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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猴卷 蛇之途

蒼猴卷

蛇之途

不論什麼時候回頭,都有一條青蛇尾隨。
翌日,在即將抵達都城的夜晚,正則半夜裡醒來,總覺得胸悶得很。
「在這裏呢。」
「……」
「為什麼?」
他發出哼哼唧唧的呻|吟聲,睜開了眼睛。
「要不,我讓天下場雨吧,博雅。」
那是一條蛇。
「總之,我們先去看看那條蛇吧。」
乘船渡河之後,想著蛇總不會再跟過來了,但一回頭,還是看到那條蛇在距離一行人三四間之外的地方,扭來扭去地蠕動身體跟隨而來。
這樣想著,正則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晴明與博雅向那邊看去,在牆垣下的陰涼處有一條八尺長的青蛇,正豎著鐮刀形的脖子,注視著這邊。
「不必害怕。馬上就好,請你先合上雙眼。」
「就是這麼一回事。」正則如實說完后,低下了頭。
晴明說著,走在眾人前頭,先進了門。
說著,晴明站了起來。
「唔……」醒過來的女子呻|吟著起了身。
晴明一步一步地向蛇靠近,蛇彷彿受到驚嚇,瞬間跳了起來,垂下抬起的頭,以驚人的速度往另一邊爬去。
「祈、祈禱天下雨,就是指求雨嗎?」
女子的蛇眼裡流出了淚水。
「可是,該怎麼做呢?」
「悉聽尊便。如果要在這裏收服我、消滅我,您一定辦得到吧。那就請便吧……」
強烈的陽光傾灑在庭院里。即使什麼都不做,光是坐在屋檐下的陰涼處,後背也會滲出汗來。
「對,我重新投胎三次,總算找到了我的仇人。」
晴明剛說完,蜜蟲從繁茂的草叢裡走了出來,稟告道:「有客人來訪。」
「夏天來了啊,晴明。」
「你是無比眷戀著他吧?」博雅的眼裡滲出了淚水。
「怎麼了,你在空中尋找什麼呢,博雅?」晴明說。
「我是蛇身的時候沒法辦到,可現在是人身,就能辦到了。」
「原來如此,是蛇啊……」晴明自語。
「剛才為了讓隨從們避暑,命令他們在貴府的大門口休息。我往這兒走的時候,蛇在對面距離我四間左右的牆垣下的陰涼處翹首窺視,估計現在還在那兒。」
之後,正則察覺到了,有兩個閃著綠光的小點浮在窗戶下的牆壁上。
「不是,我沒有跟在正則身後。」
「自然了。」博雅說,「就算有咒,也不打算觸及自然之物,這不是你說的嗎?」
晴明的額頭上沒有滲出一點汗水。九九藏書博雅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感受到夏日的灼|熱。
「嗚、嗚嗚嗚嗚嗚嗚……」
「這是因為偷盜東西的做法,本就是人與生俱來的。」
晴明也立即伸出手去,按住了箱蓋。
「是被晴明大人的威風所懾,逃走了吧。如果那條蛇不再出來,我就放心了。」正則說。
博雅手舉杯盞,抬頭望著碧空,似乎是在虛空之中尋找從天而降的蟬聲。

「晴明……」博雅溫柔地將手搭在晴明的肩上。
站在衣箱邊的男子指向對面。
「求您了,請讓我打開這蓋子。」女子懇求道。
「不,不是。他的確混在你的隨從中,可並非是人。」
她張口嘶嘶地呼著氣,呼氣時露出的舌頭是黑色的,前端裂成了兩瓣。
「我看看。」
「唔……」
「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晴明、博雅以及正則正在飲酒。
「是的。」正則點點頭,手足無措地說,「我被奇怪的蛇纏上了。」
晴明站在庭院里。他跟前是剛才那個婢女,她面帶不安的神色,坐在地上。
「雲?」
「那麼,我們去吧。」
「那蛇現在在哪兒呢?」博雅問。
正則是博雅的管弦之友,是一位吹笙的高手,在都城時曾多次與博雅合奏。
一行人投宿在一座小寺廟裡,正則在大殿里躺著睡覺。
「可是,真值得慶幸……」
正則從寢具里起身一看,從靠近屋檐的高高的窗子里照進了月光,四下里籠罩著青藍色的光芒,朦朧一片。
正則的隨從想將蛇趕走,停下腳步等著,可蛇也停止了爬行,待在那裡不動了。
女子的身軀猛地一震,忽然睜開了眼。
就在這時,正則忽然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清了發著綠光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啊……」博雅又發出一聲嘆息。
說時遲那時快,地上猛然躥出一條蛇,一口叼住了老鼠。
博雅不明所以地看著晴明。
「對。」
「什麼……」
博雅和正則坐在外廊上,眺望著庭院。
「求您了。就算現在不行,我今後還會做同樣的事。就算今生無能為力,來世也會重蹈覆轍。晴明大人,您在來世、下一個來世都會一直這樣阻止我嗎?在將來也會永遠地阻止我嗎?」
「是伴正則大人。」蜜蟲說。
晴明將左手手指放在女子頭上,口中小聲念咒。
那東西一直跟九九藏書在身後。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小,甚至讓人難以聽到。
就這樣,大蛇叼著老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遊走,即刻便離開了這裏,消失不見。
「哇!」
「我的仇人。」
「是迦陵頻伽或飛天在空中飛舞?」
「啊……」
「晴、晴明……」博雅跑到晴明身旁。
國司的任期為四年。看來是任期已滿,伴正則回到都城了。
晴明默然地盯著蛇消失的方向。
「哦,是嗎?已經過了四年啊。」
「老鼠?!」
「他是我隨從中的某一位嗎?」正則問道。
那雙眼睛已經不是人眼了,那綠色的圓目分明是蛇的眼睛。
「你辦得到這種事?!」
即使如此,晴明還是無言地沉默著。
說話的人是博雅。
「說起伴正則大人,他好像是擔任信濃守的職務,此刻應當不在都內——」
女子緩緩起身。
「仇人?」
博雅將視線從空中收回,看著晴明。
「來問問那蛇自己吧。」
「於是……」晴明催促道。
「我已經不知道了。」女子說。
「什麼仇人?」晴明問。
「我也不知道。」晴明說。
「這樣好嗎,博雅……」晴明低聲喃喃道。
「去、去哪裡?」
她搖搖晃晃地朝大門方向走去。
女子用與剛才不同的沙啞嗓音說著。
晴明走到在門口休息的隨從跟前,問:「你們之中,是誰最早發現了蛇?」
「竟然……」發出這感嘆聲的是博雅。
「我恨啊,我恨之入骨,連呼吸都變得疼痛起來。於是我化為生靈,去看了他與那女人苟合的場面。那竟然比我們倆相處時還要纏綿悱惻,這讓我更加痛恨。最終我依附在那女人身上,把她活活折磨死了……」
「那不也是自然之一嗎?」博雅說。
正則站在那裡,低下頭去。
「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不,晴明啊,我可不是在找這些。」
「是找雲啊,雲……」
正則在過去的四年裡一直擔任信濃守,任期結束之後,他正要返回都城。
那是什麼?
晴明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按住箱蓋。
「總之,我命令天下雨是辦不到的,可要祈禱天下雨卻可以。」
「可他竟然有了別的女人,開始去那個女人家裡……」
「什麼嘛,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連這樣的事都能辦到呢。」
「方法有許多,但這應九九藏書該是最快的。」
他應該已年過半百,昔日在都城時的滿頭青絲,已經摻雜了些許白髮。
「這是因為人生下來就不會飛,所以在人的自然世界中,並不存在飛翔這回事。」
「喂、喂,晴明……」博雅喊道,「這樣好嗎?」
「哦?」
雖說是飲酒,三人都只在一開始像潤潤嗓子似的,抿了一小口,之後一直將杯盞放在食案上。
正則卻說:「蛇確實是個怪異的東西,但也是被四面八方的鄉里供奉為神明的生靈。驅趕也就罷了,如果殺了它,或許會招惹是非。就這樣任由它跟著吧。」
用杯盞接住這聲音,與酒一同咽下,蟬似乎也在腹中鳴叫起來。
「去試一試吧。」
「許久不見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梅雨季節已經結束了。
「這樣的事辦得到嗎?」
「不是人?!」
「這樣我可就無能為力了。」晴明微笑著說。
博雅的話剛說到一半,晴明的聲音便蓋了過去:「譬如向人施咒,命令他在空中騰飛,他也不會飛起來。」
女子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
但是晴明並沒有行動。
「我再次投胎轉世,成了一隻狗。變成狗以後,我去找尋那個男子的轉世之身,可是沒能遇上他。接著又轉一世,我成了在土裡爬行的蚯蚓,又去找他,然而還是沒有下落。這下,我終於在信濃國投胎成蛇,有了這副身體。然後去找那男子,終於讓我找到了……」
蛇盤曲在衣箱的蓋子上,沐浴在月光中,嘶嘶地吐著紅信子,注視著正則。
「陰陽之法是知曉天地由何種咒形成的法術,可不能改變天地。不僅是天地,人也是如此。」
「是誰?」晴明問。
晴明帶著事不關己的表情說。
寒暄片刻后,正則說:「其實我是有事相詢,剛回到都城,還沒進家門,就前來叨擾了。」
正則嚇得頭髮倒立,大叫一聲。
按晴明所說,女子閉上了眼睛。晴明伸出右手,將手指抵在女子額頭上,手指上沾著方才從蛇所在的地方捏起的土。
晴明跟著女子,博雅與正則尾隨其後。

伴正則無計可施,這件事一直讓他惦記在心頭。
「是老鼠。」
不久,晴明苦澀地吐了口氣,盯著女子,然後將手拿開了。女子打開了箱蓋,將裏面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扔了出來。
就在箱子read.99csw.com底部,蹲著一隻黑色的大老鼠,身體瑟瑟發抖。
這時,正則踏著鴨跖草來了。
「是啊。我在尋找雲在何方……」
「……」
博雅坐在外廊上,喝著酒。在他面前的晴明自然也喝著酒。
他如此告誡隨從。於是,蛇便繼續跟著他們上路了。
晴明這樣念誦之後,放開了左手。
「等、等等,晴明……」
蛇會游泳,恐怕是渡水而來的,可它到底是如何穿過那川流不息的河水的呢?
出了信濃國后,隔著三四間的距離,總有一條約八尺長的青蛇在身後跟著。
三人來到門口,正則的隨從避開陽光,在那裡隨意地休息。
「就是這樣嘛。」
「簡單點說吧。」
博雅提高了聲音。可晴明面色鎮定,用自如的聲音說著「無須擔心」,看向女子。
「還是說您要施咒,硬生生地化解我的心?」
這情形一直在持續,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我本想化為鬼魂去往他身邊,可當時疾病流行,他也死了,不知轉生到了哪裡。」
「那箱里某件衣服的衣領里,縫進了一段謄寫著《法華經》的紙,所以我進不去,就這樣伺機跟在他身後,最後尾隨著眾人一直來到了都城。」
女子的聲音變得低沉,似乎是在抽泣。
「你究竟為什麼跟隨正則大人?」晴明問。
「若聽見吾呼喚,則速速出來,現於此女身上……」
「辦不到。」晴明直截了當地說,「畢竟自由地操縱天地之氣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恰好是今年任職期結束,現在回到了都城。」
一出梅雨季節,齊鳴的蟬聲就從頭頂上傾瀉而下。
「陰陽之法或咒,都不是硬生生地改變人的法術。比如,陰陽之法要作用到天地之氣,或者人與生俱來的東西上,隨後人才能隨著自然規律行動——就是這樣。」
女子將手搭在箱蓋上。
「去我的家宅。」
「天空這樣蔚藍,我想著不知在哪裡能看到一朵雲彩,就自然而然地抬頭看天了。天氣酷熱,來一陣驟雨也好啊。」
究竟是為何呢?
兩個綠點似乎總是隔著一樣的距離,幽幽地搖曳著。初看上去有些像螢火蟲,但事實並非如此。
走到門口,眾人停下腳步,站在衣箱前。
傳來了輕微的九九藏書呼氣聲。那裡應該放著衣箱。
「人也一樣嗎?」
「博雅啊——」晴明看著博雅,低低地說出了這句話:「你可真是個好漢子……」
「我想一口氣吞了它,可我辦不到。」
女子微微地左右搖頭。
可是,這條蛇為什麼一直尾隨著他呢?
「可是那女人死了,他也沒有回到我身邊。最後,我在痛苦煎熬中死去……」
「那你是跟在誰身後?」
「不必有任何擔心。僅僅有一點小事,要請你幫忙,」
「是奴婢。」一位婢女神色不安地說道,「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無意間一回頭,發現那裡有條蛇……」
「我從前曾是人。三世之前,我是住在西京破屋裡的女子,本來出身不錯,可後來家道中落,我與一個婢女一同住到了那裡。也有個一直交好的男子。他說我與他情投意合,便夜夜來訪。我對這男子用情之深無以言表……」
外廊上坐著三人。
「可是向人施咒,命令他偷盜,他就會去偷盜。」
「是喜歡過他嗎?時至今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否在憎恨著他了。那情緒猶如腹中堅硬而苦澀的瘤子,已經凝結成塊。這是恨意,還是怒氣,抑或是愛意,我已無從得知……」
「許久未見伴正則大人了啊。」博雅說。
咻……咻……
如果是螢火蟲,光芒應該忽閃忽滅,那綠點卻一直亮著。而且光點與光點間始終保持相同的距離,螢火蟲的光芒則會飄忽不定。
「晴、晴明,這、這是……」
吱——
「嗯嗯。」
「不,那東西若不妥當安置,不知什麼時候還會出現。蛇出現必定有原因。致力於追溯原因,遠比恫嚇更有效果。」
忽然,女子倒了下去。趁著這個間隙,老鼠從箱子里跳出來,逃到地上。
正則啊地叫了一聲,跑到女子跟前。
「蛇在哪兒?」正則問。
「此事怪異至極,一定要將這條蛇殺掉。」隨從說道。
女子流出的淚水成了血淚。
說著,晴明走到剛才蛇所在的地方,彎下腰伸出右手,用食指與拇指捏起地上一小撮土。
這麼一來,隨從便想返回去驅趕它,可一靠近,它就溜進樹叢躲了起來。
老鼠悲鳴了一聲。
「是啊,我知道那傢伙轉世成了老鼠,被我追趕著,逃到了衣箱裡頭。」

「那你是在找什麼呢?」
「在那兒——」
「尋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