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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河流物語(2009年9月)

第一章 河流物語(2009年9月)

即使我擁有銳利如刀的眼力,這個在藝術橋上躑躅徘徊的中國女人,也還是讓我有些困惑,因為她似乎模糊了生和死之間的某些界限。她身上的一部分已經死了,而另外一部分卻不肯跟著去死,所以她看上去半死半活,或者說,不死不活。
早在上帝創世之初,定意將淵面與陸地分開之時,我便已經存在,沒有人記得清我的具體年齡,包括我自己。我的感官經過一個又一個世紀的磨損,如今已是一塊丟失了線條和細節的毛玻璃。我身邊終日擁堵著一群群遊客,他們用各種我聽得懂或聽不懂的語言,製造著連分貝檢測儀也容納不下的噪音。這些噪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我的耳道里磨出了粗糲的繭子,我再也聽不到橋洞里鴿子用蘸過水的喙來梳理羽毛的聲音。我的河岸上一年四季行駛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汽車,它們的輪胎在我眾多的橋面上印下深深淺淺的齒痕。它們理直氣壯毫不扭捏作態地向河流、向天空排泄著精力消耗之後的廢氣,把我的鼻孔熏成了昏黑的煙囪,我再也聞不出岸邊樹叢里綻放的到底是路易十四玫瑰,還是瓜地馬拉大麗菊。我的水面上終日往來著渾身塗滿了油漆廣告的游輪和汽艇,它們從日出伊始直至午夜,片刻不停地從這岸開到那岸,又從那岸返回這岸,載人,載貨,也載著滿溢的情慾和狂歡。它們的鐵錨鋼舷不知疲倦地在我的身體上劃開一道道傷痕,我的肌膚結了一層蒼蠅屎似的厚痂,我再也無法感受魚兒在水中游過時,濕軟的魚鱗觸摩過皮肉時的酥|癢和顫簌。
我選擇用「神奇」作為我諸多秉性中的一個側面,是因為我用自己平庸無奇的河道孕育了一個神奇的城市,有些人因此戲劇化地把我稱為這個城市的母親河。其實這個城市九*九*藏*書,我姑且把它叫作我的女兒吧,一旦從我狹窄的產道里成熟分娩出來,她就走上了一條純屬於自己的大路。她走到這個世界上,見風就長,長成了我完全無法控制和企及的模樣。她雖然由我而生,我卻因她成名。人們在談論我們的關係時,都會自然而然地用她來定義我的存在,而幾乎沒有人會按照事物發展的先後順序追溯而上,把我定義為她的起源。在迂腐得有些泛酸的學究和文人嘴裏,我依舊還是她的創造者和哺育者,而在市井文化中,我早已淪為她的附屬品。
她其實不想清醒,她知道從無知闖入清醒,就是從快活走向死亡。可是她由不得自己。清醒來的時候,像賊,人防不勝防。她被清醒狙擊了,她毫無準備地被清醒帶到了死的分界線上。就在她差一點想縱身一躍踩上死亡時,她突然再次清醒——那是從清醒中清醒。第二次的清醒把第一次的清醒變成了糊塗,她明白了自己的糊塗,於是她決定扔掉糊塗。
我是塞納河。
我不像多瑙河那樣曲折綿長地流過如此多的國家和城市,在它身後留下幾個發音略有不同的河名,還有一串時時更改著主權的邊界線。我也不像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那樣,用自己瘦弱的河床,還有像上帝一樣守時的年度泛濫,來哺育著一個後世只能用戰爭來破解的謎一樣的文明。我甚至也不像恆河,用慢得幾乎接近於靜止的流速和亘古不變的耐心,一粒沙子一粒沙子地堆塑著一個與潔凈和成聖相關的神話。我感嘆揚子江從六千米雪山頂上縱身一躍的壯烈和決絕,我羡慕尼羅河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一寸一寸開闢道路的耐性,我嫉妒亞馬孫河一隻手撐起雨林而另一隻手摧毀岩石的喜怒無常,https://read•99csw.com我讚賞尼亞加拉河用驚天動地的落差製造驚心動魄的瀑布的匠心。無論我擁有何等熾烈的野心,歸根結底我還是認命。我知道我只是一條平淡無奇的河流,我蜿蜒於一個國家的北部領土,我甚至沒有勇氣衝出那條細細的國境線。
今天我發現了一位中國女子,就在那座掛滿了戀人的連心鎖的藝術橋上。她個子不算高,也不算矮,身材正浮遊在從消瘦到微微發福中間的某個模糊地帶。如果用現代度量衡標準來測量,她的容顏與「美麗」所相隔的距離可以用公里來計算,離「好看」隔的是尺,卻幾乎精確地壓在了「順眼」這條線上。她從橋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又從那頭走回到這頭,巡迴往複,一程又一程。「走」在這裡是一個語意含混的詞,因為她看上去似乎沒有在使用腳,或者說,她的身子底下似乎沒有長腳。可是她的肩上也沒生翅膀,我更不能用「飛」來描述她的移動方式。假如一個句子里非得有一個動詞,我想「踅」或許有點接近——她移動起來的樣子更像是被風從一個橋墩掃到另一個橋墩的柳絮。還要在更後面一點的時間里,我才會意識到:她這樣走路不是因為她沒有腳,而是因為她丟失了心。而心,恰恰是身體里最重要的一個器官。
天漸漸黑了,暮色像一桿蘸滿了墨汁的狼毫筆,三下兩下抹去了天空、女人、街道和橋欄之間的分界,把它們變成一團深深淺淺的水墨。突然,有一樣東西從女人手上飛出來,在空中劃了一道螢火蟲似的弧線,然後墜落到河裡,在開始稠濃起來的水面上鑿出一個小小的洞眼,最後慢慢地沉入水底,和淤泥水草交纏成難以割離的一體。
我是一條你輕易找不到一個合宜的詞來形容的河流。假九*九*藏*書若你信手翻開諸如《世界河流辭典》《河流大全》或《全球河流百科》之類的工具書,我大概都夠不上那上面的任何一條由數據所界定的「最」標準。我既不算最長,也不算最短;既不算最寬,也不算最窄。我在被嚴重濫用了的「最」字所區隔開來的中間地帶里穿越了許多個世紀,安然、寧靜、認命,雖然偶爾也渴望著永無可能的冒險和突圍。
這個女人身穿一件灰色的風衣,一條顏色略深一些的灰褲子,都是巴寶莉的產品。風衣裡頭套的那件超薄毛衣,是華倫天奴的設計。腳下的那雙平底黑鞋子,是巴利的造型。手裡提著的那隻黑手袋,則是古馳這一季的新寵。就連那條只在領邊上露出驚鴻似的一瞥的絲巾,也是范思哲淑女系列里的一款。這個女人身上的每根汗毛都裹著名牌,可是這些衣物的色彩內斂到幾乎晦澀的地步,款式保守到近乎古板,除了我,沒人能猜得出它們商標上的價格數碼。我不僅看穿了它們被小心翼翼藏掖起來的昂貴,我還看出了它們的新。女人大概是第一次穿這樣貴重的衣物,她和它們都還處在惴惴不安的磨合期。
然而這個中國女人扔下的,卻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昂貴的垃圾。
那是垃圾。
如果你非要挖空心思找個詞來形容我,「無奇」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一個。
我雖然沒有看見過她無知時的懵懂,卻見證了她清醒時的痛楚,還有清醒之後的再次清醒——那是痛上加痛。
我曾看見無數人從我的岸邊漫步走過,聽任河水引領著他們進入各種關於宇宙和人生的神秘冥想。他們在把我當作幽思的源頭時,也把我當成世上最大的免費垃圾場——他們在我的河面上信手拋擲下各式各樣的垃圾。有的垃圾是有形的,比如廢紙片、油畫顏料、用read.99csw.com過的汽水瓶和塑料袋,甚至還有撕碎了的結婚證。有的垃圾則是無形的,比如失望、惆悵、恐怖、沮喪、憤怒、嫉妒……我無言地收納著人們扔給我的所有垃圾,一個百年又一個百年,我的河水因此變得黏厚而沉重。
我可以想象你聽到這個詞時的震驚,你一定會憤恨地質疑我的神智是否健全、清醒:我怎麼可以在採用了「無奇」之後,又恬不知恥地選擇「神奇」?你或許以為我是一個習慣於靠模糊詞語之間的界限來混一口飯吃的文痞。其實在我的個人詞典里,「無奇」和「神奇」從來就不是反義詞,它們只是一件事情的兩個不同側面。它們像是貼在牆的正面和反面的兩幅字畫,不平行,也不對立,相隔很近,卻永不見面。
所以她丟棄了那隻三色金的卡地亞鑽戒,就在我的河水中。
我看到的是驚惶:從無知懵懂墜落到清醒徹悟時的驚惶。其實類似這樣的墜落,在誰的一生里都有可能發生,只是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時,未免有些晚。她在無知的舒適里待得太久了,她的感覺觸角已經被惰性分化瓦解,她身上所有的細胞都已經失去了彈性,她無法面對猝然著地的銳痛,她的思考能力一下子被摔成了一攤爛泥。無知的時候,路只有一條,她閉著眼睛也知道怎麼走。清醒的時候,眼前突然就生出了許多岔路,她不知何去何從,她一下子蒙了。看著她不知所措的樣子,我忍不住感嘆:與其在清醒中痛苦,何不在無知中快活?無知是一張最好的保鮮膜,無知把真相裹住了,真相的毒汁就無法滲入到神經。沒有人真正需要真相,除了上帝。可是人非得踩過真相的刀山火海,被真相扎得體無完膚,才肯狠心戒除真相,那已經為時過晚。
在我作為河流的漫長一生中,我見過了許https://read.99csw.com多中國人,可是這個女人和我見過的所有中國人都不同。她既不像雨果故居里陳列的瓷盤上繪的那些雲鬢高綰絹扇遮臉的嬌小姐,也不像地鐵里那些染著紫色頭髮吹一口如泣如訴的竹笛的賣藝女子,更不像是香榭麗舍大街的路易·威登旗艦店裡為每一款新手袋一擲千金的貴婦人。她其實也取了一些她們的特點,東一麟西一爪。她把這些特點磨去了稜角和毛邊,磨成了一個圓。她把自己安安穩穩地放在這個圓里,既不會絆住誰的腳,也不會勾住誰的目光。可是她卻忽略了我這雙雖然老了卻依舊銳利如刀的眼睛。我的刀刃輕輕一晃,就在她鎮靜尋常的外表上拉開了一個口子,一眼看出了底下的破綻。
雖然我和世界上所有的老人河一樣,大部分感官觸角已經漸漸愚鈍,可是我的視力卻依舊銳利,一如我被上帝開光的第一天那樣。我依舊看得清天上飛過的最細的一縷雲彩,樹間溜過的那絲連知了都不會察覺的風。我的眼睛,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它與山川與天空一樣古老,見過了多少從卑微到榮華的變遷,從榮耀到隕落的輪迴?我的目光是世上編得最細密的篩子,沒有哪一樣東西能漏得過我的網眼。我既善於從一段驚天動地的人生中,挖掘出深埋在底的那條最普通平淡的根,也善於從一件最尋常無奇的事件里,剝洋蔥似的剔除一層一層的偽裝,直至露出那個異乎尋常的核心。
你要是不信,我就來給你講一講我今天在岸邊發現的事情。
那是一隻卡地亞三色金鑽石戒指。
假若你對「無奇」這個形容詞不甚滿意,你還可以煞費苦心地挑選另外一個詞來形容我的精神特質。我建議你考慮「神奇」這個詞,不過和前面的「無奇」一樣,它充其量也只是一個近義詞。
我孕育的那個城市叫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