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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跋 女性與合理主義

譯者跋 女性與合理主義

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的意思。作者的解釋是這樣的:文藝復興運動的中心是人。人具有善惡兩個屬性,所以不能說「惡」是別人的事,與己無關。也就是說,人不能將責任轉嫁到惡魔的身上,所以要自我約束,要有堅強的意志。——《文藝復興的女人們》中所見作者崇尚的文藝復興的堅強個性,尤其是她鍾愛的切薩雷·波吉亞,也許就是這個解釋的體現。
晚年的時候,她忽然從一個異教徒回歸到甜美溫柔的聖靈之心,冥想、翻閱宗教書籍、與僧侶或修女們對話,默默生活。不過,這不是「回歸」,而是在失去了金錢、權力與愛情之後,無可選擇或者說已經一敗塗地之際,才第一次開始靠近神靈。很多美麗而幸運的女人們也是如此,在年輕的時候將肉體交給了惡魔,而到晚年,當年輕美貌與幸運都枯竭之時才將剩下的骸骨獻給了神靈。
第三個女人是卡特麗娜·斯福爾扎。她是個太不尋常的女人,一個擁有阿滕多洛鄉野武夫的血統、美貌與英勇兼備,勇敢之處甚至可以用悍婦來形容的女人。她最著名的事迹恐怕就是站在城塞上,面對著以她的兩個孩子為要挾的敵人,從從容容地掀起裙擺,大聲喊道:「愚蠢的傻瓜啊!我有這個工具,就還能生無數個孩子!」(本書第185頁)可是,如果不是這般強悍,又有誰能保衛弗利?在眾叛親離、無所依賴之際,誰能奮勇而起,為故土而戰?如果卡特琳娜的對手不是叱吒整個義大利的切薩雷,不是法國國王路易十二,她的命運也許能夠被改寫。這位義大利的女傑,對待敵人的報復極其殘忍,可那個前提是敵人殺害了她的丈夫與戀人。從她的身上能夠看到她與她最大的敵人切薩雷·波吉亞的相通之處,那是一種很能打動人們的心靈的特點——人們從他們的身上看到了永遠的青春。不是浪費於過度感傷的青春,而是立足於現實,發揮冷靜的精神與勇敢的青春。
盧克雷齊婭的性|愛向來是世間饒有興味的談資。她結了三次婚,還有數個情人。但是比起這些,更令人感興趣的是她與教皇父親,與哥哥切薩雷的亂|倫。可是,在《文藝復興的女人們》中完全不見這些閑言碎語。當然,書中描寫了她的父親、兄弟與妯娌之間的一些關係。不過,字面相當乾淨。
盧克雷齊婭·波吉亞被教皇父親及哥哥掌控了命運,但她對他們的感情並非憎恨,反而是親切的、相當崇拜的。就像作者在前言中寫她自己常常憧憬能有一個哥哥。「甚至會想,如果能夠有一個切薩雷這樣的哥哥,那麼無論是政治婚姻還是其他什麼,我都會配合的。」大多數的女性對於政治,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地捲入其中,看得都比較次要。她們更關心的是自己與周圍的人。
然而,女性有著「女人的局限性」,那就是缺乏宏大視野,只考慮自己的國家、周圍的小圈子的安危,不能瞻望時代的潮流。在這個層面上來說,她們與當時最優秀的男人洛倫佐·德·美第奇、伊魯·摩洛、亞歷山大六世、切薩雷·波吉亞、朱利奧二世等人相比,是微小的存在。那些男人被認為貫徹「極善至惡」的雄壯的政治。文藝復興時代的女人們,是生存於男人時代的女人。然而,她們並不是男人的犧牲品。作者從一開始就認為女人未必是男人的犧牲品。在此書中,盧克雷齊婭與卡泰麗娜的命運或許會讓人有所質疑,但如果從她們對「命運」既沒有抱怨也沒有憎恨,而只是接受的一點來看,接受即意味著一定的合理性。https://read.99csw.com
至於卡泰麗娜·科爾納羅,鹽野說自己對她沒有一點兒女性的認同感,只是因為對推動她的威尼斯共和國的政治與外交非常感興趣。筆者以為,卡泰麗娜是普通女性的一類代表,胸無大志,只希望擁有小小的平靜的家庭幸福,並沒有什麼不好。
鹽野七生順著海外旅行的熱潮到了義大利。她在日本的學習院大學文學系攻讀了哲學專業,大學畢業后,1963—1968年遊學義大利。1966年9月,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她與中央公論社的總編粕谷一希先生相遇,受其邀請開始撰寫《文藝復興的女人們》,作品刊登於1968年4月、6月、9月號上。
因此,四個女人的人生與作者精闢的指摘似乎是聯繫不起來的,但是作者的指摘卻並沒有錯。她的對象應該是在說此書中的男人們,尤其是切薩雷或亞歷山大教皇。
《文藝復興的女人們》講了四個女人的故事,四個女人在人際關係上有所關聯,但這個關聯在敘述中所佔比重並不大,處理得亦很淡泊,所以基本可以將四章視為四個獨立的故事。
事實上,《文藝復興的女人們》給讀者的體會就是,即便像亞歷山大教皇、波吉亞家族那般亂|倫、濫殺與殘暴,像卡特麗娜那般強悍與殘忍,他們的品格也是受到世人高度評價的。因為在那個時代的歐洲,「性惡」「狡猾」並不是貶義詞,反而是讚美之詞。鹽野在一篇題為「惡的建議」的文章中說:與其無知的善良,不如學習惡劣的狡黠。「大家都是善人,都很正直,不論怎樣、不論到什麼時候都好像一個中學生,實在沒有出息。」14世紀下半葉的義大利,雇傭兵隊長、武裝農民集團的頭目、地方豪族,無論是什麼出身的人都在發展著自己的勢力,國家也由此逐漸形成。在那個時代,對於任何人來說,財富與權力的無限的可能性都是打開的。20世紀60—70年代的日本,正在經歷著大變革。在高度經濟發展的洪流中,需要向外、對世界發出聲音,而這方面的日本外交,在鹽野的眼中,顯然是很欠缺的。「在美國有一個笑話,說世界上絕對不會有四種人。美國哲學家、英國作曲家、德國喜劇演員、日本花|花|公|子。因為花|花|公|子需要具有以最小投資獲得最大利益的才能,而日本的外交官往往與之相反。」她的這一認識與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粕谷一拍即合,《文藝復興的女人們》在受邀之後的半年即寫出150頁,而後變成了一本書。read.99csw•com
《文藝復興的女人們》是時代的產物。這之後作者又寫了40多年,出版了《優雅的冷酷》《神的代理人》《海都物語》等60餘種作品。

母親的娘家是那不勒斯的阿拉貢王國,妹妹嫁給了米蘭公國,這兩個王國在她的眼前相繼崩塌。她要守護好自己的娘家埃斯特家族所統治的費拉拉,還要守護夫家貢扎加家族所統治的曼托瓦。中等君主國最容易成為大國的餌食,為了堅守住這兩個國家,只能憑藉大胆而冷靜的現實主義。所以,當丈夫被俘虜時,她向教皇、法國皇帝等一切有聲望的人求救,但是她堅守了自己的底線——那就是絕不能讓他們以解救丈夫為借口而將鐵蹄踏上自己的國土,哪怕被威脅殺了她的丈夫。她親歷了羅馬劫掠,將美貌的女官當作政治交際的工具,營造了她那間今日被稱為「天國」的藝術品書齋。
無論後人怎樣評價,當時的她們在自己所處的位置上,都做出了非常合理的行為,走過了一生。誰也不能說,換一種人生對她們來說就更為合適。
卡特麗娜一章描寫了一場戰爭與一個陰謀,沒有任何read.99csw.com花邊緋聞。至於從威尼斯遠嫁塞普勒斯的卡泰麗娜,在婚前默默地等待了四年,在經歷了短短的一年婚姻之後便成為一個寡婦。作為威尼斯共和國的養女,她受到了嚴重的監視,被禁止與任何男性往來。15年後,當她剛要被利用於一場婚姻而心中若有期待時,這個計劃又被威尼斯政府粉碎。
寫女人的故事,大多會令人聯想到性|愛,帶有曖昧的幻想。《文藝復興的女人們》在這方面雖然沒有直接的描繪,畢竟是以「歷史」為重心的傳記類小說,但作者已直截了當地闡明了她對文藝復興精神的理解,那就是精神與肉體、善與惡的明快而又感性的、性感的共存。
第四個女人是卡泰麗娜·科爾納羅。與前三個女人相比,她的生平顯得十分黯淡,儘管她貴為塞普勒斯女王,卻是一生都被威尼斯共和國所操縱的傀儡。她在十四歲的豆蔻年華舉行了只有丈夫代理出席的婚禮,在等待了四年之後才終於前往塞普勒斯,到年輕英俊的丈夫身邊。可惜,這樣美好的日子還沒過上一年,便因丈夫突然患病離世結束了。這之後,在威尼斯共和國成功地平定法馬古斯塔之亂之後,她以被解救的威尼斯共和國養女的身份,在威尼斯強大的軍事及政治干預下,當上了美麗的地中海風情的塞普勒斯島的女王。這一當便是十七年。丈夫過早離世,兒子一歲便夭折了,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該如何熬過漫漫長夜?她也曾經有過反抗,但與其說是反抗威尼斯,不如說,她對新的婚姻、新的生活有所憧憬。當塞普勒斯毫無懸念地被威尼斯成功合併后,她交出了女王的王冠,以貴賓身份回歸威尼斯,成為優雅而快活的阿索洛夫人。
慧眼的意思就是「發現」。本著文藝復興的基本精神「懷疑」,去重新看待,就能看到很多從前沒有看到的東西。
卡泰麗娜是一個單純的女性,「不會因自己所受的苦惱與悲哀而留下一點兒陰影,並非是自身努力克制不表現在外,也不是一直壓在胸中將其當作自己飛躍的一塊基石。在非常自然的情況下,痛苦與悲哀便離她們遠去,彷彿她們的命運之神天生就喪失了爭鬥意志似的。這樣的女人是最幸福的女人,而對男人而言,她們就是最理想的女人」。(本書第296頁)無論威尼斯怎樣將其作為政治布局中的一個棋子,她也得到了自己喜歡的丈夫、國家與生活的模式。所以,至於她是不是棋子,就不具有任何討論的意義了,因為她本人根本無所謂。

第二個女人是盧克雷齊婭·波吉亞。因為聲名顯赫的亞歷山大教皇父親與切薩雷哥哥的緣故,她成了典型的「被男人左右命運」的女人,而左右她的正是女性最為關心、最為https://read.99csw.com痛心的「婚姻」。美貌絕倫的她不得不成為棋子,出嫁了三次。在這一期間,她有過抗爭,也有過與他人的戀愛與不倫。波瀾萬丈之後,她與第三任丈夫和睦相處,為家族添子傳宗。她的生命與波吉亞的名字共存,所以儘管是悲劇,她真正意義上的生存只有自父親即位教皇之日起至哥哥切薩雷去世為止的15年。在與這個名字的榮光及崩潰糾纏了一生后,她的人生也隨著波吉亞家族的崩塌而終結。這之後的她,不再是盧克雷齊婭·波吉亞,而只是一位善良溫柔的妻子——盧克雷齊婭·德·埃斯特。
《文藝復興的女人們》不僅僅是女性的故事,它有一個前綴「文藝復興」。在這樣的時代出現的代表女性,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時代的特點。鹽野在《文藝復興是什麼》一書中,以設問——回答的形式,通過佛羅倫薩、羅馬、基安蒂的格列韋、威尼斯四個城市,分別描繪了文藝復興每一個時期的特點。這本書最大的價值,筆者認為是澄清了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的關係。換言之,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是兩個分離的問題。不能說文藝復興因為沒有進行宗教改革,所以作為精神運動,它是不完整的。在該書的結尾,作者將「文藝復興是什麼」的「什麼」落在了「慧眼」與「克己」兩點上。
《文藝復興的女人們》的作者鹽野七生,是一個出生於20世紀30年代的日本女性。這讓筆者在閱讀之前首先湧現的疑問就是:日本人寫歐洲史?還是女性寫作?在現代出版極度繁盛的狀況之中,一個日本女性寫作的歐洲史是如何脫穎而出的?她為何要寫義大利文藝復興?她筆下的女性是什麼樣的呢?
本書是鹽野寫作生涯的開端之作,不僅對於「作家」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其後撰寫的《優雅的冷酷》《海都物語》等作品的引子,也早已種在了此書中。
鹽野七生青年時代的日本發生了這樣一些重要事件:1965年,《日韓基本條約》簽訂;1968年,美國將小笠原諸島歸還日本;1968年,川端康成成為日本第三個獲得諾貝爾獎的人;1969年,日本學生運動以佔領東京大學安田講堂達到頂峰。換一個角度來看,那是「新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簽訂、東海道新幹線開通、海外旅行放開、四大公害疾病暴發的高速經濟成長時期。
譯者乙未秋于滬上
這就是一個日本女性寫義大利的開始。1970年3月,鹽野再赴義大利,居住于佛羅倫薩。大約在這一年,她與西西里島貴族出身的醫生茱塞佩·西莫奈結婚。雖然他們後來離九-九-藏-書婚了,但茱塞佩·西莫奈是鹽野在《文藝復興的女人們》的後記中唯一留下名字的義大利朋友。此後,諸如《優雅的冷酷》《神的代理人》《海都物語:威尼斯一千年》等,佳作頻出。她的《羅馬人的故事》一寫就是15年,一年一本。這位出生於1937年的女性,在78歲的2015年時依舊勤奮地寫出了《希臘人物語1:民主政治的開端》。
「義大利文藝復興的真髓,不是封閉于狹隘的精神主義外殼之中的東西,而在於無可匹敵的大胆魄力與透徹的理性精神,並立足於此將情感與肉體調和統一。如果不能理解到這一點,那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情調將無從談起。」(本書第47頁)
「文藝復興」原本是歐洲的一種文化現象,即著名的義大利文藝復興「Renaissance」。Renaissance在現代日語中一般使用音譯「ルネサンス」,不過此前曾經有很長一段時期使用了「文芸復興」這個漢語詞,將文藝復興時代稱為「復興期」。這個譯詞不單指文藝,而是廣泛意義上的使用。

眾所周知,「文藝復興」是一個個性強烈的時代,是女性被視為與男性對等的時代,是對於那些敢於展現自我的女人——如伊莎貝拉·德·埃斯特、卡特麗娜·斯福爾扎等人——讚不絕口的時代。《文藝復興的女人們》選取的就是最為著名的這四個女人,她們都被捲入了政治鬥爭的旋渦。只是,在時代的洪流之中如何處世,各人雖自有活法,卻依舊體現出文藝復興的精髓——透徹的合理主義。
卡特麗娜·斯福爾扎曾真正投身於戰場之上,雖然落荒而逃,卻贏得了整個義大利乃至歐洲的讚揚。她的一些「下流」的話語與行為,在當時來說,並不是低俗的,「而被認為是大胆的。這一點看看莎士比亞的作品就能明白」。
第一個出場的是伊莎貝拉·德·埃斯特。同文藝復興時期所有貴族家庭的孩子們一樣,她也是自出生以來便被捲入了政治旋渦之中。她嫁給了曼托瓦的一個同樣是中等貴族的貢扎加家族,終了一生。可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作為一個平凡的中等貴族的女兒度過一生。這個美麗的女人利用了包括政治鬥爭、藝術乃至自身在內的一切,只是為了超越自己被分配到的環境。
伊莎貝拉才華橫溢,雖然因為機緣錯失了與米蘭公國的執政者伊魯·摩洛的婚姻,在妹妹死後,她與伊魯·摩洛關係親密,但並無出軌行為。她對丈夫的情人們(其中還有著名的盧克雷齊婭)並無過多的煩惱,反而為她兩個弟弟因為愛上了自己的女僕而產生糾紛痛苦不堪。
伊莎貝拉的書齋入口處掛著她的座右銘——「無望無懼」(Nec spe nec metu)。人生就是那裡,眼前就是人生,即便那並不是純潔的、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