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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縣 三峽插角里的礦坑世界

台北縣

三峽插角里的礦坑世界

早餐吃進肚子,午餐掛在腰間,這一群自稱「末代黑社會弟兄」或者「地下工作人員」的人就準備度過不見天日的另外一天。礦場經理周宜村先生說:「我們在採礦的時候,以前工人的時代都叫礦工,現在我們叫『礦公』——阿公級的。現在的阿公級的、阿嬤級的老礦工們,沒有後輩來接……在以前都是阿公傳給阿爸,阿爸再傳給兒子,現在少年人沒有人願做這行了……」
七點多,這一群老「礦公」打完卡,逐一領取救生包、電池燈,抽完入坑前最後一根香煙,開始清點人數。救生包、電池燈出坑的時候要交還,只要缺一個,就表示有人還在礦坑裡。卡鍾顯示的是冒險開始的時間,而黃昏交回的救生包或是電池燈就像是安全歸來的戰利品。
礦車慢慢下坑了!利豐煤礦現代化的證據之一是他們竟然肯讓我們小組兩個穿裙子的「第二性」進坑,雖然當天她們穿的是褲子,但看在read.99csw•com從小熟悉礦坑禁忌的我的眼中,那真是夠破天荒了。
礦工出坑之後第一件事是洗澡。洗澡對礦工們來說除了清潔,還給自己原本的面貌之外,我自己常覺得彷彿有著另一種儀式的意味,是洗塵,是走過一段險路之後的消災去厄,是一種重生。這是我自己的感覺。
①金炮燭:冥紙、鞭炮和蠟燭的組合,用以祭拜。
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四日早上六點,三峽插角里的利豐煤礦礦場最溫暖的角落,莫過於宿舍的廚房。從小就在礦區長大、工作的阿嬤,已做好早點,等著從外地來住在宿舍的老礦工們進來,儲備一天的熱量。
卡鍾顯示的是冒險開始的時間,而黃昏交回的救生包或是電池燈就像是安全歸來的戰利品。
在一片漆黑的環境里,坑外軌道旁礦工們自己種的芥菜顯得特別翠綠。他們摘下來說準備過年的read.99csw.com時候煮長年菜。在連呼吸都充滿煤味的黑暗世界里,芥菜的綠是我們唯一記得的顏色。

監工林振行說:「做礦工真的很辛苦。以前做礦工的人說,早上要出門,肩上扛著鋤頭,心裏想著,要是出去是死一個,要是不出去,家裡一大群,是死一家子……以前做礦工是天未亮,沒看到路就要走,像從三峽走到這裏就要一個多小時,晚上還要走回去。家裡的人看天黑啦,就在門口等啊!看啊!擔心家裡的人還沒有回來……」林先生指著另一位礦工說:「他七歲時,他的爸媽帶他去算命,算命的人說他有戴帽子的命。以前戴帽子是當官,想不到長大卻戴安全帽……」
坑內的「礦公」們辛苦挖出來的煤,出坑後輪到坑外的「礦嬤」們處理。她們要選煤、洗煤。「礦公」和「礦嬤」分工合作,差別是男主內、女主外。
許多礦工們在幾年前建築九*九*藏*書業景氣的時候曾經改行,但很多人因為不習慣工作環境,而又回來。不習慣高空作業,不習慣太陽。就像父親他們說:「我們是黑社會弟兄,是地下工作人員。」
下午一點多是早班的礦工們準備出坑的時間。坑口的繩子一拉,坑內接到訊號,早班最後一趟煤車開始放行。為了避免煤灰在坑內飛揚,一車車的煤在運走之前,都灑了水。灑了水的煤看起來是烏黑晶亮,然而出坑的礦工,一個個看起來卻是烏黑而疲憊,但是眼神卻都顯得自在。疲憊是因為平均年齡都已經是五十四歲的人了,而自在是一輩子相同的工作之後,現在無力也無能改變的那種認命。
上層的煤巷很窄,怕影響他們工作,我們不上去了。沒拍到他們窩在只能斜躺或半蹲的凹凹里挖煤的「英姿」是一大遺憾。然而在微弱的光影下,看著半裸的人們飄進飄出,聽著坑內吆喝聲音若隱若現,工作人員說像在看一部質量很差read.99csw.com的黑白電影。而我們是只能勉強感同,卻無法身受的觀眾。
監工林振行說:「一進坑口,每下一百多公尺溫度就上升一度,這裏已經是地下三百多公尺,則多三度。夏天外面假如二十七度,這裏面就變成三十度……」礦車直下五百公尺,溫度從坑口的寒冬慢慢變成晚春。溫度和濕度都很高的工作環境里,礦工有時候乾脆是脫|光了幹活。不過今天我們看到的基本上都還穿著內褲。他們的理由是現在大部分都由機械取代人力,所以穿內褲還撐得住。但根據觀察,主因是今天有女性在場,因為大夥的內褲穿得很意思意思,該露的還是都露了。
利豐煤礦和台灣其他煤礦一樣,由絢爛而趨平淡。最盛期工人有兩百四十六人,而如今只剩下一半——一百二十六人,平均年齡五十四歲。不過即便是看起來這麼不忍的數字,某方面卻仍是驕傲。因為它是全台灣僅存的四大煤礦之一,而且據說是最現代化的一個https://read.99csw.com
這裡是礦坑內許多支坑的盡頭。採煤的負責採煤,而負責「石部」的礦工,是專門跟堅硬的石頭對乾的,負責一尺一尺地開鑿岩層,尋找煤的所在。由於是新鑿開的洞,安全坑木才在架設,隨時都有落石的聲音傳來。拍攝小組似乎連講話、呼吸都不敢用力,怕聲音震怒了頭頂的石頭。工作人員彼此互相安慰說:沒關係,製作人幫我們保了意外險,然而轉頭處卻看到他們若無其事地準備用俗稱「鴨頭」的鑽洞機在岩壁上順著石頭的走向鑿洞,準備埋放炸藥,下班前引爆,明天上班清走爆開的石頭,然後礦坑又接近地心一步。
洗好澡的礦工們慢慢散去,礦場又慢慢安靜下來。我們當了一天的觀眾,也該走了。工作人員忽然說:「奇怪!今天怎麼過得特別快!」是特別快,黑暗接著黑暗,竟然也是一天。想起曹禺的劇本裏面一句話,也許像礦工生活,那句對白是這麼說的:「啊!太陽起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