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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六十五

文城

六十五

林祥福走進村莊,一些身上掛著長槍和煙槍的土匪看見林祥福時嘿嘿地笑,這些土匪手裡端著飯碗,一邊往嘴裏扒拉米飯一邊和走在林祥福前面的幾個土匪說話。
林祥福說:「我吃飽了。」
「槍送來啦。」
「把他綁起來。」
曾萬福又給土匪們鞠了一躬,回到屋子裡,他這一次進去以後半晌沒出來,外面的土匪等了又等,他們說這小子怎麼就不出來了,是不是被鬼捉去了?正說著曾萬福背著林祥福出來了,他跨過門檻後站住腳,對著土匪們點頭哈腰。
「各位老爺,林老爺怎麼了?」
那時候曾萬福蹲在船尾,他蹲得兩腿發麻時,有兩個土匪喊叫著跑過來,曾萬福不知道他們叫些什麼,覺得他們的樣子窮凶極惡,他戰戰兢兢站起來,對著跑來的土匪又是哈腰又是點頭。土匪跑近了,才聽清楚土匪是讓他下船,土匪叫道:
一個拿尖刀削著地瓜的土匪踢過去一隻凳子,另一個土匪將林祥福摁了下去,讓他坐在凳子上。
林祥福眼睛血紅了,他看著張一斧,血紅的目光彷彿釘子一樣釘住了張一斧。張一斧看著林祥福的奇怪模樣哈哈大笑,他招呼其他土匪過來看看林祥福。幾個土匪湊過去,看見林祥福靜止的神態也是哈哈笑個不停,隨即有土匪發出驚叫,林祥福手裡的碗向他們飛去,那個一手拿著尖刀一手拿著地瓜的土匪,突然發現地瓜還在尖刀沒了。
曾萬福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繼續點頭哈腰:「老爺,把什麼鬼帶走啊?」
土匪們回到屋裡,去看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後面進來的問前面的:
另一個土匪說:「你他媽的只吃了一口,就說吃飽了,你他媽的全吃下去。」
土匪們心驚肉跳了,一個個竄到屋外,張一斧發現屋裡只有自己,倒吸一口冷氣,他抬腳蹬了林祥福一下,林祥福沉重地https://read.99csw.com倒在地上。張一斧走到屋外,對剛才竄出去的土匪說:
林祥福眯縫眼睛坐在陽光照耀的門檻上,十多個端著飯碗的土匪圍著他,他們罵罵咧咧喜笑顏開。一個土匪給林祥福端過來一碗飯,林祥福起身接過飯碗,幾個土匪對他說:
早晨的時候,林祥福來到溪鎮的碼頭,身後是八個民團士兵抬著的轎子。他站在濕漉漉的石階上,對著十幾條大小船隻和坐在上面的船家說:
「好好招待他。」
土匪罵了起來:「他媽的,快把他帶走。」
「吃呀,吃呀,他媽的為什麼不吃?」
曾萬福給土匪們鞠了一躬,跑回到屋子裡,隨即又出現在門口,點頭哈腰地說:
在張一斧和土匪們的笑聲里,林祥福端著飯碗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土匪們又叫嚷起來:
「這炒肝好吃吧?」
林祥福問:「顧會長呢?」
這時候是秋收時節,林祥福滿眼望去不見人影,只有荒蕪的田地和倒塌的茅屋,還有幾具森森白骨遺棄在岸邊。林祥福想起曾經的繁榮景象,稻穀麥子棉花油菜花蘆葦青草竹林樹林布滿田野,炊煙在屋頂裊裊升起,耕牛在田地里哞哞叫響,農夫在田埂上三三兩兩走來和走去……如今匪患兵亂讓人們流離失所,殺傷死亡讓萬畝盪沒有了人煙,林祥福見到一個白髮老人拄著歪曲的樹枝,拉著一個幼兒的手站在岸上朝他們張望。
張一斧笑著問林祥福:「八抬大轎也帶來了?」
林祥福說:「匆忙找的小船,八抬大轎沒法運來,只要顧會長安然回到溪鎮,轎子隨即用大船運來。」
「你他媽的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你對得起顧會長的肝嗎,你他媽的是嫌顧會長的肝不好吃是吧?告訴你,這他媽的可是少有的新鮮肝啊,這叫生剖取肝,生剖出來就下油鍋,黃九_九_藏_書酒醬油蔥花爆炒,肝炒熟了你們顧會長還沒死呢,你他媽的還嫌棄,你吃不吃,你他媽的吃下去,全吃下去……」
張一斧放下煙槍,點點頭,起身盤腿而坐。林祥福看看四周,對張一斧說:
林祥福問他:「這位老爺就是名揚四方的張一斧?」
屋外的土匪推著林祥福走進去,走進了西邊的廂房。林祥福看到一個男子躺在煙榻上抽大煙,心想他就是張一斧。
「他媽的,死了不就是個鬼。」
「林老爺,林老爺。」
土匪們叫叫嚷嚷:「吃吃吃,吃下去,他媽的。」
曾萬福說:「死了怎麼還在笑?」
「我要去劉村送贖金,誰送我去?」
曾萬福的船裝上槍支后,在旭日東升里划向萬畝盪的劉村。林祥福坐在船頭神情嚴肅,曾萬福在船尾奮力划槳,劈波斬浪而去。林祥福思緒萬千,他想起十七年前懷抱林百家,身背包袱,坐船前往溪鎮尋找小美的情景。也是在這個寬廣的水面上,也是這樣的竹篷小舟,也是這樣的船家。林祥福突然感到眼前的曾萬福可能就是十七年前將他帶到溪鎮的船家,林祥福開口詢問,曾萬福點點頭說就是他,他之所以還記得,是林祥福當初背了一個龐大包袱。林祥福微微一笑,他說沒想到十七年後重新坐上曾萬福的小船。他告訴曾萬福,船資是兩塊銀元,為防被土匪掠去,放在商會那裡,等他們帶上顧會長返回溪鎮,他即可去取。曾萬福說兩塊銀元太多了,船資最多也就是幾文銅錢。林祥福搖搖頭,說此行非同尋常,兩塊銀元不多。此後林祥福不再說話,他聽著波浪擦著船舷,彷彿是木器社砂紙擦著傢具的聲響。
林祥福聽到了划水聲和船與船的碰撞聲,那個嚇傻過的曾萬福划著竹篷小舟,從幾條船的中間駛了過來,靠在林祥福腳旁的石階上,他對林祥福說九*九*藏*書
「你愛用尖刀啊。」
土匪們在地上用繩子把林祥福捆綁后,張一斧讓兩個土匪把林祥福拉起來,又讓一個土匪把地上的尖刀撿起來遞給他,他手握尖刀走到林祥福面前,冷笑地說:
土匪說:「死了。」
船到碼頭,土匪說:「把槍遞上來。」
曾萬福跟著土匪跑到那幢磚瓦房前,他看見站在屋外的土匪一個個滿腹狐疑的模樣,有幾個土匪對著屋裡指指點點,要他趕緊進去。曾萬福心裏七上八下走進屋子,他在西邊的廂房裡看見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左耳根處插著一把尖刀,林祥福微笑的模樣讓曾萬福也嚇了一跳,彎下腰輕聲叫道:
土匪說:「把槍遞上來,帶你去見他。」
「吃吧,吃吧,和我們一起吃。」
曾萬福背著林祥福一路走去,幾個土匪跟在他身後,他將林祥福放進搖晃的船艙,自己站在船尾呼哧呼哧喘氣,他看見不遠處的幾個土匪向他揮手,他不知道土匪是要他趕快滾蛋,以為土匪是在和他道別,他也舉起手向土匪揮動。接下去一連串的槍聲響了,打得岸上的樹葉和樹枝飛舞起來,曾萬福哇哇叫著坐下去,哇哇叫著划船快速離去。
另一個土匪問:「他是不是變成鬼了?」
「我確實吃飽了。」
「送來啦。」
林祥福站在那裡沒有反應,張一斧嬉笑地對林祥福說:
張一斧的笑臉隨即變成兇狠的臉,他說:「你們的顧會長死啦。」
張一斧站起來,嘴裏一個又一個「他媽的」,同時伸手摸了摸眼睛,對手下的土匪叫道:
林祥福點點頭,重新坐在門檻上,他往嘴裏扒了一口米飯,看到碗里還有幾片炒肝,就夾一片放進嘴裏嚼了起來。他嚼著炒肝,覺得不像是豬肝,也不像牛肝和羊肝,更不是鴨肝和雞肝,他不知道這是什麼肝。他皺眉將炒肝咽了下去,隨即想起流傳的張一斧土匪經常吃read.99csw.com人肝,一陣噁心讓他胃裡翻江倒海,剛剛咽下去的又返回到嘴裏,林祥福不敢嘔吐出來,眼淚汪汪地將那些又粘又酸的東西重新咽下去。然後他不再吃了,端著飯碗看著眼前這些大口咀嚼的土匪,一個土匪對他說:
「各位老爺,誰幫忙抬一把,抬到我背上就行。」
一個土匪舉起長槍,拉上槍栓衝著他說:
「還在笑嗎?」
那個拿著長槍的土匪叫道:「別點頭啦,別哈腰啦,快給我滾,這他媽的傻瓜,真想一槍幹掉他。」
中午的時候,他們來到劉村的碼頭。幾個土匪和一輛板車等候在那裡,土匪向站在船頭的林祥福喊叫:
林祥福向曾萬福點點頭,曾萬福將船靠上去,把纜繩系在水邊一棵柳樹上,進了船艙把槍一支支遞給船頭的林祥福,林祥福又遞給土匪。槍支裝上板車后,林祥福跳上岸,曾萬福回到船尾蹲下,看著林祥福跟著土匪和裝著槍支的板車在小路上走去。
屋裡的土匪鴉雀無聲,他們吃驚地看著林祥福,奇怪他為什麼沒有倒下,過了一會兒一個土匪對其他土匪說:
死去的林祥福仍然站立,渾身捆綁,彷彿山崖的神態,尖刀還插在左耳根那裡,他的頭微微偏向左側。他微張著嘴巴眯縫著眼睛像是在微笑,生命之光熄滅時,他臨終之眼看見了女兒,林百家襟上綴著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來。
「林老爺,請上船。」
「這麼快就變成鬼了?」
領路的土匪把林祥福帶到一幢磚瓦房前,讓他坐在門檻上,對站在那裡的土匪說:
「你吃的就是你們顧會長的肝。」
土匪說:「就是他媽的和你一起來的那個鬼。」
「誰送我去劉村?」
林祥福霍地站起來,看著張一斧,彷彿沒有聽清他的話。張一斧看見林祥福手裡還端著那隻飯碗,兇狠的臉又變成笑臉,問林祥福:
「我的媽呀,活生生見著九九藏書一個人變成了一個鬼。」
林祥福撲向張一斧,前面的土匪身不由己地閃了開去,林祥福手握尖刀刺向張一斧的眼睛,張一斧一個翻身跳下煙榻,林祥福猛撲過去,仍然刺向張一斧的眼睛,張一斧就地一滾再次躲開,林祥福撲倒在地,尖刀插|進了地磚的縫裡。滾在地上的張一斧對著那些傻站的土匪喊叫,土匪這才反應過來,當林祥福拔出尖刀再次刺向張一斧時,土匪一擁而上把他壓在地上,奪下他手中的尖刀。
林祥福看著碗里的米飯和黑乎乎的炒肝,實在不想再往嘴裏放了,他對土匪說:
前面進來的低頭看了看叫起來:
「他媽的,他在笑啊。」
林祥福指指船艙回答:「在這裏。」
地上的林祥福沒有動靜,曾萬福不知所措走回到門口,向著外面的土匪點頭哈腰,問他們:
「你他媽的自己去抬,你他媽的別再出來說話啦。」
這時的林祥福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了,他分開雙腳,穩穩地站在那裡。張一斧左手揪住林祥福的頭髮,右手的尖刀往林祥福的左耳根處戳了進去,又使勁擰了一圈,林祥福的鮮血噴涌而出,抓住林祥福的幾個土匪叫著跳開去,用手胡亂抹去噴在臉上的鮮血。
「我把槍支帶來了,請把顧會長交給我。」
「倒啦。」
「不得無理,這位溪鎮來的老爺吃慣了山珍海味,哪咽得下你們的豬狗飯。請他進來。」
張一斧看著仍然端著飯碗站著的林祥福,對手下的土匪說:「還不讓這位老爺坐下。」
「槍送來了?」
「我的媽呀,還在笑。」
這時屋子裡傳出來張一斧的聲音,張一斧說:
「你他媽的快上來,快把那個鬼帶走。」
坐在早晨陽光里的船家們一聲不吭,張一斧兇狠殘暴的傳聞,讓這些船家膽戰心驚,林祥福站在那裡喊了三聲,船家們不是低頭,就是扭頭,或者轉身進到艙里,林祥福喊出第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