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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蝎子和青蛙 17、不是我的馬戲團,不是我的猴子

第二部分 蝎子和青蛙

17、不是我的馬戲團,不是我的猴子

「不,不,不!」米莉安撲向電視,緊緊盯著屏幕,「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法則是不可能改變的!」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尖銳的警笛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
她驚叫一聲,翻身坐起。臉上的東西掉了下來,落在她的手中。
天花板竟然在蠕動。
「那走吧,一起折騰去。」
停。加油站火災。
她開始用力呼吸,她渾身上下忽然之間充滿了渴望。香煙、路易斯、酒,跑向遠方時,飛一樣向後退去的高速公路上的白色虛線。她的媽媽。天啊,不是吧?她的媽媽?可她欺騙不了自己的心。她確實想再見見媽媽了,想和她分享一杯甜甜的薄荷酒,一起抽支煙——哦,想到煙,她又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惡性循環,強烈的煙癮像一匹受驚的野馬將她踏在腳下。
「你中毒了,米莉安,現在誰都救不了你。」
「有人移動了圖釘。」
她試著合上眼睛。
「那又怎樣?」
她知道韋德最終將以怎樣的方式結束一生。
去他媽的公共汽車,沒有比坐公共汽車更讓人噁心的了。人們在車上摳腳趾,喝湯,還把加拿大威士忌吐在自己身上。公共汽車上永遠充斥著一股小便、狐臭和多力多滋的味道,每一輛公共汽車上——甚至校車,如果米莉安沒記錯的話——都能遇到大聲喧嘩的、爛醉如泥的以及遊手好閒的人渣。公共汽車就像恐怖的地獄,米莉安死都不會選擇公共汽車,尤其在眼下這樣的熱天氣里,但冷天也不會,任何時候都不會。誰愛坐誰坐,她米莉安恕不奉陪。
「這很危險。」
「米莉安,你怎麼了?」
米莉安一整夜都沒有合眼,她一次又一次想象著那幫人如何折磨韋德——這可憐的笨蛋竟然維護一個與他素不相識的女人,一個誰沾上誰倒霉的掃把星。她read•99csw•com實在沒資格讓任何人為她承受不必要的苦難。
燈熄了。人倒在床上,但米莉安怎麼可能睡得著?她只覺得乾燥,四周的空氣稀薄而飢餓,彷彿要把全部的生命從她身體中吸出去。她輾轉反側,加比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你他媽只管睡你的覺,成嗎?」
她知道那是什麼。她使勁眨了眨眼睛,漸漸適應了從旅館窗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從而看清了幾條細小的腿,扁平的,幾乎沒有腦袋的身體和尾巴的曲線。
頻道繼續換來換去,房間里忽明忽暗,不同頻道的畫面一閃而過:一個女人在用刀切菜;一個明星滿面含春地參加某個名人脫口秀節目;有個人在刷牆;某部電視劇里,一個妓|女死了,偵探正站在她的屍體前;一部卡通片,一頭羊在追一頭驢;新聞上某座加油站發生了火災;還有一個台在播放遊戲競賽節目。
「那好吧,」米莉安說,「隨你。」在她的語言中,有幾個字是她從來不願意使用的,因為說出來便意味著示弱,然而此刻卻沒有任何別的字眼比這幾個字更適合,「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米莉安不得不承認,確實很久了。一路上都是加比負責管錢,買地圖,規劃路線,訂房間,制訂所有的計劃。
一隻蝎子在她的手背上蜇了一下——
她就是這樣對加比說的:不是我的馬戲團,不是我的猴子,也不是你的。加比自然不會輕易放棄,這部分是因為她其實很在乎米莉安的安危,部分是因為,誰看到毛衣上躥出的線頭會忍住不去扯一下呢?可米莉安的態度也十分堅決,甚至比她想象得還要義正詞嚴。
加比猶豫了一下,「我叫輛計程車,我們一起去。」
「快十一點了。」
米莉安正準備搬出九_九_藏_書史蒂文·麥卡德爾那張卡,但轉念一想,那些惡棍就是順著這張卡找到了加油站並害死了韋德·齊的,於是她只好無奈地點點頭說:「但你不必這麼做,我說過,這些事和你沒關係。」
「哦。」
這時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有什麼東西快速地跑過。她安慰自己,沒什麼,是汽車旅館的空調在搗鬼。而緊接著,啪,咯咯喳喳,聲音很輕,若有若無。忽然,什麼東西落到了她的臉上。
這真是最冰冷的安慰,她的糟糕心情絲毫沒有改觀。
蝎子。密密麻麻,成千上萬隻蝎子,像壁虎一樣倒貼在天花板、電扇和房間的四角。不計其數的小短腿一齊移動,竟發出像流水一樣嘩嘩啦啦的聲響。一輛卡車的頭燈燈光照在它們不透明的背上,像膿液一樣的黃色身體閃閃發亮。
「我離沒事差著十萬八千里。」
畫面中起火的正是那家位於保護區邊緣的雪佛龍加油站。
但她在黑暗中不斷向自己重複著那句話:「不是我的馬戲團,不是我的猴子。不是我的馬戲團,不是我的猴子。不是我的馬戲團,不是我的猴子。」
「對。」
但她彷彿忽然又看到了一線希望:如果我能在韋德·齊的死上犯錯,或許在加比身上同樣也能犯錯。
新聞說在火場中發現了一具屍體,懷疑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同時也是那家加油站老闆的兒子,名叫韋德·齊,據說他是被大火活活燒死的。他們將他從火堆中拖出來,抬上輪床。屍體裹得很嚴實,只是一條燒焦的手臂垂了下來。
「當然。」
死亡就是死亡。當她看到死亡時,那個死亡的時間便是空間中的一個不動點,一個只有她能移動的固定在地圖上的圖釘。
而法則之一便是她從未錯過。
無所謂了。去他媽的!
九*九*藏*書「怎麼沒關係?我都跟你這麼久了。」
米莉安說:「就是開車把我從沙漠送到這裏的人,僅此而已。他誰都不是。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她緊咬牙關,發出一聲動物般的低號,「加比,我就像毒藥。你得離我遠一點。要不然你會比我看到的死得更慘。」
「有人改變了法則。那個人死了,他應該死在幾十年後,而不是昨晚,而且死亡的方式也變了。這就意味著……」她搜尋著合適的字眼。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死的人不是韋德,或者有個人也和她一樣,可以逆天改命。或者,還有一種最糟糕的可能,即在這件事上,米莉安自始至終都是錯的。她自以為存在的法則其實並不存在。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想,一個用來自我安慰的、自欺欺人的謊言。
「因為,」米莉安氣沖沖地說,「因為,因為,因為!因為我受夠了!我要結束這一切!不管加油站的那個傢伙遭遇了什麼,他終歸跟我有關,跟我身上的詛咒有關。我想消除這詛咒,越早越好。」
她緊緊咬著嘴唇,指甲恨不得穿透手掌。
她把這些呼之欲出的話強壓了下去。
不管是手機里那個男人提到的風暴,還是身穿超人T恤、有個敢持槍搶劫的瘋媽媽的小男孩,都不是她的問題。這世界就是如此,充滿各種各樣操蛋的事。就像無數條用鮮血、骨頭和灰燼形成的線縱橫交錯在一起,她沒必要出現在每一個交叉點。她不過是一隻靠啄食腐屍為生的鳥。
是你害死了韋德·齊。
太多預言自我應驗了。
她抬起頭。
「我就是要去。我們還要一起去圖森呢,到時候你只管去法院,我去給咱們另找個住的地方。別忘了咱們還有錢呢,你扎巴茲那一針給咱們省了500塊。要是他們不收現金,我就刷卡九*九*藏*書。」
「不!」米莉安的聲音刺耳且嚴厲,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她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並試著緩和,「加比,你不能老是跟著我了。」
兩人之間,嫌隙漸生。昨天夜裡,加比不停追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米莉安守口如瓶。她只轉述了昨天提到的那個前陸軍審訊官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一句波蘭俗語:
有腿的東西。
米莉安豁然站起,猶如在洞口感覺到危險的土撥鼠。她開始慌裡慌張地整理衣服。她的頭髮凌亂不堪,行李亂七八糟,這幾乎是她的常態,沒有一件事令人滿意,「我要去趟法院。」
「什麼?」
去!他!媽!的!公!共!汽!車!
一隻手輕輕按住她的胳膊。加比:「米莉安,你沒事吧?」
她突然良心發現,很想把一切都如實告訴加比:你很快也會死掉的,加比。你吞下了一大把藥片,因為生活把你逼到了絕境,因為你覺得自己丑陋不堪,沒人愛你,我想阻止這樣的結局,可是——
而最大的安慰是她知道命運的安排。
它們落向米莉安。她揮手將它們掃到一旁,並咬牙想道:這是個夢,這不是真的,別慌——
意思就是跟我沒關係,不關我事。
米莉安忽然喊道:「等等,往回倒。」
加比坐在床沿上,正在不同的電視頻道間跳來跳去。她扭頭看了眼米莉安,淡淡地說:「我還以為你醒不來了呢。」
然而這時天花板上出現一個人體的輪廓,在厚毯一樣的蝎群下面慢慢翻滾。而後,人體上的蝎子有序地分開,露出了路易斯的臉——沒有眼睛,張著嘴巴。蝎子像下雨一樣從他的嘴巴和空洞的眼窩裡紛紛落下——
她需要儘快擺脫這一切。解除詛咒,就像愛倫·坡小說中的那個傢伙一樣,讓該死的詛咒見鬼去吧。
路易斯開口了,他的話被https://read.99csw.com蠕動的蝎子吞沒了大半。
一個黑色的小東西。
死亡的時候,他身上並不像加比那樣遍布傷痕。他的十根手指依然健在,臉上也沒有明顯的殘缺。
「現在?為什麼?」
「胡扯!你去我也去。」
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
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自由。
米莉安說:「你真想和我一起去冒這個險?」
不是我的馬戲團,不是我的猴子。
臉最先撞到地毯上,頓時眼冒金星,她的腿奮力掙脫床單。
米莉安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搭公共汽車的。
「出什麼事了?這人是誰啊?」
蝎子慌忙逃走,消失在床單下。
米莉安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四分五裂——皮膚離開肌肉,肌肉離開骨頭,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都彼此分離,就像她變成了一團氣,被一陣風給吹散了。
「一點都不勉強?」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她慌忙跳下床,但雙腳卻被床單纏在了一起。

「那又怎樣?」米莉安冷笑一聲,「天啊,加比,那意味著你很可能會受到傷害,你受到的傷害已經夠多了。」你沒看見你的臉嗎?那就是我的錯,這句話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但在聲帶發聲之前她及時收回了。
他能活到六十三歲呢。
她低頭看了眼地板,在地毯上發現了昨天夜裡沒抽的那兩支半截香煙,而她一個膝蓋上還有零星的煙草屑。
米莉安有種眩暈的感覺。

米莉安想張口說話,可聲帶卻像兩塊透水石緊貼在一起,胸口也像燒著一團烈火。她咳嗽了幾聲,伸手揉揉眼睛,懶懶地問:「幾點了?」
加比對她視而不見。
加比吻了吻她的太陽穴,「現在首要問題是,我們怎麼去圖森?那兒離這兒也就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們可以搭公共汽車。」
你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