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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9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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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蘿凱沒笑:「我是個母親。就這麼簡單。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馬球衫男子在客廳一角咳了一聲,說他得開會去了。
屋裡剩下他們兩人。
「我叫漢斯·克里斯蒂安。我……抱歉我表現得這麼不友善,因為發生了這件案子,很多人都來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讓蘿凱受到打擾。我是她的律師。」
「我什麼?」
哈利露出促狹的微笑:「你懂的,我一向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女人沒有招架之力。」
「她會明確地指定時間地點,還有方式。她喜歡……」
哈利的腳非常敏捷,他本能地揚起鞋底,好讓門板撞上鞋底而不是鞋面。這個技巧是他從新工作中學來的。男子看了看哈利的腳,又看了看哈利,臉上那種紆尊降貴的好玩神情不見了。男子正要開口,說些使對方難堪的話來扳回一城,但哈利知道他在這一瞬間改變了心意。因為男子看見了哈利臉上的表情,這表情通常可以讓人改變心意。
「這個嘛……」
謝爾蓋看了看表,確認從上次他看表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二分鐘。他閉上雙眼,想象那個男子,想象那名警察。
「請問你來這裏的目的是……?」漢斯問道。
「你為什麼來這裏?難道你沒有辦公室可以讓你準備辯護工作?」
門內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哈利這才想到自己應該先打電話才對。
「那麼,」他一聽蘿凱的語調就知道她不喜歡討論這個主題,「你有交往對象嗎?」蘿凱這句話問得非常輕易,輕易到令哈利難以置信。
哈利覺得喉嚨發乾,看了看門鈴下方的名牌。
「聽著,漢斯在他的領域里是個出色的律師,他知道事情的牽連範圍有多大,也去請教過一流律師,而且他真的為這件案子日夜忙碌。」
蘿凱大笑:「我依稀記得以前學生時代他邀我出去過一兩次,還想找我一起去上爵士舞的課。」
「她是上海的商人,很懂得照顧她的『關係』,就是有用的人際關係,也很會照顧她那個又老又有錢的中國老公。她有空的時候就會照顧我。」
哈利點了點頭。
「對,那雖然是阿姆斯特丹經驗的一部分,但我也覺得很害怕,因為他父親……呃,你知道的。」
「搖|頭|丸?」
「對,聽起來你好像對他們負起了全方位照顧的責任。」
「我必須穿西裝打領帶,表現出親切又專業的態度,在香港、台灣、上海等地到處跑,非常國際化。飯店有客房服務,辦公大樓精緻優雅,瑞士風格的私人銀行彬彬有禮,又帶有中國風情。西式的握手問好,亞洲式的微笑。通常客戶隔天就付款,赫爾曼·克魯伊非常滿意,我們彼此了解。」
哈利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隻爪子抓住,猛力擰絞。
「之前?她怎麼了嗎?」蘿凱露出打趣的笑容。哈利心想她看起來像是承受得了衝擊,但他還是希望她對此事能更敏感一點。
「找哪位?」男子問道,表情親切開朗,一雙眼睛像是只見過友善的人事物,胸部口袋上綉著小小的馬球選手標誌。
「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市區找他,每天晚上都去,最後終於找到了他。他站在托布街的街角,看到我顯得很高興。他說他很開心,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跟一些朋友一起住在一所公寓里。他說他需要自由的空間,我不應該問那麼多問題,還說他正在『旅行』,他要好好利用他的『空檔年』,他要環遊世界,就跟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其他青少年一樣,在奧斯陸市區環遊世界。」
歡迎搭乘阿聯酋航空。
「所以你大老遠跑去香港,還是沒能逃離鬼魂的糾纏?」
哈利點了點頭,這樣她就不必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伯父總是隱藏自己的行蹤。謝爾蓋這輩子絕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伯父的存在,直到伯父現身,或者應該說伯父的亞美尼亞裔代理人出現,對他下達命令之後,謝爾蓋才開始發出疑問,但他驚訝地發現,家族裡其他成員對伯父的事也所知甚少。謝爾蓋推測伯父來自西邊,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因為婚姻關係而進入家族。有人說他來自立陶宛的富農家族,屬於斯大林強力驅逐的鄉下地主階級,因此整個家族的人都被下放到西伯利亞。也有人說他是耶和華見證人的小團體成員,在一九五一年從摩爾達維亞被送到西伯利亞。有位年老的阿姨說伯父雖然是個見聞廣博、謙恭有禮、具有語言天分的男人,但他必須立刻適應他們簡單的生活形態,遵循古老的西伯利亞厄爾卡傳統,把西伯利亞傳統視為自己的傳統。也許正因為伯父強大的適應力和突出的生意頭腦,其他厄爾卡很快就接受了他的領導。不久之後,他開始經營南西伯利亞利潤最高的走私活動。他的事業版圖在八十年代非常遼闊,最後導致有關當局無法繼續被收買,假裝視而不見。警方展開掃蕩行動時,正值蘇聯瓦解之際,因此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據一名記得當時經過的鄰居所述,那場行動很像軍方的閃電攻擊,而不像警方的執法行動。起初有人說伯父死了,據傳他從背後遭到射殺,警方害怕受到報復,偷偷把屍體丟進了勒拿河。還有個警員偷了伯父的彈簧刀,還一直大吹大擂,到處炫耀。然而一年之後,伯父在法國放出他還活著的消息,說他躲了起來,只想知道他妻子有沒有懷孕。結果妻子並未懷孕。伯父得知以後又沉寂多年,下塔吉爾再也沒人聽見過他的消息,直到他妻子去世。謝爾蓋的父親說,伯父出現在妻子的葬禮上,支付了所有喪葬費用。俄羅斯東正教的葬禮可不便宜。此外妻子的親戚若有需要,伯父就會給予金錢援助。當時謝爾蓋的父親並不缺錢,但伯父去找他要妻子身後留下的親戚名單。伯父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小謝爾蓋。第二天早上,伯父就離開了下塔吉爾,跟他出現時一樣神秘莫測。多年之後,謝爾蓋長大成人,這時大多數人都認為伯父應該早已去世,因為他們記得伯父去西伯利亞時年紀就已經不小了。但就在謝爾蓋因走私哈希什遭逮捕時,有個亞美尼亞男子突然出現,說他是伯父的代理人,他替謝爾蓋解決了所有問題,並替伯父邀請並安排他前往挪威。https://read.99csw.com
大門打開。
「搬回安全、純真又熟悉的奧斯陸。」
「換句話說,你剝削她愛照顧人的天性。」
「回來了。他離開以後,我發現他進過我的卧房,偷走了我的珠寶盒。」她深深吸了口氣,不自禁地顫抖,「你在西區跳蚤市場買給我的戒指也在那個珠寶盒裡。」
「哦,對啊,」哈利說,「不過這趟旅程使鬼魂的糾纏減少了。」
「後來有一天我在他房間吸地,卻發現兩顆藥丸,上面刻有笑臉。」
「我做夢都想著平靜和安寧,」蘿凱說,「只是這樣而已。你呢?你都夢到什麼?」
哈利聳了聳肩:「發現自己在小走廊上,雪崩排山倒海而來,把我活埋。」
「你最好……」男子說,猛然住口,眼睛眨了眨。哈利等待著,等待對方的困惑、遲疑、撤退。男子的眼睛又眨了眨,咳了一聲,說:「她出去了。」
「西區跳蚤市場?」
她用手肘輕推他一下:「你懂的,我一向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男人沒有招架之力。」
蘿凱又哈哈大笑。天哪,他一直渴望聽見她的笑聲。
「他說他很快就會回家,也會完成學業,所以他同意星期天回來跟我吃午餐。」
她戴著太陽鏡,難以分辨她究竟有多想聽。哈利決定跟她交換近況,卻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聽。
哈利跨出兩大步,將她擁入懷中。她的頭髮散發著淡淡的香味,手指貼著他的脊椎。先放開手的是她。哈利後退一步,望著她。
男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從哈利身上移開,尋找跟他一起來傳道的搭檔。
松樹樹榦畫出細長的女性化線條,向上延伸到宛如https://read.99csw.com綠色裙擺的葉叢之中,葉叢在大屋前方的碎石路上灑下朦朧的午後陰影。哈利站在車道頂端,擦去他從霍爾門塘爬上陡峭山坡來到這裏所流下的汗水。他看著這棟深色大宅。大宅的厚重黑色木材呈現出堅實安全的特質,像是座可以抵抗巨怪和大自然侵擾的堡壘,但光是這樣還不夠。這附近的房子都是巨大而粗獷的獨棟宅邸,正在不斷增建擴張。在哈利的手機聯絡人中以Ø代稱的愛斯坦曾說,榫卯接合的木材代表中產階級對大自然簡樸和健康的渴望。但這棟大宅在哈利眼中只有扭曲與病態,只是個遭到連環殺手侵襲的家。儘管如此,蘿凱仍選擇留下這棟房子。
「告訴我啊。」
「什麼意思?」
「你回奧斯陸就只是為了這個原因?」
上面寫著「蘿凱·樊科」。
哈利又點了點頭。
哈利走到門口,按下門鈴。
「蘿凱想參与準備工作,她也是律師。聽著,霍勒,我很清楚你是誰,我也知道你跟蘿凱和歐雷克曾經很親近,可是……」
哈利點了點頭。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冷戰。他自己是什麼時候學會說謊的?是不是當小妹問他媽媽在天堂能不能看見他們的時候?難道他那麼小就學會了說謊?因此現在才能毫不費力地對自己說謊,假裝不知道歐雷克做了些什麼事?歐雷克喪失純真的那一刻,不是當他學會說謊,不是當他學會注射海洛因,也不是當他偷取母親珠寶盒的時候,而是當他學會如何以零風險的有效方式販賣毒品的時候,進而導致吸毒者身體崩壞,把吸毒者送進又濕又冷的毒癮地獄。就算他在古斯託命案中是清白的,他依然有罪。他用飛機把吸毒者送進地獄,送到迪拜。
「省省吧。」
「你們打算拿這個來當作辯護的基礎?」
「我希望我能這樣說。」
「夠了!」蘿凱說。
迪拜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城市。
出現在哈利面前的男子留著金色劉海,這劉海在男子的巔峰時期曾經茂盛,無疑曾為他帶來許多好處,因此後來他才會希望即使劉海變得較為稀疏,也還是能發揮效果。男子身穿熨燙平整的淺藍色襯衫,哈利猜測男子年輕時也是穿著同類型的襯衫。
「你也是。」
他看著她。她坐在樹榦上一手托著下巴,陽光在她眯起的雙眼上閃耀。
「他一連好幾天沒回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總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打電話給警察、心理醫生、社會學者。他雖然還未成年,但除非有證據顯示他不回家和毒品或犯罪有關,否則沒有人可以採取任何行動。我覺得非常無助。每當我看見別的孩子走上歧途,我總認為錯在父母,父母應該拿出解決辦法,不要坐視,不要壓制,要去行動!」
「我打算排除合理的懷疑,查出歐雷克是不是真的兇手。」
歐雷克之所以對他和警方三緘其口,是因為他替某人或某個神秘組織工作,而且這個人或這個組織讓每個人都噤若寒蟬。這就是哈利必須著手調查的地方。
「你氣色不錯。」哈利說。
他們沿著朝山頂盤繞而上的道路漫步。東面的落葉樹林顏色火紅,看起來像是著了火。點點燈火在峽灣上嬉躍,有如熔化的金屬。一如往常,山下城市的人造設施令哈利感到目眩神馳,遠看有如蟻冢。房屋、公園、道路、起重機、港口裡的船隻、逐漸亮起的燈光。汽車和火車匆匆來去。這就是我們日常活動的總和。唯有時間充裕的人才能停下腳步,看著山下那群營營役役的螞蟻,容許自己問一句:這一切所為何來?
「他也聽你的唱片,比如弗蘭克·扎帕、邁爾斯·戴維斯、勁草樂隊、尼爾·揚、超靜樂隊。」
眼前的男子露出哈利永遠無法做出的表情,他蹙起眉頭,同時又露出微笑,彷彿是紆尊降貴的優秀人士對低等賤民的放肆無禮感到有趣。
蘿凱哭了起來,臉埋在他的頸窩之中。淚水溫暖著他的肌膚,流進他的襯衫,流過他的胸膛,滑過他的心。
「真的?」
「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去找那種身心俱疲https://read.99csw.com的老律師?」
那隻戒指放在那裡看起來十分孤單,因此哈利把它買了下來,戴在她的手指上。替它找個新家,他說。或者他說了類似的話,聽起來漫不經心,但她知道他只是害羞,這是他婉轉表達愛意的方式。也許事實真是如此——無論如何,他們兩人都笑了。笑這個舉動,笑這隻戒指,笑他們都知道彼此心意相通,笑這些其實都無所謂。因為他們想要卻又不敢要的一切,都體現在這隻便宜又俗麗的戒指上,那就是承諾他們會儘可能長久地、熱烈地愛著彼此,直到愛已消逝才分離。當然後來她離開是為了別的原因,一個更好的原因。但哈利猜想她會妥善保存他們那隻俗麗的戒指,放在珠寶盒中,和她從奧地利裔母親那裡繼承來的珠寶放在一起。
男子開始打量哈利,點了點頭,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彷彿他的大腦正在播放他曾接收過的關於眼前這人的信息,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打算從門口讓開,或回答哈利的問題。
「我叫哈利,來自香港。她在哪裡?」
哈利注視著雪杉林。林木的最後一抹色彩迅速褪去,只留下黑色輪廓,彷彿一排排身穿黑色制服、立正站立的守衛。他聽見蘿凱靠近,感覺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她的頭靠上他的肩膀,她的臉頰溫度穿透亞麻西裝。他在她的發香中呼吸。「我不需要照片來記得我們曾經有多麼快樂,哈利。」
「對,我不確定。」
他們就這樣站著。哈利讓她打量自己,讓她仔細端詳他年歲增長的面容與新添的疤痕。「哈利。」她又叫了他一次,側過了頭,發出笑聲。第一顆淚珠在她睫毛上顫動並落下,淚痕劃過她柔嫩的肌膚。
「呃,你知道我有幽閉恐懼症。」
「他住這附近,我們是法學院的同屆同學,他主動說要幫忙。」
「很奇怪,」他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我只記得片段而已。我總是看著一張照片來回憶,回想我們當時在一起的樣子,儘管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們的。我是她的律師,也是歐雷克的律師。你要不要進來?」
哈利聳了聳肩:「因為我是警探。因為這是蟻冢的運作方式,除非百分之百確定,否則沒有人會被定罪。」
「沒什麼,繼續說。」
「怎麼樣?」哈利說,變換了一下站姿。
「之前那個是中國人。」
「嗯,既然你們有這種深刻的聯結,我跟蘿凱在一起的時候怎麼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你不確定?」
「嗯,真不錯。」
她聳了聳肩。「他需要換個環境,也需要一個新的開始。這個辦法奏效了。你知道他不是那種朋友成群的人。他去跟一些老朋友碰面,在學校的表現也很好,直到……」說到這裏她的聲音潰散了。
蘿凱嘆了口氣。
「嗯哼,」哈利說,「那這些男人都為你做了什麼?」
然而門口卻站著這個長相迷人、一臉文弱的男子,手握門把,彷彿這棟房子是他的。哈利知道自己有許多開場白可以選擇,但他說出口的卻是:「你是誰?」
謝爾蓋在眼皮內外的黑暗中,聽見電話鈴聲響起。
哈利靜靜等待著,喝了一大口咖啡,做好了心理準備。
哈利翻了翻那沓文件,裏面有DNA化驗報告、證人供詞。「那你呢?」
蘿凱替兩人倒了咖啡,坐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
蘿凱對這些名字如數家珍,哈利不禁懷疑她可能經常偷聽歐雷克在做什麼。
哈利雙手深深插|進口袋:「三年前我被雪崩活埋過。這樣說好了,事情沒那麼簡單。」
她點了點頭:「兩個月後,我應徵上了檢察總長辦公室的工作,就搬回這裏。」
「你是說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他是歐雷克的律師。」
但那裡沒有阿拉伯人,只有身穿阿森納隊球衣、販賣小提琴的藥頭。這些藥頭收到球衣、接受教導,學習如何以正確方式販毒,也就是一人管錢、一人管毒。一件顯眼又普通的球衣就足以顯示他們賣哪種貨、屬於哪個組織。他們所屬的組織不是那種因為貪婪、愚蠢、懶散、有勇無謀而曇https://read.99csw•com花一現的販毒組織,而是那種不冒任何非必要風險、幕後首腦隱身不出、壟斷毒蟲新歡的神秘組織。歐雷克曾經是他們的一分子。哈利對足球雖然不熟,但很確定范佩西和法布雷加斯這兩位足球明星都替阿森納隊效力。他也百分之百確定熱刺隊球迷絕對不會擁有阿森納的球衣,除非有特殊原因。這些都是哈利從歐雷克身上知道的。
哈利站立不動,讓靜默響起。兩秒、三秒。
「我們要不要趁太陽還沒下山出去走走?」蘿凱問道。
「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裏,」蘿凱說,「可是你到底打算怎麼做?」
「說不定他是自己學會說謊的,我們不都是這樣嗎?」
「……離開那些回憶,就會沒事了。有一陣子真的是這樣,後來就開始不對勁。一開始歐雷克只是無理取鬧發脾氣,他小時候從來不會拉高嗓門說話的。他的脾氣是暴躁了點,可是從來沒有……像那樣子過。他說我帶他離開奧斯陸,毀了他的人生。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我對這種話毫無招架之力。我開始哭,他也開始哭,問我為什麼要把你推開。你救了我們,你從那個……那個……手中救了我們……」
「把事情拋在腦後是可能的,蘿凱。對付鬼魂的藝術就是勇敢面對它們,盯著它們看,直到你了解它們不過如此,不過是鬼魂,是沒有生命、沒有力量的鬼魂。」
「也許這就是我們拍照的原因,」哈利繼續說,「用來提供偽證,支持我們曾經快樂的錯誤主張,因為只要一想到我們曾在人生中有段時間不快樂,就令人難以忍受。大人命令小孩對鏡頭微笑,把他們一起拉進謊言里,所以我們都懂得微笑,假裝快樂。可是歐雷克除非真的很開心,否則他沒辦法笑。他沒辦法說謊,他沒有這個天分。」哈利轉頭望向太陽,看見最後幾道陽光從山頂上最高的樹枝後方射出,猶如伸長的黃色手指,「我在荷芬谷體育場的置物櫃里發現一張我們三個人的合照。你知道嗎,蘿凱?照片里的歐雷克是微笑著的。」
「這個嘛,一流的律師都很願意盡心儘力啊。」
謝爾蓋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
「他開始很晚才回家,說去跟朋友碰面,但那些朋友我一個都沒見過。有一天他承認他去萊頓廣場的咖啡館抽哈希什。」
「耶和華見證人。」哈利說,看了看表。
「我以前在偵辦命案的時候從來沒聽過這個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
「換句話說,你在剝削他愛照顧人的天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她的?」
「他穿什麼衣服?」
她立刻露出笑容,眼眶泛紅。
「我說,夠了。」
哈利的腦子快速倒帶。他的記憶里有些黑洞,有些被他壓抑的白色空洞,還有許多受酒精侵蝕的大型空洞。但有些記憶是彩色的,繽紛生動。比如他們去逛西區跳蚤市場的那天。那天歐雷克有沒有一起去?有,他去了,當然去了。那張照片、那個定時器、那些秋葉。或者那是另一天?那天他們慢慢一攤一攤逛過去。老玩具、陶器、生鏽煙盒、裸片或者有封套的黑膠唱片、打火機,還有一隻金戒指。
哈利聽見自己話中的弦外之音,知道透露了自己的心思,也看見漢斯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上風。
「這隻是件無關緊要的毒蟲命案,哈利,一流的律師都忙著處理大案子。」
「哇。」
「那這個漢斯·克里斯蒂安呢?」
「既然你在門外,我在門內,應該是你自我介紹,表明來意才對吧?」
蘿凱的身形依然苗條挺直,臉蛋還是呈心形,眼珠是深褐色的,有張愛笑的大嘴,髮型幾乎沒變,仍然留著長發,顏色似乎淡了點。她眼神緊張,猶如受到獵捕的動物,雙目圓睜,甚為狂亂。但是當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剎那間,彷彿某種東西回來了,彷彿過去的她回來了,過去的他們回來了。
「哦?」
哈利的臉部肌肉動也不動,男子的表情卻換了一個又一個,彷彿正在找個表情來當作盾牌,最後他端出一開始露出的表情,那個友善的表情。
客廳桌上擺著一沓文件九*九*藏*書,都是關於命案的文件和報告。文件的高度顯示他們尚未停止研究案情。
哈利點了點頭。歐雷克的貴族基因來自父親,帶有高亢、狂怒、低潮。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土地。
暗夜很快就降臨了。
她沒有答話。她無須回答。她只是蹙起長長的黑色眉毛。過去每當她蹙眉,他總會輕揉她的眉心。「有時候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願意盡心儘力的律師,而不是一個早已算到結局的資深律師。」
「好,」哈利說,回以微笑,「出去走走。」
「蘿凱跟我是老朋友,」漢斯說,「我在這附近長大,跟她一起研究法律,然後……呃,我們一起度過了人生中的黃金時期,自然會產生深刻的聯結。」
「收到。」
事實上關於伯父中彈身亡的傳聞還有一個小細節。據說偷走伯父彈簧刀的警員不久之後就在針葉林被人發現,但他已殘缺不全,因為他身體的很多部分被熊吃掉了。
是安德烈打來的。
「嗯。」
「他回來了嗎?」
「他常常坐在房間里聽音樂,聽那種狂野又陰沉的音樂。嗯,你知道那些樂隊……」
「嗯,你是說一個早已知道官司必敗的律師。」
「沒問題,」哈利說,大聲打了個哈欠。想當然地,他把這個哈欠歸咎於時差。「我來找名牌上的這位小姐。」
「我……呃,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那你跟他們又有多親近?」
兩人陷入沉默,繼續往前走。最後哈利鼓起勇氣,問出了縈繞在他心頭的問題。
哈利看見她的手放在他身旁的咖啡桌上,手指纖細,蒼白肌膚上有著細小的血管,早秋這個時節她的肌膚通常都還留著日晒的棕褐色。他並未順從自己的衝動,把手放在她手上。他們之間隔了一道牆。歐雷克就是那道牆。
哈利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不該多話,知道自己現在不論說什麼都只會把情況搞得更糟。
「因為?」
男子揚起一道眉毛:「你就是那個哈利?」
「我?」
雪杉林的影子朝他們緩緩移動。哈利在亞麻西裝下發抖,顯然他的體溫調節器尚未調整到適應北緯五十九點九度的氣溫。
等待是最緩慢的一環。他甚至不知道事情會不會發生,事情會不會成為必然。他睡得不好,做了很多夢。他必須搞清楚才行。因此他打電話給安德烈,請他去問問伯父,但安德烈只說聯繫不上阿塔曼,僅此而已。
「通常我們會夢見自己的恐懼和渴望。消失、活埋……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能提供安全感對不對?」
「你是說鬥牛犬皇宮,很多觀光客會去的那家?」
「你是……?」
他們在森林邊停下腳步,各自在雪杉樹榦上坐下。太陽沉落到西方的樹梢之下,像一顆疲憊的獨立紀念日氣球。
「我去跟她說你來了。」
離開我,哈利心想。
「你不記得了嗎?」
漢斯正躊躇著該如何回答,大門打開,蘿凱出現在門口。
「那麼,關於案發經過,歐雷克跟這個願意盡心儘力的律師是怎麼說的?」
「我在海牙的國際法庭找了份工作,在阿姆斯特丹的辦公室上班。我以為只要離開這棟房子,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那些鎂光燈……」
「既然哈利是過去五十年來挪威最多人取的名字之一,我們應該可以假設我就是那個哈利。」
「哈利。」她說。這名字一叫出口,過去的一切全都回來了。
蘿凱泡咖啡時,哈利看見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屬手指上,但兩人都沒說什麼。他們之間有個不曾說出口的協議,那就是永遠不要再提起雪人。因此哈利坐在廚房餐桌前,說起他在香港的生活,向她述說他可以說的事,以及他想說的事。他說現在他的頭銜是「債務顧問」,專門替赫爾曼·克魯伊催收賬款,拜訪延誤付款的客戶,用友善的方式喚起他們的記憶。簡而言之,債務顧問的工作就是建議客戶儘早付款,而且用實際可行的方式付款。哈利說他之所以符合這份工作的要求,是因為他不|穿鞋就高達一米九二,肩寬膀闊,雙眼布滿血絲,臉上還有一道疤。
「騙人。」
蘿凱嘆了口氣:「他只說他什麼都不記得,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