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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補 三十六

文城 補

三十六

拉車的田五問:「孫家的誰被綁票了?」
顧益民心裏蹊蹺,不知道這兩人離開溪鎮去北方后做了什麼,有一點可以確認,小美在外有過生育,家裡的女傭和僕人說起他們兩人剛回溪鎮的日子,有人在夜深人靜之時聽到小美悲切的哭聲。顧益民想到小美把孩子的胎髮和眉毛珍藏在內衣口袋裡,孩子可能生下不久就夭折了,他們可能把孩子葬在遙遠的北方,可能鄰近一條寬闊的大路或者一條波濤翻滾的河流。
田三說:「土匪進了孫家大宅,去敲孫家老爺的房門,孫家老爺睡下了,起床去開對拉門,剛開出一條門縫,一支長槍伸了進來。」
三個哥哥也覺得水是甜的,他們說自己村裡水井裡提上來的水,喝下去有點澀,這裏的水喝起來甘甜。
田三說:「大哥死了不是鬼,是死人。」
把棺材說成木箱,田四不高興了,他說:「這是棺材,不是木箱。」
顧益民事必躬親,吩咐僕人去找木工做兩具棺材,即使棺材的材料,他也關心,他說:
田二讓兩個弟弟別吵了,他擔憂地說:「來時車上沒有棺材,土匪一眼就能見到大哥死了,回去車上有了棺材,又不像棺材,像木箱,怕是土匪會來搶劫。」
顧益民吩咐家裡的女傭和僕人,這些應是難言之隱,不要外傳。考慮到阿強已無親人,小美尚有父母,從阿強內衣口袋裡取出的銀票里,顧益民拿出大部分派人送去萬畝盪西里村紀家,餘下的存放在商會,阿強與小美的後事由此支出,日後派有專人負責沈家墓地,除九*九*藏*書草添土,清洗墓碑,這些費用也由此支出。
田五也認同,他在前面說:「土匪見了也會以為是木箱,要我們揭開看看裏面裝了什麼。」
田四說:「這白布蓋在大哥少爺身上的,不能動。」
田氏兄弟不敢往前走了,問這人,有沒有別的路可以繞開前面打仗的地方,這人指點他們走小路去西山,從西山那裡出去后,就繞開了前面的汪庄。
小美入土為安,她生前經歷了清朝滅亡,民國初立,死後避開了軍閥混戰,匪禍泛濫,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田二問這人:「誰和誰打仗?」
田三聽了不高興,他說:「大哥怎麼就是鬼了。」
這時他們精疲力竭飢腸轆轆,他們聽到了水聲,看見溪水就在前面流淌,田二說在這裏歇歇腳,喝點水,吃點乾糧再走。
他們停下棺材板車,停在小美和阿強的墓碑旁邊。紀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側,林祥福躺在棺材左側,兩人左右相隔,咫尺之間。
田四說到他們沿途南下時遇到的兩股土匪,他說:「土匪看見死了的大哥,生怕晦氣,都躲了開去。」
田氏兄弟踩著滿地青苔,小心翼翼來到溪水邊坐下,從包袱里取出碗來舀水喝,溪水寒冷刺骨,他們喝下去咕咚一聲后是張開嘴啊啊的兩聲,田二說:
小美長眠於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林祥福卻從未踏足這裏。林祥福很多次來到西山,他與陳永良爬上西山俯瞰溪鎮,他懷抱林百家,然後是手牽林百家,再然後是林百家在前他在後,父女一起爬上西山,read.99csw.com可是他從未到過這僻靜之處。小美長眠十七年之後,才在這裏迎來林祥福。
田三認同田二的話,他說:「剛才還有人問木箱里裝了什麼。」
「棺材要以松柏製作,不用柳木,松柏象徵長壽,柳樹不結籽,不吉利,會斷子絕孫。」
田二對那人解釋:「裏面有兩人,一個是我們大哥,一個是我們少爺,我們要回去北方。」
「這麼大的木箱裝什麼呀?上面還有竹篷。」
田二跪在那裡呼呼喘氣,剛才他腿一軟跪下的那一刻聽到棺材里的動靜,應該是田大滾到了林祥福身上,田三過來幫助頂回去后,田大好像又滾回原來的位置。田二喘著粗氣擦著汗水,對著棺材板車說:
「城裡聚和錢莊的孫家也被土匪綁了人票,花了好多光洋才把人贖回來。」
田二又擔憂路上會遭遇土匪,他說:「出了山,去就近人家看看,有沒有白布賣的。買了白布剪成布條,扎在車上,掛在竹篷下,別人一看就知道是靈車,土匪也不會上來搶劫。」
顧益民以商會名義安葬了小美與阿強,女傭遺體由她家人接去。小美與阿強葬在西山腳下僻靜之處,在溪水和小路之間,溪水長年流淌,小路在此中斷,那裡是西山北坡,終日不見陽光,青苔遍布,青草樹葉綠得發暗。這是沈家的祖墳之地,矗立七塊墓碑,其中一塊墓碑上刻著「沈祖強紀小美之墓」。
那人聽說是棺材,趕緊縮回手,後退兩步,自感晦氣地說道:「世上竟有這麼寬的棺材。」
田二走到前面,察看路https://read.99csw.com況,向前走了十多米,回來時對三個弟弟說:
「大哥,少爺,對不住。」
阿強與小美各自入棺時,顧家的僕人和女傭提到從紀小美內衣口袋取出的嬰兒眉毛和胎髮,詢問顧益民是否分出一半放入沈祖強的棺材,畢竟沈祖強是父親。顧益民思忖片刻,沒有同意,他說既然是從紀小美內衣口袋找出來的,也就應該放回到原處。
田五說:「人死了就是鬼了。」
「水太冷,小口喝,嘴裏含一會兒再喝。」
此時天朗氣清,陽光和煦,西山沉浸在安逸里,茂盛的樹木覆蓋了起伏的山峰,沿著山坡下來時錯落有致,叢叢竹林置身其間,在樹木綿延的綠色里伸出了它們的翠綠色。青草茂盛生長在田埂與水溝之間,聆聽清澈溪水的流淌。鳥兒立在枝上的鳴叫和飛來飛去的鳴叫,是在講述這裏的清閑。
田三說:「棺材蓋土匪不敢揭開,木箱蓋土匪就敢揭開。」
兄弟四個歇了一陣子,再次扛起棺材板車,嗨呀嗨呀地走出這段最窄的路。然後他們上坡下坡,艱難前行,接近中午的時候來到了小美這裏。他們見到七個墓碑,見到小路在這裏中斷了。
田三說:「就是孫家的老爺。」
這人分不清陳永良與張一斧的不同,他說:「土匪和土匪打仗。」
田氏兄弟離開大路,走上通往西山的小路,田五前面拉車,田二和田四左右扶住,田三後面推著。小路起伏向前,時寬時窄,寬的地方過去順利,窄的地方過去艱難。走上窄路的時候,田五小心翼翼拉車,聽著後面俯read.99csw.com身察看車輪的三個哥哥喊叫指揮,一會兒讓他往左邊一點點,一會兒讓他往右邊一點點。兩個車輪擦著路的邊緣一點點過去,過了這段窄路,來到寬路上,田四說剛才這段路過得細緻,比裁縫師傅剪裁衣服還要細緻。
「棺材還是以松柏製作。」
田五在前面說:「土匪不怕人怕鬼。」
「過不去的路大約十來米,我們扛過去。」
田二與田五在左邊,田三與田四在右邊,兄弟四個站到路兩邊的水溝里,蹲下身體,肩膀扛住棺材板車,齊聲喊叫一二三,抬起了棺材板車,四個人的腳蹬在水溝里,深一腳淺一腳,嘴裏嗨呀嗨呀叫著前行。抬出了六米左右,年紀最大的田二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板車一下子傾斜過來,田五用肩膀死死頂住,田三趕緊過來左邊頂住板車。然後兄弟三個慢慢蹲下,讓板車底板擱到路面,四個車輪只有一個在水溝里支撐住了,另外三個沒著地。板車放下,他們隨即跌坐到地上,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田五再問:「怎麼被綁的?」
「前面過不去。」
車輪的聲響遠去時,田氏兄弟說話的聲音也在遠去,他們計算著日子,要在正月初一前把大哥和少爺送回家中。
板車又來到了窄路,兄弟四個又像裁縫剪裁衣服那樣讓板車細緻前行,走過這段窄路,前面的路更窄,田五愁眉苦臉說:
然後田氏兄弟拉起棺材板車往回走,走過一段窄路,拐上另一條窄路,走了兩三里路之後,拐上了一條寬路。他們看見遠處有茅屋,有炊煙在茅屋上升起,棺材板車向著茅屋而read.99csw.com去,他們要去打聽如何走出西山。
顧益民說完這話,想到阿強與小美已無後嗣,何來斷子絕孫,不由啞然失笑,過了一會兒他說:
田二和田三也覺得棺材里的白布不能動,田二責怪田五:「你胡謅什麼呀。」
小美與阿強成殮時,顧家的女傭和僕人分別取出紅布包裹的嬰兒胎髮眉毛和綢布包裹的銀票。銀票數額之大讓顧益民暗暗吃驚,依靠織補生意難有如此收入。女傭打開紅布包裹,給顧益民看了嬰兒的胎髮和眉毛,又說在給小美清洗遺體時,注意到她腹部有妊娠痕迹。
他們小口喝溪水,大口吃乾糧,田五說:「這裏的水是甜的。」
田五說:「棺材里有一塊白布,顧會長派人送來的,取出來撕成布條,現在就掛上。」
田四說:「土匪揭開棺材蓋,影子就進了棺材,魂魄就被封在棺材里了,土匪不敢揭開棺材蓋的。」
另一個逃難的人對田氏兄弟的板車十分好奇,走上來伸手摸著棺材,用他們聽得懂的話問:
田氏兄弟拉著棺材板車出了溪鎮北門的這天早晨,正是陳永良隊伍與張一斧土匪在汪庄激戰的開始。田氏兄弟出了溪鎮,走了沒有多遠,逃難的人群迎面而來,他們告訴田氏兄弟,不能往前走了,前面汪庄在打仗,好幾百人在打仗。他們快速的語調讓田氏兄弟聽不懂,他們慌張的神色讓田氏兄弟感到了危險,田氏兄弟停下棺材板車,一遍又一遍詢問從身旁過去的人,有人用他們聽得懂的話說了。
走上寬路,兄弟四個說起了土匪,後面推車的田三說到了北方老家的土匪,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