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個，我本人呢？」

她好像也注意到跑過來的男生，輕輕舉起手來。

「下星期就要考試了，對你們倆真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沒關係的。我們兩個成績一直都不錯啦，對不對？『知道秘密的同學』。」

「我小小的內臟，沒法背負拯救你的重大任務啦。」

「……那當然，罹患重病的同班同學真是太有意思了。」

「辛苦啦，櫻良！」

我把便鞋換成樂福鞋，從兩邊都是鞋櫃的門口走出去。學校大門在校舍門口前方，操場在校舍後方，棒球隊和橄欖球隊的聲音漸行漸遠。她發出噠噠的腳步聲，特意加快速度跟我並肩前進。

「我知道喔。」

嘈雜的笑聲消失了，天空的藍色慢慢增加，我順著一貫的路線前進。在我眼中一貫的回家之路和她眼中一貫的回家之路，一定每一步看起來都完全不一樣。我是這麼覺得的。

「辛苦了。圖書館已經關門了，你們不用著急。來吧，喝茶吃點心。」

我喝了一口老師端來的冰麥茶，環視圖書館內，確實沒有半個學生。

「……不是的。那個……」

「要是一定要這樣的話，我僅存的餘生就讓『知道秘密的同學』幫忙也無不可喔！」

「所以只好拜託『知道秘密的同學』啦。」

「騙人的。」

「……很難說。」

「那就星期天上午十一點，在車站前面集合。我會寫在《共病文庫》上的喔！」

「……」

但是沒錯，正如她所說，我還能走這條路多少次也是個未知數。她看見的沿路風景和我所見的沿路風景，其實是不能不一樣的。

「……也不是沒有……吧。」

我正毫不猶豫地要轉身時，她的話讓我停了下來。

我觸摸脖子，確認自己還活著，九九藏書配合心跳踏出步伐，感覺像是強行晃動脆弱的生命一般，讓人不禁難受了起來。

對死有自覺的人，果然說出來的話就有相當的深度。跟我並肩而行的她，在我心中的評價稍微上升了一點。

「……點心。」

「我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啦，以前的人要是身體哪裡不好，就吃其他動物的那個部分吔。」

「什麼啊，原來『知道秘密的同學』對我還是有興趣的呀。」

「什麼意思？」

「難道你查過了？」

她說的沒錯，不會那樣的。

我聽見她在我背後的呼吸和腳步聲，好像很高興地轉過身來了。但我仍舊面向書架，只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看到了一個臉上滴汗，掛著笑容，完全不像是馬上要死掉的女孩子。

我隨便應了一句，咬了一口點心。真好吃。

「對不起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唔——，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想說什麼啦。比方說，『知道秘密的同學』也有想在死前做的事，對吧？」

當然對她而言，我的評價完全無關緊要。喜歡她的人很多，她根本沒有時間搭理我。穿著足球隊制服從校門口方向跑過來的男生，看見她立刻臉色一亮就是明證。

「哇——，謝謝老師！」

「我也還沒。」

「肝臟不好就吃肝臟，胃不好就吃胃，他們好像相信這樣就可以把病治好喲。所以我呢，想吃你的胰臟。」

「真是的——，你就是這樣，所以沒有朋友啦！」

「當然好啊。」

「真是的——，你就是這樣！」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望向她，刻意不要造成戲劇性的氣氛，盡量普通地談話。要是她認真起來應該會很麻煩。

「我想吃掉你的胰臟。」

她像幼稚園老師一樣斥責九九藏書我。以男生來說我算矮的，以女生來說她算高的，我們身高几乎一樣：毋寧說被比自己略矮的人斥責滿新鮮的。

晚風吹來，讓活著的我得以分心。

「書庫好熱啊——」

她一面說，一面又哈哈哈地笑著。一定是熱得腎上腺素過剩，腦筋秀鬥了吧。我很擔心同班同學的病情。

「所以找別人吧。」

我真的不在乎。我跟她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所以同班同學對待我和她的態度也截然不同，這是無可奈何的。

「……原來如此。」

「我？哎——，什麼啊！愛的告白？哇——，好緊張！」

「沒關係！啊，不對，不要跟他說，反正我無所謂。」

她深吸一口氣，被灰塵嗆了一下，然後開始興高采烈地解釋。我並沒有望向她那頭。

「是啊。」

說著說著，我們已經走到校門口了。學校在我家跟她家之間，我們的方向相反，得在這裏跟她分手。真可惜。

「好像壓力大到胃都要痛了的樣子。」

她不可能活到跟四十幾歲的老師同樣的年紀。在場的人只有我跟她知道，所以她笑著對我使眼色。簡直像是美國電影里，演員一面說笑話一面眨眼似地。

「要去找誰？就算是我也不覺得能吃家人啊。」

「你就沒有考慮到我也可能需要胰臟嗎？」

在這個地球暖化的時代，已經七月了，書庫的冷氣還一點都不冷，我也滿頭大汗。

我知道。我曾經查過這個很少聽說的臟器，當然也是因為她的緣故。

「我剛剛說的話——」

她這次把頭歪向另外一邊。

「我覺得並不好。」

她一面伸手拿第二個點心，一面管我的閑事，但我不予理會，喝了一口麥茶。普通市售的麥茶，因為味道很熟悉所以九_九_藏_書好喝。

「加油！」

我沒有揮手，這次真的轉身背對她走上回家的路。

「所以呢？」

「喔——，到底是什麼事？」

「這算什麼啊——」

「雖然是事實，但不勞你費心。」

「胰臟是調整消化和能量的產生。比方說，生產胰島素將醣轉化成能量。要是沒有胰臟，人無法得到能量就會死掉，所以我沒法請你吃我的胰臟。抱歉了。」

「『乖乖牌學生』呢？」

我開始稍微願意考慮星期天是不是要出門了。

「是啊。」

「我還沒想過呢——。是還沒想，還是已經想了呢？」

我一口氣說完，繼續做事。她哇哈哈哈地笑出聲來，我以為自己的笑話很高明，正有點得意，但卻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看吧，根本沒、在、聽！不可以說謊！」

我本來想不予理會的，但這裏只有我跟她兩個人，說是自言自語也未免太驚悚了，這句話果然還是對我說的吧。

「星期天，有空嗎？」

「這樣不行喔，『知道秘密的同學』非得好好考慮不可。」

她又吃吃地笑起來。我可是面無表情地認真工作，真希望她能好好跟我看齊。

「謝謝老師。」

「沒人教你要好好聽別人說話嗎？」

「啊哈哈哈哈，不會那樣的啦——」

「嗯。」

「對。我一直在想，而且是認真的。」

她臉上愉快的表情像是想要惡作劇一般，我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可絕對稱不上偷陝。

「你的事。」

「啊，抱歉，我要跟可愛的女朋友約會。那個女生一覺得被冷落就會抓狂。」

「反正你根本不知道胰臟是幹嘛用的——」

「你突然成了食人族嗎？」

在她的身影前方，夏日天空仍舊是夾雜著些許天藍的橘黃粉紅，映照著我們。

她吃吃ｈttｐｓ://reａｄ•9９ｃsｗ.com地笑著，似乎也正繼續工作，沒有看向這邊。我聽見精裝本被拿出來又放回去的聲音。

她對一切都積極正面應對，早就坐在櫃檯後面的椅子上休息了。我也拿了一個點心，把椅子移到跟她有點距離的地方坐下。

「……你有在聽嗎？」

她原本滿臉的不悅一下子豁然開朗，興緻勃勃地盯著我瞧。我稍微抽身，略略點頭。

她說完就揮揮手，朝著跟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徵得我的同意吧。

她的聲音太咄咄逼人，我沒辦法只好回答。

「剩下不多的生命，花在整理圖書館真的好嗎？」

我到畢業為止，一定都會繼續走這條路吧。

「比方說，跟初戀的人見面啊、到國外去搭便車旅行、決定最後的葬身之地之類的。你總有想做的事吧？」

她還能再走同一條路多少次呢？

她應該正背對著我檢查書架。沒辦法，我只好回應她。

我不高興的樣子好像讓她有點不甘心，她用嚴峻的目光望著我。看見她示意的眼神后，我才讓自己的嘴角稍微往上揚。

她在不久的將來會死，我也跟她一樣，總有一天會死，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未來是確定的，我甚至有可能比她先死。

「明天也做那個吧！不過，明天來學校也放假呢！」

「好涼快——」

我在檢查完畢的地方，將一本書稍微抽出來做標記，四下確認沒有遺漏東西之後，便走出書庫。從悶熱的房間出來，流汗的身體吹到圖書館里的冷氣，不由得發起抖來。

「是嗎？那你說我該做什麼？」

只不過話說在前頭，我並不是因為她的笑話太過輕率，所以才笑不出來；而是她那種「我說的話很有越吧」的得意模樣讓人不爽。

我非常隨意的read.99csw.com問題讓她疑惑地把頭歪向一邊。

「掰啦！」

我們在閉館后的圖書館待了約三十分鐘，然後準備回家。

「那傢伙！竟然無視『知道秘密的同學』——，明天得教訓他一下！」

「那我剛才說了什麼？」

學校圖書館的書庫。圖書委員的工作，就是在灰塵滿布的空間里，檢查書架上的書籍排列順序是否正確。我正認真地執行圖書委員的任務時，山內櫻良突然說了這句奇怪的話。

走到鞋櫃處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了，仍在明亮陽光下努力的運動社團成員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但是現在並沒有做，不是嘛？你跟我，明天都說不定會死啊。從這點來說，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真的。一天的價值都是一樣的，做了什麼事之類的差別，並不能改變我今天的價值。今天我很開心。」

和我們擦身而過的足球少年，帶著爽朗的笑容跑開了。他確實也跟我同班，但卻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們默默地繼續工作。圖書館的老師把我們叫過去，原來圖書館閉館的時間到了。

「要不然還有誰？」

「有教啊，所以我有在聽。」

「你們倆都已經考慮過要上大學了嗎？山內同學呢？」

她愉快地轉了個圈，走到圖書館櫃檯後面，從書包里取出毛巾擦臉。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她後面，也走到櫃檯後方擦汗。

「這個『你』，難道是指我嗎？」

她跟老師都開心地笑著，但我沒有笑。一口吃掉點心，接著用麥茶衝下去。

「騙人的吧？」

「嗯，想事情？」

「只要上課有聽就好。」

「你們倆都要好好思考未來才行，一個不小心就會到我這個年紀了。」

或許真是這樣沒錯。我雖然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

「點心好好吃。」

「有在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