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文城 五十六

文城

五十六

擊退土匪后,溪鎮的百姓擁向南門,他們從城牆上和城牆下的亂石堆里找出朱伯崇,找出徐鐵匠,找出陳三等十七具民團士兵的屍體,只有孫鳳三還有一絲氣息,孫鳳三胸前還抱著那把盒子槍。他們卸下十七塊門板,把民團士兵的屍體放到門板上,眾人齊力抬著走向城隍閣,街道兩旁擠滿百姓,當十七塊門板過去后,他們跟在後面,一直跟到城隍閣。
「他媽的,我們是扛槍吃飯的,你們也是扛槍吃飯的,要多少開門錢?我們給。」
「我眼睛上掛著什麼?」
陳三壯烈死去,城牆上的一個獨耳士兵嚎啕大哭,這個獨耳士兵撿起地上的一把長刀,躍身跳下城牆,沖向抬著雲梯的土匪。
眼看喊叫刀槍不入的土匪就要爬上城牆,那些獨耳士兵擠成一堆,指指點點還在尋找豹子李,朱伯崇破口大罵:
張一斧率領一百來土匪狂攻溪鎮一天,仍然沒有攻下來,土匪軍心渙散,張一斧只能再用土炮去轟開城門,結果這一次火藥裝多了,土炮自己爆炸,還炸死了三個土匪,炸傷五個。張一斧一看土匪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不到六十人。這時溪鎮城裡突然喊聲震天,城牆上開始人頭涌動,張一斧知道大事不好,命令土匪撤退。
張一斧一看兩架雲梯都被砍斷,知道攀城是不行了,就命令土匪後撤,把土炮拉上來。
「在哪裡,在哪裡?」
城牆上的民團士兵聽了土匪的喊叫,不知該怎麼回答,都去看朱伯崇,朱伯崇對城牆下的土匪大聲說:
他們喊叫:「打死他,打死他。」
「那是槍,不是拐棍,舉起來。」
這時有四個土匪從雲梯上跳下來,他們掀開被子正要開槍,獨耳士兵全都撲了上去,把土匪摁在地上張嘴亂咬,咬得土匪陣陣嗷叫,徐鐵匠的徒弟孫鳳三將長槍一個個伸過去,貼著土匪的胸膛開槍,把四個土匪全部打死。
土匪來到城下,鬧哄哄站住腳,七嘴八舌說些什麼,有幾個人拉下褲子在那裡撒尿,一個土匪對上面的人喊叫道:
徐鐵匠說:「就在雲梯後面,看見了嗎?」
另一端的一個獨耳士兵看見豹子李,他也大聲喊叫起來,獨耳士兵又擁向另一端。豹子李叫叫嚷嚷正在指揮一隊土匪把雲梯架到城牆上,十read•99csw.com來個土匪頭頂花花綠綠的濕被子,手裡拿著長刀盒子槍沿著雲梯向上爬,其他的土匪一邊往上射擊,一邊大聲與向上爬的土匪一起喊叫:
突然一聲槍響,城牆下的小五子應聲倒地。開槍的是徐鐵匠,他看見小五子被他打死了,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話結巴了,他說:
其他獨耳士兵聽到叫聲,跑到徐鐵匠這邊問他:
「城上弟兄怎麼都少了一隻耳朵?」
一個撒完尿的土匪抖了抖他的褲子,高聲說:
「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十二個民團士兵浴血奮戰了兩個多時辰,最後只剩下徐鐵匠和他的徒弟孫鳳三,孫鳳三身上八處負傷,徐鐵匠的眼球被打出來了。師徒兩人趴在城牆的缺口上死守溪鎮,孫鳳三擊中一個土匪,就會問:
他們從城牆的缺口洪水般涌了出來,土匪聽到震天的喊聲,看到烏泱泱撲過來的人群,嚇得四散逃去,有些土匪為了讓自己跑得更快,丟掉了槍支。那些受傷的土匪和跑得慢的土匪都被追上來的人亂刀砍死,亂棍打死,有一個倒霉的土匪被剪刀活活剪死。
獨耳士兵這才看見土匪正在爬上來,急忙調轉槍口對著花花綠綠的被子開槍,子彈打在濕被子上,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裏面的棉絮被打得飛了出來。土匪喊叫的「刀槍不入」把獨耳士兵給震住了,子彈分明打中土匪,可土匪還在往上爬,他們叫了起來:
「師父,是豹子李嗎?」
起先徐鐵匠還能看清,當他眼球被打出來以後,就不清楚了,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掛在眼睛上,就問孫鳳三:
孫鳳三昏迷不醒,死前突然睜開眼睛,看見盒子槍仍然抱在自己胸前,又看見顧益民站在一旁,孫鳳三臉上出現了笑意,他雙手把盒子槍抬起來給顧益民,聲音虛弱地說:
獨耳民團誓死抵抗土匪的時候,溪鎮一些膽大的年輕人爬上屋頂觀戰,看見民團士兵英勇奮戰,死守城門。這些年輕人不由熱血沸騰,他們從屋頂上下來,在溪鎮的大街小巷奔走相告。於是更多的人爬上了屋頂,更多的人目睹了民團士兵的壯烈犧牲,又有更多的人奔走相告。有的人從家裡取出了菜刀,取出了柴刀,取出了木棍,取出了鐵棍,取出了九九藏書長矛,在大街上喊叫「殺土匪去」,一時間肉店裡的刀,鐵器店裡的刀都被一搶而空,就是裁縫鋪子上的剪刀也被人拿走了。上千的男人湧向溪鎮的南門,裏面有些人還背著包裹,他們本來是準備土匪攻進來時逃跑的,現在也喊叫著沖向南門。
「我瞎了,我把朱團領的槍給你,任命你為團領。」
陳三摔到地上,暈頭轉向爬起來,腮幫子鼓鼓地向前面一個土匪撲過去。幾個土匪同時向他開槍,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吐出大口鮮血,也將那塊咬下的肉吐了出來,他撿起來仔細一看,看清自己咬下的是一隻耳朵。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轉身將咬下的土匪的耳朵舉過頭頂,滿臉得意讓城牆上的人看一看,他手裡舉著的是什麼。一排子彈把他的身體打穿,他手裡舉著的耳朵掉落之後,他的身體也掉落下去。
朱伯崇的肚子被炸出一個口子,冒著熱氣的腸子流了出來,士兵們驚慌地圍過去,朱伯崇一邊喝叱他們,讓他們退回去;一邊將流出的腸子一把一把往肚子里塞,他把碎石子也塞進了肚子。朱伯崇命令他們守住缺口,又把城牆下的七個士兵叫上來。他坐在地上繼續指揮,土匪向缺口撲過來時,他就舉手讓士兵們射擊。土匪撲上來三次,被他們打回去三次。朱伯崇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在戰鬥的間隙里,他輕聲把近處的徐鐵匠叫過來,又讓徐鐵匠把所有的士兵都叫過來,那些滿臉塵土和鮮血的民團士兵蹲在朱伯崇四周,朱伯崇數了數,還有十二個,他看著他們的臉笑了笑,他說:
「朱團領死前任命師父為團領,師父死前任命我為團領,我要死了,我任命你為團領……要在師父和我的墓碑上刻上『團領』。」
朱伯崇自己撲上去將一架雲梯推倒下去。陳三撲向另一架梯子,一個土匪剛剛掀開被子,陳三撲上去一把抱住他,在他臉上使勁咬一口,咬下一大口肉,接著他雙腿往城牆上使勁一蹬,連土匪帶自己和雲梯一起倒下去。
一個嚎啕大哭視死如歸的人揮著長刀衝過來,那幾個土匪扔下雲梯就往回跑,其他土匪向他射擊。這個獨耳士兵對射來的子彈不管不顧,狠命砍著雲梯,把雲梯砍斷。他身中數彈后又撲向另一架雲梯,https://read.99csw.com再揮刀砍下去。
「是天生的,還是被人割掉的?」
城下的土匪發出鬨笑,城上少了一隻耳朵的八個士兵都耷拉下腦袋。小五子在下面繼續喊叫:
這時徐鐵匠看見水上漂跑在一架雲梯的後面,他大聲叫道:
孫鳳三看了看說:「師父,你眼睛上掛著眼睛。」
兩個土匪爬上城牆,他們掀開被子跳過來,一個土匪手舉長刀向朱伯崇砍去,朱伯崇迎面給他一槍,打爛了土匪的臉,又給了另一個土匪一槍,也將他打死。獨耳士兵們恍然大悟,他們叫道:
土匪的潰逃讓溪鎮的百姓士氣大振,他們窮追猛打,一口氣追出了十多里路。這中間有很多人跑不動了,半途站住腳,追殺土匪的後來剩下十多個人,他們仍然一邊追一邊喊叫,覺得喊叫聲越來越少,才發現身邊沒有幾個人了,又看見二十多個土匪反撲過來,趕緊撒腿往回跑,輪到他們逃跑了。反撲過來的土匪擔心還會有人追來,向他們開了幾槍後繼續向南潰逃。
尚有一絲氣息的孫鳳三被抬到郭家藥鋪,顧益民把城裡的中醫都請來,中醫們察看了傷痕纍纍的孫鳳三,不是嘆氣就是搖頭,他們告訴顧益民,孫鳳三身上取不出來的子彈就有八顆,別的傷是數不勝數。
朱伯崇布置其他人去守衛另外三個城門,自己帶著十七人守在南門,十個人在城牆上,七個人守衛下面城門。為防土匪攻開城門,在城門那裡堆滿裝了濕泥土的布袋。
朱伯崇大聲喊叫:「推開梯子,推開梯子。」
朱伯崇看這八個士兵都羞紅了臉,他們垂頭喪氣,手裡拄著長槍就像是拄著拐棍,朱伯崇心想這八個看來是靠不住了,衝著他們喊叫:
子彈將城牆下的樹木打得簌簌往下掉樹葉,城牆下的土匪分散開去,開槍還擊,一排排子彈向城牆上面射來。
「溪鎮太小,住不下你們,你們走吧。」
十八個壯烈犧牲的民團士兵沒有葬在西山,顧益民把他們葬在城隍閣前的空地上,他要百姓記得是誰保衛了溪鎮。城隍閣前豎起了十八塊墓碑,朱伯崇的墓碑上刻著「溪鎮民團首任團領」,徐鐵匠的墓碑上刻著「溪鎮民團次任團領」,孫鳳三的墓碑上刻著「溪鎮民團叄任團領」。
向後退去的土匪read.99csw.com聽到城牆上一片嗚嗚的哭聲,兩個獨耳士兵的英勇犧牲,讓城牆上其他獨耳士兵失聲而哭。
陳三被擊中左手,他被火燒了似的甩著左手哇哇亂叫:
「燙死我啦,燙死我啦。」
徐鐵匠這一槍讓另外七個獨耳士兵勇氣倍增,他們一齊舉槍向城牆下射擊。看見有幾個土匪在槍聲里倒地,他們也像徐鐵匠一樣激動起來,他們一邊射擊,一邊齊聲叫道:
城牆上的子彈都射向水上漂,把那裡打得塵土飛揚。水上漂發現所有的子彈都朝自己射來,心想壞了,猴子似的在子彈叢中蹦蹦跳跳往回跑,躲到一棵大樹後面。
「記住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你們要死守城門,決不能讓土匪攻進來。」
城牆下的張一斧不耐煩了,他叫道:「他媽的快開城門,要是讓老子攻進來,不是割你們的耳朵,是挖你們的心肝。」
「他娘的開槍呀,這是打仗,不是看戲。」
「什麼刀槍不入,是被子。」
朱伯崇說自己快要死了。他看見他們的淚水從滿是塵土的眼睛里流出,一道道流在滿是塵土的臉上。朱伯崇把自己的盒子槍遞給徐鐵匠,任命徐鐵匠為團領,接替他指揮戰鬥。他指了指城牆下,對他們說:
朱伯崇死前迴光返照,說出訣別之語:「我一生戎馬,從清軍到西北軍,再率領溪鎮的民團。沒想到最為驍勇的是溪鎮民團,身為你們的團領,我三生有幸,死而無憾。」
「仇讎人相相見,分分外眼眼紅。」
其他獨耳士兵看見他滿手鮮血,都愣住了。朱伯崇大聲喊叫讓他們跪下,他們趕緊跪下去,躲在城牆後面。土匪的火力一下子就把城牆上的火力壓了下去,兩隊土匪抬著兩架雲梯,往城牆跑過來。
幾個中醫看著孫鳳三身上還在出血,便用干炒的蒲黃敷在出血的傷口。他們說別無他法了,只能用蒲黃給他止血鎮痛和抗炎。那時候藥鋪的門外擠滿了人,很多人來到那裡,等待孫鳳三的消息。
「城上的弟兄們,我們是張一斧的人馬,今晚想在溪鎮過夜,請打開城門。」
奄奄一息的孫鳳三接過盒子槍,嘿嘿笑了兩聲。這時城牆外一聲巨響,土匪的土炮炸了。
朱伯崇看見土匪把土炮拉過來了,就讓城牆上的士兵分散開去,又命令下面守衛城門的七九-九-藏-書個士兵後退二十米。城牆上的士兵抱著槍蹲著,聽著城牆下的土匪吵吵嚷嚷,朱伯崇揮手,他們立刻起身向城牆下射擊,然後又蹲下來往槍里壓子彈。壓子彈時聽到城牆下傳來的土匪呻|吟聲,徐鐵匠嘿嘿笑了兩聲,其他人也嘿嘿笑了起來。
城上十二個民團士兵再次發出嗚嗚的哭聲,徐鐵匠像朱伯崇那樣坐在地上,當土匪再一次撲過來時,他像朱伯崇那樣舉起了手,其他士兵立刻起身射擊。
張一斧喊叫:「別開槍。」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他們說:「看見啦,看見啦。」
朱伯崇喊叫著讓城牆上的士兵趕快開槍,自己的盒子槍也向下射擊,城牆上的火力重新聚集起來向下射擊。
顧益民接過盒子槍,伸手替孫鳳三合上眼睛。然後提著盒子槍走到外面,告訴等待的人群,孫鳳三死了。剛才還在議論紛紛的人群立刻鴉雀無聲,顧益民舉起手中的盒子槍,對他們說:
這時轟的一聲巨響,土炮擊中城牆,炸出一個缺口,碎石和塵土一片飛舞,城牆上的士兵被巨響震得暈頭轉向,他們滿身塵土爬起來,看見他們的團領朱伯崇受傷了。
「三年前我前往省城,請出朱伯崇來溪鎮組建民團出任團領。朱伯崇死前任命徐鐵匠為民團團領,徐鐵匠死前任命孫鳳三為團領,剛才孫鳳三把盒子槍給我,任命我為團領。現在我是溪鎮民團第四任團領。」
「我的媽呀,真是刀槍不入。」
「水上漂,我看見水上漂啦,我他媽的打死你。」
小五子在下面聽到了,抬頭仔細看了一會兒,嘿嘿笑著回頭與其他土匪說了些什麼,然後抬頭叫了起來:
城牆上幾個被割掉耳朵的士兵認出他來了,他們有些驚恐地叫了起來:
張一斧奔跑過去,舉起利斧劈下獨耳士兵的左胳膊,這個獨耳士兵頭都不回,右手的長刀繼續砍著雲梯。當張一斧劈下獨耳士兵的腦袋時,雲梯已被砍斷成兩截。
「我認不出你們誰是誰了。」
四月里的一天,張一斧率領一百多土匪,抬著兩架雲梯,拉著兩車濕被子,還有一門土炮,一路咋咋呼呼,來到溪鎮的南門。
徐鐵匠一把扯掉自己的眼球,他覺得另一隻眼睛也逐漸黑暗下來。他把盒子槍往孫鳳三那裡送,他說:
「小五子,是那個小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