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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宮的話猶在耳邊迴響:只要你不說,真相永遠無法大白,一切都取決於你。
憐子懷孕已有九周,連妊娠反應都令她覺得幸福。平安無事地撐到生產的那一天,是夫婦二人共同的願望。
那是自然……行伸陷入沉默。
行伸說出愛光婦女診所的名字,問彌生十五年前是否在那裡接受過不孕治療。
室內陷入沉悶的死寂,行伸只能聽到隱約的呼吸聲,也不知是澤岡還是神原發出的。
然而——
回家路上,行伸和憐子都沒有說話。一到家,憐子便倒在卧室的床上。行伸以為她會掩面哭泣,卻沒有聽到嗚咽聲,後背也沒有一絲輕微起伏。
「你說什麼?」行伸與憐子對視一眼后,將視線移回神原身上,「什麼意思?太順利了有什麼不對嗎?」
他絕不能在態度中表露出這種糾結,特別是對憐子。絕不能讓憐子察覺到自己的想法。行伸自認為是一個好父親,用對待繪麻和尚人的方式對待萌奈,然而,這些瞞不過憐子的眼睛。
「確實講過。」憐子答道,「我和我先生商量過了,如果這次不行就放棄。」
行伸猶豫了很久,終於決定去拜訪彌生茶屋。那天是他第一次來到自由之丘附近。
憐子面色不悅,歪了歪頭。「上次檢查時,他們明明說很順利。」
行伸握緊手中的古典杯。終止妊娠,然後該怎麼辦呢?再次接受不孕治療嗎?不是已經決定這是最後一次了嗎?
「為什麼……」行伸呻|吟似的說道,「為什麼會這樣?你們不是在操作我們的受精卵嗎?為什麼還混有其他人的受精卵?」
「情況變了?」
起初彌生一臉困惑,聽著聽著,她的眼神逐漸嚴肅。
神原顫聲說出的話,令行伸的煩躁達到頂點。他用盡全力拍打面前的桌子,怒吼道:「這叫什麼話!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會是什麼事呢?」
前來慶生的人們異口同聲:孩子像哪邊呢?女孩子應該像父親吧?好像不太對啊,還是像母親多一點嗎?也有人滿不在乎地說,跟哪邊都不太像啊。當然,行伸知道他們沒有惡意。
「好,」行伸的表情逐漸柔和,「謝謝你。」
行伸立刻意識到,接下來必須抗議,必須讓對方做出解釋。他的心底湧起一股衝動:就算為此耗費再長時間也在所不惜!
見到花冢彌生的一瞬間,行伸大感震驚,不再懷疑。待萌奈長大成人、再上點年紀之後,一定會成為這樣的女人。萌奈和她的氣質一模一樣。也許是因為他和萌奈朝夕相處,才會感觸頗深。
但是,如果有人說這隻是他一廂情願,行伸將無言以對。畢竟,如果確信萌奈是自己的孩子,又怎麼會如此反覆琢磨呢?
「憐子。」行伸喚道,「你說怎麼辦?」
答案無從尋覓,唯有時光不斷流逝。正處於青春期的女兒敏感多思,不可能接收不到父親的煩惱與糾結。就在發生「手機事件」的那一天,萌奈再也無法忍受父親這沉重的念想,將積蓄已久的憤懣全部發泄。
那天之後,行伸一有空就去彌生茶屋。當他開始和彌生進行比較私密的交流時,他意識到自己十分享受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
「我不接受你們的說辭。其實我早就知道求你們也沒用。」
「這可是最後一次了。」憐子將目光落在腹部,「這孩子是最後一個了,是我們可能孕育的最後一個孩子。現在放手的話,就再也得不到了。我很清楚。所以,我要生下來。」
「不是的。」神原搖了搖頭,「我沒這麼想過。相反,現在才是開始。」
「當然不能,這完全是神原的失職。」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早晨。行伸吃完烤麵包和煎蛋,正在喝咖啡。憐子說希望行伸能陪她去一趟愛光婦女診所。「院長說有重要的事要談,希望今天我們能一起過去。」憐子顯得有些不安。
憐子短促地「嗯」了一聲,視線落在行伸手邊,好像是在看古典杯。
那份幸福很真實。一抹不安與疑惑仍駐留在內心深處,但只要和萌奈在一起就能暫時忘記。行伸覺得自己對萌奈的感情和對待繪麻與尚人的感情沒有什麼不同。遺傳基因又怎樣?她就是我們的孩子,無論誰說了什麼,她都是我家的孩子。
「一樣的。」憐子眼神堅定,「這種病叫遺傳基因上沒有關聯,而且還不確定,只是有可能罷了。我們不檢查就不會知道,只要一直不知道就行了。你不這樣想嗎?」憐子一口氣說完這些,沒有絲毫停頓。
信封裏面有一張摺疊起來的紙,打開一看,上面寫著「綿貫彌生」,此外還有住址和電話號碼。
「您的意思是……」澤岡側頭表示不解。
「絨毯的絨,毛髮的毛。絨毛是胎盤的組成部分,所以採集到絨毛就可以鑒定親子關係。」
恐怕憐子很早——也許就在剛生下孩子后不久,便意識到萌奈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她沒讓行伸察覺到一絲跡象,從始至終都完美地履行母親的職責。「我就是這麼自私又任性……沒有一丁點負罪感……」話雖如此,行伸並不清楚憐子的真實想法。她也有難言之隱,不是嗎?
行伸吐出一口氣,凝視神原,問道:「你為什麼又想告訴我了呢?明明前幾天你們還那麼頑固。」
「理論上可行,只是技術上有難度,而且很危險,所以日本幾乎不做。流產的風險非常高。如果你們做好了流產的心理準備,我們可以安排檢查。」
「你說的是有可能,對吧?為什麼不肯定地說是弄錯了呢?」
「什麼辦法?」
妻子的話令行伸心頭一震,不是因為被說中了心事,而是因為她指出的問題令他出乎意料。行伸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妻子的臉,等待後續。
「不管有什麼毛病,我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然後養育長大。我是這麼說的吧?」
行伸知道了萌奈的生母,但接下來該怎麼做,他無法馬上給出答案。不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時,不可草率地去聯繫。思考過後,他決定先做個調查,了解一下對方住在什麼地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有無家人等。
「你認為萌奈不是我們的孩子嗎?」
「弄錯了?弄錯什麼了?」行伸的語氣聽起來更嚴肅了。
「神原,」澤岡說,「給汐見先生他們做一下解釋。」
憐子的眼角沒有淚痕。自從宣布要生下孩子后,她再沒哭過。
彌生搖了搖頭,表示不用勉強。「我只要能看到萌奈的身影就滿足了,遠遠看著也行,比如上下學的路上。」
「嗯,我也這麼想。知道真相后,她本人受到的衝擊會比我大,因此我不認為可以馬上見面。時機由汐見先生來定,但我認為慢慢來,多花點時間會比較好。」
神原的下半張臉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還有一種方法,是絨毛取樣……」
「要不要來點?」
行伸看了看身邊的憐子,只見她剛剛捂著臉的手現在搭在腹部,彷彿是在輕輕詢read.99csw.com問肚子里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選擇不對女兒說出真相?」
「那就確認一下吧。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應該有辦法確認吧?不檢查一下,什麼都不好說。」
神原緩緩眨眼,略微頷首,從外套內側拿出一個茶色信封,將其放在行伸面前。「姓名、住址和聯繫方式都在裏面。」
他停下腳步,仰望夜空。今晚天氣晴好。如果是在憐子的老家長岡,或許能看到很多星星,但他只能辨認出其中一顆。望著那顆星,行伸喃喃自語:「憐子,我該怎麼辦?」
「為什麼這麼說?」
行伸決定趁休息日前往神原告知的住址。他不打算與本人見面,姑且只確認一下住址。這樣能一定程度上了解對方的生活水準。他推測此人應該不屬於低收入階層。愛光婦女診所的治療費用不低,更何況如果經濟上不寬裕,又怎麼會去做不孕治療呢?
「孩子他爸,」憐子輕聲說道,「等我死了,你想怎樣做都可以。」
「不不,那個……順利是順利,但……」神原舔了一下嘴唇。他臉色發白,表情有些僵硬。「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太順利了,所以我覺得有點奇怪。」
彌生問有沒有照片,行伸掏出手機。他存有幾張萌奈的照片,但都是舊照,最近沒有機會拍。最新的一張是萌奈上初中前買學生制服時拍下的。
「放棄什麼?」
憐子的語氣十分淡然,令行伸無法反駁。他也有同感,這將是最後一個。
「謝謝。」道謝的話語自然而然地涌到了行伸的嘴邊,「我會努力讓你們早日相見。」
「請不要拒絕,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行伸低下頭,說了聲「拜託了」。
不是約好了不談這個話題的嗎——行伸沒能將這句話說出口,因為憐子一定是做出重大決定后才開口的。「我自己倒沒覺得……你這樣認為嗎?」
「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另一個患者寄存了兩個受精卵。我們確認發育情況后,選擇狀態更好的一個收進了保管庫,另一個則留在了操作台上。我們本打算處理掉的。」
主婦對行伸搖了搖頭。「他們沒有孩子,所以離婚才那麼順利吧。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不好意思,我還有事。」
行伸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很煩惱,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吧?」
「把事情鬧大的意思是指……採取法律手段嗎?」
彌生閉上眼深呼吸后才開始看。她倒吸一口氣,隨即臉色發白,眼眶迅速泛紅,只片刻便滿盈淚水。彌生用紙巾按著眼角,向行伸道歉:「對不起,她太可愛了,看起來也很聰明。由我來說這種讚揚的話可能有點奇怪,但我想這一切都歸功於你們精心的養育。」
「孩子他爸,你一直很痛苦吧?」
即使遠遠地看過去,也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母女間的血緣關係。
「既然你們說沒問題,我們當然尊重你們的決定。」澤岡說,「這麼一來,會有幾個問題……」
行伸直視對方的眼睛,說道:「我理應有權知曉。」
「所以……」憐子用雙手緊緊護住腹部,「我們不做檢查。」
朋友把聯繫方式告訴行伸,行伸馬上打了過去。先提朋友的名字再談正事,接下來就好辦多了。雙方當天就見了面。行伸給出花冢彌生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委託對方調查其職業、愛好、人際關係等,凡是和這個人有關的信息都可以。
白血病病情進一步惡化,憐子瘦弱得像變了個人,但她眼裡還有神采。她握住行伸的手,說有話要講。「關於萌奈……」
這話合情合理,親子鑒定遲早要做。行伸答應了,心情卻十分複雜。
「我明白了。」彌生低下頭去。她保持著這個姿勢靜止片刻后,抬頭莞爾一笑,用雙手捧住面頰,「我可以說我現在的真實感想嗎?」
就這樣,汐見家重新揚帆起航。這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知道他們悲慘往事的人都很佩服他們能重新站起來。
「您知道他們搬去哪裡了嗎?」
「有一個地方比上下學的路上更好。」萌奈上初中后開始打網球,學校的網球場從校外也能看到。
「您能這麼做,我感激不盡。說實話,我很在意,不過我不會幹涉。一切都由您做主。」
此後,憐子換了一家醫療機構,行伸夫婦再也沒去過愛光婦女診所。行伸和憐子約定不再談論此事。他們互相發誓,絕不懷疑孩子是否為親生。
彌生茶屋打烊后,店裡只剩下行伸與彌生兩個人。彌生按著胸口,說道:「我好感動。我當年放棄的那個孩子在茁壯成長,像小鹿一樣神氣地滿場奔跑。我總覺得眼睛都花了,無法好好直視她,可又怎麼都移不開視線。」
沒想到不久之後,令人震驚的事發生了。
「聽了神原的說明,我嚇了一大跳,覺得必須儘快告知你們夫婦,於是聯繫了你們。說實在的,我們再怎麼道歉也無濟於事,只能說,請允許我們懷著最大的誠意來解決這個問題。」澤岡一臉苦澀地接過話茬。
「前幾年機構改建的時候,我們銷毀了一批已過保管期限的個人信息,但我可以不提此事,對綿貫女士說我們打算寄一些相關文件給她,想知道她現在的住址。如果用機構的固定電話打過去,我想對方不會懷疑。」
行伸眨了一下眼睛,終於明白妻子在說什麼了。「等一下,你要知道,這孩子有可能不是我們的。這和孩子得了什麼病可完全不一樣!」
「十五年前,我的妻子也在那家機構就診,通過體外受精懷孕,但是很快我們就從院長和主治醫生那裡聽到了令人震驚的消息。我妻子肚子里孕育的可能是別人的孩子。」行伸講述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彌生的語氣聽上去很沉著,然而在行伸看來,那是她心靈的吶喊。她的心想必快要被懊悔和遺憾撕裂。行伸輕輕點頭,不知該如何作答。
彌生的話一針見血。行伸無言以對,陷入沉思。
如果是我們的孩子,那就謝天謝地了。兩人只要和之前一樣關注憐子身體的變化,祈禱孩子平安長大即可,可如果不是,如果那不是我們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
「請。」神原簡短地答道。
「我記得這句話。」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澤岡再三確認。
「可能性……並不為零,對嗎?」行伸對神原說,「我的意思是,現在我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們的可能性並不為零,對吧?你說你犯下錯誤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吧?還是有可能沒拿錯的,對嗎?」
行伸沒有猜錯。對方住在一個清靜的高級住宅小區,然而此處的名牌上寫的不是「綿貫」。行伸又轉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這個姓氏。他困惑地在周圍徘徊,這時附近的獨棟住宅里出來了一個主婦模樣的中年婦女。看她並無急事的樣子read.99csw.com,行伸叫住了她,說正在找一戶姓綿貫的人家。
孩子是我們的可能性並不為零。
「其實……」從喉結的活動可以看出神原咽了一口唾沫,「此前夫人的受精卵就算狀態良好,也很難發育成熟。這次的情況也一樣,受精卵的狀態甚至稱不上良好,所以我們抱著很有可能失敗的念頭進行植入……這些我們也對夫人講過。」
憐子始終一言不發,她的眼淚落在地板上。
「憐子……」
「所以是這個人違反了規定?」行伸指著神原說。
彌生的嘴角浮現出笑容,問道:「那調查結果呢?」她的聲音沉穩而溫和,「汐見先生認為被拿錯的受精卵的所有者,令愛的親生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思來想去,他終於做出決定。
行伸給神原打電話說明了情況。神原自然不知道綿貫彌生離婚和搬家的事。
「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彌生的雙眸熠熠生輝,「我早就已經放棄了生育,在愛光婦女診所的第三次治療是我最後的努力。我和我當時的丈夫談過,這次不行的話就分手。結果確實沒成功,所以我們離婚了,從此我再也不想這些,直到今天。我覺得沒有孩子的人生也不壞,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孩子——不是比喻,是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竟然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活著。除了說像做夢一樣,我還能說什麼呢?如果真是夢,我希望永遠不會醒來。不過,」她眨了眨眼,繼續說道,「我還是很想自己生啊。生下孩子,給她哺乳,看她長大,感知育兒的不易,體會她一天天成長的欣喜……」
「是一個優秀的女人。」行伸直視著彌生的眼睛,「我死去的妻子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至於你,如果是你生下我女兒,女兒應該也會很幸福吧。」
下午,夫婦二人一同前往愛光婦女診所,剛一到達就被帶進了院長室。那裡有兩人正在等他們。一個是院長澤岡,自最初講解不孕治療以來,已見過數面;另一個是五十歲上下的小個子男人,此前行伸從未見過,他自稱神原,是負責體外受精的醫生。
「如果我能一直當萌奈的媽媽就沒問題,但現在看來是不行了,所以我才要和你說這些。」
「您能夠理解我們,真是太好了。」
「不能嗎?」
「我可以現在就看嗎?」
花冢彌生的態度著實令行伸吃驚。自己的孩子在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於某地出生,生活在這個世上——這種事可能會發生在男人身上,但通常不會涉及女人。說出真相前,行伸完全可以想象彌生會如何怒不可遏。夫婦二人並非有意為之,但行伸已做好準備承受對方因奪子之恨引發的怒火。出乎意料的是,彌生自始至終都異常冷靜,甚至還顧慮到行伸和萌奈的心情。
「沒辦法。養育令愛的是你們夫婦,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得知調查對象是個五十歲出頭的女人時,朋友一下子沒了興趣,語調隨之平淡:「那家信用調查公司收費不低,不過工作細緻,值得信賴。」
即使在這種時候,憐子也總是報以一笑,好像完全不在乎。行伸很想知道妻子的真實想法,但他問不出口,也不能問。
第二天是星期日,兩人再次來到愛光婦女診所,將共同的決定告知澤岡和神原。
「你說什麼!」行伸的心臟在胸膛內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令人忌諱的想法——也許這不是我們的孩子的想法,總是牢牢地吸附在腦中一隅,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行伸內心深處最敏感的地方。
彌生露出吃驚的表情,目光閃爍,問行伸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拒絕呢?」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澤岡說,「但是,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我們都不能侵犯患者的隱私。即使您要訴諸法律或向媒體公開,我也無意改變立場。希望您能理解。」
「可當時你們不是說,徹底忘掉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嗎?」
行伸腦中一片空白。他看了看眼前兩個低頭的男人,望了一眼身旁垂著頭的妻子,最終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錶上。一個看似離題的念頭瞬間在腦中一閃而過:接下來有什麼要做的事嗎?
澤岡在一旁聽著,神情微妙。想必他心中五味雜陳。此事一旦公開,院方的名聲將一落千丈,行伸夫婦起訴並要求巨額賠償也是理所當然。現在事態竟然能就此平息,無須付出任何代價,著實出乎意料。身為醫生,他良心受到譴責,卻感覺死裡逃生。當然,始作俑者神原更是鬆了一口氣。
「我們保證。」兩個醫生低下頭說。
「這個能拿來當借口嗎!」
「現在還……不能……」神原始終不抬頭,說話也吞吞吐吐的。
他想到一個主意——委託信用調查公司。學生時代的一個朋友經營著幾家餐廳,僱用新員工時曾用過類似服務。他決定請朋友介紹那家公司給他。
「沒錯。」
「現在還不能肯定。有可能弄錯,但也有可能沒弄錯,是不是這樣?」
澤岡看著行伸,神情緊張。「您是要我說出那個受精卵的所有者,對嗎?」
神原含糊不清的說明令行伸心煩意亂。「什麼情況?請你仔細說清楚!為什麼你們直到現在才發現弄錯了!當時都沒發現的話,現在也不可能發現啊!」
那天他們就聊到了這裏。行伸懷抱著一種成就感,彷彿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但同時又感到一陣虛脫。他感覺自己已踏上一條不歸路。與萌奈的分離也許就在前方,但他應該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這麼做沒錯吧?回家路上,行伸問了一遍又一遍。探問的對象不用說,自然是憐子。他總覺得彼岸的她正溫柔地朝自己點頭。
「是發現什麼問題了嗎?進展不順利?」行伸問。
「打擾了。」行伸還想打聽綿貫夫婦的為人,可惜缺少留住對方的借口。
與萌奈的二人生活即將開始,行伸更加混亂與不安。他堅信這個女兒是自己僅存的精神支柱,可他又懷疑生活是否真的可以這樣繼續。假如總有一天要說出真相,那還不如早點說。憐子的話正中要害,行伸的良心確實受到了譴責。自己所做的事真的是為萌奈好嗎?到頭來還不是只為滿足自己的慾望?萌奈真正的父母就在這世界上的某處生活著,行伸對他們的負罪感也一直沒有消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行伸語調平和,但他只是沒有餘力表露情感罷了,「請你們解釋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請詳細說明。」
旁邊的憐子好像突然動了一下。
行伸想,他們大概已經認定他不會這樣做。他的確無意公開事實。公開沒有任何好處,只會傷害萌奈,說不定自己也會遭到抨擊:明知有可能拿錯了受精卵還選擇把孩子生下來,如今又來找麻煩,太卑鄙了。
「啊?」行伸感到困惑。
行伸趕在下一個休息日去了一趟。地名叫上野毛,住址是公寓樓里的一個套間。公寓樓非常九_九_藏_書漂亮,感覺不是窮人能住得起的。問題在於,行伸連這個名叫花冢彌生的女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在公寓樓旁蹲點也無濟於事。
「我確實看到了你的誠意,也明白把這種東西交給外人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我不會草率行事。採取行動時,我會聯繫你,當然也可能事後報告。」
「如果你想見她,我無權拒絕,不過考慮到女兒的心情,希望你慎重行事。」
「現在才是開始?」
「非常抱歉。」澤岡再次低下頭。
「你在困惑,真的可以就這樣把萌奈當成自己的孩子養大嗎?不是一天兩天,從萌奈一出生起你就是如此。不對,沒準從出生前就開始了。你在想,我們的行為是否違背了生而為人的原則,畢竟我們可能搶了別人家的孩子。萌奈真正的父母現在怎麼樣了?如果他們得知自己的孩子在一個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出生,會怎麼想呢?這就是你的煩惱吧?面對萌奈,你總抱有一種負罪感,猶豫應不應該告訴她真正的父母另有其人。你一直在煩惱。」憐子的唇邊掛著淺笑,仰頭看著行伸,「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嗎?」
說到彌生在健身房和美容院入會的理由,他倒是心裡有數。為了迎接與萌奈相見的那一天,彌生正在努力使自己變得更年輕、更美麗。這份苦心令行伸胸口發燙。
「不要小看十幾歲孩子的敏感程度。再說了,正因為令愛與你想法不合,你才會如此苦惱,不是嗎?」
「那是其他毛病?」
「請不要誤會。」行伸說,「我並沒有因此覺得我們當時的決定錯了,我堅信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萌奈拯救了我和憐子,這個家得以再次幸福。憐子命數不長,但她還是度過了一段安穩而快樂的時光。現在憐子去世了,考慮到將來,我認為隱瞞真相不太好。」
話雖如此,這件事還是對彌生造成不小的衝擊。彌生茶屋臨時歇業三天,常客說是因為店主身體欠佳,不過按彌生的說法,只有最初兩天是身體不舒服,最後一天則是因為外出。她去了萌奈的學校,看萌奈練習網球。
當對方展示花冢彌生小時候的照片時,自己肯定面色慘白,現在卻臉上發燙。行伸陷入了半混亂的狀態,迷迷糊糊中想著,這一天終於來了。他在心中的某個角落對此早已有所準備,但做夢也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形式。
和她結婚,是否就可以實現這個想法?想到結婚,行伸立刻感覺門檻高了許多。彌生沒有固定交往的男性,但未必會接受行伸的求婚。之所以單身,想必她有自己的人生觀,更何況行伸還需要顧及萌奈的感受。
當務之急是在何時、如何告知萌奈,為此行伸很是苦惱。父女之間的關係依然緊張,平日里根本沒怎麼好好說過話。在這種情況下說出「其實你不是親生的」,萌奈一定會胡思亂想,認為怪不得爸爸不愛她。行伸希望與女兒互通心意,但又想不出辦法,因而十分焦慮。
行伸拚命克制揪住對方衣領的衝動,什麼叫「做好了流產的心理準備」啊!你知道我們為這次懷孕傾注了多少心血嗎?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這時神原開口道,「也許能成功。」
「離婚了?」
「綿貫家搬走了,」女人點了點頭,「好幾年前……可能十幾年前就搬了。」
「這個……」神原只說了兩個字,便咬著嘴唇不再吭聲。
「這是汐見先生的選擇。」
彌生略微睜大眼睛,發出一聲低呼。她應該無法理解剛剛聽到的話。這也難怪。
彌生點點頭,用低沉的聲音答道:「我會考慮一下。」不過直到最後,她也沒說想見神原。或許她覺得,事到如今再聽對方解釋已無關緊要。相比之下,她更想見萌奈,她問行伸是否可以。
行伸撓著頭,不知所措。現在的局面完全超出他的預想。
神原的表情卻扭曲起來。「您還說謝……」他沒再說下去。
那天之後,行伸一直很苦惱。到了最近,他開始覺得是時候對萌奈說出真相了。
行伸趁打烊時進店,對彌生說有要事相商。也許是他臉上的表情過於緊張,彌生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絲害怕。
沒過多久,憐子離開人世。
行伸調整呼吸,說道:「你會告訴我,是嗎?那個……受精卵的所有者是誰?接到你的電話后,我一直在期待。」
「沒聽說,但兩人似乎離婚了。」
「現在還沒到能檢測的時候。」
行伸從未忘記十五年前那一天發生的事。那一天,終獲一線曙光的喜悅被擊得粉碎;那一天,希望徹底化為絕望。
難道是發現胎兒有異常?高齡產婦生下殘疾兒的概率較大,這一點院方最初就做過說明。
「可是現在已經順利懷上,發育得也不錯,難道不是嗎?」行伸問。他不明白醫生們到底想說什麼,聲音不由得尖銳起來。
行伸咽了口唾沫。「什麼事?」
行伸拜訪愛光婦女診所後過了三天,神原聯繫他說有要事相商,於是兩人約定在行伸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
「你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怎麼可能,那丫頭還只是初中生呢。不是這個,是親戚托我辦的,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討論過。首先,我們無意檢查孩子是否為親生,這是一個大前提。好在我是A型血,我妻子是B型血,無論孩子的血型是什麼都不矛盾。既然如此,我們不如選擇相信,相信這肯定是我們的孩子。所以,」行伸繼續道,「你們也必須做出承諾,絕不能曝光這件事。不僅如此,還要請你們忘掉所有的一切。這裏沒有發生過拿錯受精卵的事故,院方也從未對我們做過說明。汐見憐子生下的孩子無疑來自於她自己的受精卵——無論今後發生什麼事,都希望你們能夠一口咬定。」
行伸嘆了口氣,說道:「那就沒辦法了。」
「有可能。」憐子用嚴肅的目光看著行伸,「你會陪我去吧?」
神原輕輕點頭。「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很煩惱。越是回想,越是確信自己犯下了錯誤。我滿腦子都在想,讓一個女人生下了別人家毫不相干的孩子,這可如何是好。我盼望著就這樣無事發生,但又覺得不可能。我預感到,終有一天我將不得不通過某種形式承擔起這個責任。聽澤岡說汐見先生來電,我就想這一天終於到了。」
「我知道。你是說,如果孩子生下來后發現不是我們的,該怎麼辦,對嗎?」
醫生們難掩驚訝。
「也是,」行伸點點頭,「還不知道檢查的結果。」
「這個檢查可以在現階段做,是嗎?」
憐子遲疑似的舔了一下嘴唇,隨後搖了搖頭。「我現在不能喝。」
如此這般,光陰似箭,憐子平安生下一個女嬰。
「手機號碼可能沒變,但我也不能貿然打過去,正在想到底該怎麼辦。」行伸說。
彌生說想做一次親子鑒定,倒不是懷疑什麼,但她還是希望得到醫學上的證明。「https://read•99csw•com十五年前不也是醫生操作失誤嗎?我只想確定這次真的不會再錯了。」
彌生苦笑起來,歪了歪頭。「能那麼順利嗎?」
「問題是我的女兒——取名為萌奈的這個孩子。」行伸說,「我直說了,受精卵確實是拿錯了。我們並沒有做檢查,但在一起生活就知道,女兒不像我們。我感覺不到遺傳基因上的關聯。」
「當然。」行伸點點頭,「我們一起去找院長。」
只能同意檢查,這就是他的結論。冒著流產的風險也得查。問題在於檢查的結果。
「弄錯了……受精卵……」
「先是綿貫先生搬了出去,綿貫夫人一個人住了一段時間后,把房子轉手了。」
彌生說怕被懷疑,所以沒拍照片。
「不會是唐氏綜合征吧?」行伸脫口而出。
見彌生神情落寞,行伸也很難過。「我準備對女兒說出真相。她可能會很受打擊,但真相也會讓她有所收穫。如果她知道自己還有一個母親,而且是這樣一位優秀的女性,肯定會受到鼓舞的。」
行伸是在病房裡明白這一點的。
神原抬起頭,眼睛因充血而發紅。「確認親子關係必須做羊膜穿刺檢查,至少需要懷孕滿十五周。如果那時再決定終止妊娠,夫人的身體所承受的負擔就太大了。」
「我打算什麼也不說,把女兒帶來這裏。如果她願意親近你,開始喜歡你,那就再好不過了。」
「話是這麼說……」
「我覺得耍花招不太好。如果早晚要說出真相,就應該在我們見面之前說清楚。如果你打算什麼都不說就帶她來見我,那麼以後也別說出來。」
「您要向您女兒說明真相嗎?」澤岡以謹慎的口吻問道。
行伸將目光落在手中的紙上。「你覺得給了我這個,就算承擔責任了?」
「對外是這樣,今後我無意公開,也會讓女兒保密。我保證。希望你能告訴我。」
「是愛光婦女診所的人告訴我的。出於某種理由,我一直在找你。我來這家店並不是偶然,而是為了見你,為了確認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從見面到現在,我一直都在說謊。」
愛光婦女診所翻蓋了新樓,澤岡和神原老了不少。神原不直接參与治療,只做技術指導。行伸本想問問神原能指導什麼,但忍住了。他並不打算翻舊賬。
「我得減肥。」彌生又說,「汐見先生已過世的妻子肯定很漂亮吧?要是萌奈發現自己真正的母親皮膚鬆弛,還是個胖胖的阿姨,肯定會失望的。」
是啊,她也給不出答案,行伸對自己說。他獨自來到客廳,喝起了加冰的威士忌。不喝點酒是無法冷靜思考的。
「能不能做出承諾?」行伸問。
行伸走出KTV,室外空氣中的陣陣涼意令他打了個寒戰,回過神時才發現全身已冒出冷汗。濕漉漉的襯衫緊貼著皮膚,感覺很不好受。他的心臟仍快速跳動著,沒有絲毫平靜下來的跡象。剛才他好不容易才脫身離去,但毫無疑問的是,松宮的懷疑非但沒有消除,反倒進一步加深了。
「您說得對。」插話的是院長澤岡,「不在操作台放置兩個以上的受精卵是基本原則,也是我院定下的規矩。」
「那就好。」憐子的表情終於稍稍緩和。
神原挑起一邊嘴角,皺起了眉頭。「澤岡和我立場不同。院長如果泄露了患者的個人信息,一旦曝光,損害的是機構的名譽。我個人擅自行動,只要我受到懲罰,機構的名譽不至於全失。」
「對不起……」神原一直在道歉。
「如果這對她有好處的話。」
兩人遵守約定,絕口不提此事。行伸一如既往地關注著妻子的身體狀況,什麼也不去想,一心盼望著預產期。久而久之,他們已差不多淡忘了澤岡和神原的話。忘了就好,把它當成一場噩夢就好,行伸這樣告訴自己。遺憾的是,記憶並不能完全從腦中消失。
行伸做了個深呼吸。他注視著彌生的眼睛,繼續說道:「你可能是我女兒的母親。」
不久他開始想,如果這個女人能成為萌奈的母親該有多好。她們是貨真價實的母女,血脈相連,倒不如說本就應該生活在一起。
今年年初,他決定去見澤岡他們。萌奈馬上要升入初中二年級,兩人已經幾個月沒在一起吃飯了。行伸說想面談,澤岡沒有拒絕。
「如果你是為了萌奈好,告訴她真相也沒問題。如果你累到無法繼續隱瞞,即使不確定是否為了她好,也可以實話實說。一切都由你來決定。只是,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不能說出真相,因為我想當萌奈的媽媽,直到死。」
行伸抬起頭,看到了澤岡的頭頂。澤岡正雙手抵著桌子,神原也在旁邊低著頭。
憐子在行伸的身邊雙手掩面,無力地垂下了頭。
「前些日子檢查的時候,我對夫人說進展順利,但之後我接到了神原的報告……」說到這裏,澤岡支吾著,望向身旁的神原。
就是這一次。就是這個孩子。望著熟睡的寶寶,行伸暗自發誓,這一次,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要讓這個孩子幸福。
「對不起,我是一個狡猾的女人。」說著,憐子緩緩閉上眼睛。
「如果你們拒絕,我會考慮。」行伸注視著地毯。
「為什麼要找我?」
「我們考慮一下。」行伸來回打量著澤岡和神原,說道。
行伸簡單說明了近況。澤岡和神原對於憐子的病故都很吃驚,神情悲痛。
一旁的澤岡表情苦悶地站起身,一言不發,深深地低下了頭。
「今天早上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孩子呢?」
妻子沒有回應。
「那為什麼不馬上處理?就是一直放著才會弄錯的,不是嗎?」
行伸看出兩人的表情開始僵硬。神原哭喪著臉,雙手抱頭。
「我把話說在前面,我是不會放棄的。」
行伸一把揪住頭髮。他無法平息情緒,想痛罵對方卻又覺得有其他更該做的事。為了釐清思路,必須先冷靜下來。他反覆做了幾次深呼吸。
「我們可能拿了其他患者的……卵子……受精卵……然後植入了……夫人……體內……」神原聲音顫抖。
「是。」神原抬起頭,「我們把受精卵放在有營養液的器皿中培育,蓋子上面貼著寫有患者名字的標籤。這個蓋子可能蓋錯了,然後我們就這樣,錯誤地把那個受精卵植入了夫人的……」他的聲音越發虛弱。
「這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決定。」行伸瞥了一眼身邊的憐子,開口說道。
神原突然跌下沙發,兩手撐地,額頭緊貼地板,向兩人下跪謝罪:「我必須向你們表示由衷的歉意。真是太對不起了!」
「兩年前我妻子去世,在去世前她曾對我說,如果是為了萌奈好,可以告訴她真相。此後我一直很煩惱。最近,我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與女兒相處,於是我意識到是時候這樣做了。我決定先調查受精卵的所有者,因為一旦說出真相,萌奈肯定想知道親生父母是怎樣的人。」說完這些后,行伸等待彌生的反應。他九*九*藏*書完全想象不出對方的態度,是悲傷,抑或是憤怒,還是……
憐子輕抽鼻翼,做了個深呼吸,凝視著行伸的眼睛,說:「不做檢查。」她的語氣斬釘截鐵。
鑒定結果不出所料。萌奈是彌生女兒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是行伸女兒的概率則為零。
行伸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便問神原能否幫忙。神原回答說能做的一定會儘力。
「不過,我把她的樣子牢牢地刻在心裏了。要是在某處擦肩而過,我有自信一定能認出她。」彌生自豪地說。
如果沒有拿錯受精卵,萌奈自然不會出生。要問這樣是不是更好,行伸依然感到迷惘。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行伸背負著徒勞感和無力感踏上歸途。一想到萌奈,他便情緒低落。他完全不知道今後該怎麼和女兒相處,自己又該怎麼辦。
一周后,行伸收到了調查結果。報告書涵蓋花冢彌生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報告書可知,花冢彌生正在經營一家名叫彌生茶屋的咖啡館,至今單身,沒有固定交往的男性。
「萌奈是我的孩子,這一點無可動搖,是我生下了她。」憐子強有力地斷言道,「我們女人,不,我們做母親的人,就是這麼自私又任性。我不管受精卵是誰的,只要是我生的,那就是我的孩子。這個和遺傳基因沒關係。基因算什麼東西!不好意思,我沒有一丁點負罪感,這樣挺好,不過前提是現在的生活可以一直維持下去。情況變了,要選擇的路也就變了。」
「憐子,說這種話可不太……」
「請你們做一次檢查,」行伸說,「越快越好。如果是我們的孩子,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如果不是,到時再請你們承擔相應的責任。」
憐子輕聲笑了起來。「最初我以為你只是有點不知所措,這也難怪,男人本來就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切身體會到自己已為人父,繪麻和尚人在世的時候,你也多少會這樣。可是孩子他爸,你對萌奈的態度還是有點不一樣。沒多久我就明白了你的真實想法。你肯定很內疚吧?」
「我得想想。」
「我女兒知道真相后,肯定會受到很大的衝擊,那時我必須給予她堅定的支持,幫她渡過難關。只是,當她振作起來,想必心裏還是會有疑問: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誰?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麼?我已經決意挑明真相,自然需要告知部分信息,所以首先得了解情況。反過來說,如果不知道萌奈真正的父母是誰,我也很難對她開口。」
行伸表示彌生一點也不胖,沒有必要操那個心,但彌生不認同。「請你給我留出至少三個月的時間,我要減掉十公斤。」說著,她按摩起臉來,眼神極其認真,「我還有一個請求。」
行伸深深地吸了口氣,直視著妻子的眼睛,慢慢吐出氣來。「當然,這還用說嘛。」
「如何使用這份個人信息,是汐見先生的自由,一切由您決定。至於因此而造成的一切後果,則由我來承擔,對此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與醫生身份不符的低調而謙恭的措辭,傳遞出了神原的真情實意。
「也許是因為那個受精卵原本打算處理掉,對方覺得沒有必要解釋吧。當然,我認為既然你們的孩子有可能在別處出生,對方還是有義務說明的。主治醫生姓神原,如果你想找他問個明白,我可以從中牽線。」
他們沒有孩子——這句話引起了行伸的注意。行伸想,這還真是諷刺。神原說他們從對方的兩個受精卵里挑選發育狀況良好的那個放進了保管庫,準備把另一個處理掉。這個多餘的受精卵被植入憐子體內,使她懷孕並生下了萌奈,然而那個理應狀況良好的受精卵,最終卻沒能讓綿貫彌生懷上孩子。
這個方法十分成功。幾天後,神原發來郵件,裏面寫著一個位於世田谷區的地址。原來對方離婚後恢復了舊姓,現在叫花冢彌生。
「根據現有的情況來看,還是拿錯的可能性更大……我覺得應該是我弄錯了……」
彌生遭遇了什麼?是誰殺害了她?行伸毫無頭緒。
「絨毛取樣?」
「請講。」行伸困惑地說。他也很好奇。
憐子躺在床上,笑容依舊,搖了搖頭。「孩子他爸,我在討論現實問題,你配合一下。我要是不在了,你肯定會更煩惱。萌奈可能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今後能不能和她順利相處,要不要告訴她真相……你知道嗎?現在DNA鑒定很方便,說不定哪天你和萌奈必須做親子鑒定。到那時,你肯定難以冷靜面對現實。」
彌生笑容依舊,但目光忽然傷感。「院方什麼都沒對我說。」
「我打過去也很奇怪。人家會懷疑為什麼現在還來找她,畢竟我們最後一次打交道是在十五年前了。」
行伸再次覺得有必要對萌奈說出真相。他確信,讓女兒知道自己與品格如此高尚的人有血緣關係,對她必有好處。
是否該做親子鑒定——這是在萌奈年紀更小、憐子還在世的時候,行伸就一直在考慮的問題。他始終沒能下定決心。他清楚這個孩子沒有繼承他與憐子的基因,但仍對確定事實真相心懷抵觸,因為他還沒有做好接受現實的心理準備。
「這個孩子。」憐子說著,摸了摸肚子,「不管有什麼毛病,我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然後養育長大。」
「你要調查誰?是你女兒有男朋友了嗎?」可以想象電話那頭的朋友一臉壞笑的樣子。
「是這樣的,」神原苦著臉,看上去十分難過,「我們有可能弄錯了。」
那就不能生下來。放棄,也就意味著終止妊娠。
行伸低頭不語。憐子全部說中了。即使遺傳基因上沒有關聯,憐子畢竟是萌奈的生母,而自己是憐子的丈夫。這個想法一直支撐著他。失去這層關聯,他和萌奈會怎麼樣呢?他光是想想都很不安。
行伸覺得頗為諷刺。他為鑒定提交的是萌奈的臍帶。這原本是連接萌奈與憐子的紐帶,如今卻成為兩人並無血緣關係的鐵證。
彌生遇害了。
「你還好嗎?」行伸問。
「是的。我問了一下,當時其他職員在忙著做別的檢查,所以他必須一個人完成幾項工作。」
行伸腦中一片空白,原本描繪的理想藍圖徹底碎裂。他已經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萌奈真相。得知真正的母親遇害,會對她的人生有益嗎?
行伸將視線移向妻子的小腹,問:「出什麼問題了嗎?」
兩個醫生一直保持沉默。
「今天和您見面的事,我沒對澤岡說。」神原表情僵硬地開了口,「聯繫您是我個人的決定,希望您今後也不要對澤岡說起。」
「不,這個……剛才我也說了,按夫人的……受精卵的狀況,我覺得不太可能順利發育到目前的階段。我回顧當天的操作記錄,想到或許是自己犯下錯誤,於是來找院長商量。」
聽到有動靜傳來,行伸抬起頭,見憐子朝客廳走來。她低垂雙目,走近餐桌,在行伸對面坐下。
「那她永遠也不會認你做母親,這樣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