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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Part Two 19、死亡之約

第二部分 Part Two

19、死亡之約

「好極了。」她說著打開了門。
他?殺人犯?
「但願你能成功。夏洛特是個很不錯的城市。」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去他的吧,她如此想道。
米莉安有些迷茫。在電影院里,他們肩並著肩坐在一起,在義大利餐廳里,他們又是面對著面。雖然近在咫尺,但兩人之間卻彷彿隔著千里之遙。每當路易斯提出一個問題,投來一個眼神,或者向她伸過手來,她總是閃爍其詞,忙顧左右,或把手縮回來放到腿上。他們就像兩塊同極相對的磁鐵,沒有吸引,只有排斥。
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害他。你不是捕食者,你只是個食腐的清道夫。你是禿鷹,不是獅子。你只是擅長尋找屍體,最多從它們身上撿一兩塊骨頭。
真實的路易斯困惑極了。他不明所以地望了望自己身後,米莉安甚至有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鬼魂,可他的鬼魂此刻卻消失了蹤影。而她非常肯定的是,同樣消失的還有她的理智。
「還行。」米莉安回答道。她是開著阿什利的野馬車來的,為了借到這輛車,她著實費了不少唇舌,就像央求爸爸允許她開他的寶貝賓士車去兜風一樣。
「車子一頭栽進了河裡,」他說,「車窗和車門都打不開。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鑽出來的,但我最終爬到了岸上。我看著四輪朝天的車子漸漸被河水吞沒,我的妻子謝莉,她還在車裡。他們最後找到她時,她的身體還被安全帶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肺里灌滿了渾濁的河水。」
如今他們又回到了卡車上,發動機轟鳴著,在一條名為獨立大道的街上隨著車流走走停停。這名字多麼諷刺,米莉安沒有半分獨立的感覺,反倒覺得自己被困進了牢籠,失去了自由。
「你還會回來嗎?」
她連忙縮了回來,「對不起。」
米莉安正站在旅館的停車場上抽煙,隨著吱吱的剎車聲,他的卡車停在了跟前。隨後他從駕駛室里跳下來,渾身上下收拾得乾淨利落。他的衣服並不是什麼高檔貨:藍色格子花呢上衣,平整的直筒牛仔褲,褲腿上一個洞或一個切口都沒有,腳上蹬著一雙嶄新的牛仔靴。
「準備好出發了嗎?」他問。
他終於呼出九*九*藏*書了那口氣。
這時,她看到了他。
他站在那裡,伸手揭開了貼在左眼上的黑色膠帶,血肉模糊的眼窩裡頓時湧出無數蠕動的蛆蟲。
「你沒事吧?」
「我以為你和——」
米莉安並沒有打算出聲,但她還是咬住了真實的路易斯的舌頭。
米莉安低頭注視著駕駛室里的腳墊,她希望能在那裡看到自己的下巴,還有像瀕死的魚一樣掙扎的舌頭。
路易斯呻|吟著,但卻努力克制。事情發展之迅速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這樣做——」
她坦率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怎麼了?」路易斯問,「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能讓米莉安吃驚的事情並不多。她見太多了,久而久之,那些事情變得如同鋼絲球,磨掉了她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期望和設想。她曾看到一個黑人老婦蹲在高速公路旁邊拉屎;她曾目睹一個女人用自己的假腿打死了她認定出軌的丈夫;她見過鮮血,見過滿地的穢物,見過慘烈的車禍,見過一些白痴往自己屁|眼兒里塞東西(比如燈泡、磁帶和捲起的漫畫書)之後拍的×照片,還至少見過兩例對馬不敬不成反被馬踢死的奇葩事件。到如今,人類這種高等的下賤動物於她而言早就沒有任何秘密,他們的墮落、瘋狂、悲哀,全都分門別類地儲存在了她的腦子裡,可她現在連三十歲還不到。
「噓。」路易斯的鬼魂說。
「我們上了車,因為喝了酒,我的頭有些暈,但當時我根本沒有考慮到那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我太過自滿,沒把那點酒當回事兒,況且路很寬,車很少。可是上車不到五分鐘車子就失控了。那天既沒有下雨也沒有遇到任何意外,那條路我也走過不下上百遍,只是途中要經過一個彎道,我的車速太快,反應也不夠及時,而那條路正好臨著河,結果……」
「你打算眼睜睜地看著我死掉,然後再偷走我的錢。」路易斯說。米莉安鬆開手腳落在地上,隨後又向後退了一步。她的心臟像鐵拳一樣捶打著胸骨。她搞不清楚剛剛那話究竟是哪一個路易斯說的。
米莉安忽然覺得一陣臉熱心跳。
「男人就該乾乾淨淨的。九_九_藏_書
「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路易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的頭髮,「那件事之後,我賣掉了我們所有的東西,包括房子。我辭去了工廠里的工作,報了一個卡車駕駛培訓班,考到了我的商業駕照,從此就一頭扎在公路上跑起了貨運,而且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回過家。現在的我基本上是四海為家,以車為家。」
米莉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點什麼。
他想出言制止,可他的話全被米莉安吞了下去。
這個路易斯,如果他真這麼想,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怎麼了?」路易斯,真實的路易斯問道。
反正他死期將至。他已經檢過了票,設好了鬧鐘。命運之神已經用手指蘸了黑灰在他額頭上畫了標記。沒有人在他的門上塗羔羊的血。上帝已經叫到了他的號。太不妙了。撒喲娜拉,大塊頭。
她把煙頭彈了出去,火頭一紅一紅的,正好落在一個小水窪里,噗的一聲,滅了。「是嗎?」她反問一句。
這樣的評價令他手足無措。米莉安也不由為自己低劣的恭維感到尷尬。
米莉安眨巴著眼睛,她沒想到路易斯會突然說起這個,就像一艘正在航行的船突然拋下了錨,濺起一團凌亂的水花。
但是路易斯,她有點捉摸不透。
路易斯聳聳肩,「我只是覺得反正今晚已經夠失敗的了,索性就破罐破摔了吧。」
「我妻子死了。」在等一個紅燈時,路易斯突然說道。
相比之下,她感覺自己無比寒酸,實在跌份兒,於是乎嘴裏發乾,渾身不自在,這可不像她。
這時,她看到了他們身後的那個影子。
路易斯的鬼魂又掀開了另一隻眼睛上的眼罩。黑色的血液汩汩而出,與左眼仍在不斷湧出的蛆蟲一起向下流去。他無動於衷地笑了起來。
電影難看得要命,晚餐也普https://read.99csw.com普通通。
他越走越近,米莉安覺得自己愈加渺小可憐——他那偉岸的身軀,寬闊的肩膀,有力的雙手,還有那雙大得令人難以直視的靴子,無不給她帶來窒息般的壓迫。然而他的臉龐卻十分可愛溫柔,微微低著頭,靦腆的目光注視著地面。他不是殘暴的雄獅,而是溫順的羚羊。一個非常容易搞定的獵物。米莉安心裏如此下了結論,但她無法讓自己信服。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對,呃,出門兒左轉。就在停車場旁邊的一個小閣子里。」
「我洗了個澡。」他說。
「沒錯。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裏。我就是來看他的,我還打算在這裏找份工作,還有一間公寓。」她說謊從來不需要打草稿。彷彿只要打開一個龍頭,便有源源不斷的謊話傾瀉而出。而對她來說,這龍頭早就斷了把手,已經關不上了,「當然,他也正處於待業狀態,我爸媽總說他是爛泥扶不上牆,基本上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不過我偏不信,所以我決定過來親自督促他,讓他找份工作,幫他改掉好吃懶做的壞毛病。」
「嗨。」他羞澀地打了個招呼。看得出來他有點緊張,這對米莉安有益無害。雖然殘酷,但她發現自己總能從別人的弱點中汲取能量,「覺得這裏還行嗎?」
「和另外那個傢伙是一對兒?天啊,當然不是。那是我弟弟,阿什利。」
「很不錯,」她重複道,「對呀,是個很不錯的城市。」她在心裏又默念了數遍這幾個字,但它們聽起來更像是嘲諷。要論乾淨整潔,布局合理,這裏的確不錯。但她更喜歡紐約、費城和里士滿,喜歡那些地方遍布大街小巷的塵垢,迷宮一樣曲曲折折的道路,瀰漫著化學氣息的風,還有混合著垃圾和各種食品味道的污濁空氣。
這樣可不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
「當然。」但她這樣說道,隨後她走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
她搖搖頭,「說不準。我知道這挺尷尬的,不過這跟你沒關係,是我的問題。你就當我是發神經吧。」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止住了話頭,合上了話匣。他的兩隻眼睛猶如一雙槍筒,指著遙遠的地平線,或者根本毫無所指。
米莉安不由笑了https://read•99csw•com起來,路易斯隨後也跟著一起笑。這是他們誰也沒有預料到的聲音。
她像一條發|情的母狗,饑渴,淫|盪,什麼都阻止不了。
「哎喲。」他叫了一聲。
「你可真是個命苦的人啊。」她說。
米莉安肚子里一陣咕嚕響。她實在還沒有做好準備,一點都沒有。
這傢伙有不少錢呢,光信封中的那些票子就足夠她好幾個星期不用發愁吃喝住穿。
米莉安在腦海中幻想著路易斯粗大的手掐住他妻子脖子的情景。也許那只是酒精作祟,令他一時昏了頭。
「是我害死了她。」他說。
路易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久久未見他呼出來。
「能再見到你真好。」
他繼續說了下去,「我之前對你撒了謊。我說她離開了我,那只是一種……最愚蠢的說法。實際上她死了,她就是那樣離開我的。」
「別多想了。」他緩步靠近時米莉安告誡自己,「何必自尋煩惱。堅強點,別像個傻逼似的。認了吧,我們遲早都有死的那一天。」
對,去他媽的。
在旅館房間,她完完全全地撲到了他身上,像頭飢餓的迅猛龍撲向一隻被綁著的小山羊。米莉安無法拒絕一顆受傷的靈魂。她的鼻孔里充斥著死亡的氣息,無論用什麼辦法都難以消滅乾淨,但正如她媽媽所說,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而現在的她欲|火中燒,已經做好了滾床單的準備。她希望眼前這個男人能夠大力地愛她,讓她欲死欲仙。
「你收拾得挺乾淨嘛。」
她很想告訴他:對,你在我的潛意識裡製造了一個鬼魂,或者惡魔,每當我要做出什麼動作時,他就跑出來奚落我。
「我當時喝多了,」他解釋說,「我們度過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夜晚。我和她在我們最喜歡的餐廳露台上吃了頓晚餐。那個餐廳坐落在一條河邊。我們聊著稍後要去哪兒,去幹什麼,聊著要孩子的事。我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即便不想立刻就要孩子,但起碼應該停止避孕。我們都喝了點瑪格麗塔,然後——」
她黏在路易斯身上,可是他們身後卻出現了另一個路易斯九*九*藏*書
而她上身穿著一件純白T恤,頭髮染得烏黑髮亮,牛仔褲左膝上掏了一個洞,右側大腿上則有三道參差不齊的斜杠。腳上穿了一雙與其說是白色倒不如說是灰色的帆布運動鞋。
路易斯明顯安心不少。就像帆兒終於迎來了風,他一下子來了精神,「你弟弟?」
噢噢,不行,她不允許他把這句話全部說出來,於是用嘴封住了他的口。她的舌頭像遊走在草叢中的蛇,在路易斯的嘴巴里探尋著、挑逗著。她一手像個登山者一樣扳著他的肩膀,騰出另一隻手開始解他的襯衣扣子。可那些扣子一個個固執得像沒見過世面的驢子,一怒之下,她把它們全都扯了下來。扣子們飛濺到牆上,而後下雨似的嘩嘩啦啦落在地上。
「你真知道該如何打動一個女孩子。」米莉安說。這是她自以為很聰明的一句評論,雖然聽起來更像揶揄,但她控制不住要說出來。
「蛆蟲,禿鷹,寄生蟲,鬣狗。」路易斯的鬼魂以一種活潑的語調輕輕說道。
但她實際上說的卻是,「沒有。」她沖路易斯擺了擺手,「沒有,是我的問題。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至少現在不行。外面,外面是不是有個自動售貨機?製冰機?飲水機?反正是不是有個什麼機器?」
路易斯點點頭,「我看也是。而且我還覺得這一點並不討女孩子喜歡。」
米莉安沮喪地喊了起來。
路易斯,他就像該死的帝國大廈,米莉安必須像金剛那樣爬上去。她扒住他的肩膀,將饑渴的唇舌送到他的耳邊,她的手不停地在他寬厚的胸脯上遊走,腿則緊緊纏住對方的腿。這情景看起來一定像卡通片一樣滑稽,她暗想,但是,去他媽的。他們又不是在拍A片,不需要考慮任何觀眾的感受。
她想對路易斯的鬼魂大喊:你只是幻覺,快滾,和蟑螂們睡覺去吧。我們正在慶祝生命。這一點也不變態,一點也不噁心。這是完全正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