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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讀者

致讀者

基於以上的看法,這本《馬基雅維利語錄》主要以《君主論》和《論李維》為中心而摘要。

在並非學者的我看來,古典作品在正文之後似乎總是附加大量註釋的。我做不到儘可能詳細地閱讀那些註釋,因此很難充分體味正文的意思。就馬基雅維利的作品來說,由於其論述過程中時常引用具體的事例,若沒有關於這些具體事件和人物的知識,就無法理解他的論點。日文譯本后附的大量註釋,就是對這些事件和人物的解說。
馬基雅維利說這番話時腦海中的對象,無疑是他生活的16世紀時代的佛羅倫薩人,以及同時代更廣範圍內的義大利人。
僅僅讓讀者成功地聽到原作者的「人生之聲」,還不能說是完全達到了我的著作目的。我的目的還在於,讓馬基雅維利本人面向現實的觀點展示出來。

倘若我的假設正確,國家興起的原因和衰落的原因相同,那麼只寫衰退期的歷史不能說是不充分的。至少與只寫興盛時期的歷史相比,這更有助於把握整體的形象。因此,雖然有必要追溯並記錄下衰退期以前的歷史,歷史的整體形象並未因只寫衰退期而從視野中消失。進入整體的歷史視野,也就抓住了一個民族固有的精神。因此我以為,這種精神正是國家興衰的原因所在。
因此,這本《馬基雅維利語錄》是他的「人生的寫照」中的精華。它是在我考慮是否適合現代人這一點之後,從馬基雅維利著作中抽取的精華部分。這指的是我個人主觀認為的「精華」,其他部分並未收錄。
不過,馬基雅維利的書稿是在他死後5年才初次出版的,原書完全沒有所謂的「註釋」。

而我希望自己所收集的語錄並不限於馬基雅維利生活時代的思想,更將他與500年後日本人之間橫亘的思想障礙完全去除。我也希望能使讀者體味到馬基雅維利寫作當時字裡行間洋溢著的生氣。
他的作品雖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在當今時代作為古典作品,對500年後日本的那些「關注和理解它的人來說」,是不是「有用的東西」,此問題所產生的後果不得不說是很糟糕的。
因為有像馬基雅維利生活的時代中那樣的情況,就去為他的思想之產生而辯護的邏輯——屬於「辯護派」的人,並未注意到自身落入了一個悖論。因為越發強調他所處時代的特殊性,就最終否定了馬基雅維利思想的普遍性。
馬基雅維利生前親眼見到的印刷出來的本人著作,就只有這本《戰爭的藝術》了。
這本《馬基雅維利語錄》並非馬基雅維利思想的概括,而僅僅是摘要。畢竟我既沒有完全翻譯,也沒有概括,更沒有解說。我read•99csw.com想,必須說明一下,本書是以摘要方式選輯的語錄。
馬基雅維利《人主策》(《君主論》)雖僅為一本小冊,其行文紆曲,證例冗繁,不可稱其為易讀之著作。及閱過之際,摘其要而抄記之。
sendo l'intento mio scrivere cosa utile a chi la intende...
作為世界名著的馬基雅維利的作品,是屬於綿延的人類智慧譜系之一的。這一點難道不是普世性的嗎?
他的一生不到60年,這不僅遠比威尼斯共和國1000年的歷史要短,用以註解佛羅倫薩共和國300年的繁榮,也是不充分的。佛羅倫薩共和國的歷史,以但丁的時代為上升期,以科西莫·德·美第奇為中心的時期是鼎盛期,到馬基雅維利生活的時代就是衰退期了。我常想,未來總會有人把前兩人時代的歷史寫下來吧。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短暫。
我為什麼對古典敬而遠之呢?
尼科洛·馬基雅維利在我筆下至今以來的男女中,雖具備都是歷史人物的共同點,卻也有一點與其他人完全不同。他與《文藝復興的女人們》《優雅的冷酷》《神的代理人》中的四位教皇以及《海都物語》中出現和消失的男子們相比,有一點本質性的區別,那就是馬基雅維利留下了作品。
換句話說,這本書比起《君主論》和《論李維》來,更為當時人所接受。然而到了500年後的今天,用伯特蘭·羅素的話來說,馬基雅維利的代表作是他嗣後出版的《君主論》和《論李維》。在這兩部作品因為時代的變遷而越來越受歡迎的同時,《戰爭的藝術》成為一個包含著落後於時代的危險性的例子。

然而,將馬基雅維利的人生與思想,和當時的歷史分離之後,關於如何理解他的思想,又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其中《戰爭的藝術》的部分,收錄寥寥,這是出自馬基雅維利本人的理解。他曾經這樣寫道:
不過西歐人之間存在的那些眾所周知的事實,在與其文明圈迥異的我們之間,可能並不存在。我已經將馬基雅維利引用的具體事例中不加註釋就無法理解的那些,從《語錄》中去除了。
我這種希望,由於對古典的敬而遠之,還遠未實現,完全做到也是不可能的。
因而,無論是作為「經濟人」還是「政治動物」而居於高位的古希臘人,從歷史上看,都有著首先以強大的經濟,而後以成熟的政治著稱的事實。這就是說,盡數體現人類自身智慧之價值的事物,是「藝術」而已。https://read.99csw•com
在日本,既沒有對馬基雅維利思想的完整翻譯,也沒有對他的解說,但有一些作家著有他的小傳,方便人們理解。我知道除了佐佐木毅著有《馬基雅維利》(講談社),還有名叫森鷗外的一位先生。這是明治三十四年的事。森鷗外在一部譯名為「人主策」的《君主論》譯序中對這部作品,在已有兩種日文譯本的情況下還應重新譯介的理由,做了如下的敘述:
鹽野七生
即便是責難馬基雅維利的人,如果考察馬基雅維利生活時代的佛羅倫薩和義大利的實際情況,也不免得出相同的結論。
順便提一句,我所用以翻譯的原著是現代以來最可信的版本,即1960年出版的Feltrinelli版。說句題外話,Feltrinelli出版社是代表義大利左翼力量的。
也許我比誰都想了解各位的意見,我相信馬基雅維利一定正在地獄里——說過天堂不過是無聊的人才會去的話的他,現在一定在地獄里吧——與歷史上的偉人們對話。
這很容易理解——馬基雅維利在為闡述自己的論點而引用事例時,沒有必要加任何註釋。作為他同時代的人,參考那些非常熟悉的人物和事件,可以從整體上理解他的思想。他特別以提圖斯·李維的《羅馬史》作為自己《論李維》的素材,這對當時的西歐人來說,就如同過去的日本人對司馬遷的《史記》的熟悉程度一樣。

最後,「君主」的原文是principe,而現代的「第一人」英語是leader,常用於指領導者的場合;而「國家」這個詞的使用場合,也與從西歐傳來的「共同體」、「組織」等意譯的詞語一樣。
然而,我也不能說自己與為馬基雅維利辯護的一派,持有相同的觀點。
基於各位的意見,我想自己總要寫一部作品。我想到了「馬基雅維利與日本人」這個題目。
最終我的結論是,兩者之間應該分開考慮。《我的朋友馬基雅維利》中的主人公,在作為一個人的同時,也是他所在的時代——佛羅倫薩共和國的敘述素材。他的思想中根本的一點,即為什麼馬基雅維利是那個時代中具有獨創精神的思想家,這是我有意選取的論點。畢竟,我所未曾言及的,除了關於馬基雅維利的「歷史的」、「喜劇的」、「悲劇的」存在,也包括值得進行「歷史的」、「九九藏書喜劇的」、「悲劇的」評論的佛羅倫薩共和國衰落歷史上的種種事件。
對我們來說,聖德太子、成吉思汗這樣的人物,是不需要註釋的。對普遍受到過高等教育的現代西歐人來說,尤里烏斯·愷撒,或者亞歷山大大帝,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人物了。如今已經出版的《馬基雅維利全集》中,也完全沒有註釋了。在義大利文版即本書原著的註釋中,不時有從古典語風轉譯的現代的口吻,在英文版本和德文版本的註釋中,僅僅有作為常識的簡單義大利歷史回顧。
我以「我的朋友馬基雅維利」為題的作品,就是描寫這位人物的。

正因為如此,生活在現代的我們,不要說對馬基雅維利的思想,就是對相關研究者的思想,也是如同第三者視野之鏡像中所反映的一般了。與其通過研究者的透鏡來觀察,不如將馬基雅維利的思想直接展示出來。這樣就算反對其觀點,也能得到很多收穫吧。
這就需要拜託各位讀者了。
但若要解決這一問題,只要完整地閱讀翻譯成日語的《君主論》與《論李維》應該就可以了。雖然馬基雅維利的作品還未完全翻譯成日文,細細讀罷這兩篇代表作,就能夠完全理解他的思想了。這兩本書由會田雄次先生作為責任編輯,已在中央公論社出版。
我選擇摘要的原因,是為了體會那種完全沒有「紆曲」的馬基雅維利的文風所給予讀者的快|感。選取「精華」的部分,絕對不能再說是「證例冗繁」了。
1988年春,于佛羅倫薩
前面提到的人物寫過詩作、信件和公共文書。但從寫作內容來說,他們和馬基雅維利完全不同。
這就是我回溯500年以來對他的思想贊成或反對的雙方相互對立的歷史之後,得出的結論。
此外,關於我為什麼不採用對馬基雅維利的思想進行一番解說,而只是進行摘要,還另有一點原因。
對於各位所關心的內容,我一定傾聽各位的意見。我想,無論正面還是反面的意見,在出版后都會出現。畢竟,就算我受馬基雅維利的影響再大,也有些與他不同的意見。
我讀到此處,不免莞爾。我想,森鷗外先生一定是讀到了冗贅不堪的譯文吧。
首要的原因如下。
在創作《我的朋友馬基雅維利》的過程中,我為後世如何接受他的思想而感到不解,最終並未觸及這個問題的實質。這是因為我相信,贊成或反對馬基雅維利九-九-藏-書思想的說法,對正確理解他本來的意圖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針對斷言他的思想是「反倫理的」、對「好的基督徒」來說有害的反對派意見,不屬於這一派別的我,只能做如下的回應: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在每一位讀者都能理解的情況下,為現代日本人提供理解馬基雅維利思想的途徑。
但是,以上所述的馬基雅維利,並非簡單的素材而已。相反,他是一位遺留下作品的思想家。事實上,馬基雅維利的「人生的寫照」到今日依然留存,而且——絕不僅僅是留存,他還是富有古典和現代價值的著作之作者。追溯他的一生,我們會發現馬基雅維利在生活中並沒有感到幸福。我在將他的故事寫完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受到這個問題的困擾,於是研究他的生活和思想,並反覆研究了佛羅倫薩共和國的衰落與他思想的關係。
關於這個問題的解決,以往的研究者之間最常見的做法是繼承前輩學者對馬基雅維利思想的闡釋。對此,在我腦海里不能忘卻的是他本人寫下的一句話。
簡言之,加入大量的註釋不僅對16世紀時的義大利人沒有必要,即使對想理解馬基雅維利思想的現代西歐人來說,是否會造成理解上的累贅,也值得商榷。固然,對註釋的閱讀無法迴避,畢竟它是基於現實的人物和事件的。但500年以來西歐範圍內的「馬基雅維利派」與「反馬基雅維利派」之間的爭論,至今沒有結束。這種廣泛的論爭,可以說是古已有之。
就對思想的述評來說,贊成也好,反對也好,終究是述評者所處時代的反映。
在寫下上述這些片面理解以後,我不得不說自己錯了。
因此,倘若馬基雅維利生活在現代的日本,當他著述《君主論》時,大概一定會將聖德太子與秦始皇,成吉思汗與毛澤東,從織田信長、坂本龍馬到西鄉隆盛,或者進一步將從吉田茂到中曾根康弘、竹下登,以及里根、戈爾巴喬夫、撒切爾夫人等作為事例。關於這些人的註釋,恐怕沒有必要吧?
這種相同之處,不要說對今天的日本人,就是對現代西歐人來說也是存在的。
就政治來說,在一定場合下不得已提出反倫理道德觀點的馬基雅維利,其思想具有獨創性。這種獨創性恰恰在於將政治與倫理明確地分離考慮。這樣做與否,並不是善惡的問題,而是選擇的問題。如果按照馬基雅維利的政治觀點來選擇,其答案自然是不能將二者分離考慮。
馬基雅維利所留下的作品是他「人生的寫照」。他固然曾陷入不可避免的失業,於是又不得不以不可避免的「人生的寫照」,自然地表現了以寫作為人生的精神氣概。
如果以原文引用的話,就是《君主論》第十五章中的一九九藏書句:
(我寫作的目的,是寫一些對那些關注和理解它的人來說有用的東西……)
最終,我決定在這本書中不加入任何註釋。
這樣說來,馬基雅維利也曾打算在其人生中以政治為賭注。而我認為,在現代日本人當中,並沒有與之相同目的的政治。
馬基雅維利的人生恰好為有著以上考慮的我,提供了充分的素材。
但是我雖然寫下了關於他的作品,卻未曾對他的人生和思想有多少興趣。我打算書寫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的代表性城邦的歷史,在《海都物語》所描寫的威尼斯共和國之餘,還準備寫佛羅倫薩共和國的故事。我以為,馬基雅維利作為佛羅倫薩歷史現實中的產物,可以作為描寫佛羅倫薩共和國的貼切素材。
說到政治,我不願意眼前再浮現永田市附近縣政府所在地發生的那一幕。雖然那也是政治,但那樣的地方所涉及的只是狹義的政治而已。在我看來,所謂廣義的政治,並不是能夠盡量公正而富有效率地運用手中的權力的「技術」
《我的朋友馬基雅維利》出版之後,一些書評指出,我既沒有為他辯護,也沒有對他進行責難。在這本《馬基雅維利語錄》中,我也沿襲了相同的做法。
不能不說,一種具備普遍性的思想,即使是時代的產物,也有可能超越時代而存在。為馬基雅維利的辯護如果只表明被否定之餘他的些許貢獻,那就成了對他的諷刺。
而現在我眼前的卻是義大利文的原文。現代義大利文豪莫拉維亞曾就馬基雅維利的文章說,只要一讀起他的作品,就會感覺到其間充滿的力量,給人的感覺好似運動員隱藏在皮膚之下的肌肉運動一般。若要我以改變自己的文風來概括這樣的文風,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古代與現代最大的區別是與戰爭相關的研究領域。在這一領域中常有的情況是,古時候非常有效的策略,今天已經沒有什麼參考價值了。畢竟這是受到技術進步影響最大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