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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奎·軒尼斯小姐的最後告白(第二次嘗試)

第二封信

奎·軒尼斯小姐的最後告白(第二次嘗試)

「戴維?」
我向後退,很恐懼。我在房間的另一側跳了一小支華爾茲。迷迷糊糊中,出於對你的需要,我架起手臂,假裝你在那裡。我把手臂放在你的肩上。我看進你那麼藍的眼眸里。
我本可以說行。對我什麼損失也沒有。我本可以去上床睡覺,隨他在椅子里睡,然後仍然會有第二天。自他問出那個問題,已經過去二十年,你不知道我在腦海里多少次重現那個場景,又給出了多少不同的回答。我看到他在我的椅子里睡熟,我怕他著涼,給他蓋上一床毯子,他像我一樣變老,但我保護他安然無恙。行,戴維,我在我的夢裡大喊。行,行,行。
那是《哦,孤獨》那首歌。他讓我重放一次。一次又一次。在那之前,我都沒有真正聽過它。我只是把它作為不錯的優雅的背景音樂來放。
「我睡在那張椅子里,行不行?」
而且他是對的。他說你永遠不會愛我,他是對的。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我緘口不言多少年,我都一直會是那個坐在你的車裡、講聖誕薄脆餅乾里的謎語、倒著唱歌、給你薄荷糖的女人。幾乎四年的時間,我告訴自己這樣就已足夠,我可以這樣過活。我可以留在你的身邊,不求任何回報,但當你兒子大笑的時候,我從他的眼中看到我自己,我從你的眼中看到我自己,一個穿棕色羊毛套裝的女人,我知道我沒法繼續了。再也不能了。突如其來的打擊。慘烈的、痛苦的打擊。我一直希望愛著你能找到安全感,但你看看我。我就是個笑話。
「你還要別的東西嗎?」我這麼問是因為,我現在想讓他離開了。
我深吸一口氣,溫柔地說:「那是因為你喝醉了。你得回家去。你吃了那麼些葯,很可能根本不該喝酒。read.99csw.com
「我今晚想留下過夜。」他說。
我撐在那裡,心臟狂跳,天旋地轉,試圖釐清自己是什麼感受。憤怒,有。被辜負,也有。傻。太傻,傻到家了。但最重要的是,我感到劇痛。戴維知道我的秘密。他當然知道,一直以來都知道。當他打聽我的詩,我回答它們是寫給過去的一個男人時,他只不過是在耍我。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儘管自私,也精明得像一把匕首。他當然猜出了真相。我的回答及不自在只是證實了他的懷疑。我以為我看透了戴維是什麼樣的人。但戴維也看透了我。
我說:「請你現在離開我吧,戴維。我感覺不太好。」
第二天我坐在辦公桌旁時,聽到一個秘書提起你的名字。弗萊先生打電話來請了病假,我只聽到這個。你一輩子從沒打過電話請病假。
「哦,省省吧。你聽起來就像我父母。」戴維從我身邊晃開,撞上了桌子,然後他站直,蹣跚地走出廚房。
我試圖去拿瓶子,但他把它高舉在我的頭頂上方,哈哈大笑,就像他去上大學之前讀我的信,還拿走我的詩和攪蛋器那樣。然後他不笑了,撇了撇嘴。「給我跳。」他吼我。
他告訴我,是莫琳陪他去看的醫生,儘管他叫她不要跟進去。「母親喜歡我開心。」他說。他試圖把藥瓶塞回口袋裡,但似乎找不到開口,最後我幫他塞了回去。
戴維蹺起膝蓋,把頭埋進去。「那傢伙怎麼能讓孤獨聽起來這麼乾淨利落?」他說,「對我來說,它就像真空。無處不在。」
那一晚的大多數時間他都非常安靜,幾乎悄無聲息,像一個支支吾吾的人。他坐在暖氣旁的扶手椅里,沒有脫掉外套,而是縮在裏面。他說,他希九九藏書望參軍,因此理了個發。看起來不像那麼回事。他連直線都走不了。
一周過去,沒有探望。沒有電話。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又背包上路了。我問過你一次。我說:「戴維怎麼樣?」你對著手皺眉頭,說:「不錯。不錯。」
「你這個可悲的老婊子,」他咆哮道,「父親永遠不會愛你。」
「那是什麼音樂?」
我看著你的兒子,他晃進我的客廳。我看著打開的手提包,四腳朝天的椅子。我熱血沸騰。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你不需要水嗎?」我說。
他已經走了。我甚至沒聽到前門響。
他已經去過湖區回來了。
我抖得太厲害,不得不退回廚房裡。這次不用喝水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等我回去時,椅子已經回到它在火爐邊的位置。椅子里是空的,只有我的紅色羊毛手套,它不是被撂下的,而是被仔細並排擺好。那麼寂靜,房間都在呼喊。
「你父母知道你在吃這些葯嗎?」
唱片停下時,我意識到自己仍像那樣站著,在抬頭看你。
他大笑。我在擔憂藥片的數量。
但我不知道之後將要發生的事,我是這麼做的:
我跟上去,因為我為他擔驚受怕。他攻擊我的牆壁,用手砸它,他穿著靴子的腳瘋狂地踢飛了我的椅子,旋即又落在地上,椅腿四腳朝天,像個倒在地上的怪獸。他的眼睛很黑,瞳孔放大,就好像正站在什麼東西的邊緣,向下凝視。我的手提包敞開著放在桌上;他又翻過我的錢包了。
一小會九_九_藏_書兒之後,他又問我對抑鬱了解多少,還有我認為他應該怎麼應對它,我說了些類似「嗯,你知道,總會過去的」的話。我希望我沒說「有因必有果,有起必有落」,但我已經接近那個意思了。
戴維發出的是一聲尖利的號叫。我扭過身來面對他。他正用手指著我,譏諷地大笑。身體全都窩成了一團。
我摸索著穿過廚房門,走向水池,把水灌進一個玻璃杯里。我得遠離他。有時我們拒絕說真話的人,不是因為他們說得不對。是因為我們聽不進去。
那是夏末。戴維二十一歲。
一個傍晚,走廊里的電話鈴響了。我去接時,聽到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就像有人在試圖趕時間把硬幣塞進公用電話里。大概半小時后,前門響起一陣吵鬧的拳頭砸門聲。他似乎想踢門而入。我得承認,我不想見到戴維。上班忙了一天,我很累。我並不是在試圖給我那晚的作為找借口。我只是在非常努力地解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咚咚的響聲又來了。我扭動鎖孔里的鑰匙,拉開前門。
即使現在,我也能看到那張椅子的畫面,他沒坐在椅子里,就好像他融化了,什麼也沒給我留下,除了曾經屬於我的那件微不足道的東西。
「在這兒?」
戴維猛一抬頭,就像小狗聽到外面有動靜那樣。
戴維從我的公寓走後,弔死在你的花園棚屋裡。
「我覺得你不應該再喝了。」我說。
「戴維?」我說,「你弄疼我了。」
「沒有,」我說,「我的情況不是那樣的。」我試圖保護自己,不想讓他逼得太近。實際上,我從來不需要吃藥。每個人的接線方式都不同。有時我覺得,抑鬱一定像你腦海里的一支舞,如果你知道那支舞的話,隨便什麼都能觸發它。
但戴維站https://read.99csw.com了起來。他開始跟著音樂搖擺。他讓我跟他一起時,我說不,我不知道那種音樂要怎麼跳舞。這是首巴洛克式的歌曲,我說,不是華爾茲。嗯,你只要聽著調子然後動就行了,他大吼。他已經從漠然過渡到更惱怒的狀態了。他搖頭晃腦,就好像他仍有一頭像樣的長發,能把它從一邊甩到另一邊。他一邊動的時候,一邊在對著瓶子喝酒,只不過因為他現在是站著的,搖擺的時候,酒都灑在了外套和地毯上。
「嗯。」他說。他顯然沒在聽,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我在收拾房間、洗刷碗碟的時候,他只是坐在椅子里,每次經過他身邊,他都在喝他帶進屋來的那瓶酒。我放上一張唱片。
戴維告訴我,他從醫生那裡開了一些葯。那種醫生?我問。嗯,他說。那種醫生。他告訴我別盯著他看,讓他毛骨悚然,我說我只是放心了,僅此而已。我很高興他去看醫生了。
戴維瘦了更多,但讓我震驚的是他的頭髮。他把頭髮剪得那麼短,看起來就好像被人襲擊過一樣。看起來很疼。有鮮紅的切口,是剃刀劃破頭皮留下的。我說,見到他真好。我在試圖保持禮貌,讓談話留在安全區域。他問能不能進屋說話。
但他不。他靠得更近,伸手來抓我,緊扣住我的肩膀,低下了頭。他的手指掐進我的皮膚。我不想讓他這麼抓著我的肩膀,散發出痛苦的氣味。我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我感覺也不好。」他的聲音很低。
我開著水龍頭任它流淌。我看著水漫過我的杯沿,在手上吱吱冒泡。水變得越來越冷。冰冷。我的手指被冷意凍得生疼。但什麼也壓不過我心裏的痛。
等戴維踉蹌地來到走廊的燈光下,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有多糟糕,那麼紅腫九九藏書酸脹,眼周圍的皮膚都像有輕微的瘀傷。他一定哭了很久。「現在我能不能拿回我的瓶子了?」他說。
「你在幹什麼?」戴維堵住門口,把我困在屋裡。他抽出一根煙,點著,兩團煙霧從他的鼻子里噴出。他就像一場風暴,壓迫著我。在那之後,我在我的海上花園裡幹活時觀察過風暴。我注意過,積雨雲像一塊石板色的桌布蒙住大地,風拍打黑色的大海,把海鷗上下翻動得像一團團白紙。我在那樣的風暴里佇立過,渾身濕透,我想起戴維。
我一度在談論音樂——我剛從圖書館借來珀塞爾的專輯唱片——他說:「你介意我現在吃藥嗎?我抑鬱了。」他說起抑鬱,那樣輕描淡寫的方式,讓它聽起來就像一場感冒。他問我了不了解抑鬱,我說,嗯,有時我也會情緒低落。每個人都會,我告訴他。我吃藥嗎?他問。
「你明白。你愛他。你一直愛。」他噴出那些字眼。
一切似乎都融化了。地板,牆壁。我甩開兩手,扶住廚房的門框來穩住自己。
我大吼:「不行!」我大吼:「給我走!」我大吼:「我受夠了!」我的頭突突直跳。喉嚨感覺像被切開了。句子一直往外蹦,所有我從沒對戴維說過的東西。這些話語就像我身體里的洞。我止不住。
戴維從外套口袋裡拽出三個藥瓶。他讀出標籤,告訴我它們都是做什麼用的。他把藥片全部倒在腿上,又用金酒把它們衝下去。
戴維的手在抖。他有一個金酒瓶子,但幾乎拿不住。我從他手上拿過瓶子。已空了一半。
「你撒謊。你一直在撒謊。你索取。你索取。你只知道索取。你從我這裏索取。你從你父親那裡索取。你把你母親逼得發瘋,讓她操心。你到底在做什麼?你活著是為了什麼?」我幾乎喘不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