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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唵

第二部

「你聽見了河水的笑聲。」 瓦穌迪瓦道,「但你尚未聽見全部聲音。我們傾聽吧,你會聽到更多。」
河水笑著。是的,正是如此。一切未受盡的苦,未獲得的救贖都會重來。苦難從未改變。悉達多重新登船,返回茅舍。他想著父親、兒子,內心掙扎著,幾近絕望。他被河水嘲笑,也想跟隨河水大聲嘲笑自己和整個世界。啊,這傷口尚未風化,他的心仍在抗拒命運,他的苦難仍未綻放喜悅和勝利的光華。可他卻感受到希望。回到茅舍后,他迫切要向瓦穌迪瓦傾訴,向這位傾聽大師敞開心扉。
瓦穌迪瓦起身,注視悉達多的眼睛,看到他眼中閃耀著認知的歡樂。他輕撫他的肩膀,謹慎而溫柔地說道:「我在等候這一時刻,親愛的,現在它終於來臨。讓我走吧,我已等候良久,我已做了太久的船夫。現在已結束。祝福你,茅屋,河水;祝福你,悉達多!」
「你可聽見?」瓦穌迪瓦以目光無言相問。悉達多點頭。
「你可聽見?」瓦穌迪瓦的目光再次無聲相問。
悉達多講罷,瓦穌迪瓦親切地默默望向他,雙目恍惚。無聲的愛和喜悅、理解和明了閃耀在他周身。他拉起悉達多的手,走向岸邊,坐下。他們一起微笑著望向河水。
此刻,悉達多不再與命運搏鬥,不再與意志作對。他的痛苦已然止息,他的臉上盛九-九-藏-書放喜悅。他認知了完滿,贊同事件之河,贊同生活的奔流,滿是同情,滿是喜悅,順流而行,融入統一。
「再聽!」瓦穌迪瓦輕聲道。
如今,他待人比從前少了聰明、傲慢,多了親切、好奇、關心。如今,他見到那些常客——孩童般的世人,商人、兵士、婦人,不再感到陌生:他理解他們。理解並同情他們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衝動和慾望掌管的生活。他感同身受。儘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著最後的傷痛,卻視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們的虛榮、慾望和荒謬,反而通曉他們,愛戴敬重他們。母親對孩子盲目的愛,父親痴愚盲目地為獨子驕傲,賣弄風情的年輕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寶和男人獵艷的目光——對現在的悉達多來說,所有這些本能、簡單、愚蠢,卻極為強烈鮮活的慾望不再幼稚。他看到人們為慾望而活,因慾望不斷創造、出行、征戰,不斷受難。他愛他們。他在他們的每種激|情、每種作為中看到生命、生機,看到堅不可摧之物和梵天。他在他們盲目的忠誠、盲目的強悍和堅韌中看到可愛和可敬之處。世人和學者、思想者相比應有盡有,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東西:自覺。對生命整體的自覺思考。時常,悉達多甚至懷疑自覺的價值被高估,或許它只是思想者的天真。思read.99csw.com想者只是思想的孩童般的世人而已。其他方面,世人和智者不僅不相上下,反而時常考慮得更深遠。就如同動物在必要時強勁決絕的作為,往往勝於人類。
他說了許久。瓦穌迪瓦安靜地傾聽。悉達多感到瓦穌迪瓦此刻的傾聽比以往更加有力。他將痛苦、惶恐、隱秘的希望傳遞給他,又被他傳遞迴來。向這位傾聽者袒露傷口,如同在河中沐浴,傷口冷卻后與河水合一。在不斷的述說、坦白和懺悔中,悉達多愈加感到,傾聽者不再是瓦穌迪瓦,不再是一個人。這位不動聲色的傾聽者接納他的懺悔,如同樹木接納雨水。他是神的化身,是永恆的化身。悉達多不再舔舐傷口,對瓦穌迪瓦認知的改變佔據了他。他認知得愈深,愈不再詫異,愈看得清楚。一切都自然,有序。瓦穌迪瓦一直如此,只是不為他所知。即便是他自己,也幾乎未曾改變。他感到他看待瓦穌迪瓦,如同世人看待諸神。這不會長久。他一邊述說,一邊在心中與瓦穌迪瓦告別。
悉達多向辭行者深深鞠躬。
悉達多懷著深深的喜悅與誠摯目送他遠去。他步伐平和,渾身滿是華彩,滿是光明。
他們傾聽河水溫柔的合唱。悉達多凝視水面,望見流動的水上浮現出許多畫面:他看見孤單的父親哀念著兒子,孤單的自己囚禁在對遠方https://read.99csw.com兒子的思念中;他看見孤單年少的兒子貪婪地疾進在熾烈的慾望之路上。每個人都奔向目標,被折磨,受苦難。河水痛苦地歌唱著,充滿渴望地歌唱著,不斷湧向目標,如泣如訴。
悉達多加倍專註于傾聽。父親、自己和兒子的形象交匯。還有迦摩羅、喬文達、其他人,他們的形象交匯並融入河水,熱切而痛苦地奔向目標。河水詠唱著,滿載渴望,滿載燃燒的苦痛和無法滿足的慾望,奔向目標。悉達多看見由他自己,他熱愛的、認識的人,由所有人組成的河水奔涌著,浪花翻滾,痛苦地奔向多個目標,奔向瀑布、湖泊、湍流、大海;抵達目標,又奔向新的目標。水蒸騰,升空,化作雨,從天而降,又變成泉水、小溪、河流,再次融匯,再次奔涌。然而渴求之音有所改變,依舊呼嘯,依舊滿載痛苦和尋覓,其他聲音,喜與悲、善與惡、笑與哀之聲,成千上萬種聲音卻加入進來。
可傷口依然灼痛。悉達多苦苦思念著兒子。他耽於愛和柔情,任憑痛苦吞噬,體驗一切愛的痴愚。這火焰無法自行熄滅。
悉達多坐在老人身邊,慢慢說起他從未說過的事。說他上次進城尋子后內心留下的傷口,說他羡慕那些幸福的父親,說他對這愚念的認識,說他內心徒勞的掙扎。他坦白最狼狽的事,無所顧忌地暴露傷口九*九*藏*書。他說他今天如何被灼痛擊敗,孩子氣地逃過河,非進城不可,河水又如何嘲笑他。
他的皺紋被燦爛的笑點亮,就像「唵」盤旋在河水的交響之上。他的笑容充滿光明。他親切地瞥向悉達多,悉達多的笑容同樣耀眼。他的傷口已綻放,痛苦已風化,他的自我融入統一之中。
瓦穌迪瓦正坐在茅舍里編一隻籃簍。他的視力開始衰退,臂力大不如前,已經不再渡船。只是他臉上的善意和喜樂未曾改變。
「我要去林中,去融入統一。」瓦穌迪瓦光芒四射。
悉達多側耳傾聽。他沉潛于傾聽中,徹底空無,完全吸納。他感到他已完成了傾聽的修行。過去,他常聽到河水的萬千之音,今天卻耳目一新。他不再分辨歡笑與哭泣之聲、天真與雄渾之聲。這些聲音是為一體。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訴,垂死者的呻|吟,糾纏交織著合為一體。所有聲音、目標、渴望、痛苦、慾念,所有善與惡合為一體,構成世界,構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樂。當他專註于河水咆哮的交響,當他不再聽到哀,聽到笑,當他的靈魂不再執念於一種聲音,自我不再被佔據,而是傾聽一切,傾聽整體和統一時,這偉大的交響,凝成了一個字,這個字是「唵」,意為圓滿。
一種認知逐漸在悉達多頭腦中壯大,成熟。究竟什麼是智慧?什麼是他的目標?不過是https://read•99csw.com在生命中的每個瞬間,能圓融統一地思考,能感受並融入這種統一的靈魂的準備,一種能力,一種秘密的藝術。這種認知在悉達多頭腦中繁盛,又反映在瓦穌迪瓦蒼老的童顏上:和諧、喜悅、統一,對永恆圓融世界的學識。
「我早已知道。」他輕聲道,「你要去林中?」
他記起年輕時曾如何迫使父親答應他出門苦修,如何同父親告別,如何離家,之後又再未回去。難道父親不是為他受苦,如同他現在為兒子受苦?難道父親不是再沒見到兒子,早已孤零零地死去?這難道不是一幕奇異又荒謬的諧劇?不是一場宿命的輪迴?
這天,傷口又灼痛得厲害。悉達多被渴望折磨。他毅然渡河登岸,進城尋子。正值旱季的河水輕柔涌動,水聲卻有些奇特:它在笑!它的確在笑。它清脆響亮地嘲笑著老船夫。悉達多停下腳步,俯身貼近水面傾聽。他看見平靜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臉,這張臉似乎讓他記起遺忘的往事。他沉思片刻,繼而發覺這張臉跟一張他熟悉、熱愛又敬畏的臉十分相似。那是他父親的臉,那個婆羅門的臉。
傷口仍久久灼痛。悉達多見到攜兒帶女的船客總不免羡慕,哀怨:「為何我不擁有這萬千人擁有的幸福?即便惡人、竊賊、強盜,也有愛他們、他們愛的孩子,為何獨我沒有?」他就這樣簡單地、毫無理智地哀怨著,和世人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