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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我再問一次: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其效用不言而喻,就是為了避免將來扯皮。如果某人指責上線騙了他的錢,這位上線大可以如此耍賴:我當時再三跟你確認過了,那是你自己願意交的,怎麼能怪到我頭上?
小琳和李新鵬一直沒吃東西,堅持到五點多,我們慢慢往回走,那時天上下起了雨,又濕又冷,小琳像是撐不住了,臉色煞白,走一步搖晃一下。好容易走回住處,飯已經做好了,一人一小盆面片;中間照例是一大盆芋頭,還有蒜,也是定量供應的,一人一瓣,不準多吃。我速度快,幾口扒拉光了,看見小琳彎著腰蜷在桌前,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捂著肚子,吃兩口就停一下,滿臉都是痛楚之色,我問她怎麼了,她說胃疼,我問要不要去醫院,她搖頭:「不用,過一會兒就好了。」
真的想好了。
那老漢做的肯定是黃金點,三沓整錢,還有一把散鈔票,第二位老總先數,數完后交給王浩又數一遍,房裡的人都不說話,只聽見嚓嚓的數錢聲。很快數完了,老漢又俯身填了幾張表格,兩位老總起身恭賀:「恭喜我們又多了一位事業夥伴!」眾人啪啪拍手,老漢蹣跚著坐回原位,表情既興奮又自豪,一直呵呵地笑。我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烏黑的手,忍不住心裏一酸,想這雙手終日在土裡刨,要刨多少年才能刨出那三萬六千八百元啊。
你想好了?
其實我是故意使壞,就想給他找點麻煩。這小伙囂張得討厭,「實話實說」時還不讓我撒尿,早就跟我結下了深仇,現在終於被我揪住了小辮子,非給他點顏色不可。小琳和李新鵬都很緊張,也不提申購的事了,一路叨叨分解,或嚇我以廣西之險,或誘我以前途之美,或感我以人情之厚:「相處這麼多天,你真就忍心一走了之?」我笑而不語,心想要是我真的跳票而去,這姓王的小伙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至少也要被組織上痛批一頓,再多的狠舅舅也幫不上忙。
那老漢頻頻點頭,臉上還在笑,我憋了一肚子氣,心想這也太欺負人了,簡直是要把人踩到泥里。交了錢不給東西也就算了,連白條都沒有一張,不給白條也就算了,還編出這麼荒唐的理由。就這麼明目張胆地欺人,他居然還好意思自吹誠信,原諒我說粗話,這算他媽哪門子的誠信?
過不多時,門開了,幾個人走進來,跟眾人點頭、微笑,一人搬個凳子坐下,還是不說話,像是一群黃泥捏的二百五。我暗暗警惕起來,想不會是我的身份暴露了吧,難道這是要開我的批判會?
按照標準洗腦流程,我的學業已經結束了,最好是能立刻交錢,如果不肯交,那就要走下一個流程,傳銷團伙稱為「提勁」或「加油」,沒什麼有價值的內容,全是分享成功經驗、鼓吹行業前景https://read•99csw.com,兩個字以概括之:吹牛。
與艾希曼相比,那些洗過腦的傳銷者連平庸都算不上,艾希曼只是不願意做出判斷,而傳銷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他們更麻木,也更糊塗,打電話騙人時,他們以為自己是在提攜親友;給人洗腦時,他們以為在幫助夥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們也覺得自己心懷善意,就像父母對孩子動用必要的懲罰,「他現在想不通,過段時間就想通了,我要給他機會,這都是為了他好。」他們從不以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種聖徒般的情結,覺得自己在犧牲、在奉獻、在為國出力。後來我在上饒的派出所里和小琳聊天,我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一直強調一句話:「我沒覺得我在做壞事,我沒做壞事!」
想好了。
正焦躁時,門又開了,一群人呼啦站起,門外翩翩走進兩人,為首的正是王浩,後面還有一個小夥子,我當時還不認識,不過看派頭就知道是大人物。此二位氣宇不凡,大搖大擺地走到桌前,王浩一擺手:「請坐!」眾人紛紛坐下,王浩清清嗓子:「新來的朋友也許會覺得奇怪,告訴你們,這就是我們行業的申購儀式。申購是個極其嚴肅的場合,我先宣布一下紀律……」
一九六一年,漢娜?阿倫特到耶路撒冷旁聽了一場審判,受審者是著名的「納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他是「二戰」時屠殺猶太人的主要負責人,經他簽署命令而屠殺了超過五百萬人。漢娜?阿倫特目睹了審判的全過程,發現艾希曼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種猙獰惡棍,也不是特別聰明或在某方面獨具才能,他極其平庸,既淺薄又無趣,正如阿倫特的辯護詞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個正常人,而且是「極度的、可怕的正常」,她把這稱為「平庸之惡」。
這下他真急了,比比畫畫地說了一大通,噴出一股又一股的紅薯味兒,說行業有多種形態,可最靠譜的還是我們原教旨的河南干法,不信且看上饒街頭,紳士滿地,君子亂走,身邊睡的全是顏淵子思,洗馬桶的都是各地孝廉,成功率更不用說,在二○○四年全行業大評比中,上饒分舵高居第四,得了個獎盃有水桶粗,裝米能裝好幾十斤。廣西分舵固然吃得好,可個個都是土匪,我過去之後,保不齊就被他們綁了肉票,到時捆得像個粽子,趴在黑窟窿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那不是活該倒霉嗎?況且國家還要收拾他們,他當政法委副書記的舅舅可以作證。更兼不能成才,說到這裡有點不屑,撇著嘴白我一眼,意思是你放著好好的人不當,為什麼要去當王八蛋呢?
笑人者恆被笑之,他嘲笑窗外的人,自有我在背後笑他;我笑他,自然也會有人笑我,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要https://read•99csw•com說的是,如果有人自誇成功、自誇豪富,那就不能只看他吃什麼、穿什麼,還要看他做什麼、與什麼人為伍。如果他終日遊手好閒,吃的是三毛五,睡的是爛棉絮,穿的是拒絕開氣的西裝,閑來沒事還要去菜市場撿爛菜葉子,那他一定不是什麼大人物,要麼他有怪癖,要麼他就是個混賬搞傳銷的。
我把這稱為「昏聵之惡」,如果艾希曼是罪惡機器上的一個齒輪,傳銷者就是這機器運轉時噴出的黑煙,他們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就像多年前那群抄家燒書的紅衛兵,不明方向,不辨所以,只知道跟著人群沖沖沖,犯下大惡卻不自知,就如同身在夢中。
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聽完「四條出路」,小琳又提起申購的事,李新鵬也在旁邊幫腔,叨叨論述著黃金點的八大好處,我心想交三千八還行,三萬六千八想都別想,我辛辛苦苦寫字賺幾個錢,哪能都便宜了你們這幫騙子?嘴上當然不能這麼說,還是原來的理由:「做黃金點沒問題,可你得跟我說清楚,那三千八究竟是怎麼變成五十萬的?說不清楚我肯定不交。」此題無解,他們倆都有點沮喪,走到步行街,小琳又問:「那你決定了沒有?是不是要交錢辦申購?」我把球踢回去:「你幫我拿主意吧,只要你說交,我馬上就去銀行取錢。」她好像不願意擔這個責任,一再推諉,說這事不能由別人做主,一定我自己決定。
這就有意思了,我去上饒時帶了一張兩萬多元的銀行卡,此刻拿出來拍得啪啪直響,一副百萬富翁不差錢的架勢:「不就區區三千八嘛,小事!只要你發話,我馬上就去取錢!」她還是不肯鬆口,一直跟我傳球,可怎麼都不肯踢出那決定性的一腳。快到住處了,我作勢要去銀行,小琳忽然泄了氣:「郝哥,算了吧,先別取了,改天再說。」
那好,數錢吧!
沒錯,負責到底,他們只負責把人拖到萬丈井底,卻絕不肯丟下一根細細的繩子。
回到住處已是午飯時間,可是誰都沒去做飯,全在客廳里坐著,一個個面色凝重,連話都不說一句。我心裏納悶,說怎麼還不開飯,你們全坐在這裏幹什麼?他們都笑,可沒人回答我的問題。我跟嫂子開玩笑都習慣了,笑著問她:「驢總,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這麼嚴肅?哪個大人物死了?」她板著臉訓我:「別胡說!」我趕緊收起笑臉,訕訕地找地方坐下,一群人眼觀鼻,鼻觀心,誰都不說話,氣氛煞是古怪。
辦完申購,把兩位老總歡送出門,我吵著要吃午飯,嫂子兜頭就是一盆冷水:「今天沒飯吃,餓著吧。」我還以為她開玩笑,說現在做也來得及啊,她搖頭:「來不及了,時間不夠了,哎呀,你一個大男人,餓一頓又九_九_藏_書怎麼了?」看來是真的了,我撅著嘴一個勁兒地抽煙,抽到一點鐘,李新鵬和小琳又帶我出門,我是真的餓了,不算早上那半盆清水,已經十九個小時粒米未進,走起路來腿都是軟的,好在我沒有正式加入,生活上還有點優待,小琳也體貼,主動勸我去吃點東西,還特意叮囑:「別讓人看見啊。」
那天講的是行業內各體系的優劣,按王總的說法,在眾多的體系之中,只有我們河南分舵才是得了祖師爺的真傳,其他體系都是扯淡,乾的全是修正主義的罪惡勾當,尤其是令人髮指的廣西分舵,他們乾的那叫什麼呀,既不吃三毛五,也不睡爛棉絮,一個勁兒地浮華奢侈,完全背離了國家引進行業的初衷,肯定培養不出什麼像樣的人才,就算培養出來也是些只知吃喝玩樂的王八蛋。王總對此十分憤慨,斷定國家不會看著他們胡搞下去,只要逮著機會,肯定要狠狠收拾他們,「說實話,吃得好、住得好算什麼呀?國家不支持你,你能有什麼出息?只要國家說一聲打,說實話,你往哪兒跑去?」
這應該是她的經驗之談,在這沒人性的行業中,餓肚子是常有的事,她早就習慣了。雖然餓出了胃病,但她依然無怨無悔。你知道,這是為了她自己的未來,值。
吃完一抹嘴,上樓去拜見「對面老總」。這次見的就是那位滿臉青春痘的王赫超王總,他的成功經驗早在「實話實說」中分享過了,可還是要給我單獨來一遍,講他那些權勢熏天的舅舅、他飛鷹走狗的衙內生涯,以及他放棄帶魚批發英勇投身行業的故事,我以前寫過一句話,說中世紀的歐洲議員有疝氣,是因為聽的廢話太多。這些廢話質地堅硬,極難排出體外,只能鬱積到下三路。現在感覺自己也快得疝氣了,坐在那裡手腳亂扭。王總大概也有點不好意思,說了幾分鐘就草草收場,摸著左腮上一顆將熟未熟的青春痘直較勁,最後一狠心掐破了,扯出一根長長的人油,王總捏在手裡研究片刻,翻手把它粘在桌子下,然後搓著手指頭問我:「哥,你到行業這麼多天了,還有什麼疑惑沒有?」
後面還是老一套:「男士不準抽煙,女士不準交頭接耳。」仔細想想,傳銷者的法律實在不夠精密,照此規定,男士的權利就是交頭接耳,女士更可以叼著根煙袋噴雲吐霧。我長出一口氣,看著王浩在台上道貌岸然地訓話,心下不禁納悶,想前兩天他還住在這裏,一起吃,一起笑,感覺挺實在的一個人,怎麼轉眼就成道德化身了?難道在傳銷團伙中當個官有這麼大的威力?只要當上就能變成鐵面閻羅王,只能瞪眼,不會微笑,只能打官腔,不會說人話?
房中人齊刷刷地點頭,王總從西裝上摘下一根線頭,拿起來看看又丟下:「因為時間關係,我就不多說了,最後再https://read.99csw•com說明一件事:有的朋友也許會問,為什麼交了錢卻不給發票,連收據都沒有一張?我告訴你,行業是非常正規的行業,該有的全都有!不過這收據嘛,現在還不能給你,為什麼?因為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要參加交際,你不停地搬來搬去,萬一搞丟了怎麼辦?所以啊,為了安全起見,都由你的支點老總代為保管,你放心,少不了你的,行業乾的就是一個誠信!」
但當初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時新人剛來,一眾吸血鬼吮指獰笑,望著他的荷包頻咽口水。他的上線熱情洋溢地走向他,緊握著他的雙手,堅定而熱烈地向他保證:你放心,既然我把你叫來了,就一定會對你負責到底!
王浩是支點老總,平時極重儀錶,任何時候都是黑西裝、黑皮鞋、紅領帶,看起來像個飯店跑堂的。他特別喜歡蹺二郎腿,一蹺就露出雪白的襪子,用時尚達人的話說,這就叫「海鷗男」。這還不算,王總穿西裝從來不剪開氣兒,衣服也小了一碼,前面繫上扣子,後面就綳出一個圓滾滾的屁股,走起路來像企鵝在冰層上歡歌舞蹈。有一次我多嘴,說王浩,以後穿西裝把開氣兒剪開。他不同意:「剪開幹什麼?我就煩那個呼啦呼啦的!」我還以為他真有獨特癖好,沒想第二天他就剪開了,呼啦呼啦地像一陣風似地飛來飛去,還指著窗外竊笑:「你看下面那人,穿的那叫什麼衣服!」
這堂加油課上得不太愉快,不僅沒加上油,把油箱都戳漏了。幾個人都有點泄氣,王總皺著眉頭給我題字:沒有比人高的山,沒有比腳長的路。那字寫得丑極了,與喝高了的螃蟹有的一拼。送我出門時,他依然不死心,跟在我身後喃喃地詆毀廣西分舵,我不置可否,故意逗他:「哎呀,聽你這麼一介紹,我心裏有底了,過兩天就去廣西。」他欲言又止,倚在門框上低頭沉思,滿臉都是青灰色的懊惱。
王浩把錢收進皮包,目光巡視一圈:「還有哪位事業夥伴準備好了?」喊了兩遍無人回應,我羞愧地低頭,王總似乎也有點失望,語氣懶洋洋的:「辦了申購你才有機會,行業是個賺錢的行業,也是個短平快的行業,你看準了就應該果斷出手,不能老是前怕狼后怕虎地拿不定主意,你申購時比別人晚一天,將來上平台就要比別人晚三個月,一個月二十多萬,晚三個月少賺多少錢?自己算去吧。」
當某種罪行以光明的謊言煽動人群,那些缺乏常識、頭腦昏聵、對「善」極度遲鈍的人就會洶湧其中,世上最恐怖的事物就是缺失了同情心的狂熱,一切集體暴行都出自於此。當人群變得狂熱,人性就會悄悄溜走,其後果往往比普通罪行更加嚴重。這樣的事在我們的歷史上一再出現,白蓮教如此,義和團如此,傳銷也是如此。
王總的訓話不長,宣布完紀律九_九_藏_書就直奔主題:「哪位事業夥伴準備好了?現在就上來吧。」話音剛落,一個姑娘拉著一個老漢走了過去,那姑娘長得很端正,臉蛋紅撲撲的,像是婚禮上害羞的新娘,旁邊的老漢估計是她父親,個子不高,滿臉皺紋,穿得也很樸素,腳上是一雙穿舊了的黃膠鞋。王浩問那老漢:「叔叔,你想好了?」老漢說想好了,王浩又問:「真想好了?」老漢點頭:「真想好了。」如是重複三遍,王浩滿意了:「那好,數錢吧!」
這也是傳銷團伙中的慣例:把新人騙來后,一定要說得他心服口服,直到他心甘情願地乖乖掏錢,交錢時誰都不能干預,更不能替他做主,否則難免釀成未來的禍患。交錢之前要再三確認:
在一家路邊店吃了碗牛肉麵,湯鮮味美,別提多好吃了,我招呼小琳和李新鵬同吃,他們都說不餓,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口,想走又不忍走,嘴巴不停蠕動,一個勁兒地咽口水,哪是什麼不餓,分明是餓極了卻不敢吃。我暗暗嘆氣,想這兩人倒有毅力,如果能把這勁頭用來考大學,至少也是北大清華,用來養雞養兔子,也早養成萬元戶了,買彩票說不定都能賺幾百萬,可他們偏偏要來干這損人不利己的傳銷。
平庸之為惡,並不是因為失去了辨別是非的能力,艾希曼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且熟讀康德,自稱「一生都依據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只是不想判斷,寧願放棄良知與邪惡同行。和大多數人一樣,他見慣了罪惡,就會對罪惡麻木不仁。殺第一個人時,他也許會膽戰心寒,夜不能寐;殺到第一百個人,他就能安然入睡,只是心中還有些許愧疚;等殺到一萬、一百萬人,殺人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就像走路、睡覺和呼吸,人命在他眼裡就像砧板上的肉,不再有任何意義。後來艾希曼為自己辯護,說他並不仇恨猶太人,他只是在忠實地執行元首的命令。他不是犯罪機器的開動者,只是機器上的一個齒輪。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麻木不仁的齒輪,卻犯下了人類歷史上最令人髮指的罪孽:五百萬條鮮活的生命。
我對這小伙沒什麼好感,同樣是吹牛,人家那位唱衰GDP的張總就吹得天真爛漫,而眼前這位王總只讓人感覺世故和庸俗,還有股小鎮青年坐井觀天的紅薯味兒,說兩句話就要提起他那些漫山遍野的高檔舅舅,我實在忍不住了,決定逗逗他:「王總,聽你這麼介紹,我有個新的想法,感覺……嗯,我更應該去廣西干行業。」他一愣:「為什麼?」我故作猶豫:「你看我年紀也不小了,還有個低血糖的毛病,一頓不吃就會發慌,嚴重了還可能暈倒,咱們這體系吧,確實不錯,可實在是太苦了,我真怕我堅持不下來。」他一下皺起了眉頭,我繼續裝傻:「王總,咱們跟廣西那面有沒有什麼聯繫?你看能不能把我介紹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