。玄禮抬其首,知其死,曰:「是矣。」而圍解。瘞于西郭之外一里許道北坎下。妃時年三十八。上持荔枝于馬上謂張野狐曰:「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
上發馬嵬,行至扶風道。道傍有花,寺畔見石楠樹團圓,愛玩之,因呼為端正樹,蓋有所思也。又至斜谷口,屬霖雨涉旬,于棧道雨中聞鈴聲隔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因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至德二年,既收復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還,使祭之。后欲改葬,李輔國等不從。時禮部侍郎李揆奏曰:「龍武將士以楊國忠反,故誅之。今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肅宗遂止之。上皇密令中官潛移葬之於他所。妃之初瘞,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膚已消釋矣。胸前猶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以獻,上皇置之懷袖。又令畫工寫妃形於別殿,朝夕視之而歔欷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