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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Part One 1、德爾·阿米可之死

第一部分 Part One

1、德爾·阿米可之死

米莉安在馬桶前跪了一會兒,頭靠在旁邊的洗臉池底座上。陶瓷涼冰冰的,正好有助於她平靜下來。她聞到了清爽的薄荷味兒,那是來自水槽下面廉價的漱口水。
米莉安又站到了鏡子前。
他渾身突然一緊。
她深吸一口,讓煙霧在肺里停留許久,才從鼻孔中噴薄而出,她那樣子就像一頭噴著蒸汽的火龍。
一隻蟑螂赫然趴在地板中央,一動不動,也許它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明驚亂了方寸?
「你是個騙子,嘴巴不大卻滿嘴謊話的騙子。」
米莉安聳聳肩,眼角抽|動了一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片蔓延開來冷酷又有魅力的紫色。她並非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
「去!」她說,「快滾吧!今天饒你一命。」
當然,一如既往,她知道怎麼做能讓自己好受起來。
米莉安倒吸了一口涼氣,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砰!」她嘴裏說道,而與此同時——
「我在你車裡找到的。」米莉安解釋說,「她們是你的家人,對不對?我很好奇,既然你有妻子也有女兒,為什麼還要帶小姐到這種地方開房呢?呃,雖然我不是小姐。好丈夫或者好爸爸應該干不出這種事,當然,我說的也不算,畢竟我對你並不了解。也許正是因為你覺得內疚,才把她們的照片藏在汽車的儲物箱里,圖個眼不見心不煩,是不是?」
咔嗒。鬧鐘上的0變成了1。
德爾懊惱地大叫一聲,再次掄起拳頭向她打去。只是這一次他動作笨拙,拖泥帶水,製造出很大的動靜,就像他身上帶了一個擴音器。米莉安將身子向後一仰,德爾的拳頭從離她鼻尖只有幾毫米的地方擦過,好險。
「搞什麼鬼?」
躲過了拳頭,米莉安順勢抬腿,一腳踹在德爾的褲襠里。
他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眼神兒真好!」她說著沖他眨了下眼並豎起大拇指,「德爾,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我其實並不是『雞』,更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路邊『野雞』,所以,今天晚上咱們不會上床。也許更準確地說是今天早上。不管怎樣,反正沒戲。我不是賣的,也不搞一|夜|情。」
「你倒對我說三道四起來了。蝙蝠身上插雞毛,你他媽算個什麼鳥?」他怒氣沖沖地反問道。
德爾緊繃的身體開始鬆弛下來。此時他已經鬥志全無,纖細的身軀軟綿綿的,腦袋以令人恐懼的角度歪斜著,臉貼在地上。
咔嗒。已經12 : 42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跟我到這兒來……是找樂子的。」他說。
德爾望望窗外,又望望米莉安。她曾經見過這樣的表情,那是絕望中困獸的表情。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往哪兒逃read.99csw.com,可事實上他哪裡都去不了。他被困在了這裏,只是他無法理解自己如何被困在了這裏,又為了什麼。
「德爾,你有癲癇病?」
動如脫兔,用來形容德爾此時的動作最合適不過。
德爾一愣。米莉安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是他感到內疚了嗎?或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碰自己的女兒一根頭髮?他辛辛苦苦維持著一個好爸爸的形象,而一旦自己的醜行被她們發現,他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德爾一副無所適從的窘模樣,好像屁股下面被米莉安點了一把火。他的鼻孔微微翕張,猶如一頭氣急敗壞、準備衝鋒的公牛。
「到這個時候,」米莉安說,「那些已經不重要了。我主要是好奇,你嫖妓,還毆打妓|女,我現在已經可以肯定你絕對不是什麼稱職的爸爸。我只是很想深入了解你的性格。」
汽車旅館的百葉窗破爛不堪,路上不時有汽車呼嘯而過,刺眼的汽車燈光射進窗戶,房間里忽明忽暗。
浴室里的德爾愜意地哼唱起來,他哼的是某種土得掉渣的鄉村小調。米莉安討厭鄉下。那音樂單調乏味,帶有典型的美國中部地區的味道。等等,這裏不是北卡羅來納州嗎?北卡羅來納州位於中部嗎?管他呢。中部地區,南部聯邦,完全開放的無名之地。有什麼打緊?
「哦,等等,」她說道,「真是馬虎,正事兒可不能忘——」
「女孩子家,在這種事上拿別人尋開心,很好玩嗎?」他最後從齒縫間擠出了這麼一句話,隨後把手裡的毛巾丟到了牆角。
米莉安聞到了薄荷的清香。
蟑螂如蒙大赦,屁顛屁顛地鑽到摺疊床下面,不見了。
「還沒完呢,親愛的施虐狂先生。這是你的宿命,就在這個鬼地方,在這個該死的汽車旅館房間里,你會被自己的舌頭給噎死。如果我能救你,我自然會儘力而為,可惜我無能為力。如果我把錢包塞到你的嘴裏,那恐怕只會把你的舌頭推得更深。我媽過去常說,『米莉安,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德爾,你命該如此,誰也改變不了。」
德爾無奈地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梳妝台,把一塊破得丟了都沒人撿的天美時手錶戴在他那皮包骨頭的手腕上。不過他很快就看到了米莉安放在手錶旁邊的東西。
她想開口,想對德爾說聲抱歉,可是——
米莉安沒有理會,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歡找小姐,各種各樣的小姐。顯然你的口味兒不拘一格。生活嘛,本來就該豐富多彩,這一點我非常認同。我碰巧還知道你一些無聊的小癖好,你喜歡打女人。被你打過的小姐至少有四個,其中兩個眼眶被打青了,一個下巴被https://read.99csw•com劃破,第四個被打爛了下嘴唇——」
「還行吧。」
每一次的經歷都是如此痛苦,就好像自己身上的某些部分也隨著他們一同死去,於是需要吐出來,沖得無影無蹤。
這場景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或許他也曾是個玉樹臨風的大帥哥。即使現在看來,說不定仍算英俊瀟洒。雖然已經步入中年,但他的身體並沒有發福走樣,仍然瘦得像根竹竿兒,而且胳膊和小腿依舊強健有力。他穿著一條普普通通的平角內褲——一看就是地攤兒上的便宜貨——瘦削的臀部被緊緊包裹著。他的下巴很漂亮,這是米莉安的看法,而且胡楂並不扎人。德爾沖她咧嘴一笑,舌頭舔過自己珍珠一樣潔白的牙齒。
德爾的口中開始吐出白沫,毛細血管的破裂使他的雙眼變得通紅。
德爾疼得弓著腰連連後退,屁股撞在牆上,手捂著襠部叫苦不迭。
米莉安擺了擺手,「別激動,我沒有說三道四,我只是在等待。既然咱們兩個都在等,也許我該告訴你實情。我跟蹤你已經有一兩個星期了。」
德爾掀開頭上的毛巾,莫名其妙地盯著米莉安。
親愛的日記本:今天,我又做了同樣的事。
「來了,」米莉安說,「最關鍵的時候到了。」
德爾蹙起眉頭,狐疑地注視著她,彷彿轉眼就能把她認出來一樣,或者至少他希望如此。
「你想殺了我?」他問,「你是這麼想的嗎?」
「有這個可能。」
她的問題彷彿懸在了半空,但德爾的沉默給出了最好的回答。它使隨之而來的畫面變得順理成章。他先是一愣,滿臉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接著——
「閉嘴,」他嗚咽著說,「你這該死的臭婊子。」
「你怎麼可能每次都得手呢,笨蛋。」米莉安不屑地說。
「你給我閉嘴!」
「還有一分鐘。」她說著從床上下來。
他喉嚨里發出一陣咯咯聲,臉頰憋得通紅,而後開始發紫。
這時,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躲在床底下的那隻蟑螂不知為什麼突然躥出來,它像爬梯子一樣踩著德爾扭曲的上嘴唇,肥碩的小身體三擠兩擠便鑽進了德爾的一側鼻孔。
話音剛落,窗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一次,兩次,第三次的時候,司機乾脆按著喇叭不鬆手了。那聲音凄厲刺耳,經久不息。
米莉安聳聳肩,「是嗎?說實話,樂子是個什麼東西?我還真不知道,實在對不住。」
爬出浴室,越過德爾漸漸變涼的屍體,她從床的另一頭拿過自己的小挎包。翻了幾下她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包被壓皺了的白色萬寶路香煙。她手指哆嗦著抽出一支塞在嘴九_九_藏_書上,點著了火。
突然發作的癲癇如同一道能夠摧毀一切的巨浪向他襲來。
他一動不動,但渾身已經緊張起來,每一塊肌肉都緊緊繃在骨頭上。
「你心裏想的是:我要結結實實揍這婊子一頓,然後再好好和她睡一回——當然,前提是你的小弟弟能夠爭氣。我在你的儲物箱里看見壯陽葯了,就放在止痛藥的旁邊。」
他仍然不明白一分鐘之後會怎麼樣,遇到過同樣情況的人沒有一個明白的。
咔嗒!鬧鐘上的時間跳到了12 : 43。
她耐心等著。德爾仍然沒有向她走近一步,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他的眼神暗淡無光,視線飄忽,彷彿望著千里之外的某個地方。
她無力改變這一切。胃裡一陣噁心,她起身衝進浴室,對著馬桶嘔吐起來。
砰!米莉安的一隻眼睛上挨了重重一拳,她整個身體被打得仰面倒在床上,毛細血管爆裂。米莉安只覺得天旋地轉,無數小星星圍著她的腦袋轉個不停。她一邊喘氣,一邊奮力向後爬去;她以為德爾會立刻打來第二拳或者掐住她的脖子,然而當她縮成一團準備又踢又咬或者用前臂去格擋德爾的脖子時,卻驚訝地發現德爾仍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該死的,」他罵道,「你倒振振有詞。你一定很喜歡自己這張嘴吧?」
「好極了。」她說,「嘿,我想到了一種新的蠟筆顏色:蟑螂棕。」
「他們總說你身上藏著古老的靈魂。」她喃喃說道。今晚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謝謝你的捐款,德爾。」
德爾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德爾笑了起來,但他明顯還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繼續用毛巾擦著頭髮,隨後又忽然停下,眯起眼睛望著她,像在研究一幅三維立體畫,彷彿誓要找出藏在其中的小海豚。
「你……」他的聲音弱了下去。後面的話他想說出來,卻又不好意思開口,嘴唇動了數次,他才終於鼓起勇氣,「你怎麼還穿著衣服?」
他拿起那疊照片,大致翻看了一下。其中一張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女孩兒在西爾斯百貨的合影;另一張中仍是那兩個孩子,地點是在遊樂場里;還有一張是那個女人在某人婚禮上的照片。
浴室門開了,德爾·阿米可身上蒸汽騰騰,從裏面走了出來。
她雙手叉腰,對著鏡子左邊扭扭,右邊扭扭,隨後用手背擦掉德爾親吻她時留下的一抹唇膏印。
拖長的字音後面她故意留下一個空當,這空當隨即被停車場上傳來的喊聲給填補了。喊的什麼聽不清楚,瓮聲瓮氣的,猶如穴居人的咆哮。
浴室里,淋浴噴頭髮出陣陣嘶嘶聲。時間快到了。她坐在床沿,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又一輛車子駛過,藉九_九_藏_書著燈光,米莉安在髒兮兮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
「你肯定想問接下來會怎樣。」米莉安滿不在乎地打了個響指,「外面該有人喊叫了。也許就是那個按喇叭的傢伙,也許是他按喇叭要找的那個傢伙。這都無關緊要。因為……」
「接下來是這樣子的。我們馬上就會聽到停車場上有人按喇叭——」
他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渾身瑟瑟發抖。憤怒,悲哀,困惑?米莉安說不清楚。
他原地向後轉過身,拿著照片的手微微發抖。
她豎起一根手指頭,「讓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打你的老婆和女兒嗎?」
米莉安將幾個枕頭疊放在床頭板前,靠在上面。她翻開本子,寫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盯著德爾如同香檳酒瓶上即將彈出的軟木塞一樣膨脹突出的眼珠說,「媽的,這臭婊子為什麼不在我嘴巴里塞上一個錢包?她在等我咬到自己的舌頭嗎?天啊,她要眼睜睜看著我發作而不管不問?或者,也許你想的是,哼,我癲癇發作也不是頭一回了,以往都沒要了我的命,這次肯定也死不了。人不可能吞下自己的舌頭,對不對?那些都是聳人聽聞的謠言。又或者,你也許在想,只是也許,我一定是個有魔法的女巫?」
「好多了。」她對著空氣說,彷彿德爾的鬼魂能夠聽到,或者那隻蟑螂。
「12 : 40了,」她說,「你只剩下三分鐘。」
米莉安揉了揉眼睛。
米莉安撲哧一笑,「我沒有拿你尋開心啊。我不是一直都彬彬有禮嗎?我他媽簡直就是傳說中的窈窕淑女、大家閨秀。」
「你還想打我。」米莉安說。
「什麼?蠟筆?你在想什麼呢?」
噁心的感覺有所緩解,憋在嗓子里的穢物被尼古丁壓回到了肚子里。
「三分鐘?」他斜著眼問,心裏暗自揣度著對方到底在耍什麼鬼把戲。
「反正你還沒有給錢,況且在這個州賣淫是不合法的,所以我也犯不著內疚了。坦率地說,別人想幹什麼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兒,與我無關。說白了,德爾,我什麼也不欠你。」
米莉安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把手槍的形狀,「槍口」對準了鬧鐘。隨後,「擊發裝置」——她的拇指——向下一彎。
「沒錯,德爾,三分鐘。現在你該問問你自己了,你有沒有什麼秘密的事情想要告訴我?比如你外婆烤麵包的配方,海盜藏寶的地方,或者留下一句文藝點的臨終遺言,就像『牆紙或我,總有一個要去了』?」她抱歉地擺擺手,「哦,那是王爾德的話。不好意思,我扯得有點遠了。」
米莉安俯身爬到德爾的屍體前,從他的褲兜里掏出了錢包。可惜錢包里只有寥寥幾張五十元的票子和一張萬事達信用卡。雖九*九*藏*書然不算多,但也足夠她填飽肚子,並趕到下一個城市了。
「繪兒樂什麼千奇百怪的顏色都有。比如焦棕色、焦赭色、杏仁白、嬰兒屎黃之類的。我只是覺得蟑螂的顏色非常獨特。繪兒樂也應該開發出這種顏色。小孩子們一定會喜歡的。」
德爾·阿米可的身體變得緊繃,只是雙膝一軟,上身轟然沉了下去,腦袋險些撞到梳妝台的角上,與此同時,他發出一陣彷彿窒息般的叫聲。但他並沒有完全躺倒在地,而是跪坐著,上半身直挺挺的。隨後,他的背突然一弓,肩胛骨重重地撞在地毯上。
隨後她又伸手到包里,拿出一個黑色的螺旋筆記本,本子的螺旋線圈裡插著一支紅色的鋼筆,這便是她的2號記事本。本子已經快用完,只剩十頁。十頁空白,不知能記下多少可怕的事件:未來,雖然無跡可尋,卻早已註定。
兩人四目相對。米莉安感受到了恐懼,她一陣噁心,可同時又有些興奮。
隨即傳來旋動淋浴把手的吱吱聲,嵌在牆壁裏面的水管呻|吟著,咕咕隆隆如同火車經過。米莉安緊緊蜷縮起腳趾,指關節啪啪作響。
「我媽常說我跟水手有得一拼,都是滿嘴跑火車的主兒,只是說出來的話味道不一樣罷了。她總數落我是眼鏡蛇打噴嚏——滿嘴放毒。哦,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個瞎話連篇的騙子。你瞧,我身後還背著瞎話簍子呢。」
她彈了下舌頭,「不,夥計,我可沒那樣想。我不是當殺手的材料。與好鬥的人相比,我屬於被動攻擊的那一類。或者說得簡單些,我喜歡冷眼旁觀,耐心等待。就像等著獵物自己死掉的禿鷹。」
「該開燈了。」她自言自語地說。
瞧你那熊樣,就像剛從公路上滾下來似的,她暗想道。又臟又破的牛仔褲,白色緊身T恤。漂染的金髮已經失去光澤,黑色的、堅硬的髮根不可阻擋地冒了上來。
床頭放著一盞檯燈,她按下開關,淡黃色的燈光頓時充滿了簡陋破舊的房間。
德爾繃緊了下巴,「可是,提出要求的人是你。你欠我。」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床頭柜上的鬧鐘。那是一個老掉牙的破鬧鐘,半天才會跳一個數字,而且伴隨著「咔嗒」一聲脆響。
「漱口水。」德爾說著撮起嘴,朝她的方向哈了一口氣,「水槽下面找到的。」他手裡拿著一條滿是碎線頭的劣質毛巾,正在頭上使勁地揉來揉去。米莉安真擔心他把頭髮連皮擦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