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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琴 9

第四章 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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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眼睛本來是閉著的,一聽我的話,立刻像觸了電似的,睜得像牯牛一樣。她讓我把她扶起來,在身後墊了一個枕頭,半靠在床上,又抬手指了指床頭的矮櫃。床頭柜上有一碗清水。我喂她喝了幾口。她有了點力氣,喘了半天,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說:『兒啊,媽媽跟他確實做過對不起你爹的事。凡是我做過的事,我都認。但你確實不是他生的。我心裡有數。你是你,他是他,你們之間沒有半點瓜葛,千真萬確。你爹爹、你哥哥的死,與他也沒有任何關係。我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沒必要再跟你說謊。我今天跟你說的話,如有半個字是假的,天打雷劈!』
我對同彬說,第一,我並不是她弟弟;第二,我心裏根本就不想做她的什麼弟弟。我想成為她法律意義上的丈夫。
我從永勝家出來,在經過農業銀行門前的公共電話亭時,又給同彬打了個電話。聊到春琴,我跟https://read.99csw.com他提起了春琴口中的那段陳年往事。聽得出,在電話的那一端,同彬一直在笑,末了,他這樣勸我說:
幾天之後,永勝請我去家裡喝酒。等到餐桌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就跟這位老友說起了春琴的事。永勝聽了,半天不做聲。我們又喝了三四杯酒,永勝又把正在看電視的蘆花叫來,讓她去灶下炸一盆花生米端上來,這才對我道:
「我母親去世前,我趕回半塘,服侍了她半個月。她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我不想再提起那件往事來煩她,可我真的擔心,她一死,我或許永遠也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了。在她眼看就要咽氣的時候,我把心一橫,湊近她耳邊,對母親說:『如果我真是那個狗日的趙雲仙生的,你就點點頭,如果不是,你就搖搖頭,什麼話都別說。』
「世界上的算命先生很多,也不光只有你父親一個人。我母親read.99csw.com也不只找過一個算命先生來家中算卦。如果不怕她罵我的話,我也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我母親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其實並不比你們村的王曼卿好多少。一天下午,我從外面磨面回來,看見春生站在籮窠里直哭,拉了一身屎。我想去裡屋找身衣服替他換上,一進房門,就看見母親和你爹精赤條條地滾在床上,蚊帳都掉下來了,他們也不管。我也許是被眼前的情景嚇傻了,反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看。我母親那張汗津津的臉正好側對著門,她看見我僵在房門口,就惱怒地向我使眼色,讓我出去。
春琴說,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偶爾會從大人們既猥褻又骯髒的目光的注視下,聽到一些零星的傳聞:她不是父親親生的,而是母親跟一個算命先生生下的孩子。
同彬打斷了我的話,笑著問我:「老兄,我怎麼聽不懂你話里的邏輯?做她弟弟,跟成為她丈夫之間矛https://read•99csw.com盾嗎?不矛盾,一點也不矛盾。」

「我父親和哥哥不明不白就死了,我總覺得是你父親暗中施了什麼法術,把他們給害了。後來,你爸爸帶著你來我們家算命。我當時正在堂屋裡紡線,看見你們一前一後地進了院子,我就在心裏想,假如我真的是這個人生的,那麼他身邊的這個小男孩,興許就是我的另一個弟弟。再後來,我就嫁到了你們村。我一直把你看成是自己的親弟弟。」
春琴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仍然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對我的驚異和憤怒沒有什麼反應。
「她死心塌地地認你作弟弟,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你想想,他們家原先有六口人,最後死得只剩下他們姐弟倆。前些年,春生的飛機在貴州失了事,落下她一個光桿。不要說她,換成誰,心裏都會接受不了。她的苦排解不開,就會在心裏造出一個弟弟來。雖說她有個兒子,說句不好聽的話,還不如九九藏書沒有。那龍冬不務正業,整天在街上與幾個小混混在一起瞎鬧,犯了事,被人捉到派出所,還得春琴託人找關係去打點。再後來,龍冬吸上了毒,把家裡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幾個錢敗得精光。夏桂秋又是那麼個貨色,自己生不了孩子不說,張嘴閉嘴罵她斷子絕孫。春琴如果不在心裏指望你,指望那個『在南京的弟弟』,還能指望誰呢?如果她在心裏不存著『我在南京還有一個弟弟』的想法,她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這個人太慘了。自打你走了以後,我瞧她的眉頭一天都沒有舒展過。你跟她辦不辦結婚倒也無所謂,兩個人能在一塊,互相有個依靠,就好。」
「既然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她弟弟,你乾脆就順水推舟,認她做個姐姐,豈不更好?」
「那天,我父親帶著哥哥從新壩運了一船桐油去常州,你爸爸當晚就大剌剌地宿在我家裡。吃晚飯的時候,他還嬉皮笑臉地用他的臟手來摸我的臉,還叫我『閨女』,可我九*九*藏*書真是恨不得一刀就把他捅死。每當你父親到半塘來,村裡人就會對我說:『你爹爹來了。』每當他背著藍布包袱從半塘離開,村裡人又會跟我擠眉弄眼:『你爹爹走了。』我從來不敢正眼看你爹,一看見他,我就會想起他那白花花的屁股。
「按理說,聽了母親的話,我就不應該再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了。可我回到儒里趙村,第一眼看到你,仍覺得你就是我的親弟弟。沒辦法,人心裏要是存了個念頭,是不容易除掉的。」
「你願不願意把我看成你弟弟,這是你的自由。」我猛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嚴肅地提醒春琴,「至於我事實上是不是你的親弟弟,完全是兩回事。你不能僅僅依靠幾句閑言碎語,就一口斷定我們是親姐弟。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對著滿灶台的菱殼,一夜沒合眼。春琴吹滅了灶上的油燈之後,屋子裡漆黑一團。等到那股淡淡的火油味漸漸地聞不到了,我才發現,天原來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