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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波士頓仁慈醫院

第一章 波士頓仁慈醫院

珍妮困得要死。「是蓋普,」她說,「就蓋普。全名就叫這個。」
但她才不是那種女孩兒。實際上她之所以會退學,就是因為懷疑父母送她來衛斯理女子學院念書,是為了讓她有機會和出身好的男人約會,最終嫁個好人家。這主意是她哥哥們出的,他們向父母保證沒人會覺得衛斯理的女孩兒放縱,那裡的學生婚姻成功率高。珍妮感到自己接受教育只是在拖時間,好像她其實只是一頭奶牛,等著被人人工授精。
那裡面原來不是熱水瓶,熱水瓶是她母親用來說她不便直呼其名的東西的代稱。包裝盒裡是一個陰|部沖洗袋。珍妮的母親知道這是用來幹嗎的,珍妮也知道。珍妮在醫院幫助不少病人使用沖洗袋,不過在醫院它們大多不是被用來在性|交之後防止懷孕的,而是一般被用作婦女保持衛生和治療性病的工具。對珍妮·菲爾茲來說,沖洗袋就是更大更溫和的華倫泰沖洗器。
她父親大怒。「T. S. 蓋普!」他嚷嚷著,「這算哪門子嬰兒的名字啊?」
「蓋普!」他叫道。聲音帶著愉悅,還有驚訝。他對著觀眾轉著眼球,乞求世界清楚些不要再模糊。他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蓋普?」他懷疑地問道。
作為一名護士,珍妮一點兒也看不出有什麼必要用熱水瓶,她覺得熱水瓶不過是過時的感人的怪物件兒,頂多給人心理安慰。不過,她還是把母親給的一些禮物包裹帶回了她在波士頓仁慈醫院附近的小房間里,然後收進壁櫥里。那裡堆滿了沒拆封的護士鞋。
他們無法在英格蘭為蓋普進行任何治療。他很幸運在戰爭結束前早早就被送回了波士頓。這實際上還多虧了某位參議員。波士頓一家報紙的社論文章,指責美國海軍只肯把有錢有勢的家庭出身的傷員送回國。為了平息這惡劣的謠傳,一位美國參議員聲明任何傷勢嚴重的士兵,都能幸運地被送回美國,「哪怕是孤兒也一樣能中選,和其他人一樣」。於是他們緊鑼密鼓要找出一個受傷的孤兒來證明參議員的話,還真讓他們找到了這樣一個完美人選。
「上帝啊!」那個「燒傷的人」叫道,「帝」字說得很輕,他的舌頭也燒傷了。
一次,飛機在未鋪平的路面著陸時發生撞擊,要了富勒的命。著陸支架折斷在一個坑裡,整個起落架被壓塌,轟炸機的機腹硬著陸,以不成比例的力量壓住球形炮塔,像一棵樹壓向一顆葡萄那樣。富勒以前總說比起馬和人來他更相信機器,飛機壓上身的時候,他正蜷縮在來不及縮回的球形炮塔里。機身中部射手包括蓋普,眼看著富勒的殘骸從機腹下面滑出。中隊副官是地面上距離最近的目擊者,他嘔吐在了吉普車裡。中隊長用不著等到富勒的死得到確認,就讓隊中第二矮小的士兵頂替了他。小個子空軍上士蓋普,總是想當球形炮塔機槍手。1942年9月,他得償所願。
「老天啊。」那個「燒傷的人」柔聲說,他的嘴唇因為燒傷起了皰。
這段話,多年後,當然成了讓珍妮一舉成名的那本書的開頭。無論評論者的說法多粗俗,她的自傳據說很好地兼顧了文學價值和人氣。儘管蓋普聲稱他母親的作品的文學價值,只是西爾斯羅巴克百貨公司的產品目錄水準。
「蓋普?」珍妮小聲叫他。
珍妮·菲爾茲爬回床上,把裝滿熱水的沖洗袋緊貼在肩胛骨之間。她希望沖洗袋上控制不讓水流下軟管的夾子能一滴不漏,不過保險起見她還是用手提著管子,有點兒像塑料玫瑰念珠,她把袋子的噴嘴放進玻璃水杯。珍妮聽了一整晚沖洗袋漏水的聲響。
在這個思想污濁的世界上,她想,你要麼是哪個人的妻子,要麼是哪個人的婊子,要麼就快要成為哪個人的妻子或婊子。如果你不屬於這兩個類別,每個人都會設法讓你覺得你不正常。但是,她想,我絲毫沒有不正常。
「彼得·班咯?」司機問。那家最近。
「我父親,」蓋普寫道,「是個『死定了的人』。在我母親眼裡,一定很有吸引力。沒有羈絆。」
有一天,一個波士頓計程車司機被一名男子攔住了,這人瘸著腿走下馬路牙子朝車走過來,膝蓋幾乎要跌在馬路上了。男子的臉疼得發紫,不是脖子被勒住了就是在憋著氣,因此他說話困難。於是司機為他開門扶他上車,男子臉朝下在後座趴著,膝蓋蜷在胸前。
因此他們想出一種強硬手段來對付珍妮·菲爾茲。這是員工集體的決定,當然是「為了她好」。他們決定不讓珍妮接觸嬰兒和母親。她滿腦子都是小孩兒,他們說,不准她靠近婦產科,不准她靠近育嬰房,因為她心太軟、腦筋有問題。
「蓋普。」珍妮·菲爾茲說。她握住他勃起的陰|莖跨坐在了他身上。
這也是讓她變粗俗的原因(她也因此得到靈感,給後來著名的自傳取名為《珍妮·菲爾茲自傳:性生活有問題的人》)。
珍妮所見過的大部分「彼得」療法,都用在士兵身上。美軍在1943年之前,都還沒能受益於青霉素的發現,很多軍人直到1945年才用上青霉素。1942年初,波士頓仁慈醫院通常用磺胺和砷來治療「彼得」。用磺胺噻唑來治淋病,建議大量用水。在青霉素出現之前,他們用新胂凡納明來治療梅毒。珍妮·菲爾茲認為這象徵了性會帶來的後果:給人體中的化學反應注入砷,來清洗人們化學反應的惡果。
「都是他自己的,」珍妮後來對他說,「他媽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全部都是他自己的。」
珍妮在自傳里寫道:「我想要一份工作,我想一個人住。因為這,我被懷疑是性生活有問題的人。後來我想要個孩子,但不想為此和別人分享我的身體或人生。這也讓我被懷疑是性生活有問題的人。」
他的抑鬱被完好地記錄在交接病歷中,似乎哀傷和他的勃起總是同步發生。那種時候,他用纏著露指手套紗布的手夾緊自己成熟的那話兒哭泣。他哭,是因為紗布的觸感不如他短時記憶中手的觸感那麼好,也因為他的手碰到什麼東西都疼。這時珍妮·菲爾茲就會坐在他身邊。她會揉著他肩胛骨中間的背部,直到他好像貓一樣抬起頭,她會一直對他說話,她的聲音友善,充滿令人興奮的語調變化。大部分護士,都以一種沒有變化的聲音對病人嗡嗡,好讓他們睡著,但珍妮明白蓋普要的不是睡眠。她懂得他只不過是個嬰兒,而且厭了,想找樂子。於是珍妮就逗他開心。她給他放廣播,但有些節目會惹惱蓋普,沒人知道為什麼。另一些節目則讓他驚人地勃起,因而導致傷心,循環往複。只有一個節目有一次讓蓋普做了春夢,這讓他太驚訝太高興了,以至於老想聽廣播。但珍妮再也找不到那台節目了,她也沒法重現那個表演。她知道只要能讓可憐的蓋普再度聽到那個春夢節目,她的工作和他的人生就會愉快很多了。但沒那麼容易。
「謝謝你們接了我電話就趕過來。」
「問明白是那個雜種的姓還是名。」珍妮的父親悄悄對她母親說。
後來另一個問她:「你怎麼知道他要攻擊你?他說他只是想認識你。」
「蓋普?」蓋普對衛生員說,練習著這個新詞語。
蓋普討厭擔任機身中部射手。兩名機槍手被塞在飛機肋骨處,機身兩側的炮門面對面,背對著的兩人同時轉動槍的時候,蓋普的耳朵總會被對方手臂打到。就因為兩名機槍手會互相干擾,後來的轟炸機將兩邊炮門位置前後錯開,不過蓋普上士是等不到這項革新了。
飛行員拍著他的手臂,對其他機組成員和地面人員點點頭,好像在說:讓我們給蓋普上士一點兒支持吧。拜託了,我們一起讓他放鬆下來吧。男子們帶著尊敬驚訝地看著蓋普射|精,都對他喊道:「蓋普!蓋普!蓋普!」他們發出有如海豹般的鼓舞振奮的集體合唱聲,以求讓蓋普安下心來。
「啊呀!」他呻|吟道。他已經不會說那個「普」字。
「是精|液,」他對著杯子點點頭說,「一次的量,我不亂射。如果一個人只有一次機會,我就是你要找的男人。」珍妮舉起這噁心的杯子,冷靜地觀察杯中物。天曉得裏面盛的到底是什麼。那護士的男朋友笑著補充道,「這隻是讓你有個概念,讓你知道我的能耐。這可是很多種子。」珍妮把這杯東西倒進了盆栽。
珍妮·菲爾茲很少覺得笑話好笑,這個尤其不好笑,珍妮不喜歡關於「彼得」的笑話,總是和這類九*九*藏*書事撇清。她見識過「彼得」惹的麻煩,孩子還不是最差的後果。她當然見過不想要孩子的人,她們聽到自己懷了孕總是很難過,她們不該被逼著要個孩子,珍妮想,儘管她主要是為她們生下的孩子難過。她也見過想要孩子的人,因為她們,珍妮也想生一個。珍妮想,有一天她會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就好。不過麻煩的是她幾乎不想碰「彼得」,更不想和男人有任何接觸。
當這位嘴角流著口水的上士被送來波士頓仁慈醫院時,珍妮·菲爾茲不知如何歸類他。他顯然是「不在場的人」,比小孩子還好擺布,但她不確定他還有其他什麼地方不好。
衛生員怕極了,不知道蓋普上士的腦部被切成了什麼樣,因此他沒有把粘在蓋普頭上被血跡浸透的戰鬥帽摘下來,那頂帽子被蓋普前額上一個緊繃的亮亮的瘤向下拽著,這瘤現在看起來正在越長越大。人人都在找衛生員的摩托車駕駛員,但他不知在什麼地方嘔吐,衛生員想著得找個什麼人在邊車陪蓋普坐著,自己來騎車。
一個說:「母親可要傷透心了。」
她說要念英國文學,但當她發現同班同學只在乎怎樣巧妙又優雅地俘獲男人,就義無反顧地轉去學了護理。她覺得醫療護理知識馬上能派上用場,看不出念護理專業還能有什麼別的動機(後來珍妮在她著名的自傳里寫道,在醫生面前搔首弄姿的護士多了去了,但那時她的護士生涯已經結束)。
「哦,得了吧。」那個兵呻|吟道,手很快伸進她的制服裏面,他發現她的大腿緊緊併攏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整條胳膊——從肩膀到手腕,忽然像軟瓜一樣被剖開。珍妮的刀利落地割開他的徽章和襯衫,乾脆地割開他的皮肉,他手肘關節的骨頭露了出來。(「如果我真要殺他,」她後來跟警察說,「我就會割他的手腕。我是護士,知道人哪兒流血最要命。」)

現實也差不多如此。但機槍手蓋普並不完全是個嬰兒。有一天晚上,珍妮讓他吸奶的時候,她看到他勃起了,撐起了床單,他用纏著繃帶不好使的兩隻手給自己扇風,一邊大口吮吸她的乳|房一邊發出受挫的驚叫。於是一天晚上,她幫了他一把,她用抹了爽身粉的冷手握住了他那裡。他不再吸奶,而只是依偎在她胸前。
「T. S. ,」珍妮說,「T. S. 蓋普,這就是我孩子的名字。」她沉沉睡去。
1942年,蓋普的母親珍妮·菲爾茲因為在電影院弄傷一名男子被捕。當時正值日本轟炸珍珠港不久,人們對軍人十分大度,因為忽然一下子人人皆兵,但珍妮·菲爾茲依然對男性的容忍度有限,對士兵尤其不能忍。她在電影院里已經換了三次座位,但每一次那個兵都跟著換到離她更近的位置,迫使她坐到了長了霉斑的牆角,銀幕上播放的新聞片幾乎被愚蠢的柱子遮擋住,她決心這回再也不換座位了。誰知那個兵又換了一次座位,挨著她坐了下來。
空軍上士蓋普,這位不在人世的機槍手,對慘死再熟悉不過了。他在第八航空隊服役,從英格蘭飛往歐洲大陸實施轟炸。蓋普被任命為球形塔炮機槍手之前,曾在B-17C型轟炸機擔任過機頭射手,在B-17B型轟炸機上擔任過機身中部射手。
「遠在高空的時候,機槍手一定感到特別冷,像一個替代品一樣附著在飛機身上。著陸的時候,球形炮塔通常會被收回去。著陸的時候,一個沒被收回去的炮塔,會摩擦出火花,好像汽車在舊柏油路上擦出的又長又猛的火星。」
珍妮那年22歲。一上大學就退了學,但她以優異的成績念完了衛校,心滿意足地當了護士。她年輕健美,雙頰總是紅撲撲的,她有一頭光滑的深色頭髮,她母親說她走起路來有種男子氣(她走路會甩手臂),她的臀部平坦又結實,從背後看像個年輕男孩兒。珍妮覺得自己的胸部太大了,這張揚的胸部讓她顯得「容易上手」。
「求求你了,親愛的,」她母親說,「他總該有個名字啊。」
她喜歡簡單不繁瑣的護士服,護士連衣裙的上衣讓她的胸部看上去平了一些。護士鞋走路舒服,和她快捷的步伐十分般配。她值夜班時還可以看書。她並不懷念年輕的男大學生們,要是不聽他們的,他們就不樂意不滿意;要是太遷就他們,他們又會搭架子擺出清高的嘴臉。在醫院里她見到的多是軍人和打工仔,沒什麼大學生,相比之下他們更實誠,沒有自命不凡的期望。如果肯吃一點兒虧,他們起碼很感激再見到你。那時忽然人人都是士兵,個個像大學生那樣自視甚高。於是珍妮·菲爾茲不想再和男人有任何瓜葛。
「我母親,」蓋普寫道,「不是那種擅長精細區分事物的人。」
「我想要個孩子,」她說,「不是要開精|子農場。」
「蓋普!」飛行員叫道。
她的鞋王父親,以為女兒打了個嗝兒,但珍妮的母親小聲對他說:「名字叫蓋普。」
「球形炮塔機槍手,」蓋普寫道,「是地面防空火力最容易射中的轟炸機部隊成員。地面防空火力叫作高射炮。機槍手時常覺得,高射炮對著機槍手,就像飛速將墨汁甩到空中,好像天空是吸墨紙。矮小男子(為了能鑽進球形炮塔座,最好挑身材矮小的人)端著機槍,蜷縮在逼仄的像繭一樣的小窩裡,機槍手有如困在草叢裡的昆蟲。球形炮塔是一個帶有玻璃炮眼的圓形金屬空間,像膨脹的肚臍那樣被安裝于B-17型轟炸機的機身,像轟炸機肚子上長了個乳|頭。在這個窄小的拱洞里,有兩架點50口徑機槍。矮小男子的任務,是通過瞄準鏡追蹤攻擊轟炸機的戰鬥機。炮塔動,機槍手也跟著轉動。木製握把上方有按鈕,用於發射,抓著這些扳機握把的機槍手,就好像不安的胎兒懸挂在轟炸機露在外面的詭異的羊膜囊里,想要保護母親。這些手柄也用於把炮塔調轉到指定位置,不讓機槍手把前面的轟炸機螺旋槳打飛。
「蓋普!」他同意道。
從X光片來看,那些陰影和白色的針,都說明機槍手蓋普一定是個「死定了的人」。但珍妮·菲爾茲覺得他很親切。這位球形炮塔機槍手是一個小個子的乾淨男子,慾望單純直接,像個兩歲孩子。餓了他就喊「蓋普!」,高興了也喊「蓋普!」。不懂什麼或對著陌生人就問「蓋普?」,如果他認識你,他就說「蓋普」,不帶疑問語氣。通常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不過不能太信任他,他很容易忘記,前一刻他還聽話得像個六歲的孩子,下一刻就什麼也不知道,好像只有一歲半。
菲爾茲鞋業出過一個護士鞋系列。每次珍妮回家,菲爾茲老爺就送給她一雙。珍妮一準兒囤了一打。菲爾茲夫人堅持認為,珍妮從衛斯理退學等於自毀前途,所以她每次都會在女兒回家時準備禮物。菲爾茲夫人給過女兒一隻熱水瓶,起碼她是這麼告訴珍妮的,不過珍妮從沒拆開過包裝。她母親問:「親愛的,我給你的那隻熱水瓶還在嗎?」珍妮想了一分鐘,估計落在火車上了,要不就是扔了。她就說:「我可能弄丟了,媽媽,不過真的不要再給我了。」然後菲爾茲夫人把藏起來的一包禮物拿到女兒面前,還包著藥房包裝紙。菲爾茲夫人說:「求求你,珍妮,小心點兒。真的用起來,求求你。」
「他們都認為,」蓋普寫道,「當律師有辱斯文,不過學習法律很崇高。」
「老聖母瑪麗·珍妮,」其他護士說,「不想輕鬆要個孩子,怎麼不跟上帝要一個?」
「滾!」那個「重要器官」咆哮道。
「他還能在什麼時候死呢?」蓋普寫道,「我母親不值班的時候,是他唯一可以逃走的時候。」
菲爾茲造福你的腳!
「咱們關起門來說,」另一個則小聲說,「你和這男人是不是交往很久了?」
「女孩子一個人出門得保護好自己,」珍妮說,「還有比這更天經地義的事嗎?」
「珍妮,」年長些的哥哥開了口,他曾是珍妮最早的偶像,她崇拜他的智慧,覺得他做什麼都對,他神情嚴肅,「最好不要和已婚男子糾纏。」

魯昂上空的突圍首日,在球形炮塔里的是個比蓋普還要矮小的男子,叫富勒。富勒戰前是賽馬騎師。他的槍法比蓋普准,但蓋普想當球形塔炮機槍手。他是個孤兒,想必他喜歡獨處,而且他也不read.99csw.com想再和別人擠在一起,被對方手肘揍。蓋普當然像很多機槍手一樣,希望能在完成第50次任務之後被轉到第二空軍。那裡是轟炸訓練部,從那裡就可以安全退役成為射擊教官。不過直到富勒死之前,蓋普都眼紅他擁有個人空間,還有他賽馬騎師特有的孤立感。

另一個說:「血濃於……」然後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因為珍妮的護士服滿是血污,這個比喻有點兒尷尬。
珍妮·菲爾茲直到五歲,才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浴室。有一天早上她聞著父親的古龍香水摸去了那裡。她發現那裡有蒸汽淋浴套間,在1925年算時髦的,還有一隻私人馬桶座以及一排瓶瓶罐罐,和她母親用的那些不同。珍妮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家裡秘密藏了很多年的神秘男子的巢穴。事實也的確如此。
「好。」他聲音清楚地認同。但這隻是他損毀的記憶里的一個詞,在她裏面射|精時暫時清晰地蹦了出來。這是珍妮·菲爾茲聽到他說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個真正的詞語:好。等到他委頓下來,那話兒從她裏面溜出來之後,他又變得只會說「啊」了,他閉起眼睛睡去。珍妮塞過去自己的一邊乳|房時,他並不餓。
「操你媽的!」那個「重要器官」叫道。
她可能注意到,蛤蜊和人類之間的一個驚人區別在於:大部分人多少有點兒幽默感,但珍妮不是喜歡幽默的人。當時波士頓的護士中流傳著一個笑話,但珍妮·菲爾茲覺得一點兒也不好笑。笑話牽涉到波士頓的另外兩家醫院。珍妮所在的是波士頓仁慈醫院,簡稱為波士頓仁慈;有一家馬薩諸塞州總醫院,簡稱為馬總;還有一家醫院是彼得·班·百翰,被稱為彼得·班。
菲爾茲家族靠鞋子發家,儘管菲爾茲夫人娘家是波士頓的威克斯家族,她嫁過來的時候帶來了一部分名下財產。不過,菲爾茲家族經營有方,多年前就從鞋廠搬出來了。他們住在新罕布夏海岸犬首海灣的一棟木瓦大宅子里,珍妮無論早晚只要放假就會回家,主要是為了讓母親高興,她想向這位貴婦證明,雖然她如母親所說「去貧民窟里當了護士」,卻並沒有因此沾染骯髒的講話習氣,道德也沒有因此敗壞。
當然蓋普也有可能是「重要部位受損的人」。很多碎片進入了他的頭部,大多因為部位太微妙而無法被移除。蓋普上士的腦損傷,可能並沒有止步于粗糙的前額葉切除術,內部的損傷可能在惡化。「就算沒有高射炮來插一腳,」蓋普寫道,「一般情況下我們身體的衰敗已經夠複雜了。」
「蓋普?」珍妮小聲叫。她脫下了內襯和內褲,她脫下了胸罩拉開床單。
就這樣,他們不準珍妮·菲爾茲再接觸母親們和她們的嬰兒。他們都說她是個好護士,讓她去重症病房試試。他們憑經驗知道,任何在波士頓仁慈醫院負責重症病患的護士,都會很快忘記自己的麻煩。珍妮當然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和嬰兒隔離開,她只恨他們低估了自己的自控力。只不過因為他們不能理解她想要的,就認定她的自控力一定很差。人們真是毫無邏輯,珍妮想到。她知道,還有大把機會可以懷孕。她不著急。這隻是最終計劃的一部分。
他射|精的時候,她感到了手上的濕熱。床單下面的氣味有如夏日的溫室,詭異地肥沃,萬物瘋長。在那裡種下任何東西都會開花。蓋普的精|子給珍妮·菲爾茲的感覺就是這樣:只要灑一點兒在溫室里,嬰兒就會從塵土裡發芽。
空軍上士蓋普不僅是孤兒,還傷成了只會說一個詞的獃子,他不會對記者抱怨。在所有照片里,機槍手蓋普都在微笑。
蓋普那圍著白帳子的病床的另一邊是個「重要器官受損」病患,即將演變為「不在場的人」。他丟了大部分腸道下半部分以及直腸,這會兒一隻腎正難過,肝也讓他難過得快瘋了。他老做可怕的噩夢,夢到自己被人逼著大小便,儘管排泄對他來說已經是老皇曆了。實際上他排泄起來毫無知覺,他通過管道排往橡膠袋裡。他叫喚個不停,不像蓋普,他能呻|吟出完整的詞語。
珍妮常常在火車北站和哥哥們碰頭,再一起乘火車回家。所有菲爾茲家的人,都被交代要在波士頓開往緬因的火車上靠右坐,在從緬因到波士頓的回程火車上靠左坐。這是順了菲爾茲老爺的意思,雖然他也承認這一側風景最糟糕,不過他認為,所有菲爾茲的子孫,都必須看一看這髒亂的地方,正是在這裏發家,他們才有了如今優渥的生活。坐在離開波士頓的火車右側和回程火車的左側,會路過菲爾茲鞋業的黑弗里爾工廠區,還會路過巨型的廣告牌,一隻巨大的工鞋正穩步踩向人們。廣告牌高聳在鐵路上方,在鞋廠窗戶上投下無數個倒影。在這隻氣勢驚人踏步向前的鞋下面,是一行廣告語:
電影院里的那個兵第一次換座位企圖靠近她時,珍妮·菲爾茲想到華倫泰療法太適合這個人了。但她並沒有攜帶沖洗器,她的包塞不下那個大傢伙。再說,要用華倫泰消毒法也需要病人配合。她隨身帶著的是一柄手術刀,她從來手術刀不離身。不是她從手術室偷出來的,這刀的尖端有一道很深的缺口(準是掉到過地上或水槽里),被醫院丟掉了,它已經不適合精細的工作了,不過珍妮又不是要做什麼精細活兒。

珍妮知道這心愿不容易達成。她學著接受別人的嘲笑,學著好聲好氣地應對。
當珍妮·菲爾茲生下一個九磅重的男嬰后,她根本沒有想過叫他什麼。珍妮的母親問她嬰兒的名字,但珍妮剛生產完,才打過鎮靜劑,並不配合。
士兵大叫著在電影院走道摸爬逃跑,朝亮著燈的安全出口逃命。電影院里有人驚恐地嗚咽起來。
珍妮小的時候,被准許獨自探究的最神秘的東西,就是地窖,還有每逢周一就裝滿了蛤蜊的大陶罐。珍妮的母親,晚上在蛤蜊上撒上玉米粉,地窖里有一根從海里接來的長水管,她每天早晨用新鮮海水沖洗它們。到周末的時候,這些蛤蜊就給養肥了,沙子也吐乾淨了,它們的肉肥大得溢出了殼,在鹽水裡耷拉著猥瑣的大脖子。星期五珍妮幫廚子篩選蛤蜊:碰它們的脖子,死了的不會縮進殼兒里。
當然了,這些母親對自己的遭遇,並不全都像珍妮預想的那樣快樂。她們大多都在悼念死去的男人,其他很多人則遭到遺棄,一些人仇恨孩子,其他很多人則希望孩子能有個父親,自己能有個丈夫。但珍妮鼓勵她們,讚美獨身,告訴她們獨身有多幸運。
但是這並沒有讓她變得粗俗。自從她的父母哥哥還有房東太太都認為她生活放蕩,卻無視她私底下究竟是怎樣的人,珍妮就認定了所有想證明清白的努力都沒有用,看起來不過是抵賴。她租了一間小公寓,母親又因此扔了一堆沖洗袋給她,父親又給了她一堆護士鞋。珍妮忽然了解了他們的心意,他們盤算著如果她要當放蕩的女人,起碼要講衛生、穿好鞋。
不過珍妮·菲爾茲和哥哥們道了晚安之後,在波士頓仁慈醫院附近的小公寓里,卻因為太過困擾而無法好好生氣。而且她也渾身酸痛,耳朵被那個兵打得很疼,肩胛骨之間的肌肉也深深抽痛,讓她睡不著。她想道,肯定是被劇院雜工抓住時胳膊被扭到背後扭傷的。她想起用熱水瓶熱敷能緩解肌肉酸痛,於是起床打開壁櫥拿出一個母親送的禮物盒。
「我母親她,」蓋普寫道,「終其一生都在提防搶包的和劫色的。」
在廠里,在田裡。
「她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她父親吼道。
當他把食物吐在圍兜上做出嫌惡的表情,她會說:「壞!那是壞東西,對嗎?」
他看起來每天都變得更小了。他睡覺的時候捏著自己扭動的拳頭,翻著嘴唇,吸著兩頰,眼皮顫動。珍妮之前很長時間都和嬰兒相處,她知道這個球形炮塔機槍手在夢裡吃奶。有一陣她考慮從婦產科偷個奶嘴過來,但她現在不能靠近那地方了,人們的玩笑讓她煩(「聖處|女瑪麗·珍妮,給她孩子偷假奶頭來了。哪個走運的爹啊,珍妮?」)。她看著蓋普上士在睡夢中吮吸,努力想象他最終的下坡路能走得平靜,想象他能回到胚胎期不再用肺呼吸,想象他的人格重新分離,一半的他變回卵子的夢,另一半變回精|子的夢。最後,他就這樣不再存在。
於是人們認https://read•99csw.com定珍妮·菲爾茲粗俗、太過離譜。這不過是個笑話,不過看起來珍妮鐵了心要這麼干。要麼是因為她固執己見,為堅持而堅持,要麼更糟的情況是她真心想這樣做。她醫院的同事不能逗她笑,也不能把她搞上床。正如蓋普描述的那樣,她母親的兩難在於「她的同事覺得她自視清高。沒有誰的同事會喜歡這一點」。
「我覺得是姓。」珍妮的母親對她父親說。
年長的哥哥又說:「更不會告訴父親!」他想示好,對珍妮擠了一下眼。這個怪異的表情讓他的臉都扭曲了,有那麼一瞬珍妮以為她最早的偶像得了面部痙攣。
「蓋普,」她肯定地對他說,「蓋——普。」
「蓋普!」他噎了一下。
珍妮察覺到他身體變壞的第一個信號,是他念不全自己的名字。一天早上他向她打招呼:「阿普。」
「啊。」蓋普說。他現在連「呀」都不會說了。只剩下一個母音來表達歡喜悲哀。珍妮把他拉入自己體內,以全身重量坐在他身上時,他說了聲「啊」。
有些人開始轉過念頭來像她一樣想,但珍妮在醫院的名聲卻因為她的善行受到了影響。醫院的政策總體來說並不鼓勵未婚媽媽。
「蓋普。」她說。
「蓋普?」蓋普說。他像只聰明的鸚鵡或烏鴉一樣模仿飛行員。「蓋普?」蓋普說,彷彿剛剛學了這個詞語。飛行員對蓋普點點頭,鼓勵他記住自己的名字。蓋普笑了。「蓋普!」他說。他似乎以為這是人們打招呼的話。不是你好,你好!而是蓋普,蓋普!
珍妮在座位上擦乾淨手術刀,放回包里,重新用體溫計套子蓋住刀刃,然後走向大廳。士兵的尖銳哭聲震耳欲聾,電影院經理隔著大廳的門對著黑暗中的觀眾叫道:「有沒有醫生啊?拜託!哪位是醫生?」

蓋普的父親,是轟炸機球形炮塔機槍手,在法國上空遭遇非意外事故。
「蓋普!」他吼道。他的動眼神經部分得到了修復,兩隻眼球現在不轉了,而是跳著,但他的雙手還包著紗布連指手套,由於運他來的船上醫院意外著火,他玩火時弄傷了自己。他看見火焰就伸手去碰,還把火苗抹到臉上,眉毛就這樣給燒沒了。珍妮覺得他看起來像被剃了毛的貓頭鷹。
在電影院里,那個兵要的可不是她的包。他碰了碰她的膝蓋。珍妮清楚明白地開口喝止。她呵斥道:「把你的臟手拿開。」幾個觀眾轉過頭來。
那個兵尖叫起來。他站起來又倒了下去。他沒被割到的手揮向珍妮的頭,重擊她的耳朵,她的頭嗡嗡作響。她手握著手術刀撲向他,割下了他上唇一塊肉,形狀厚度類似大拇指。(「我當時沒想割破他的喉嚨,」她後來跟警察說,「我是要割掉他的鼻子,不過沒割中。」)
一個好護士,帶著自己的決心和一個球形炮塔機槍手的種子——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射,將蓋普帶到了這個世界。
「他死的時候,我當然是有所觸動的,」珍妮·菲爾茲在她著名的自傳里寫道,「但最好的他,已經在我身體里了。這對我們倆來說都是最好的事,是他唯一可以繼續活下去的方式,是我唯一願意有個孩子的方式。世人覺得這件事不道德,只能說明世人不尊重個人權利。」
多少也由於戰爭,珍妮不會老想著父母怎麼錯看她,也沒空自怨自艾。珍妮不是對過去總是耿耿於懷的人。她是個好護士,而且越來越忙。很多護士都參了軍,但珍妮不想換制服,也不想去別的地方,她喜歡獨處,不想跟陌生人見面周旋。而且她覺得,波士頓仁慈醫院的等級制度已經夠討人厭了,她猜戰地醫院的等級制度只會更惡劣。
第二類:致命部位中彈的人。外表看不出,可是裏面一塌糊塗,珍妮叫他們「重要器官」。
「也不要和當兵的攪和在一起。」他補了一句,儘管再過幾個月他自己也會成為一名士兵,並且會成為一去不回的犧牲者一員,他會傷透母親的心,他生前說起這種行為來可是帶著不齒的口吻。
蓋普上士的傷情是個謎。在他第35次在法國上空作戰時,小球形炮塔忽然停止了射擊。飛行員注意到球形炮塔不再向外射擊,以為蓋普中彈了。也許蓋普被擊中了,可是飛行員卻沒有感受到飛機下腹遭襲,他希望蓋普也沒大礙。飛機降落之後,飛行員衝過去,把蓋普搬進衛生員的摩托車的邊車裡。沒有救護車了,所有救護車都被派出去了。剛坐進邊車,小個子蓋普上士就開始玩起自己的那話兒來。邊車上方有一個為壞天氣準備的帆布遮篷,飛行員很快把遮篷拉開。遮篷上有個透明的窗口,飛行員、衛生員和聚攏過來的人都可以從窗口觀察到蓋普上士。以蓋普的個頭來說,他勃起的陰|莖出乎意料地大,不過他摸弄它的手法也就比小孩兒專業些,遠不如動物園裡的猴子。然而,蓋普也像猴子似的直白地盯著籠子外面觀看自己的人類。
不久,蓋普不再踢動,他仍舊能用肺來吸氧。但珍妮知道,這不過是一種人類的生存本能。他已經不能進食,必須通過靜脈滴管注射餵食,他再次成了和臍帶相連的胎兒。珍妮懷著一種焦慮的心情,期待著他的臨終時刻。他最終會不會經歷像精|子那樣的狂熱的掙扎?受精卵的精|子保護盾打開的時候,裸|露的卵子會不會充滿期待地等待著死亡?小蓋普的回歸之旅中,他的靈魂最終將如何分解?但珍妮錯過了他的臨終時刻。有一天她不值班的時候,空軍上士蓋普死了。
「我們不會告訴母親的。」另一個說。
一個麻醉師對珍妮說,他甚至肯出錢讓孩子讀完大學。但珍妮對他說,他的兩眼離得太近,牙齒又不齊,她是不會讓未來的孩子繼承這些缺陷的。
「如果你不想服喪,又在為誰服喪呢?」珍妮在自傳里寫道,「可憐的女人,要別人告訴她應該怎麼想。」
她問她們:「你們難道不相信自己是好女人嗎?」大多數人都同意。
蓋普開心地點頭,但衛生員抓著他的手臂緊張地對他低聲說:「別!頭別動,好嗎?蓋普?求求你頭不要動!」蓋普渙散的目光從飛行員和衛生員身上溜過,他們等著他再度清醒。「很簡單不是嗎,蓋普,」飛行員低聲說,「乖乖坐直了,好嗎?」
在醫院里,珍妮知道每樣東西該放在哪裡,也在學習絕大多數東西是從哪裡來的,這沒有任何神奇之處。而在犬首灣,珍妮還小的時候,家裡人就都有自己的浴室、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房門後面掛著自己的鏡子。醫院里,隱私少,沒秘密。如果想要一面鏡子,得問護士要。
一個哥哥說:「家人不就應該這樣嗎?」
「比彎了還慘,」男子呻|吟道,「我想莫利把它咬下來了。

笑話是這麼說的:
有個護士的男朋友對她最壞,他在醫院食堂忽然遞給她一牛奶杯的黏稠物,嚇了她一跳。
「你應該交一些朋友。」一個哥哥說。「在衛斯理的朋友。」兩人一起重複道。
「醫院!醫院!」他叫道。

在兩兄弟旁邊是一個貼著山姆大叔招貼的信箱。一個一身褐色的小兵正從山姆大叔的兩隻大手上爬下來。這個兵正要落腳在一張歐洲地圖上。招貼底部寫著一行字:「支持我們的小夥子!」珍妮的大哥看見她看著這張招貼。
在蓋普上士之前,也有個病人有差不多的腦傷。開頭幾個月他都好好的,只是自說自話和偶爾尿床。然後他開始掉頭髮,說不完整一句話。就在死前他的胸部還開始發育。
她感到跟家人疏遠,而且奇怪的是,明明小時候他們視她為掌上明珠,可到了某個時候,他們似乎就停止了對她的寵愛,開始轉而對她提出期待。就好像在一個短暫時期內,孩子應該吸收愛吸收個夠,而在之後更漫長更嚴峻的人生階段,就應該還債了。但珍妮破壞了這個鏈條,離開衛斯理轉而追求護理這麼平常的職業,就等於拋下了家人。而他們好像沒別的法子似的,似乎只能拋下她。比如說,在菲爾茲一家的觀念里,珍妮如果當醫生就得體多了,或者如果她繼續念大學然後嫁人也不錯。每次她見到哥哥和父母的時候,大家在彼此面前都很不自在。他們正處在那種越來越不理解對方的尷尬階段。
他執行的第一項戰鬥任務,是1九_九_藏_書942年8月17日跟隨B-17E轟炸機對法國魯昂進行晝間突圍,那次戰役圓滿完成沒有傷亡。作為機身中部射手的空軍上士蓋普,被同伴的手肘打到,左耳挨了一下,右耳挨了兩下。一部分原因是對方比蓋普高壯,那人的手肘剛好在蓋普耳朵的位置。
「阿普。」他說。她知道他快不行了。
「要是你還在衛斯理讀書就好了。」另一個說。
他們推著傻笑著的他進病房時,她問他:「嗨,你好嗎?」
珍妮拆開母親送的所有禮物盒,每一個裡面都有一隻沖洗袋。「求求你用一下吧,親愛的。」她母親曾經這麼求她。珍妮明白,她母親認為她的性生活頻繁而且不負責任,儘管母親是為了她好。毫無疑問,就像她母親說的,「自從離開衛斯理」。自從離開衛斯理,她母親就認為珍妮的婚前性行為非常頻繁(她母親會用這個說法)。
「我從來不知道。」珍妮咕噥著。這是實話,她真的從來不知道。
「親愛的,這是姓啊還是名啊?」珍妮的母親問她。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給珍妮帶來太大安慰。
珍妮覺得,自己好像在一艘大船上長大,卻沒見過機艙,更別提了解了。她喜歡醫院把所有事都簡化成病人吃什麼、吃了對病情有沒有幫助、葯和食物放在了哪裡。小時候她從沒見過臟碗碟,有用人來清理飯桌,她一直以為,他們把碗碟都扔了(那時大人連廚房都不許她去)。很久以來,珍妮一直以為是送奶車每天清晨給他們送來當日的碗碟。牛奶瓶哐啷碰撞的聲音,很像用人們在大門緊閉的廚房裡刷洗碗碟的聲音。
珍妮僅剩的另一個哥哥,將會在戰後很久揚帆出海時死於船難。他會在離犬首灣的住宅幾英里處溺水身亡。珍妮的母親說起他悲痛不已的妻子:「還那麼年輕漂亮,孩子也不是很討人厭。起碼還沒有開始討人厭,我肯定她得體地守一陣子寡以後,就能再找到一個人。」珍妮的哥哥溺亡快一年時,寡嫂最終找到珍妮商量。她問珍妮「得體的時間」有沒有到,到底可不可以開始「再找一個人」。她害怕得罪珍妮的母親,她想知道是不是可以不用服喪了。
「我母親,」蓋普寫過,「是一匹孤狼。」
「我母親十分注意細節。」蓋普寫道。醫院每收治一名傷員,珍妮·菲爾茲總是第一個問醫生病因的人,然後默默將他們歸類:「燒傷的」「重要器官」「不在場的」「死定了的」。而且她發現了些幫助記住患者姓名和傷情的小竅門,比如:瓊斯傷了骨頭,艾斯蒂斯下士丟了睾丸,富林上尉沒有皮,少將朗費羅話不多
蓋普的臉,散發著純粹的安寧。這位小個子上士兩手握著垂下的陰|莖,好像剛剛做完情勢所逼不得不做的事。
「蓋普。」衛生員應道。蓋普看起來很滿意。他的兩隻小手都握著大得驚人的勃起的陰|莖,自|慰成功。
「你們的孩子漂亮嗎?」大多數人都這麼覺得。
「我是個好姑娘。」珍妮對他們說。
那是1943年。珍妮的肚子開始顯山露水以後,她丟了工作。當然這就和她的父母兄弟料想的一樣,他們毫不驚訝。珍妮早就不再努力向他們證明自己的清白了。她在犬首灣父母宅邸的大走廊里,好像一個滿足的鬼魂一樣穿梭。她的鎮靜讓全家驚訝,於是他們對她放任不管。珍妮暗暗開心,可雖然她為預料中會來的孩子想過很多,竟然從沒想過要給他起什麼名字。
要是他的手能痊癒就好了,她想到。那樣他就能吮吸自己的大拇指。當他從吮吸的夢中醒來,要人餵奶或者想象自己需要哺乳的時候,珍妮會把自己的手指放進他嘴裏讓他用嘴唇吸住。儘管他有一副成人的真牙,但在他的腦中,自己還沒長牙,因此從來沒咬過她。因為觀察到這一點,珍妮有一天夜裡奉上了自己的胸部,他盡情地吮吸起來,似乎全然不在乎根本吸不出什麼來。珍妮想著要是他繼續吸奶,她就會分泌乳汁,她感到子宮內實實在在的拉扯力,同時帶有母性與情慾。她的感受如此真實,有那麼一會兒,她相信只要給這個嬰兒球形炮塔機槍手餵奶,就可能受孕。
起初這刀劃破了她小包的絲綢口袋。不過她找來一箇舊體溫計套子,就像自來水筆的蓋子那樣,套住手術刀的刀片。那個兵挪到緊挨著她的座位,伸出整條手臂,擱在他們倆之間本應(古怪)共享的座位扶手上時,珍妮的手在包里打開了蓋住手術刀的體溫計套子。他修長的手越過扶手耷拉著,抽搐著好像馬在抖動著一側的馬背趕蒼蠅似的。珍妮一隻手握住包里的手術刀,另一隻手把包緊緊按在白衣覆蓋的大腿上。她想象自己的白色護士服像神聖護盾般閃耀,出於某種變態的理由,她身邊的歹徒就是被她的聖光吸引。
「空軍上士?」珍妮的母親問她。
房東太太對她房間里的12雙護士鞋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珍妮覺得整件事太荒謬了,以至於懶得抗議。而且她發現,自己對父母給的東西並沒有特別的意見。她搬走了。
然而到底是誰讓珍妮變粗俗的?不是她學法律的哥哥們,不是電影院里血濺她制服的男子,不是她母親的那些沖洗袋,雖然它們和珍妮最終被趕出原來的住處大有關係。她的房東太太(一個憂心忡忡的女人,不知出於什麼個人原因,懷疑每個女人都隨時會變成淫|娃盪|婦)發現珍妮的小屋和浴室里有九個沖洗袋。一定是心虛,在焦慮的房東太太看來,這表明珍妮比她還擔心被身邊人傳染。或者更壞的情況是,那麼多衝洗袋代表她真的極度需要衝洗,可以想見的沖洗原因引發了房東太太最糟糕的噩夢。
「蓋普?」她問他,「可以嗎?感覺好嗎,蓋普?」
她再也沒有和他做過。沒理由再做。她不覺得享受。她時不時用手幫他解決,他一叫,她就把一隻乳|房送過去,但幾周之後他不再勃起了。他們把他手上的繃帶解開時,發現連傷口的愈合過程都不進反退,於是他們又把繃帶纏了回去。他對吸奶的興趣蕩然無存。珍妮想到他的夢境一定和魚類一樣。他已經重回子宮,珍妮知道,他重新成了一個胎兒,被捲成一團放在床中央。他幾乎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天早上珍妮看到他踢著自己小小的虛弱的腳,她想象自己感受到肚子里的胎動。儘管現在還太早,不過她知道真的嬰兒就快來了。
現實也差不多如此。蓋普的哺乳期癥狀變得非常明顯,他似乎像孩子那樣每四小時醒來要人餵奶,他甚至會像嬰兒那樣哭泣,臉漲得通紅,忽然雙眼湧出淚水,一會兒又因為廣播或珍妮的聲音平息下來。有一次她揉他背的時候,他打出了嗝。珍妮喜極而泣。她坐在他床邊,祈禱他能快速無痛地重返生命的源頭。
「蓋普?」飛行員說。蓋普的前額布滿了血跡,幾乎幹了,但他的戰鬥帽還粘在頭頂上在滴著血,他身上看不出一丁點兒傷痕。「蓋普!」飛行員沖他叫道。圓形金屬空間里點50口徑機槍所在的地方有一道口子,看起來某架高射炮打中了槍管,打裂了槍膛,甚至還打鬆了扳機握把,不過蓋普的兩隻手似乎毫無問題,就是自|慰起來挺笨手笨腳的。
「帶著這個名字上學可真好玩了,」蓋普寫道,「老師會問這首字母代表什麼。一開始我說,只不過是首字母而已沒意思,但沒人信。於是我就只好說:『打電話問我媽。她會告訴你們的。』他們還真打了。老珍妮就會教訓他們一頓。」
第四類:「死定了的人」。
「那麼你們一個人更好,不是嗎?」珍妮問。
「空軍上士蓋普。」珍妮·菲爾茲說。
read.99csw•com她放棄了教他新詞語的努力。喂他的時候如果看見他喜歡吃,她會說:「好!這真好。」
「我母親說這是她見過的最蠢的女人,」蓋普寫道,「而且她還念了衛斯理。」
珍妮給自己24個小時來思考這件事。
「他媽的是個兵,我就知道!」她父親說。
別的不說,她首先就會想念醫院里的那些嬰兒們。這才是為什麼那麼多人走了,而她卻留在波士頓仁慈醫院的真正原因。護士工作最能讓她發揮所長,她要照料這些母親和她們的孩子,一下子醫院里有了很多沒有父親的孩子。父親們要麼不在,要麼死了,或是失蹤了。珍妮最想做的就是鼓勵這些母親。她其實是嫉妒她們。她覺得最理想的情況大概是:母親獨自一人帶著新生兒,孩子的爸爸在法國給炸上了天。年輕的母親和自己的孩子,兩人一起過漫長的人生。珍妮·菲爾茲想,不用和別人糾纏不清就有的孩子,簡直像是不需要男人就有了孩子。起碼,以後不需要採取「彼得」治療法。
所謂家庭一定就是這樣的,珍妮·菲爾茲想。她覺得如果自己有孩子,無論他們二十歲還是兩歲,她都會一樣愛他們,或許他們二十歲的時候反而更需要家人呢,珍妮想。兩歲的時候,哪裡需要什麼呢?在醫院里,嬰兒都是最容易接待的病人。越是年長,需要的就越多,得到的愛卻反而更少了。
一個年輕的醫學院學生說他願意,條件是在三天周末里起碼可以試上六回。珍妮對他說,他明顯缺乏自信,她想要一個更有掌控力的孩子。
這會兒正好打著仗。在重症病房她看到的病人比別人更多一些。部隊醫院把特殊病人轉送給他們,大多是沒救的病人。他們當中有普通的年老病人、普通的命懸一線,有普通的工傷意外、車禍傷員,還有遭遇可怕的意外事故的兒童。但主要是士兵,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可不是意外。
「他名叫什麼呢?」珍妮的父親沒好氣地問。
「不是我偷來的。」
「蓋普?」他說。他們知道,一問名字就可能問出這孩子的父親是誰。珍妮當然什麼都不承認。
「我母親她,」蓋普寫道,「不是生性浪漫的人。」
「你和這傢伙談戀愛很久了?」第一個警察在押她去分局的路上這麼問她。
「那孩子的爸爸呢?他是個怎樣的人?」一個渾蛋,很多人說。豬頭、粗人、騙子,一無是處、到處亂跑、到處睡的男人!不過他死了呀,一些人啜泣道。
「如果你放屁多的話,那地方可是很臭的。」富勒堅持這麼說。他生性|愛諷刺,時常發出刺耳的咳嗽聲,在戰地醫院的護士當中名聲很不好。
珍妮把這些經歷了非意外的士兵和其他病人區分開,給他們歸了類。
另一種「彼得」療法,只有當地的醫院才有,同樣需要大量使用流質。珍妮經常協助這種消毒法,因為患者在這種時候需要特別照料,實際上有時他們需要有人托著自己的生殖器。消毒過程很簡單,注射一百毫升的液體進生殖器,在尿道里循環一圈,不過每個經歷過這種療法的人都覺得有點兒疼。發明這個消毒法的人叫華倫泰,消毒器因此被稱為華倫泰沖洗器。在華倫泰醫生的沖洗器被改良之後很久,或早已被另一種沖洗器取代,波士頓仁慈醫院的護士們仍舊稱這種治療手法為華倫泰療法,珍妮·菲爾茲認為這是對情人的合適懲罰
珍妮·菲爾茲端來醫院的白瓷盆,盛了溫水和肥皂,清洗了蓋普和自己。她當然不會去用沖洗袋,她毫不懷疑奇迹會發生。她感到比翻過的土、施過肥的泥還能接納播種,而且她當時感到,蓋普在她裏面的噴射有如夏日的澆水管(就像可以灌溉整片草坪似的)。
珍妮·菲爾茲發現,比起努力帶著些隱私生活,讓別人震驚,更容易受人尊重。珍妮告訴其他護士,有天她要找個男人讓自己懷孕,只是這樣,沒別的。她不會考慮這男人要試幾次才會成功,她對她們說。當然了,她們迫不及待地講給了所有認識的人聽。很快就有幾個人來珍妮這裏毛遂自薦。她得趕快作決定:她可以退縮,羞恥于自己的秘密被捅了出去,或者她也可以厚起臉皮來。
因為受了燒傷,蓋普同時被歸到「燒傷的人」和「不在場的人」兩類。而且因為兩隻手被繃帶重重纏住,他也喪失了自|慰的能力,他的病歷上寫著自|慰是他常常成功執行的行為,並不帶任何自我意識。那些近身照看他的人,害怕自從船上的失火意外之後,這個孩子氣的機槍手會變抑鬱,因為唯一的成人娛樂也沒了,起碼要等到手好了才行。
但她的一個哥哥問她,是否能證明和這個士兵沒有過瓜葛。
「媽的。」他呻|吟道。
第一類:燒傷的人。大部分是在軍艦上被燒傷(其中最複雜的病患來自切爾西海軍醫院),但也有在飛機和陸地上出事的。珍妮管他們叫「外傷」。
「寶貝兒,那可是把惡毒的小兇器,」第三個警察對她說,「你不應該隨身帶著這種玩意兒,這可是給自己找麻煩。」
「天哪,蓋普。」飛行員說。球形炮塔的舷窗上還能看到一些槍眼和碎玻璃。衛生員這會兒拉開了邊車遮篷上的透明窗拉鏈,查看蓋普的雙眼。他的眼睛有點兒不對勁,因為兩隻眼球互不相干地轉著,衛生員猜要是蓋普還能看見任何東西的話,他眼裡的世界一定一下清晰、一下模糊又再度清晰。當時飛行員和衛生員無法得知的是:高射炮上炸出的一些窄長碎片,已經傷到了蓋普腦內的動眼神經和其他一部分腦組織,動眼神經主要由運動神經組成,支配著眼球的大部分肌肉。至於蓋普腦部其他部分,他受到的幾處割傷,有點兒像腦前額葉切除手術,不過是做得很粗心的手術。
終於事情都弄清了,因為警察調查出這名士兵來自紐約,在那裡有妻有子。他到波士頓來休假,他比誰都怕這件事傳到他妻子耳朵里。所有人都同意要是那樣的話就糟了,對誰都不好,因此珍妮被釋放,沒有被告。珍妮吵著警察沒有把手術刀還給她,一個哥哥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鬧了,珍妮,你還可以再偷一把不是嘛。」
有人倒是護士,她過去想儘力幫點兒忙。士兵一看是她,立馬暈倒,真不是因為失血過多。珍妮知道面部傷口流起血來很嚇人,其實不打緊。他手臂上更深的傷口,才應該馬上處理,但是這人並不會因此流血而死。除了珍妮似乎沒人懂這一點,畢竟他流了那麼多血,而且她潔白的護士制服上還沾了那麼多血。他們很快意識到動手的就是她,電影院的雜役不讓她碰昏倒的士兵,有人把她的包拿走了。這個瘋護士!砍人狂!珍妮·菲爾茲非常冷靜。她想只要等真正的執法人員來了就能明白來龍去脈。但警察對她也不太友善。
於是珍妮等著她哥哥們來把事說清楚。他們可是河對岸劍橋大學法學院的人。一個是法學院學生,一個是法學院老師。
以前還能說「蓋普」,然後是「阿普」,現在只剩下「啊呀」了,她知道他時日不多了。他只能吐出一個母音和一個輔音了。
珍妮要來一本講蛤蜊的書。她讀了關於蛤蜊的方方面面:它們如何進食,如何繁衍,如何生長。蛤蜊是她完全了解的第一種生物,她了解蛤蜊的生命、性和死亡。在犬首灣,人類不那麼容易親近。而在醫院里,珍妮·菲爾茲感覺自己得到了彌補,她發現跟蛤蜊比,人類並沒有更神秘,也沒有更迷人。
她解開了護士連身裙的紐扣,把自己那對老嫌過大的乳|房送了過去。「蓋普?」她在他耳邊輕聲叫,他的眼皮顫動,噘起嘴唇去找她的乳|頭。他們周圍圍著白色布帳,也就是滑輪軌道掛帘,將他們在病房中隔離起來。蓋普的一邊躺著個「燒傷的人」,是讓火焰噴射器給傷的,渾身塗滿了滑溜溜的燒傷膏藥,包裹著紗布。他沒了眼皮,看起來一直睜著眼在看,但其實已經盲了。珍妮脫下自己厚重的護士鞋,解開白色的絲|襪扣,褪去了連身裙。她伸出手指觸碰蓋普的嘴唇。
第三類:在珍妮看來傷得神秘的人。他們已經不在「人世」了——頭部或脊柱受損。他們有的癱瘓,有的只是意識模糊。珍妮叫他們「不在場的人」。偶爾「不在場的人」也是「外傷」和「重要器官」,所有醫院對這類人都有個專門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