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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親 走差

第一章 父親

走差

琢磨著老頭剛才的那番話,我心裏忽然生出了一個不太健康,甚至有些惡毒的念頭。我對父親說,今天晚上,當我們從半塘回到村裡,要是聽說梅芳突然蹬腿死掉了,那該多好啊!父親立刻止住腳步,轉過身來,板起面孔,嚴肅地望著我,輕聲問我道:「你就這麼恨她?為什麼?」
臘月二十九,是個晴天,刮著北風。我跟父親去半塘走差。
「我們能看見狐狸嗎?」
「你給算算。」
「你別成天德正長、德正短的,拿了雞毛當令箭!」梅芳冷冷道。
父親是個好脾氣的人。我不時停下腳步,望著天上的鷹,他一次也沒有催促過我。等我走到跟前,他順手摺下一根楊樹枝,幫我刮乾淨鞋底和鞋幫上的淤泥,然後蹲下身來,捏了捏我的手,對我說:「得走快點了。一會太陽出來,地上封凍一化,路就爛了。」隨後,他忽然沖我眨了眨眼睛,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笑著說,如果我在他臉上親一口的話,他就讓我騎在他肩上走一段。父親的許諾讓我有些吃驚(那時我畢竟已經九歲了),但我還是樂意立刻照辦。我跨在他脖子上,雙手抱住他的頭。有時,我也會淘氣地突然蒙住他的雙眼。即便在這時,父親也不會生氣。他只是嘿嘿地笑著,裝著酒醉一般,跌跌撞撞地在路上扭著秧歌,並威脅我說:「再不放手,我們就要走到池塘里去了。」
我知道,所謂的「喜報」,不過是一副春聯,外加一封由公社統一印發的慰問信罷了。大隊幹部們敲鑼打鼓,來到軍屬或烈屬的家門口,給他們貼上春聯,遞上粉紅色的慰問信,寒暄片刻,猛敲一通鑼鼓,就算完事。年年如此。
「山腳下的駝背老舅,今年八十歲,也是烈屬。他是三十夜裡生的,今天做九,我們去望望他。」
「喲,瞧這父子倆!著急忙慌的,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第三類算命法,可稱為「黃雀叼牌」,如今已經失傳。算命先生將預先寫有「吉凶休咎、富貴窮通」的命牌(一般由竹、木製成)平鋪于桌上,然後從鳥籠里取出一隻黃雀,交由問卜者放飛。一個人的命運如何,最終取決於黃雀會叼起哪只命牌。實際上,這種算命的方法,不過是「求籤」的一個變種。「黃雀叼牌」的失傳,據說是因為捕捉和訓練黃雀的過程,實在過於費事。
「真的。」
那天上午,在跟隨父親去半塘走差的途中,我曾經問過父親這樣一個問題:「老牛皋今天到底會不會死?」
落在最後面的那個人,不用說九*九*藏*書,正是梅芳。
第二類算命人,我們通常稱為相面先生。他們通過看面相,預知禍福災祥。這裏所說的「相」,除了一般意義上的長相之外,還包括骨相。骨相可以看,也可以摸。摸骨者通常是男性,他們服務的對象十有八九都是急於想知道命運底牌的庸常婦女。摸骨算命法容易招人物議,其實並不難理解。我們當地最有名的摸骨師是一位還俗的和尚,名叫吳其麓(他出家時的法號是「惠明」)。他在一九五三年以流氓罪被人民政府判刑八年,就是一個可悲的例子。請他摸過骨的「老鴨子」回憶說,惠明法師替人摸骨時,確實不太規矩,「不該摸的地方,他也亂揉亂捏,弄得人臉熱心跳,好不害臊!」吳其麓的最終被捕,可以說是咎由自取。
話音剛落,定邦就笑得噴出一股煙來,連嘴裏的槽牙都露出來了。朱虎平、小木匠寶明也都咧著嘴笑。父親給他們送上煙去,他們都欠身道謝。梅芳的臉上儘是鄙夷和不屑。她沒有笑。
雖然我不太明白父親的這句話有何出彩之處,但當我看見那個穿紅棉襖的姑娘在眾人的大笑中窘得紅了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心裏倒也覺得解恨。這說明,父親這個人,雖說生性溫和、怯懦,但面對公然的羞辱,卻也並非總是一味忍讓。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如果說我曾經深深地記恨過什麼人的話,梅芳是唯一的一個。儘管我父親自作聰明,加快了腳步,但仍然沒能避免我們在兩條大路的匯合點撞在一處。隨著鑼鼓聲的驟然停歇,傳來了高定邦那喑啞而威嚴的一聲斷喝:

在我們當地,父親對兒子過於親昵,被認為是一件極不恰當且有悖倫常的事。一般來說,呵斥、毆打或視而不見的沉默不語,是父親向子女傳達愛意的慣例。不過,凡事都有例外。我父親在村子里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只要不妨礙別人,大夥都會聽之任之,樂得眼睜眼閉。這倒也不是說父親的社會地位有多麼尊貴,或者擁有什麼任意妄為的特權。村裡人不屑於與父親一般見識,恰恰是因為他長年背著一個令人羞恥的壞名聲,似乎還不夠資格成為一個「正常人」。在過去,村裡人都叫他「趙獃子」。當我被人親切地稱為「小獃子」之後,父親則被尊為「大獃子」,或「趙大獃子」。當然,有時候,人們偶爾也會稱他為「大仙」—— 一半的原因,是父親「趙雲仙」的名字中,有一個「仙」字,至於另一半的原因九_九_藏_書,我們馬上就要談到。
「昨夜老牛皋犯病了。天不亮我去看他,已經穿好了壽衣,擱在棺材蓋子上了。有進去的氣,沒有出來的氣。老哥替他算算,什麼時辰歸西?」
他的腦子裡有的是說不完的瞎話,張口就來。聽他這麼胡編,就彷彿世界上真有「駝背老舅」這麼個人似的。父親的話,梅芳自然也不會相信。因此,父親緊接著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已經向德正請過假了。」
她既然稱父親為「大獃子」,說明他們是認識的。她似乎對自己的玩笑話很是得意,笑著捅了一下身邊的梅芳。可梅芳鐵青著臉,沒搭理她。
這不由得讓我聯想到,父親大清早把我從床上叫起來,趕往十裡外的半塘,似乎並不是去給人算命,而是在辦一件足以改變他未來命運的大事。
「順著這條大路往前走上二三里,就能望見西廂門的牌樓。過了西廂門,就是東廂門。然後,就會看見一道長長的山墩。山墩中間有一個方方的大洞。穿過大洞,就可以看見一條小河。河對岸有一個亂墳崗,那是這一帶有名的狐狸窩。小河上有座石橋,只有一邊有欄杆。過了小石橋,沿著河岸往北去,再走上三四里,就能看到半塘村頭的那棵大白果樹了。那棵樹,有六百多年了吧?早就枯死了。聽人說,這棵樹是東海艦隊飛機的識別標,所以不準砍伐。」
最後一類,也就是所謂的「靈童扶乩」,在我們那一帶較為少見(在整個童年時代,我也只見過兩回),這裏略過不提。
我感到父親的身體猛地哆嗦了兩下,馬上就站住了。
我們當地的算命先生,根據其手法和儀軌的不同,可以大致分為四類。第一類最為普遍,算命先生一般是瞎子,或是偽裝成瞎子的人。通常,他們依據你所報上的生辰八字,推算你的命理和定數。很多人相信,正是由於雙目失明,觸發了天眼的開啟——他們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事物。當一個瞎子翻動著滿眼的白翳,端坐在你面前,說著瞎話,為你預測未來時,你那顆懸著的心往往會陡然安靜下來,對他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信賴感。這是因為,瞎子那特殊的神態(沉思中透出安詳和警覺),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智者。只要你把瞎子和聾子的神態比較一下,就不難得出上述結論。
父親客氣地表示同意。
半塘是個位於長江邊的小漁村,不久前的一場火災,使它一時間遠近聞名。父親挎著一隻褪了色的藍布包袱,沿著風渠岸河道邊的大路走得很快https://read.99csw.com。我漸漸就有些跟不上他。我看見他的身影升到了一個大坡的頂端,然後又一點點地矮下去,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過不多久,父親又在另一個大坂上一寸一寸地變大、變高。
父親跟一個在路邊拾狗糞的老頭打了招呼。兩個人隔著一片桑林寒暄了幾句。老頭顯然聽到了我們剛才的話,他笑眯眯地打量著我,隨後感慨道:「有些人看著要死,偏偏死不了。而另一些人,活得好好的,沒病沒災,說死就死。本來活蹦亂跳的一個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蹬腿翹了辮子,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啦。」
我們穿過山墩下的那座方洞,走上了一邊有木欄的石橋。我對父親的神機妙算產生了很大的疑問。我看見河道對岸的亂墳崗中,一隻狐狸拖著長長的尾巴,正在蒿草叢中快速穿行。狐狸只有一隻,與父親所推算的「兩隻」大有出入。而且,這隻狐狸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紅色的,而是淺灰色。它肚子滾圓,毛皮油亮,看上去有點憨痴,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狡獪。它躍上一座墳包,傻傻地、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們,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玄奧的問題,又像是在問我們:
最後,他停在了那個坡頂的大楊樹下,抽煙,等我。
這時,父親突然毫無來由地將我攬入懷中,在我的額上親了一口。隨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有點令人費解的話:「辦完了今天這件事,我們接下來的日子就要好過多啦!」
父親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頭斜睨了我一眼,陰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怪異的笑容。他果然扳起手指頭,閉上眼睛,表情誇張地算了起來。等到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用十分肯定的語調對我說:「會看到的。有兩隻。一隻白狐狸,一隻紅狐狸。」
果然,沒過多久,窯頭趙村前的池塘邊上突然走出幾個人來。他們從齊人高的枯葦叢中一個個地閃了出來,在通往外村的官道上走成了單行。高定邦、高定國兄弟走在最前面。他們一個敲鑼,一個打鑔。在他們身後,小木匠趙寶明胸前吊著一面大鼓,系著紅綢的鼓槌上下翻飛,他打鼓的章法與他做木匠的手藝一樣為人稱道。寶明身後跟著朱虎平。他是大隊救火會的會長——誰都知道,他們家的柴屋裡趴著一尊神奇的水龍。據說一旦發生火災,那老龍就會發出「嗚嗚」的悲鳴。朱虎平手裡倒是有一面小鑼,但他並不怎麼敲,而是不時轉過身去,與身後一個穿紅棉襖的姑娘說笑。這個姑娘,我雖有點眼熟,九-九-藏-書卻叫不出她的名字,似乎來自另一個村莊。
父親愣了半晌,摸了摸我的頭,沉默了許久,這才對我說:「其實,她是一個可憐人。這人命不好。」
「大早上不出工,你們父子兩個,這是要去哪兒裝神弄鬼啊?」還沒等高定邦發話,他弟媳梅芳就搶先開了腔。你看,我之所以那麼恨梅芳,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的話比茅坑裡的屎還要臭。俗話說,新開茅坑三日香,可我從來就沒聽她說過半句入耳的話。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用刀子在剜你的肉。
很多年以後,到了梅芳人生的後半段,當霉運一個接著一個地砸到她頭上,讓她變成一個人見人憐的乾癟老太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父親當年跟我說過的這句話。唉,人的命運,鬼神不測,誰能說得清呢?
我父親算命的方式,可以歸入第二類。也就是說,既看相,也摸骨。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並不怎麼忌諱自己算命先生的身份。在他給我講述的「睡前故事」中,關於他師父戴天逵的種種靈異傳說,就佔了相當大的比例。我推測,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出於他的虛構,目的僅僅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從而換取我對他懵懵懂懂的崇拜。
大概是因為鼻子流血的緣故,高定邦的鼻孔里塞著一團草紙。這使他那張方方的麻子臉更顯得兇悍。不過,這一回,他似乎並沒有為難父親的意思。他往前挪了兩步,壓低了聲音,對父親道:「你身上有沒有帶煙?」父親趕緊從衣兜里摸出煙盒和火柴,討好地笑著,給他遞了過去。在高定邦點煙的那工夫,他弟弟高定國在一旁對父親打趣道:
道路兩側的溝渠中結著冰碴。在起伏丘陵背陰一面的草窠中,星星點點的積雪尚未融化。四下里看不到什麼人。灰灰的鷂鷹一路跟著我,時而扶搖直上,時而仰身停翅在雲端。當它急速俯衝向下,掠過我頭頂的時候,我能夠清晰地看見它那紡錘般漂亮的腹部以及翅膀上的白斑。一眨眼的工夫,它又藉著呼嘯的北風,翻轉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雲之間,變成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鐵屑般小灰點。
我說我就是恨她,沒什麼原因。我就是巴望著她忽然死掉,立刻死掉。
等到高定邦吸完了煙,這伙送喜報的人再次打起鑼鼓,朝魏家墩方向去了。太陽在不知不覺中升到了枯樹之巔。化了凍的田間小路油黑油黑的,又酥又軟。父親拉著我的手,自己走在路的正當中,卻讓我踩著路邊的青草走。如果路的一側有池塘,父親就把我抱到另一側。好在這段田塍小路不算太長九-九-藏-書。我們穿過一塊打穀場,繞過磨坊尖尖的山牆之後,又重新踅回到大路上。
其實,在我們鄉下,所謂的算命先生,也不限於以上四類。如果我們把走村串巷的測字者、龜卜者、陰陽先生、風水師、畫符的道士都算上的話,你可以大致想象一下,在我父親的幼年時代,他生活在一個怎樣的鄉村環境中。這可以解釋,我父親早年在上海虹口的一家南貨店當學徒,快要滿師時,為什麼會突然投到一個名叫戴天逵的命相師門下,干起了算命這個行當。
我問父親還有多遠,他指了指眼前那條滿是車轍的大道,對我說:
「大仙!」
父親的回答多少有點出人意料。他朝那姑娘看了一眼,謙恭地笑了笑,一本正經地道:「行啊!你把她老人家的生辰八字報一報,我這就替你算算,來年春上,你們家會添多少小口。」
「這可說不準。」
父親的答話一點也不含糊:
「真的嗎?」
「高會計說笑了。」父親不冷不熱地支吾了一句,也給他遞了一支煙,臉上那副巴結、膽怯的神色略顯複雜。與定邦相比,高定國的模樣顯得斯文清秀一些,白白凈凈,戴著眼鏡。他是我們大隊的會計。
現在,你應該知道了,我父親是一位算命先生。
本來,父親盡可以用「也許」「可能」「說不定」一類的字眼來打發我,但這回他好像不屑於用這種模稜兩可的話來敷衍了事。「哦,牛皋!」父親說,「他已經死過三次了,對不對?這一次跟以前也沒什麼不同。他就是作死。等過完年,你就會看見他好端端地坐在門前,嗑著瓜子,曬太陽。他死不了。」
太陽終於在磚窯高高的煙囪背後露了臉。那熔岩般的火球,微微顫慄著,從窯頭趙村的荒樹間一點點地浮出來,頃刻間,天地絢麗,萬物為之一新。與此同時,我聽見了隱隱約約的鑼鼓聲。有一陣子,當「咚咚鏘鏘」的鑼鼓聲被肆虐的北風颳得沒了聲息,我仍能聽見村子里傳來的雞鳴。年關將近時,聽到鑼鼓聲,那感覺與平時完全不同。它烘托出了節日的氣氛,為本來毫無生氣的山川、河流、村舍染上了悅麗之色。我提醒父親,與我們同屬一個大隊的窯頭趙村也許正在唱花集。父親想了想,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斷:「那是大隊幹部在給各村的軍烈屬送喜報。快要過年了嘛!」
「哎,我說大獃子,我們家的那頭老母豬,肚子大得拖在了地上,跟你說,連奶頭都磨破了。你給算算,來年春上能生多少頭小豬?幾公幾母?」那個穿紅棉襖的鄰村姑娘,也來湊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