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講一個小故事。

公元前429年的雅典，沒有一篇為伯里克利之死而感傷的詩歌。

伯里克利去世的那一年，索福克勒斯創作的《俄狄浦斯王》（Oedipus Tyrannus）上演。這部劇講述了俄狄浦斯一生與命運抗爭，最終未能逃脫神的預言的人間悲劇。

如果伯里克利知道這位好友又有新作問世，不知會如何評價。也許他還會用那調侃的口吻說：「你果真是寫悲劇比率領軍船，對雅典更有意義。」

自希波克拉底開始的古代醫學，尤其重視提高人的抵抗力，正是出於這個原因。

他說：「沒想到你們竟然看重這些事情。將軍獲取戰功不過是因為他碰巧那一年被選為司令官https://rｅaｄ.９9ｃｓw•coｍ，是偶然而已。真正值得稱讚的，是沒有一位雅典公民因為我錯誤的政策而死去。」

有一天，朋友們以為伯里克利睡著了，於是贊誦起他遠征的輝煌戰績。這時伯里克利睜開了眼睛。

如果普魯塔克描述的以上場景是真實情況，那伯里克利臨終前的內心不安，應該與我假設的事情有關。

伯里克利的死並沒有給雅典人帶來多大的衝擊，他們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也沒有誰提議以國葬的形式追悼他，就像「正義之人」阿里斯泰德去世時那樣。

以維持城邦雅典的繁榮為最高目標的伯里克利的宏圖大略，不幸中途夭折。這可能是66歲離開人世的伯里克利心中唯一的遺憾。

可惜此時伯里克利的生命之火正在漸漸熄滅。作為現役將軍，他應該比所有人更早獲悉弗爾米奧勝利的消息，應該非九-九-藏-書常欣慰，但這個喜訊沒能讓他生命的火焰重新燃起。

伯里克利的病榻前聚集了很多憂心不已的朋友。他們不想讓他獨自死去，這些人守在他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

「拿著燈，送這位公民回家。」

羅馬的執政官有12名護衛，雅典的將軍沒有如此待遇。伯里克利只帶了一位夜晚幫忙提燈照路的僕人。

關於伯里克利的死因，不少史學家認為他染上了疑似傷寒的傳染病，但沒有資料顯示他出現過那種疾病特有的癥狀。更何況那場瘟疫流行的高峰期是他去世一年前的夏天。雖然此後瘟疫再次暴發，但那是他去世兩年後的公元前427年。

66歲，還算不上會自然死亡的高齡。

雅典人似乎對伯里克利沒有什麼緬懷之情。大多數人的態度也許就像諷刺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嘲諷的那樣，認為那個不近人情、不傾聽民眾聲音，猶如奧林匹亞宙斯神般怒聲呵斥的霸道的伯里克利終於死了，天下總算太平了！

read.99csw.com伯里克利生前不斷呼籲命運不是天神所定，人類要靠自己的奮鬥創造命運。但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的宏大構想因為自身的死亡中途夭折。如果這不是命運，那什麼才算命運呢？

但有一部傑出的悲劇。

索福克勒斯活到90歲。蘇格拉底被判死刑喝下毒藥時70歲。柏拉圖也很長壽，活到80歲。

如修昔底德記錄的那樣，伯里克利在伯羅奔尼撒戰爭開始兩年半后——公元前429年的秋天死去。

伯羅奔尼撒戰爭不可避免，但正常情況下，雙方應該以避免正面對決的方式僵持兩三年，然後在適當的時機達成5年休戰協定。待形勢進一步穩定，雙方再締結長期休戰的「30年和約」。這是伯里克利想要完成而未能完成的事業。再次重申這是我個人的推測。

希波戰爭結束后的50年內，為希臘的穩定做出貢獻的兩位人物相繼去世。雖身處遠方但也為希臘世界的和平做出間接貢獻的波斯國王阿爾塔·薛西斯，在伯里克利去世后的第4年死去。主ｒead•99cｓw•coｍ人公新舊交替的時代來臨。

我認為，半年前被控濫用公款即執政不當，對伯里克利的自尊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像他那樣心高氣傲的男人，對於這樣的責難必定無法忘懷。

伯里克利早已習慣人們對他的批判、責難、中傷，但有一天來糾纏他的男人異常煩人。

伯里克利與索福克勒斯既是同輩又是好友，曾經作為將軍共同遠征。儘管被伯里克利調侃「做海軍司令不如寫悲劇」，但索福克勒斯始終是伯里克利的支持者。圍繞在伯里克利病榻前的朋友中一定有索福克勒斯。

他的摯友、斯巴達國王阿希達穆斯也在兩年後死去。

他站在正在處理公務的伯里克利身旁，用粗魯的語言不停地咒罵。伯里克利始終不發一語，也沒有流露出憤怒的表情。

上一次瘟疫盛行時，伯里克利的一個妹妹和他與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都因病死亡。有些學者認為是家庭的不幸導致了他的早逝。然而，不斷呼籲大家為了國家忍受個人不幸的伯里克利，會因為失去親人而傷心至死嗎？

修昔底德之所以會這樣https://read.99csw.com說，是因為他在急劇衰落的時代開始撰寫《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伯里克利死時才29歲的修昔底德在當時也不曾想到這個問題。

如上，就是這樣一位貴族式的、非民主主義式的男人，引領雅典的民主政治抵達空前絕後的巔峰。

過去人們的平均壽命短是因為兒童的死亡率高。那時的人類就像野生動物一樣，只要能挨過幼年時期，之後的人生全憑個人的體力和運氣。

沒有人想到，伯里克利的死之於雅典，或者說對整個希臘都意味著衰敗的開始。

傍晚時分，伯里克利結束工作，起身回家。那個男人依然不肯罷休，緊隨其後，一路罵罵咧咧。走到家門口時，伯里克利第一次開口說話，不是對那個男人，而是對僕人說：

而且，伯里克利不是在戰爭中犧牲，不能埋葬在雅典城牆外位置最佳的國有公墓。

伯里克利對那個人的咒罵不做任何回應，不是因為尊重對方的言論自由，而是出於對濫用言論自由的愚昧者的強烈輕蔑。不發怒是不願將自己貶低到對方的水準。所謂的憤怒，是對和自己對等的人才會產生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