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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河邊

第二部

在河邊

「你是悉達多!」喬文達叫道,「我認出你。我不明白,我為何沒立即認出你!悉達多,與你重逢我十分高興。」
悉達多抵達河畔。年輕時,他從喬達摩的舍衛城中來,有位船夫曾在此渡他過岸。他疑慮著駐足,被疲倦和飢餓折磨:為何繼續走?去哪裡?有何目標?不,除了深切悲痛地盼著拋卻極度荒蕪的夢,傾吐陳腐的酒,終結可憐又可恥的生活,他沒有別的目標。
他想:「親口品嘗塵世的一切很好。儘管孩提時我已知道,淫樂和財富不屬於善。我熟知已久,卻剛剛經歷,不僅用思想,還用眼睛、心靈和肉體經歷。我慶幸我經歷了它!」
僧人駐足。
喬文達施禮道:「再會。」
「我失去了財富,或財富失去了我。它已不在。世相之輪飛轉,喬文達。婆羅門悉達多在哪裡?沙門悉達多在哪裡?富有的悉達多在哪裡?無常之物更迭迅速。喬文達,這你曉得。」
「與你重逢我也十分高興。我要再次感謝你剛才的守候,儘管我無需守候。你去哪裡,我的朋友?」
悉達多微笑著目送他的背影,他依然愛喬文達的忠貞審慎。這醒后被「唵」充滿的神聖時刻,他怎能不愛!這睡眠和「唵」的魔術,讓他喜悅地愛上他所見的一切。此刻,他也見到曾經病入膏肓的自己,他曾不愛任何人,也不愛任何事。
多麼暢快的酣睡!沒有哪次睡眠讓他如此煥發神采,重獲新生,恢復青春!或許他真的死了?又從一具新的軀殼中再生?並非如此,他認得自己。他認得自己的手腳,認得此處,認得他胸中的「我」,執拗怪異的悉達多。可這悉達多已變形,脫胎換骨。他奇異地睡去又清醒,愉快又好奇。
喬文達疑惑地長久注視他青年時代的朋友。他向他致意,如同向一位貴人致意,接著繼續趕路。
這時,自靈魂荒蕪的一隅,自往昔頹廢的生活中傳來一個聲音。這聲音是一個字,一個音節,是神聖的「唵」,是婆羅門禱辭中起始與收束的古老之音。它常意味「圓滿」「完成」。他喃喃脫口而出。就在「唵」字之音擦過耳畔的瞬間,他長眠的魂魄猛然復甦,他辨認出自己的蠢行。
「唵!」他自語,「唵!」他又九_九_藏_書認識了阿特曼,不滅的生命,認識了一切他遺忘的神聖事物。
他快活地讚美自己,好奇地聽著腹中飢餓的叫聲。他慶幸他最近品嘗了痛苦、絕望和死亡的味道。假如他仍住在綿軟溫柔的地獄,待在迦摩施瓦彌的世界里贏錢、輸錢,飽食終日,靈魂焦渴,那絕望赴死的一刻就不會到來。而絕望並未毀滅他。他心中的鳴鳥,快樂之源依然活著。他感到快樂併為此歡笑,白髮映襯的臉龐綻放神采。
「我認得你,喬文達。在你父親的屋舍,在婆羅門學園,在祭祀中,在我們追隨沙門的路上,在祗樹給孤獨園你皈依世尊的時刻。」
他神色扭曲地瞪著河水中倒映的臉,嘔吐起來。他虛弱地鬆開抱住枝幹的雙臂,輕微旋轉身軀,好垂直入水,好沉溺。他緊閉雙眼,跌下去,迎接死亡。
「我感謝你,沙門。」
「允許的話,先生,請問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睡著了。」喬文達道,「睡在蛇和野獸時常出沒的地方不好。我?先生,我是世尊喬達摩、佛陀釋迦摩尼的弟子。我們僧人去朝聖,見你躺在這危險之處酣睡。先生,我試圖喚醒你,你卻睡得深沉。我留下守候你,可我並不稱職,我好像睡著了,疲憊戰勝了我,儘管我本想守候你。現在你醒了,我該走了,去追趕我的弟兄。」
他許久沒如此無夢地酣睡過,多時后醒來,彷彿過了十年。他聽見河水溫柔地涌動,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誰引領他前來。睜開雙眼,他驚訝地望著頭頂的大樹和蒼天回想,可往事矇著面紗,默然立於無限的遠方。他想了許久,只記起他放棄了過去的生活——在恢復意識的最初,往日有如前世,或當下之「我」的早產——他記起他迫切要丟棄渾身的煩膩與愁悶,甚至赴死。他記起他在河邊的椰子樹下,在神聖的「唵」字脫口而出時復活、蘇醒,環顧世界。他輕吟令他沉睡的「唵」。睡眠於他不過是一聲深意又專註的「唵」,一次「唵」的思考,一次隱匿又全然抵達的「唵」——那無名之地,圓滿之地。
他思索著、微笑著傾聽飢腸轆轆,感激地傾聽蜜蜂嗡嗡,愉快地望向水波。他從未對一條河如此著迷read.99csw.com,從未發覺河流的奔涌如此悅耳有力。他似乎覺得,河水要告訴他一些特別的事情,一些他從未領悟、尚待領悟的事情。在這條河中,他曾想自溺。而今,那衰老疲憊而絕望的悉達多已經溺亡,新的悉達多卻深愛著湍流!他決定留在河邊。
可這喜悅從何而來?他捫心自問。難道是酣眠撫慰了我?還是來自「我」口中的「唵」?或者因為我徹底擺脫過去,獲得自由,像孩子般站在藍天下?哦!擺脫羈絆,自由自在真好!呼吸這潔凈的空氣真好!而我出逃的地方卻處處是香膏、香料、酒精和慵懶之氣。我痛恨那富人、貪婪者和賭徒的世界!痛恨在那可怕世界里生活多年的悉達多!痛恨那自我放棄、自我毒害、自我折磨的悉達多,又老又惡的悉達多!不,我不會再重蹈覆轍!我做得不錯,我必須讚美自己,我終結了自我憎恨,終結了可惡荒謬的生活!我讚美你,悉達多!愚蠢多年後又能思想和行動,又能聽見心中鳴鳥的歡歌,又能跟隨它!
悉達多起身,見對面坐著一位穿黃色僧衣的陌生和尚,他彷彿正在禪定。悉達多打量起這位既無頭髮又無鬍鬚的僧人,很快,他認出他是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皈依佛陀的喬文達。同樣,喬文達也老了,可他神色依舊:熱切,忠貞,審慎。喬文達這時有所覺察,睜開雙眼。他見悉達多已醒,十分高興,他彷彿一直在等他醒來,儘管他並未認出悉達多。
那麼,他想:無常之物已遠離我。像兒時一樣,我又一無所有,一無所能,無力又無知地站在陽光下。多麼奇異!在青春逝去、兩鬢斑白、體力漸衰的時候一切從兒時開始!他笑了。我的命運真奇特!不斷墮落,直到空洞、赤|裸、愚蠢地立於世間。可他並不傷感。不,他甚至想大笑,笑古怪愚蠢的世界。「你竟走了下坡路!」他笑著自語,瞥向河面,河水也歡歌著一路不斷下行。他愉快親切地望著河水,這不是那條他想溺亡的河嗎?是前世,百年前,還是一場夢?
「你失去了財富?」
他久久深思自己的轉變。鳥兒鳴叫著,像唱著他的歡歌。難道不是這隻鳥已在他心中死去,難道他沒感覺九*九*藏*書到它的死?不,是一些別的死了。一些早就渴望死掉的東西死了。那死去的,不是他在狂熱的懺悔年代要扼殺的「我」?難道不是他渺小不安又驕傲的「我」,他一直與之對抗又總是敗下陣來的「我」?總是死掉又復活的「我」,禁止歡樂卻捕獲恐懼的「我」?難道不是今天,在林中,在這條可愛的河裡尋死的「我」?難道不是因為這死,他才像個孩子,充滿信任,毫無畏懼又滿懷喜悅?
悉達多遠離城邑,步入林中。他只清楚,他不會再回去。多年的生活已一去不返。他嘗夠這生活的滋味,到了噁心的地步。他夢中的知更鳥死了。他心中的鳥也死了。他深困於輪迴的牢籠。似一塊吸飽水的海綿,他嘗夠厭惡和死亡的味道。他渾身膩煩,渾身痛苦,渾身充滿死意。世上再沒什麼能誘惑他,愉悅他,安撫他。
「你去求道。」喬文達道,「但鮮有求道者如此打扮,我朝聖多年從未見過。」
「可現在,悉達多,現在你是什麼人?」
河畔一株椰子樹的枝幹伸向河面。悉達多倚著樹,抱住枝幹,俯視碧波。河水湍急。他俯視著,心中升騰強烈的願望:撒手,墜入河中。河水映出他靈魂駭人的空虛。是,他已走到盡頭。除了毀掉自我,將失敗的生活粉碎,拋到狂笑的諸神腳下,他別無他途。這不正是他期盼的嘔吐的狂瀾:去死,粉碎他憎惡的肉體!讓它被魚吃掉。這發瘋、墮落而腐朽的肉體,這凋敝盡耗的靈魂,這條悉達多的狗!願它被魚或鱷撕咬,願它被惡魔扯碎!
「我睡著了。」悉達多道,「你怎會在此?」
微笑著,悉達多目送遠去的僧人。睡眠令他強健,但飢餓折磨他。他已兩天未食,而他抵抗飢餓的能力已喪失許久。他傷感又幸福地回憶起他曾跟迦摩羅誇耀,他懂三種高貴又制勝的藝術:齋戒、等待、思考。這是他的寶,他的力,他不變的支撐。他用他勤奮艱辛的全部青年歲月修習這三門藝術,如今他卻遺棄了它們,不再齋戒、等待、思考。為了肉體、享樂和財富這些無常之物、卑劣之物,他交付了它們!他陷入古怪的現實。看來,他已真正成為世人。
悉達多深感驚恐。這正是他的境況九_九_藏_書:絕望,步入歧途,拋棄智識,甚至求死。這幼稚的求死之心不斷滋生,乃至行將擺脫肉體,求得安寧!「唵」字迫入意志的強烈遠勝於近來悔恨和死意的折磨。這一刻促成他在不幸中、在癲狂中認清自己。
「是,親愛的,你看得仔細,你銳利的雙眼看穿一切。我並未說我是沙門,我說我去求道。正是,我去求道。」
他感到胸中沸騰著喜悅。
他想,我的人生之路確實古怪曲折。少年時,我只知神明和獻祭。青年時,我只知苦修、思考和禪定;我渴求梵天,崇拜永恆的阿特曼。壯年時,我追隨懺悔者生活在林中,漠視肉體,忍受酷暑嚴寒和飢餓。之後我又奇迹般地與佛陀和他至高的法義相遇,關乎圓一世界的真理如血液般在我體內奔涌,但我又不得不告別佛陀及其偉大學說。我跟迦摩羅學《愛經》,跟迦摩施瓦彌學做生意。賺錢又輸錢。我學會養尊處優,滿足肉體。我失去精神家園,荒疏思想,忘記圓一。不是嗎?在這漫長曲折的路上,一個男人成了孩子,一位思考者成了世人。然而這條路又十分美好,然而我胸中之鳴鳥尚未死去。這是怎樣的路!為重新成為孩子,為從頭再來,我必須變蠢、習惡、犯錯。必須經歷厭惡、失望、痛苦。可我的心讚許我走這條路,我的眼睛為此歡笑。為收穫恩寵,重新聽見「唵」,為再次酣睡,適時醒來,我必須走投無路,墮入深淵,直至動了愚蠢的輕生之念。為了重新找到內在的阿特曼,我必須先成為愚人。為了再活,我必須犯罪。這條路還會引我去向何方?它如此古怪,泥濘不堪,或許是個旋迴。它自便吧,我願隨它走。
他只盼忘掉自己,得到安寧,甚至死去。只求閃電擊斃他!虎狼吞噬他!只求一杯毒酒麻醉他,讓他遺忘、沉睡,永不醒來!這世上還有哪種穢跡他沒習染?還有什麼罪孽和蠢行他沒觸及?還有哪一隅靈魂的荒蠻之地他沒駐足?他豈能再活?再呼吸?再感覺飢餓,再吃,再睡,再和女人同笫?這輪迴不是耗盡和桎梏了他?
悉達多笑了。
「我相信你,我的喬文達。可是今天,你遇見如此打扮的求道者,穿這樣的鞋、衣裳。你記得,親愛的:世相無九-九-藏-書常。我們的裝扮、髮式和身體最為無常。你看得不錯,我穿富人的衣服,因為我曾富有。我的髮式荒淫俗氣,因為我曾荒淫俗氣。」
「我走了,先生。願你安康。」
悉達多艱難地思考自己的處境,儘管他全無思考的興緻,卻依舊強行思考。
悉達多道:「我亦如此,朋友。我沒有目的地。我在求道的路上。」
可這隻是剎那,是一道閃電。悉達多跌落在椰子樹下。他疲倦地仰面朝天,念著「唵」,頭枕樹根沉沉睡去。
「我感謝你,沙門,感謝你守候我。」悉達多道,「你們佛陀弟子良善。那麼你走吧。」
喬文達道:「你說你去求道,我相信你。但請原諒我,悉達多,你看上去不像求道之人。你穿著富人的衣裳和鞋子,你頭髮飄香。這不像求道者,也不是沙門。」
現在悉達多也明白,為何他作為婆羅門和懺悔者時,曾徒然地與自我苦鬥。是太多知識阻礙了他。太多神聖詩篇、祭祀禮儀,太多苦修,太多作為與掙扎!他曾驕傲、聰敏、熱切,總是先行一步,總是無所不知,充滿智慧,神聖賢明。他的「我」在他的聖徒氣質中、傲慢中、精神性中隱藏起來。在他自以為用齋戒和懺悔能扼殺「我」時,「我」卻盤踞生長著。於是他終於清楚,任何學問也不能讓他獲得救贖,他該聽從內心的秘密之音。為此他不得不步入塵世,迷失在慾望和權力、女人和金錢中,成為商人、賭徒、酒鬼和財迷,直至聖徒和沙門在他心中死去。他不得不繼續那不堪的歲月,承受厭惡、空虛,承受沉悶而毫無意義的生活,直至他最終陷入苦澀的絕望,直至荒淫且利欲熏心的悉達多死去。他死了。一個新的悉達多從睡眠中蘇醒。這個新生的悉達多也將衰老,死去。悉達多將消逝。一切有形之物都將消逝。可今天他還年輕,還是個孩子。今天,他是快樂嶄新的悉達多。
「我沒有目的地。我們僧人總在路上,生活規律。宣法,祈食,趕路。雨季后,我們從一處趕往另一處,一貫如此。你呢,悉達多,你去何處?」
「再會,喬文達。」悉達多道。
「我不知道,我知道得不比你多。我在路上。我曾是富人,現在不是。而明天我是什麼人,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