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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嗯哼。沒人提起(戴維·弗萊)

第二封信

嗯哼。沒人提起(戴維·弗萊)

「能幫上什麼忙?」
你曾經挺得那麼直的肩膀,現在駝了。你的夾克上沾有油污,頭髮看起來沒梳過。你刮過鬍子,但一撮胡楂從你凹陷的左頰上長了出來。或許你沒注意到。要不或許就算你刮鬍子時,想的也是戴維,然後問,又有什麼所謂呢?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還是留起絡腮胡又有什麼分別呢?但還是你肩膀的佝僂讓我最揪心。那個,還有高爾夫球俱樂部的領帶。
我的回答不是正確答案。殯儀員變得不安。他後退幾步,伸手去拿記事本和鋼筆之類的。我口乾舌燥。他需要致電給客戶,殯儀員說。除非我有預約,否則不能瞻仰死者。
你在哭泣,但不想讓我看到,於是我瞟一眼自己的腳來讓你好受些,但我真希望做了別的事情,我希望我有勇氣抱住你讓你哭。「當然,莫琳更難接受,」你說,「做母親的總是更難接受。」你致歉后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就好像你每走一步都很疼。為了避開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你邁到一側,閃了個趔趄。酒瓶狀的一個東西從你的外套口袋裡晃出來。你現在喝酒了。
「哈羅德?」我溫柔地問,「你在這兒能行嗎?」銷售代表們紛紛給你讓路。
我在巴士站等車時,看到你的車慢慢停靠在殯儀館外面。我看到你出來,走向乘客門,但還沒等你走到那裡,門就猛地開了,差點打到你,一個瘦小、單薄的女人,比我高一點,沖了出來。莫琳穿一條黑色的夏季連衣裙,戴黑墨鏡,夾著一個枕頭和一個泰迪熊。當然,是帶來入棺的東西。她的步子快而細碎。她等不及要走進殯儀館。而你則相反,移動得很緩慢。你走在她的後面,手裡什麼也沒拿,而且你似乎無法抬起頭來。在門口,莫琳停下了,對你說了些什麼,因為九-九-藏-書你點點頭,讓到了一旁。等你獨自一人後,你拿出一根香煙,向一個路人借了火。我聽到一聲尖叫,一種可怕的女人的哭聲,在殯儀館里回蕩。我想象殯儀員已經領她走進那間不准我進的房間了。你衝到角落裡,對著一個垃圾桶嘔吐。
「你預約了嗎?」他問。
我乘巴士去了殯儀館。我必須以某種方式標誌他的離世,因為像這樣假裝一副樣子,而明明知道自己是另一副樣子的感覺,太難受了。太陽灼傷了我的眼睛。每一樣東西——天空、人行道、過往的車輛——都太白,太猛烈。我推開殯儀館的門。這地方有一種冷卻的甜味,我知道和屍體保存有關。然而感覺仍像走進了一個不同的宇宙。我的鞋子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迴響。真希望有件外套。
你是個不一樣的人了,哈羅德。
我不知道以後還怎麼直視你。我知道如果我坦白真相,你一定會恨我。同樣地,我也知道,在街上、巴士上、食堂里擦肩而過的所有人中,我最需要找到的,就是你。
幾天後我在地方報紙上讀到,戴維的葬禮將是私人事件。僅限家屬。我意識到,這指的是你和莫琳。你沒有其他家屬。啤酒廠里沒有人再提起戴維。你的兒子死了,世界吞下那條消息後繼續運轉。第一周之後,我再沒聽過任何人提到他。
我在凌晨某個時刻醒來,太熱了,動彈不得。我覺得自己被吞進了混凝土中。我還是起來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別閑下來。廚房,浴室,客廳,門口。幾乎沒停下過。我匆忙穿衣。無法忍受獨自多待一秒了。我必須回到啤酒廠。
因為我覺得你馬上要走了,我才敢大喊出來:「你還好嗎,哈羅德?」
「你的氣色很差。」席拉說。她把手背舉到我的額九_九_藏_書頭上,擱在那裡。「我的天啊,」她低聲說道,「你都沸騰了。」這一姿勢讓我想起母親,而想到她讓我不堪重負。這麼多年來,我頭一次想她想得要命,就像在她過世后我想念她那樣。我想讓她和父親把我帶離這件事。我想讓他握著我的手。「你應該回家。」席拉說。
你問我願不願意走到大街上。至少我認為你想走。我注意到我們往門口走時,人們如何給我們讓路。沒有說話。我記得那個。你的眼睛盯著地面,在尋找從你生命中消失的東西,而另一個顧客衝去開門,放我們走。
「你說什麼?」
人們有時說起另一個人,說他變成一具空殼,或者他從前本人的一個影子,但這兩樣東西你都不佔。你全化成液體了。無法想象你大笑或跳舞或做任何癲狂的事情,比如玩無花果球。那部分的你都沒了。你顯得更小、更慢、也更老了,而且近乎天真。你被剝光了,回到你最原始的樣子。你收好了處方葯,拖著腳步朝門走去。
你閉上眼睛,又緩慢地睜開。然後你輕柔地說:「真好,奎妮,但我覺得沒有。現在沒有。」
或許殯儀員察覺到了我的痛苦,因為他問我有沒有東西要放進棺材里。他可以把它轉交給客戶;他可以為我做那個。我猜測他是在要錢,就像他們在教堂里傳遞銀盤子那樣,我的愧疚、痛苦有那麼多,如果這能給你帶來某種安慰的話,我願意掏出我存下來的每一分錢。我打開手提包,這時另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從接待處另一頭的一個房間里冒出來。我幾乎沒看到那個房間里的東西;在拋光的木質棺材後面,或許有一道藍色的軟牆,黃銅把手。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戴維的棺材,但感覺就像被打了一拳。
「是,」你盯著地面,「是九九藏書。」
「有沒有我能做的?」
「哦,你好。」你說。我一定動彈了,甚至可能弄出了雜訊。
在街的對面,我看到了一切。但你沒看到我。
你試圖再次微笑,但笑不出來。你的眼睛里滿是淚水。「我的兒子死了。」你說。你又告訴我一次:「戴維死了。」那就是你生命中唯一的話語。
殯儀員的臉變得冷酷。或許他懷疑我是記者。我不知道。「我不能允許你留下,女士。」他說著已經往門的方向走,要為我開門了,熱氣和光亮從外面闖進來,太強烈,以至於像雜訊。我想留在裏面。我無法忍受被趕出去,尤其是我花了那麼大力氣才敢面對,現在我人在這裏,卻一無所獲。
你隔著藥店給我一個微笑。一邊是我,一個愧疚的女人,一個辜負了你和你兒子的人,攪和你的人生並且說謊又說謊的朋友,一邊是穿著棕色夾克打著領帶的你,對我微笑。
「做?」你重複這個詞,就好像臨時會錯了它的意思,對此非常抱歉。
一個穿西服的男人向我問好。問能不能幫上忙。他打了一條黑色領帶,戴了袖扣;身上有種職業的哀悼氣氛,沒有我們這種外行的聒噪。我推測他是殯儀員。
「莫琳怎麼樣?」我在外面問。
我全身都疼。連我的肺里都在疼。
我不記得那天下午的大巴行程。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付車費,或者有沒有跟人說話。我記得那股炎熱,我記得那個。我渴望獨處的願望超過一切。但當我走進公寓后,感覺更糟。
你問我近況怎樣,我說不過馬馬虎虎。馬馬虎虎?你重複說。對,我說。你的臉皺成一團,慢慢地說,對不起,我記不起我們剛才在聊什麼了。你轉身離去。
我解釋說我並沒有具體預約,但我是這家人的朋友。我重複說想見見戴維。我https://read•99csw•com需要見他,我補充說。
我說我知道。聽說了。我很遺憾,我說。非常抱歉——
那一夜在床上,我和衣躺下,手臂緊抱雙膝,腳蜷縮得很高。不管我加蓋多少層,都止不住地發抖。我一閉上眼睛,就只能看到戴維的畫面,黑暗裡的一具藍色身影,懸挂在你家花園棚屋的大樑上。要是沒聽到銷售代表們說起那個就好了。我的腦海里出現了更多他的畫面,綁套索,找站的地方,把繩索繞在脖子上。他想死的嗎?連窒息時也想嗎?他有沒有希望被人救下?我多渴望他來踹我家的門,透過郵筒喊叫我的名字。每當我入睡,總是睡不實。
幾天後我們遇上了。這次我沒有迴避你。我當時在藥店里,正在滿櫃架地找能幫我睡眠的東西,然後你推開了門。你安靜地問櫃檯後面的夥計,要給妻子買處方葯。你試圖審慎些,但你的到來還是讓整個藥店變得十分拘謹和莊嚴,就好像你是店裡唯一的活物。看到你讓我的心攪了一圈又一圈。
我聽到消息時,哈羅德,不知道要怎麼辦。銷售代表們在走廊里議論你。「你們聽說弗萊出什麼事了嗎?」他們似乎急於告訴彼此,因為這是一個故事,一個悲劇,但沒有觸動他們的任何神經。我聽得僵住了。我的第一衝動是直接去你家找你,想坦白一切。但我卻走進了洗手間,幾乎昏厥。那太震驚了。我感覺就像世界剛被捅出一個大窟窿,沒有其他人知道,但我負有直接責任。我幾乎無法走直線。
「但他哪兒也不會去啊。」我回答道,提高了聲音。話還沒說完我就開始哭了。常態與悲痛欲絕之間彷彿不再有界限。

是寂靜。我看到戴維以前愛坐的那張椅子,忍受著去目睹那張缺了他的扶手椅就像直接看他消逝。外面有車,有read.99csw.com海鷗,有傍晚沿著河口散步的人們。每樣東西都理所應當。除了戴維·弗萊沒了。我想到你,還有他,我哭了幾個小時。
那是一個酷熱的下午。戴維離世已有一周。如果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我感覺更糟了。失眠。沒有食慾。我沒法不想他。從他去世之前開始,我就沒見過你。
就那麼完了。
我請求見戴維·弗萊。聽到戴維的名字,那男人對著我的臉變溫和了,頭一次,看起來有人可能理解我在承受的悲痛。它在這裡有了位置。
藥劑師忙著找莫琳的藥片。把袋子遞給你時,他說:「請接受我的哀悼,弗萊先生。」店裡的另一個女人,就是離你最近的顧客,也用不自然的方式重複一句說,她也「對你失去親人」深表遺憾。似乎沒有人嘴邊有合適的詞語可供使用,還是保持沉默或者至少堅持老生常談的措辭更安全。你轉而倦怠地點點頭,就好像你希望每個人都能停下這件事,讓你走就好。
「行。」你說。
於是你埋葬了你的兒子。唯一一次見你沒穿淺棕色就是你回來上班的那個下午,你穿了一套黑色西服。
你退縮的樣子像個剛被揍了一頓的男人,預料到還會被揍卻試圖保持勇敢。
我請殯儀員把戴維的紅手套帶給他。它們在我的手提包里。從我發現他把它們丟下的那天起,就一直在那裡。手套屬於死者嗎?是的,它們屬於死者。殯儀員會諮詢他的客戶。不必麻煩了,我說。你就把東西收下,行不行?就讓我把它們拿出手提包吧。因為我在這裏飽受煎熬。一切都太痛苦了。我把手套放進他手裡,趁他交還給我前就離開了。
我無意中聽到銷售代表們說,你要離開至少兩周。葬禮之前會有一次屍檢。這連想都沒法想,席拉說。這件事似乎連談都沒法談,因為它再也沒被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