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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鼓卷 逆發之女

天鼓卷

逆發之女

他彷彿能聽到花瓣的私語聲一般,這樣說道。
告訴我的人是這麼說的,但不知為何,我並不覺得可怕。
眼前出現的確實是不動明王。
我想,這就是草凪對我的情意吧,這讓我驚異不已。
「啊?!」
忽然從席間站立,額頭青筋隆起,發逆而長,渾身戰慄;滿是恨意,無限憎恨;大喊「讓你懺悔,讓你醒悟」;以雙目怒視天地,血淚不止;憤怒萬分,怨恨萬分,嫉恨萬分,要將汝啖食殆盡;瘋癲痴狂,令人恐懼,卻也可憐。
「然後你怎麼說呢?」
後來演變成了疾患,眼睛感到劇痛無比,連睜眼也變得困難起來。
「我委婉地拒絕了。」
「晴明大人,那頭髮一直倒豎著,我真是不知為何。究竟出於什麼緣由,頭髮才會那樣倒豎著呢?」
「站、站立著。」
「櫻花也有香氣。」蟬丸手執酒杯說道,「我眼睛看不見,品酒就如品風一般。」
「不,我眼睛看不見,所以只能察覺到那氣息。我眼睛看得見的時候,她還在世,可是個絕美的女人呢……」
「這就是異樣的地方啊。分明覺得櫻花在訴說什麼,可在訴說什麼呢?我就不明白了。不,應該是我分明覺得非常明白,卻無法順利地用言語告訴你。」
「蟬丸大人離開時會如何呢?」
「蟬丸大人的舉止一如平常,我還以為是不認識的人。便想著既然不認識,特地詢問您,會把事情弄得複雜,於是才沉默下來。既然您認識……」
「似乎是來了,博雅。」
「我知道。」
離京人,歸京者,相逢別過。
「風?」問話的是晴明。
「別的?」
「那女人是從何時起在那裡的?」
博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自己的酒杯,向晴明伸出手。
「是的。難道晴明大人知曉嗎?」
不動明王左手拉著草凪的頭髮,在花中起舞。
蟬丸微笑著說,似乎真的知曉風的味道、櫻花的香氣一般。
蟬丸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飄散之物、寂滅之物,著實映照著人心。」
「純潔啊,無常啊……這無常又是一種美。僅僅看著櫻花,心裏就浮現出無數的思緒……」
博雅說明看到的情形后,蟬丸邊彈奏邊說道:「是嗎?那時,我向不動明王祈禱過,不動明王真的來幫我了嗎……」
月上中天,青色的月光傾瀉而下。櫻花在月光中紛紛飄散。

「那、那個是指——」博雅的聲音高了起來。
「正是。」
和著琵琶的樂音,草凪在飄零的花瓣中開始翩翩起舞。她舉起雙手,緩緩轉頭,腳踏著地舞動。

「是啊,看見了。」

「手,有手……」
「怎麼,草凪夫人剛才說了什麼?」博雅問。
開口的竟然是草凪。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昨夜差使者去了,說read.99csw•com今夜會來。蜜蟲去迎接了,不久后便會牽著蟬丸大人的手來到這裏。」
「她本是我的妻子草凪……」
「你是說咒與和歌是同一回事吧。」
「今夜正好。既然您已經能看見了,若對她一無所知,想必也讓您牽挂。藉此機會,我便把與她的事告訴博雅大人吧。」
那個在花中起舞的身影被火焰包圍,右手執著劍。
「不、不,我沒怎麼……」
「這樣的話,我們可以想辦法打動她。她的心如果被打動,便會漸漸明白其中的緣由了。草凪夫人可有喜愛的琵琶曲子?」
「原來如此——」
我與她交好約有八年之後,又有了另一個女子,名叫直姬。我開始頻繁地去她那裡,自然逐漸減少了去草凪那裡的次數,最後再也不去了。
「就是說,您看得見她?」
草凪的臉上浮現出了喜悅之色。
「可憐?」
「庭院里的櫻、櫻花樹下……」
這一首是《續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
「我說,晴明。」博雅往嘴邊送著斟滿的酒杯,說道。
「很可怕。」博雅說。
「女人……」
「博雅大人,草凪的頭髮還倒豎著嗎?」
博雅將停在嘴角的酒杯抵在唇上,飲盡了杯中的酒,然後將酒杯放在外廊上。
蟬丸與晴明交談了一會兒,向博雅問道:
咚咚咚。腳踩地面咚咚響。宇治橋之橋姬,在神宮捶打釘子的身影,令人毛骨悚然。
為了呼應她的舞姿,蟬丸愈加激昂地彈奏著琵琶。
「是因為櫻花映人心吧。」
「是這樣啊,你對我用情原來如此之深。對不起,對不起。」
草凪得了病,身體日漸衰弱下去——我多次收到名為芭蕉的侍女的信,說哪怕只是露個面也好,可否過去看看她。
「但是,這個……」博雅說了一半,合上了嘴,「別說了,你又要說咒的事了。」
「是怎樣的感覺?」
「不明白也無妨。即使不明白,其實你已經充分理解了,或許比我更加……」
「唔、唔唔……」博雅一時語塞,只是小聲嘟囔。
看草凪的神色,她似乎已經忘了自己剛才說過什麼。

「我啊,望著那飄散的櫻花,總覺得有些異樣。」
「你在誇我嗎,晴明?」
蟬丸這樣一說,剛才只覺得嚇人的女子,讓人有種莫名的哀憐。
那大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吧。
「我在想,那是因為櫻花用聽不見的聲音向我訴說呢。」
逢坂關,驟雨過,煎熬待天明。
「不動明王?!」
「嗯。」
「怎麼了。」
這「逆發之女」也被稱為「坂神」,或許多少是源於逢坂山的山神。
「蟬丸大人還不知道其中的緣由嗎?」
「是蟬丸大人進入這庭院時。蜜蟲牽著蟬丸大人的手走著,她就跟在蟬丸大人身後。開始我還以為是https://read.99csw.com蟬丸大人帶來的客人,但馬上就發現並非如此。那個女人不是這世上的人。」
「唔……」博雅只能嘟囔一聲。
話音未落,蟬丸轉過彎,出現在了月光中。
弦鳴響了,隨後便流淌出錚錚的琵琶聲。
此時,晴明微微動了動紅唇。
在曲藝界,這位有名的琵琶法師也經常出現在許多作品中。
「你不過是把咒換成了和歌,不是嗎?」
「那女人怎麼了?」
「晴明大人,不是草凪,似乎有什麼來了……」蟬丸一邊撥弦,一邊說著。
「這樣說來,應該是《流泉》。每次我彈奏這首曲子,草凪總會隨之起舞。」

說著,蟬丸斷斷續續地開始訴說往事。
我恨,我恨啊。我要讓那男人知道,讓他覺悟,讓他悔恨……
「只是我沒有察覺?」
那女子跟在蟬丸身後時,一臉猙獰的表情,猶如要啃噬蟬丸的脖頸。那表情現在仍然沒有改變,她一頭黑髮衝天直豎,怒目注視著蟬丸,那眼睛向左右兩邊上揚。
頭髮由下向上逆向生長,這模樣讓人想到蛇。蛇有嫉妒之意。出於怨恨和嫉妒,女子的頭髮便化作了蛇,這樣的故事曾在古典文學里多次出現。
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可是在源博雅想來,櫻花的花瓣悄悄地用著人耳無法聽見的聲音,一邊相互竊竊私語,一邊繽紛飄零。
「為我倒酒吧,晴明。」
「你要是能順利告訴我了,那就明白咒的事了。」
晴明沒有作答,只是出神地望著在櫻花中起舞的草凪。
「那為什麼一直沉默?」
據凈琉璃《蟬丸》所說,蟬丸的失明,是蟬丸的正房與侍女芭蕉詛咒所致。受這曲凈琉璃的影響,歌舞伎和狂言《蟬丸二度騰達》中,蟬丸的失明皆為詛咒所致。成為盲人的蟬丸被棄于逢坂山,於是開始在逢坂山生活。
因為蟬丸到來后,博雅還幾乎沒有說過話,一直沉默著。
那女子——草凪的頭髮與出現時一樣,仍然直直地向天倒豎著。
「讓晴明別說?」
「多管閑事。」
蟬丸惶恐般點點頭。
這是蟬丸法師的一首和歌,收錄于《小倉百人一首》中。
博雅飲盡了晴明倒的酒,說:「我們這樣看著便足矣……」
蟬丸駐足於櫻花樹下,傾斜著脖頸,如在側耳傾聽一般。
蟬丸將手伸向身側的琵琶,抱在懷中,從懷裡取出了撥子,呼出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氣,而後將撥子抵在弦上。

「看,草凪夫人……」
花瓣中,草凪在翩翩起舞。
「為什麼知道不是這世上的人呢?」
「蟬丸大人認識這個女人嗎?」
有傳言說,蟬丸是一位血統高貴的人,是醍醐天皇的第四皇子。也有說法認為,蟬丸是宇多天皇的皇子敦實親王的雜役。蟬丸居住在逢坂山期間,博雅曾在他跟前學習了三年,終於習得蟬丸的琵琶秘曲。
「正是如此。你可真明白。」
是位盲人琵琶法師這一九九藏書點,與諸多傳言一致,而他究竟是何時失明的,卻眾說紛紜。
「就是博雅大人現在所看之物……」
謠曲《蟬丸》中,作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出生的蟬丸自幼便目不能視,故而被丟棄于逢坂山。
「怎麼了,博雅?」
「總會來的。對那位大人而言,是否是夜路並沒有關係。」
「博雅大人很在意庭院嗎?」
「……」
「您怎麼了,博雅大人?」
「那可否彈奏一曲呢?」
這時,直姬得了病,身體也每況愈下。她身形消瘦,卧床不起,十天後就離開了人世。
晴明的眼睛望著庭院里的櫻花。他身上的白色狩衣上,映著搖曳的火焰。
「覺得異樣?」
蟬丸猶如能看見那女子的身影一般,不住地望向櫻花樹的方向。
「你感覺這種情形是櫻花在訴說。從某種層面上來說,的確是櫻花在訴說。」
「好像是的。」
那巨手抓著草凪的頭髮,將她的身子往上拉,似乎要拉往何處。
「我是說了。」
不久后,蟬丸又開口了:
錚——錚——
「蟬丸大人還沒來嗎……」博雅低聲說。
那兒有一株古老的巨杉,樹榦上用釘子釘著兩具稻草人偶,據說其中一具人偶的雙眼上釘著粗大的釘子。
「喂,晴明。」博雅詢問一直沉默著聽兩人說話的晴明,「你之前就看見那裡的女人了?」
櫻花花瓣無聲地簌簌飄零。
看來像主使者的女人竭力哭喊著詛咒之詞,在捶打釘子。
「那我就稍微安心了,晴明……」博雅小聲念叨著,向庭院里的櫻花看去。
「看、看得到。」
「……」
晴明坐在外廊上,立著右膝,右肘靠在上面,應了一聲。
「博雅大人,是看見了那個嗎……」
在安倍晴明的宅邸外廊,博雅與晴明相對而坐,正在飲酒。
「要是能成,你就能作一首和歌了。」
「是的。」
「依然如此。」
如此這般,蟬丸便說完了這個故事。
「在哪裡?」
晴明手握酒瓶,默默地遞給博雅。
「您說什麼?那女子是您的妻子?」
「究竟會如何呢……」

三人正在飲酒,斟酒的是蜜蟲。
「她正在櫻花樹下站著,看著這邊。不,準確地說是在看著蟬丸大人。多麼可怕的眼神啊……」
這是對蟬丸正室的描寫,這景象真是恐怖至極。
「因為她太可憐了……」
「請別停下,繼續彈奏——」晴明說。
讓人覺得意味深長的是,無論是歌舞伎還是狂言、凈琉璃中,都出現了逆發之女。
櫻花中現出了一個巨大的身影,那龐然大物也和著蟬丸的琵琶起舞。
「可、可是,為什麼之前看不見,今夜卻突然……」
在不明就裡的時候,我因為害怕,曾經向不動明王祈禱,但是知道詛咒我的人是草凪后,卻生起哀憐之情,懼怕的心情就消失了。
「是女人。」
「和把我當傻瓜有區別吧。」
「嗯。」
「櫻花?」
他右手執杖,左手由蜜蟲牽著,琵琶背在背後。
九_九_藏_書是,我便被草凪附身,離開了都城,住到了逢坂山。
博雅嘆息道:「在某個瞬間,似乎是要明白什麼,可是很快又什麼都不明白了。」
「是的。」
這兩首和歌里都出現了「逢坂關」。據傳蟬丸曾居住于這逢坂關附近。之所以說是「據傳」,是因為尚有人對蟬丸這個人物是否真實存在表示懷疑。
蜜蟲斟上酒,博雅一邊喝著,那視線不時望向庭院里的櫻花,僅此而已。
「今夜,博雅啊,你試著去聆聽平日里聽不見的櫻花之音,心如止水,所以平時看不見的東西也能看見了。而且你身上本來就帶著這樣的氣質……」
「正是。」
蟬丸繼續彈奏。這時,博雅提高了聲音:
故知友,萍水客,逢坂之關。

「不知怎的,就想聽蟬丸大人的琵琶了。蟬丸大人的琵琶恰好符合這樣的夜晚。」
「是啊。」
這時,蟬丸插話道:「因為我懇請晴明大人不要說出來。」
「您從前就認識這個女子,也就是說,一直以來與我相見時,這女子也依附著您嗎?」
博雅自己往空了的酒杯里倒酒。
「覺著那飄零的櫻花,似乎在飄零的同時,一直在小聲訴說著什麼。」

「那女人的頭髮向上倒豎著,是逆發啊。」
「你說什麼?!」
「怎麼了?」
「自然。」
「是風的味道吧,在那風裡也有微微的味道。品酒之前,吮吸一口拂過酒杯的風——在那風中,與酒香一同,還夾著櫻花的香氣。」
「那就用別的打比方吧。」
「改天再去吧。」我嘴上雖這麼說,卻無意去看病弱體衰的她。心中對草凪有所牽挂,卻忍不住想去直姬那裡。
猶如在咀嚼博雅的話,蟬丸沉默下來。
「嗯。」
「為什麼?」
「還請告訴我,為什麼草凪的頭髮會那樣倒豎著?」
琵琶聲在回蕩,櫻花紛紛飄零。
「是看得到吧。」
「我應該說過了,別提咒的事。」
月光中,櫻花繼續綿綿而落。在兩人說話時,花瓣也仍然在飄散。
這樣過了一些日子,我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了,看東西越發模糊,無法辨別細小之物。
「真是難耐啊。」
「在小聲訴說什麼呢?」
博雅將所看見的情形告訴蟬丸。
到了二人的屍體面前,我已經完全失明,無法看見草凪了。我觸摸她的身體,只有那頭髮是倒豎著,我無數次地試圖撫平它、梳理它,卻仍是和原來一樣的逆發。
這時,博雅低聲說道:
「蟬丸大人,我可以讓不動明王別這樣做,請其歸去。」
「在最初遇見晴明大人時,大人便知道我身上依附著這女子。晴明大人也可以讓她離開,便問我,想怎麼辦……」
「是呀。」
「是的。」
「請依附在我身上,草凪。直到我死,都可以依附在我身上。你不安心升天也無妨。依附在我身上,等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吧。那一天九-九-藏-書定會到來的……」
「因為她飄浮在空中啊。她走動的時候,身子懸浮在距離地面五六寸的位置,現在也一樣。不僅如此,飄散的櫻花花瓣穿過了那女人的身體……」
「是櫻花的緣故吧。」晴明說。
又過了十天,我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就在那個早晨,在宇治橋姬神社的後山上發現了兩具女屍。
我那時的確是這麼想的。
錚……
「我說,晴明啊,望著櫻花飄零,你心裏會想起許多東西吧?」
草凪繼續和著琵琶聲,如痴如狂地舞動。
這是後來從橋姬神社的人那兒聽說的。神社的人說,某天夜裡,看見神社後面有燈火在閃動,覺得奇怪,便朝著燈火走去,發現那杉樹下有兩個女人,正在往樹上釘稻草人偶。她們手中握槌,將釘子釘入稻草人中。
「那是怎樣的東西呢?」
「是。」
月光中,花瓣更加肆意地飄散,琵琶聲與舞蹈直至夜半才停息。
倒不是穿鑿附會,不過蟬丸與安倍晴明的深交,不也是水到渠成的嗎?
「是。」
「二十年——不,三十多年前就認識了。」
「和歌?」

要說是否美麗,現在站在櫻花樹下的女人的確很美。
我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有一位交好的女子,便是那草凪。

晴明和博雅都點了點頭。
「而我憐惜草凪,已在心中原諒了她,所以不動明王無法帶走草凪……」
「是人嗎……」
似乎是博雅的沉默與衣服微妙的摩擦聲,傳到了蟬丸那裡。
「嗯。」
「喝吧,博雅。今宵的美景不會再有了。」
「不,並沒有在意。」
「那麼,那站在櫻花樹下的女子就是……」博雅問。
「我妻子草凪。」蟬丸回答,「所以,我願意一直和她在一起,直到死去。」
「那女人的頭髮詭異地朝天豎立,眼裡流出血淚,讓人直冒冷汗。」
「啊,那是——」
坂神通式神,式神通宿神,宿神通摩多羅神。這摩多羅神是外來神,是曲藝之神。在琵琶名家蟬丸的故事背後,有這樣的神若隱若現,的確有趣極了。
那是草凪和芭蕉的屍體。
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忍不住流下眼淚。
她穿著櫻襲配色的十二單衣,佇立於櫻花樹下。然而——

「你一說咒的事,我連明白的事都變得不明白了,不明白的事就更加不明白了。」
「草凪啊,我對不起你。但是已經離開的心,再也無法回到最初了,即使你詛咒我也是徒勞。雖然我的心無法給你,命卻可以給你。你不如附在我身上,殺了我吧……」
正如博雅所言,盛開的櫻花之間垂下一隻青黑的巨手。
凈琉璃《蟬丸》中便有「發逆而長」這部分內容:
博雅說著,將酒送到嘴邊,視線又轉向了櫻花的方向。
「櫻花開始飄零了。」
「喂,晴明。」
「是這手啊。這手拉著草凪夫人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