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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要是自己有了錢,就有了腰,站得穩、立得直了,到時候誰的也不聽,就聽自己的。」芙洛拉說。
芙洛拉冷冷一笑,說:「男人躺著不行,站著能行到哪裡去?再說,洪門是男人的衙門,女人遭男人欺負,洪門管嗎?女人的事,還得女人自己管。」
阿珠見了,有些害怕,就說:「阿姐,男人喝酒說的話,哪能真信?再說,來金山的,各路人馬都有,誰都不嫌棄誰。恆順鋪子里的那個女人,聽說做過那種營生,有人在廣州來春院見過她的。打鐵鋪里的阿黃,是從皇上的大獄里逃出來的……」
芙洛拉聽了,又是一怔,心想這個叫吉姆的男人,除了騎她時的一臉急相,平日里卻是沒給過她一句真話的。
阿珠剛出了月子,生的是個女仔,叫阿英,這會兒背在背上,睡得死沉,口水流得阿珠脖子一片濕。這是阿珠的第二個仔。阿珠還有個仔,是男孩,在開平生的,又跟著她過埠來,叫華仔。
阿珠問完了,自己也覺得好笑:芙洛拉十八,比自己小兩歲,不知怎的,一開口總叫她阿姐。
芙洛拉抓了一隻蘆花公雞,夾在兩腿中間,read•99csw.com把脯上的毛拔了,用竹刀刮乾淨了,一刀插|進肉里,插出小小一個口子。又拿竹片將那口子撐大了,把竹鉤子探進去,輕輕一鉤,鉤出一個黃卵子,扔了。再一鉤,又鉤出一個黃卵子,也扔了。說好了,就等著吃肥肉吧。那雞嚇傻了,竟不知道叫,獃獃地匍在地上,像只瘟雞。
「他們說,說你被土匪綁得去,做……做過壓寨夫人。」阿珠猶猶豫豫地說。
阿珠聽了咕咕地笑,說:「阿姐你說話真好玩,你家吉姆,從前可是條好漢呢。聽捲毛講,吉姆在三藩市挖金的時候,出門辦了三天貨,回來礦皮就叫番鬼佔了。吉姆同番鬼打起來,一刀捅死了一個番鬼,犯下命案,才逃到北邊來的。那腿,就是在行山路的時候叫熊咬的。」
阿珠嘆了一口氣:「他帶我過埠,他掙錢養我、阿英還有華仔,還不就得聽他的嗎?」
阿珠也嚇傻了,半晌,才說阿姐你怎麼有這般大的膽子,什麼都不怕哩。芙洛拉拿袖口擦了擦竹刀,說忍不下去的時候,我殺人都敢呢,你信不信?阿珠說怪不得他們說你……阿珠的話九*九*藏*書吐了一個頭,又咽了回去。芙洛拉站起來就走,說我不管你的事了,長不長肉也不是我吃。阿珠牽住芙洛拉的衣裳,不讓走。
芙洛拉咚地踢走腳邊的一塊石子,打斷了阿珠的話:「我告訴你,我倒是做夢都想,當個壓寨夫人呢,可惜沒那個命。」
阿珠是捲毛的老婆,是舊年年初從開平過埠來巴克維爾鎮的,比芙洛拉早來了半年。芙洛拉來之前,巴克維爾只有三個女人,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半老婆子,整日在家吃齋念佛,從不出門。另一個是恆順雜貨鋪的老闆從維多利亞帶來的妾侍,模樣靚,被男人鎖在家裡,誰也見不著。還有一個就是阿珠。阿珠的男人捲毛整天在山裡挖金,阿珠在家孤單得緊,所以芙洛拉來了,阿珠就日日招呼她到家來說話。
女仔吃飽了奶,跟麵糰似的柔順起來,橫躺豎擺都高興,張著小嘴田蟹似的吐著泡。芙洛拉拿手指把那些泡泡都戳破了,抹乾凈了,女仔把指頭也當作了奶,含著不放,癢得芙洛拉一身酥麻。
「阿姐,你過門這麼久,怎麼還不懷一個呢?」阿珠問。
阿珠有些聽糊塗了,就問:「九九藏書女人怎麼管?難道還有個女洪門嗎?」
芙洛拉哼了一聲,說:「他那點稀水,懷個耗子都不夠,還懷什麼人?」
這時阿珠背上的女仔醒了,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兩腳亂蹬,阿珠身上的背帶緊緊勒進了肉里。阿珠鬆了背帶,把女仔抱到前面來,撩起衣襟餵奶。女仔狠狠地咬住奶頭,阿珠疼得殺豬似的叫了一聲。女仔吸著了奶,猙獰的臉面漸漸平和下來,額上的青筋也細瘦了。
芙洛拉指著一院咕咕亂跑的雞,說:「錢都放在你眼前了,你笨得連手都不會伸。」
阿珠就笑,說阿姐你比我還來得遲,到這鬼地方才一年,怎麼就知道金山這麼許多事呢?芙洛拉說我在上海的時候,就……芙洛拉的話說到這兒,突然就像叫馬蜂蜇了舌頭,一下子頓住了,改口說你把阿英給我抱抱。
這會兒阿珠坐在凳子上,一邊綉著女仔帽上的花,一邊看芙洛拉捉雞。阿珠家前陣子孵出來的雞,都長得半大了,雞公多,長冠子長骨卻不長肉,瘦得竹釘似的,整天只會追著雞母跑,攪得一院子雞飛狗跳。芙洛拉見了,就說我幫你閹了,叫它長肉。阿珠說只聽見閹豬https://read.99csw.com閹狗的,沒聽說閹雞公的。芙洛拉說你不懂少說話,看著。就拿出兜里的手巾包,打開來,裡頭是一把磨得尖尖的竹刀,兩片竹片,還有一個竹鉤子。
「挖金的一天累到死,金子這頭進、那頭出,都在你們家的酒館里喝光賭光了。別看你家吉姆不挖金,他是洪棍(洪門的頭兒),挖金的都聽他的呢。入了洪門抱成團,番鬼不敢欺負。老了沒人管,病了沒錢醫的,就抬到洪門去。不講道理仗勢壓人的,洪門做主申冤。有了洪門,出門的人才有靠山呢。」阿珠說。
阿珠舌頭大,翻不動,學來學去學不像,便咕咕地笑,說番鬼的話真難聽。芙洛拉說你整天雞公雞母的,就好聽了?阿珠說出娘胎就聽的話,聽慣了。你一個北方阿姐,怎麼會說那麼多地方的話?
芙洛拉怔了一怔,半晌,才哈哈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公的叫cock,母的叫hen。」芙洛拉指著院里的雞,對阿珠說。
阿珠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兩人都靜了下來,看著一院的雞公打鬥。
阿珠搖了搖頭:「我大字不識一個,一句洋文也不會。又裹了腳,進不得山,蹚不得水,種read.99csw.com不得田,我怎麼能掙錢?」
芙洛拉哈哈大笑,把阿英還給了阿珠:「你怎麼啥也不懂,捲毛叫你圓你就圓,捲毛叫你扁你就扁。」
「阿姐你家老公本事大呢,賭功天下第一。連你家的家當,都是賭來的。那回叫熊咬傷的,還有一個同路人。那人挖了好些年的金子,挖著了一塊拳頭大的金砂,一路掖在褲腰裡。吉姆叫熊咬斷了腿,那人叫熊撕了半張臉皮,印第安人發現他們的時候,血都流了幾桶了。你家吉姆睜開眼睛,就和那人賭,看誰死在前頭。吉姆賭的是十塊錢,那人見吉姆傷勢重,只剩了一口氣,就生了貪心,說要賭就賭全部家當。後來竟是那人死了,你家吉姆賭贏了,得了那人的金子,才上這裏開了這家酒館。」阿珠說。
芙洛拉斜看了一眼阿珠那個被布衫半遮半掩的饅頭一樣松白的奶|子,忍不住笑了,說你家捲毛挖得一座金山,也不知道給你買樣洋貨。阿珠問什麼洋貨?芙洛拉說就是系奶的布。金山的女人都用的,綉了花邊的那種。
芙洛拉從沒聽吉姆提過是怎樣殘了腿的,這回卻是從阿珠嘴裏聽說了,倒有幾分意外。半晌,才說:「他還有這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