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文城 七

文城

小美低頭講述他的種種醉態,她嘴裏的氣息灑在他的臉上,那是無色無味的氣息,像晨風一樣乾淨,在他的臉上吹拂而過時有著難以言傳的輕柔。
這六個醉鬼來到門前,每個人手裡提著兩個空酒瓶,林祥福搖晃著身體,噴著滿嘴的酒氣,對等待他們的人舉起空酒瓶喊叫:
然後小美站起來,說給他熬好了薑湯,她在走去時說喝醉酒以後會頭疼,喝一碗薑湯就會好一些。小美端著薑湯回來時,還端來一盆肉,說這碗肉是她偷偷藏起來的,她說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餓鬼,小美張開雙手,說就那麼嘩嘩幾下,桌上的肉全沒了。
他們六個人排成一隊,都是縮著脖子雙手插|進袖管的模樣,他們沿著村裡的小路走去,拐過一棵被閃電燒焦的榆樹,走上通向城裡的大路。
也是這天晚上,林祥福移開了裡屋牆上的一塊磚,從牆的隔層里取出一隻木盒,他展開兩張有些泛黃的紙,一張是房契,一張是地契,他指著地契告訴小美,這上面有四百七十六畝田地。然後他又從木盒九九藏書裡提出一個沉甸甸紅布包袱,打開以後小美看到了十七根大的金條和三根小的金條,林祥福說大的叫大黃魚,小的叫小黃魚,十根小黃魚才能換一根大黃魚。
林祥福將那些金條一根一根擺開來,往事湧上心頭。他告訴小美,這些金條是他家祖上就開始積攢的。在他不多的童年記憶里,仍然留下父親腳穿草鞋,從城裡風塵僕僕回來的模樣。父親死後,母親風塵僕僕了,每一年的麥收之後,田大牽著毛驢,母親騎在驢背上前往城裡的聚和錢莊,這樣的情景讓他回想時不由陣陣心酸。年幼的他看著母親坐在門檻上,把草鞋套在布鞋上,然後與田大走上小路,走上大路時她騎上驢背,在上午的光芒里漸漸遠去,直到下午才與田大回到家中,母親每次回來時都會向他舉起一串糖葫蘆。那時候家中的毛驢在前囟門上系著紅纓,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鈴鐺,毛驢上路時,紅纓飄飄鈴鐺聲聲。母親病倒那年的麥收后,他繼承母親的風塵僕僕走向城裡,當他下https://read•99csw.com午回到家中時,母親已離世而去,母親是睜著眼睛死去的。
這天晚上,小美給林祥福打開自己的包袱,移開衣服之後,拿出三條藍印花布的頭巾,小美說自己什麼都沒有,只有三條頭巾,這是她僅有的喜好。小美將三條藍印花布的頭巾鋪在炕上,林祥福見過鳳穿牡丹的,另外兩條頭巾沒有見過。小美手指一條喜鵲登梅的圖案告訴林祥福,這是喜上眉梢的意思;另一條的圖案是顯示吉慶歡樂的獅子滾繡球。
小美對林祥福說:「我的嫁妝只有這些。」
林祥福的婚禮在六個醉鬼沉睡的鼾聲中和一群餓鬼狼吞虎咽的咀嚼聲里進行。小美一個人靜靜坐在一邊,她看著林祥福躺在裡屋的炕上,腦袋上的頭髮像是一撮雜草。堂屋裡擠滿了人,還有不少人在院子里,這些飽受飢餓折磨的人都鼓起他們的腮幫子,他們低頭咀嚼的模樣讓小美想起遙遠的南方,在某個夏日的黃昏里,有人將一把稻穀撒在地上,一群雞鴨張開翅膀飛奔過去https://read.99csw.com,接下去的情景就像此刻擠在一起吃著的人們。
林祥福嘆息一聲,說人死時兒孫應該守候在旁,缺一人,就是月亮缺一角,死者就不會閉上眼睛。林祥福說母親去世時身旁一個人也沒有,那情景就是烏雲蔽月。
她心疼地說:「那可是一頭豬和兩頭羊啊。」
中午過後,煮熟的豬肉羊肉擺上桌子,囍字貼上了門窗。女人們仍然在嘰嘰喳喳,男人們仍然在門外叫個不停,他們說酒碗已經在桌上一字兒排開,排了好幾排一字兒,可是他娘的打酒的還沒有回來,他們說去城裡也就是十多里路,就是烏龜也應該爬回來了,可是他娘的打酒的還沒有回來。女人們在屋裡說,打酒的不回來也就罷了,新郎還沒有回來,新郎不回來,新娘也不焦急。
差不多是黃昏的時候,林祥福他們出現在大路上,六個人擠成一團東倒西歪走來,像是一隻羊皮筏子搖晃在茫茫白色里,他們拐過那棵焦黑的老榆樹,走上通往村裡的小路以後,不再是羊皮筏子,而是走成一排,身體搖搖晃晃https://read.99csw.com,嘴裏叫叫嚷嚷,哈哈笑個不停。
小美笑了笑說:「會回來的。」
「喝,喝吧,喝酒。」
有人說:「牽上毛驢吧,毛驢可以幫著馱些東西回來。」
「酒來啦,酒來啦。」
他搖搖晃晃走到門口,伸出手摸了一會兒門框,確定這是門以後,嘿嘿一笑走了進來。他將空酒瓶往桌子上一放,對屋裡的人說:
有一個村民穿著寶藍長衫而來,他在寒冷的冬季里穿上這春秋季節的長衫,凍得臉色青紫,他是唯一穿著長衫前來賀喜的村民,其他村民圍著他,上下打量這件有著污漬的長衫,詢問是從哪裡弄來這麼體面的長衫。這個村民得意洋洋,說是挑兩袋玉米進城賣,剩下半袋玉米時見到一個五十多的人過來,走路踉蹌,餓得不行,拿出這件長衫與他交換了半袋玉米。這個村民說完後補充了一句,這人額頭上有疤痕,像是被人砍過一刀。
三天後的早晨,村裡的女人們來到林祥福的家中,她們帶來紅棉襖和紅紙,她們讓小美脫下花布棉襖,穿上紅棉襖,開始將紅紙剪出囍字。村裡的九-九-藏-書男人們牽來一頭豬和兩頭羊,他們在門口殺豬宰羊,豬羊的熱血噴到那塊石臼一樣的冰雹上,使堅硬的冰雹融化出絲絲的水跡,血在冰雹上往下流的時候,顏色越來越淡。
這天上午,村裡的女人們在屋裡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男人們在屋外牲口一樣叫個不停,小美安靜地看著她們和他們,林祥福走過來對她說,今天什麼事都不要做,今天你是新娘,說完林祥福帶著田氏五兄弟進城去打酒。
往事在冬天漫長的黑夜裡接踵而至,醉酒後的頭痛讓往事如雜草一樣在林祥福腦子裡到處生長,直到入睡以後,他才進入到安寧之中。
那些嘴裏含滿口水期待已久的男人看著桌上的空酒瓶說:「喝個屁,他們在路上喝光了。」
林祥福搖搖頭說:「這季節不能使毛驢,這季節會傷著毛驢的。」
林祥福在沉睡中度過自己的婚禮,醒來時已是夜深人靜,他感到頭痛,痛出了嗡嗡的響聲。在煤油燈跳動的光亮里,林祥福看到小美端坐的背影在牆上紋絲不動,他發出的哼聲讓小美轉過身來,他才意識到小美就坐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