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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秋·喬伊斯寫給讀者的一封信

蕾秋·喬伊斯寫給讀者的一封信

當我對療養院管理人員說起這件事時,他微微一笑,就好像這種事我們都應該知道一樣。這很普遍。臨終經驗,他們是這麼說的。它們無法被解釋,卻無疑發生。它們經常能緩解病人的痛苦,因此也助他走過死亡通道。它們似乎也和有時因藥物引起的幻覺現象形成鮮明對比。我想多去想象一點父親看到什麼景象,於是虛構了瑪麗·安貢努。
那一夜我幾乎沒合眼。腦子裡全是奎妮的話以及她的故事。我不知道那些話里有沒有哪句有意義,但我確鑿地知道,我已經開啟了什麼東西的頭,得繼續留下,找出完整的故事。早晨再次翻閱《一個人的朝聖》時,我突然想起,實際上很久以前,我已經有了這個念頭,要寫出奎妮視角的故事——我已經嘗試用她的聲音寫過一小段,就在《奎妮與禮物》那一章。我有過這一念頭,但沒有好好看到它。
重翻《一個人的朝聖》並扭轉角度回放一些章節對我來說十分特別。它也賦予莫琳一個不同的聲音,還有戴維,以及找到奎妮愛上、其實更是莫琳愛上的那個哈羅德。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奎妮感覺被重新拼湊完整,他們也是。
我的父親在家中過世。他沒有痛苦。所以https://read.99csw.com為了寫這本書,我和幾位麥克米倫癌症慈善機構的護士相處了一段時間,並拜訪了兩間收容絕症晚期病人的療養院。去之前我很擔心。我會不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會不會被嚇到?我會不會出洋相然後大哭?但在兩間療養院和護士們的身上,我卻被其內在的生命力所震撼。喜悅。安樂院里光線通明,充滿歡笑。我遇到的護士們有無窮無盡的搞笑故事可講。於是我開始著手寫一本書,關於充滿生命力的死亡。在我看來,你似乎沒法真正記敘二者之一,而迴避另一個,就好像如果你不去面對悲傷,就沒法真正記敘快樂一樣。我想,正是通過觀看一件事的全貌,你才能看到它的本質。
還是要正式說明一下,我寫的不是《一個人的朝聖》的續集,也不是一部前傳。我寫的這一本書,它和哈羅德·弗萊比肩而坐。他們真的應該那樣出現——她坐在乘客座,他坐在駕駛座。肩並著肩。
在療養院里,我們聊了很多關於死亡的事。也聊到我的父親和他的死亡。在一次會面的最後,一位管理人員對我說,你得寫這本書。我很可能哭了——因為那一天有很多情緒。但我之九-九-藏-書所以哭,還因為他是對的。
至於瑪麗·安貢努修女,我喜歡這麼去想,她是父親借給我的。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他看見他們的花園裡有個男人。這個時候父親已經非常虛弱,病得很重,但他讓母親扶他走向這個男人。母親沒看見任何人,但他們還是一起走到那個地點。走了好幾次。
哈羅德·弗萊的親愛朋友:
奎妮的海上花園就那麼開始了。在研究過諾森伯蘭的花園以及濱海小路之後,我的想象力才給她的海上花園種上花花草草,放進人形浮木。我很高興她擁有那些東西。她用她生命中的人來填充她的花園,和我用我生命中的人來填充我的寫作是一樣的。而且順便提一句,我的孩子們都很高興看見我們的老邊境獵狐犬(那隻狗)回來了。
《一個人的朝聖》首次出版時,有幾個人問過我,會不會寫一部續集。我很快向他們保證,不會的。我覺得關於哈羅德和莫琳,該說的每一句話我九九藏書都說了,是時候讓他們繼續生活了,我不該在一旁觀看記錄。我沒有考慮到的人是哈羅德的朋友——奎妮·軒尼斯:是她寫了第一封信,啟發了一段改變哈羅德·弗萊人生的步行之旅,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改變了我的人生。她一直保持沉默(這正是奎妮會做的事情),然後突然有一天,她一聲大喊:「我在這兒哪!」
哈羅德·弗萊就要來了,我想。我等了二十年,現在他就要來了。
我會把這本書稱為,一個伴兒。
父親並不虔誠。他到最後也沒有找到宗教信仰。但他看到一個男人,這個人讓他感到平和,他渴望和這個人待在一起。大約一天之後,他去世了,就躺在母親用來搬動他的靠背長椅上。他沒有蜷縮也沒有閉眼。就那麼停擺了。
時機不對。我的新書已經寫了兩萬字,還在做一個廣播節目。這個時候,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去開始寫別的東西。但後來,我和我的孩子們待在廚房裡時,奎妮的故事悄然來到。它是那種靈光乍現的想法,但出現時一切就緒,於是你感覺它其實已經存在很久了。我告訴了孩子們,因為這個想法已經讓我非常興奮,沒法憋在心裏。然後,孩子們說了句「哦,很好啊九-九-藏-書,那午飯吃什麼?」之類的話。
讓母親震撼的是,父親對花園裡有個男人竟然很開心。有過幾次——沒有多久以前——他還會大吼大叫,很可能還會揮拐杖呢。
於是我創作了我自己的療養院,聖伯納丁。幾個病人到位了,一開始在我腦海里還很模糊,但隨著我的書寫,他們逐漸有了色彩和形體。你可以這麼理解,他們像是變成了奎妮的伴唱,她的和聲。照顧這些病人的修女們的靈感則來源於一個修女團體,她們住在我們格洛斯特郡的村裡,共有七人。我們第一次過來看房子時,我見到了其中一位——一個穿著乳白色長袍和黑色圍裙走在大地上的身影——那幅畫面有種格外祥和的感覺,以至於這些修女立刻成為我在這片住地的一部分經驗。就在昨天,我打開大門取車,發現一個修女靠在我們花園的圍牆上。她似乎在等待什麼,也可能就是在擤鼻涕。我不知道,但不管是什麼,她當時都很愜意。
蕾秋·喬伊斯
過去的幾年裡,關於哈羅德·弗萊,我講了很多。但有時人們也向我問起奎妮。我承認有幾個讀者問過,為什麼?為什麼非得讓奎妮得那種毀容的read.99csw•com癌症?我一直儘可能溫柔地解釋,但對於我來說,它還是一個情緒化的回答——因為我父親就是這樣的情況,我覺得自己必須忠於事實。但以此作答,也同樣困擾著我,因為儘管我父親的癌症到最後可怕得難以直視,那畢竟不是他。比如,當我現在想起他時,我想到的是得癌症之前的那個是我父親的男人。我想到他的大笑,他在喊「你好嗎,蕾秋?」,或是他搬著梯子走過窗前。奎妮也是一樣。在成為書的結尾處我們在一間療養院里發現的那個女人之前,她也有過聲音,有過人生。我想找出所有那些。當奎妮從她自己的視角複述這個故事時,她從不使用「癌症」這個詞,也幾乎不提她的外貌。癌症不是她的旅程。她的旅程是一段修復之旅。通過講述她的故事,她變得完整。
為了找到奎妮的家,她的海邊小屋,我和丈夫孩子回到特威德河畔貝里克,參觀了諾森伯蘭郡絕佳的海岸線。我又回去過兩次。直到最後一次參觀——就在我提交手稿之前的那個周末,我們又走了一趟,才發現恩布爾頓灣以及懸崖上的海濱木屋。奎妮的小屋是我在頭腦里創造的,但如果你去過恩布爾頓灣,就會發現沙丘上刻有一組沙階,或許曾經通往她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