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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一個修女追求的出口

第二封信

一個修女追求的出口

「你介意我把茶留下嗎?」你沒有特別在對誰說話,「現在我得走了。」
「顯然亨利是走路來的。大老遠從——你從哪兒來,亨利?」
我怎樣地愛你?讓我一一細數。一滴淚從我緊閉的眼中擠出來。
「自從我在文具櫃里發現你,距今似乎已經很久了。」你最後說,還發出一聲哈羅德·弗萊式的笑。
我記得我信上的開場白,記得要告訴你一切的承諾。沒有謊言。
現在你也在嚷嚷了。你似乎在表示同意,對,你住在多賽特,還有,對,你的名字是亨利。這一次露西修女太過疲憊,她問,我們能不能為你沏一杯茶。其實她提議的是「來上一杯」。我以前從來沒聽過她把「喝茶」說成「來一杯」。「有太多的信件和卡片,」她大喊大叫,「上周有個女士甚至從珀斯寫信過來。」(她的本意是潘吉。)
這一次我們之間沒有雪。沒有街道。沒有窗戶。看我,哈羅德,我說。你就看著我。你看,你看,你看到了我。你沒有走開,沒有喘氣。你靠得更近。
食堂,我心想。我們是在食堂遇見的。
二十https://read.99csw.com年的放逐悄悄溜走,我看到把我帶來這裏的一切。窗邊有什麼粉色的東西在閃。你又一次轉身看我,我抬起臉來與你對視。沒有躲閃。
「你好,奎妮。」你說。很勇敢。
聽到她的名字,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空氣做的。她原諒我了,我想。
你收到我的了嗎?
我睜開眼睛,良久,發現了你在門口的高大身影。房間開始融化,等我再看時,你已經消失,露西修女也是。
你在我身邊的床沿坐下,一言不發,伸出你的手,拿起我的手。要我說,我感覺到一陣電流的刺痛,但不是吸引力;現在是更深的東西。我握住你的手。
你張開嘴來似乎想要回答,又閉上了,因為露西修女已經記起來了。「多賽特。」她得意地說。我們得真心希望沒人叫露西修女去領隊做徒步探險。
(你知道這地方的,露西修女,我心想。你真的知道這個地方。)
你在那裡,坐在我的右邊,目視前方,而我坐在你的左邊。你坐在駕駛座上,我坐在你的身旁。我能看到陽光穿透擋風玻璃的畫面。我聽到你伸手去拿駕駛手套。我聞到你的檸檬咖啡香。我從手提包里拿出薄荷糖來嘗。「去哪兒,軒尼斯小姐?」你把鑰匙插|進點火孔里說。我感覺到心在鼓脹。
你開始忙著把帆布包里的東西掏出來。「我有一些小紀念品。是我一路走來順手買的。有一座石英掛鐘,掛在你的窗上會很好看。只是我得找到它。」你展示出各種物品,我覺得你提到了蜂蜜和鋼筆,但我始終在想:給我一個跡象吧。告九九藏書訴我你原諒我了。你從帆布包里拉出一個皺紋紙的紙袋,你往裡看時,臉龐一亮。你把袋子放在我手指的左邊一點,它就像你和我之間一顆小小的墊腳石,然後你又往後站。我沒有動。你的手向前一伸,友好地拍了拍那個袋子,彷彿在說,別怕,小紙袋。沒關係的,真的。
「打擾一下!她——」
你好,哈羅德,我說。沒有話語。
你能原諒我嗎?
我明白過來。或許沒有人把我的信交給你?或許你沒碰到瑪麗·安貢努修女?或許你還不知道真相?我感覺腦袋裡搏動得厲害,因為說好了的,還記得吧。你必須知道每件事。
「但她人不在這裏。」我聽到你在說話。從你聲音中輕快的語氣聽來,我能辨出你如釋重負。我想,現在就走。看到你站在門口就足夠了。知道你願意為我做這件事就足夠了。
我轉過臉來和你面對面,但我試著把最糟的一面避開你。
「她能聽到你說話。」露西修女邊說邊指著我,匆忙地走出了房間。我們再次獨處一室。你和我。你拿來瑪麗·安貢努修女的椅子,坐下。你把手塞進膝蓋之間,把自己收拾成整潔的形象。
菲洛米娜修女大笑:「她當然在這兒。」她還說了別的話,但我沒聽到。我只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我緊緊地握住你的手指,合上了眼睛。我笑了。希望你看到了。我笑得那麼深,整個人都充滿笑意。連骨頭裡面都在笑。然後我只想睡覺。我不再恐懼了。
但那又何妨?我在信的開頭寫道,你必須知道每一件事。坦白真相的需要已經在我的心裏憋太久,它本身已九九藏書是一種病患。但現在我在這裏等待,講完了我的全部故事,再也看不到任何浪費。我只看到生命中的不同部分。就好像我是個河堤上的孩子,每一部分任其漂流,小得就像水上的花。
你呼叫求助,一開始很輕聲,然後更加激烈。親愛的露西修女來了,不過我能看出她也很慌亂,因為她整個人變成了深粉色,一直在胡言亂語太平間和訪客的事。我心想:很快,這可憐的姑娘就要提出幫你塗指甲了。她用寬厚的手臂把我抬起來放成坐姿。我從來沒有聽她說話這麼大聲過。驚惶失措中,她的鼻子下方出現了一小汪濕汗的鬍鬚。她似乎也臨時叫錯了你的名字。
你已經走得足夠遠了。我的朋友,請你:回家去吧。
二十年的等待。十二個半星期在療養院。當你終於抵達時,我是怎麼做的?我先是幾乎從床上滾下來,然後,就在場面達到最高潮時,我打瞌睡了。
這麼些年,哈羅德,我一直在等著告訴你,我愛你。這麼些年,我以為我生命中有一塊缺失了。但它一直都在。我坐在你的車裡,你的身旁,當你開車時,它在。我倒著唱歌,你哈哈大笑,或者我準備野餐,而你吃到渣都不剩時,它在。你說你喜歡我的棕色套裝時,你為我開門時,你曾經問我願不願兜遠路回家時,它都在。後來它出現在我的花園裡。我看著太陽,看它照耀在我的手上。之前沒有玫瑰花|蕾的地方冒出花|蕾來。它還在那些駐足停留、隔著花園圍牆談天說地的人身上。就在我以為我的生命畫上句號時,它又不時地出現在療養院里。它無處不在,read•99csw.com我的幸福——母親唱歌伴我跳舞,父親拉起我的手保護我安全——但都是這麼微小、平實的東西,我錯把它當作普通,視而不見。我們預期幸福會敲鑼打鼓伴著跡象地到來,但它不會。我愛你而你不知道。我愛你而那已足夠。
哦,我都看到了,哈羅德。震驚的表情。恐懼。也有憐憫。還有因為看見我而引起這些情緒的歉疚。你不遠千里走來,還以為我會很漂亮嗎?對不起,哈羅德,真相這樣給你錯覺。這時你已經把帆布包從背上扯下來了,把它抱在胸前,就好像它能保護你一樣。我試圖挪動我的手,讓你不要緊張,但很抱歉,寫了那麼多的字,我沒法抬起手來。
「你好,」你再次開始,「我必須得說,你做得很棒。我的妻子——你記得莫琳嗎?——她向你致意問好。」
當菲洛米娜修女的腳步聲在走廊漸行漸遠時,你開始悄悄向前潛行。即使不用看,我也能感覺到你的前進。我太害怕,都不敢動。輕輕的一步,又一步。然後你的眼睛一定是偶然發現了我的臉,或許是難以自抑,你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不。」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你說。
「你收到我的明信片了嗎?」
你在房間的入口處徘徊,站在菲洛米娜修女身旁往裡張望。你滿面風霜,目光矍鑠。(我之前講鳶尾時說錯了,哈羅德。還是藍罌粟最能為你傳神。)沒有絡腮胡的跡象,除了嘴邊有一圈灰白的印痕,還有一兩叢零星的胡楂。你腳上的不是帆船鞋,只有襪子,其中一隻破了個洞,露出你的大腳趾,腫脹烏青。帆布背包的背帶鬆鬆垮垮地掛在你佝九_九_藏_書僂的肩上。你的手裡不像有我的信。只看你一眼就已經難以承受。我不得不趁你的目光找到我的眼睛之前看向別處。
「我們有一位訪客,」菲洛米娜修女宣布,並把我的房門敞開,似乎希望整個人都趴上去,「多激動啊。」
我試圖用手去指床底那一箱紙,但麻木的身體開始向側邊滑去。我控制不了。你一臉驚慌。你舉起手來似乎想幫忙,但這時你正貼著窗戶站;站在那邊根本幫不上忙。我對你的感覺除了愛,沒有其他,因為我看到,你去看望一個人卻發現自己寧可離開,這有多難。我記得以前我坐進你的車裡時,你常常看向別處,就好像你害怕我會讓自己難堪。我真希望自己能端正地坐起來,像任何有尊嚴的人一樣,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是哈羅德,」你說,「哈羅德·弗萊。我們很久以前在一起共事的。你記得嗎?」
哐啷,哐啷。親愛的露西修女和她的「那一杯」來了。我有種糟糕的感覺,她又要把你叫成亨利。她舉著托盤還要開門很困難,於是她先用肘推,之後用屁股,最後乾脆就用托盤了。
但你仍在說話。你回頭去看門,我知道你在盼望露西修女過來,盼望有人打擾。之後你就忙著從紙袋裡往外掏東西。然後你跳起來沖向窗戶。你似乎在那裡待了很久,我看到你抬起手來扶著窗檯,就好像要穩住自己。你望向外面披著綠色斗篷的樹木,眺望花園,然後輕輕地,輕輕地,你開始哭。
我把頭一直扭向窗戶,希望你看不到我。我不知道瑪麗·安貢努修女有沒有給你看我的信。我不知道你恨不恨我。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