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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博雅

源博雅

如此一對一答,博雅也忙不迭地舉杯近口。
「好一輪明月呀。」博雅把杯子放下,輕聲嘆道。
博雅沉默起來,他在留神傾聽。
並非因為瞥見女子身上十二年的歲月流痕,而是女子對此毫不隱藏的堅強意志,令他不自覺地退縮了。
晴明把杯子放在廊沿上,凝視著博雅。
「在堀川吹笛子的時候,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清晰地傳到我的耳邊。」
「看見了嗎?」
他朝箱子里望去。
曼妙的音韻輕靈地滑出了笛管。
夜晚的空氣飽含濕意,但博雅的笛音仍極有穿透力。
「這種問題是不可能有答覆的……」
博雅邊吹笛邊移開視線,發現樂聲從那邊的車裡飄了過來。
「啊,今夜的琵琶聲,美妙絕倫啊。不知那是什麼樣的名貴琵琶呢——」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晴明嘆道。
「跟有沒有之類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她家居何處,我也一點都不知道。」
到了第二天晚上,又聽到了與前晚相同的笛聲。
「說真的,季節這東西,確實是不斷變化的呀。」
「博雅大人,我有一個請求。」女子說。
「哎呀,博雅,在她來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幫忙,叫什麼人都成,跟在牛車後面不就成了嘛!你難道沒有那樣做——」晴明問。
那是沉香的氣息。
「不過,希望成村大人勝出的人也不在少數。」
是一種彷彿輕柔的風拂過薄薄的絲綢的聲音。
「是啊。」
博雅的語氣冷峻起來。
當時,提起蟲豸,並非單指昆蟲,還包括蜘蛛等節肢動物,以及蛤蟆呀、蛇蝎呀等等,總之是一種籠統的稱呼。
「身姿美麗迷人啊,肌膚圓潤可愛呀,都會一去不返。或許正因為如此,世人才認為紅顏最堪憐。」
那麼迢遠的地方尚能聽到如此清越的笛音,吹笛之人決非等閑之輩。
當時,晴明對公卿們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海恆世大人呢?」
博雅興緻濃厚起來。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似的,低語道。
「寬朝僧正怎麼可能被那種咒弄迷糊呢?寬朝大人可是把一切都識破了。」
「就這兩個小傢伙嘛。」
可是,沒有回聲。
「我的意思是,故事還沒有結束,後面的也該講出來了吧。」
「是這樣的。」
「是您……」
「過了十二年,女人變化很大……」
是一位看上去二十歲上下的美麗女子。
博雅頭腦中湧現的只有這個詞。
「看到這一情景,我不禁更加覺出人的可憐了。」
晴明脫口而出。
最初見到它是四天前的晚上,在那之前,博雅也曾隔三岔五地行至堀川橋邊吹笛子。
博雅目送著它們,把箱子重新放到外廊內,視線又轉向晴明。
「嗯。」
「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說。
博雅點點頭,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就是在遍照寺的庭院里,每天聆聽寬朝大人誦經的烏龜與蛤蟆啊。我想把它們當成式神使用,就跟寬朝大人說了,把它們領來了。」
「就到此為止?」
不一會兒,當他在橋旁按笛,有所察覺似的抬頭打量,發現那輛香車又停在那裡。地點仍然跟昨晚一樣,是在河邊柳樹下。
那是何等迷人、何等令人心儀的韻律啊。
「沒有的事,根本沒壓壞。」
月華從天而下,清輝灑落其間。
博雅說,又斟滿酒,一飲而盡。
「晴明啊,你這樣說,不是意味著你不屬於世間嗎?」
「依我看,還是一位令你心動的佳人呢。你是不是喜歡了哪位女子?」
「是啊。」
「嗯。」
可對博雅而言,卻是再尋常不過了。
博雅在牛車前站住了。還是那部吊窗的牛車。
博雅雙手接過花枝,但聞珠簾內飄出一股無法形容的甘美香味。
「那是無法言喻的。雖然說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時,又覺得無從隱匿。」
「我呢,還根本沒有握過對方的手,就連姓甚名誰也無從得知。」
博雅把花枝拿在手中,花朵濕漉漉、沉甸甸的,還飽含著是日黃昏方歇的雨滴。
慢慢地,帘子落了下來。女子的面容又隱去不見了。
博雅長長地嘆息。
「酒友?」
「蛤蟆和烏龜?」
到底是哪位血統高貴的美麗小姐,靜悄悄地坐在車中呢?
晴明拿過酒瓶,朝自己的杯中斟滿了酒。
「為什麼?」
「成村大人的身體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張力,減少了光澤,不過,跟年輕人一起練習時,還是能輕易把他們扔到場外。」
「或許……」博雅說。
「你這人真滑頭。」
博雅垂下持笛的手,朝香車走去。
「有什麼傷心的事嗎?」
「庭院?」
「還有皺紋……」
若天地間有動靜,博雅這一樂器自會產生感應。
「不知怎麼回事,最近總是產生那樣的感受,讓人不能自持。」
晴明直截了當地回絕了。
「嗯。」
沉甸甸的花瓣盛開著,潔白如雪,一股難以言表的甜美香味撲鼻而來。
變幻不停的季節感與天地間的氣息,滲入博雅的身體,又穿過他的肉身而去。這時,博雅這支笛子,奏響了感性的音符。
這次不是朝著月亮,而是正面凝視著博雅的臉膛。
「請問……」
薰衣香的氣味更加濃郁了。
一陣沉默。
「晴明就是晴明吧。」
「作為一位相撲士,真發成村大人的年歲應該不輕了吧。」
凄苦不堪——
「感慨?」
「我一直對您感激不盡,博雅大人——」
荑草也好,花卉也罷,那邊一叢,這邊一簇,或是葉茂莖深,或是花蕊綻放。
「是嗎……」
「不是。那是另一碼事。」
「奇了,晴明,柳樹下竟然停著一輛牛車——」
「我也沒想到能與您再次相見。」
春宵惱人的輕風拂來,河水的潺潺聲在幽暗中輕輕迴響。
就好像是把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動移到庭院中似的,與遍照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嗯。」
那是十二年前聽過的女子的聲音。
——晴明也並不怎麼高明嘛!
「如果在這裏又怎樣?」
「老實忠厚,你是說我嗎?」
不一會兒,剛才見到的雪白手指提起帘子,簾帷輕靈地升了起來。
像往常一樣,博雅吹起了橫笛。
笛子,又吹了起來。
當季節變幻,內心有所搖擺,博雅這種樂器會自然奏出其中的樂章。
「我這是怎麼啦,晴明……」
「不是美艷不美艷的問題。染上十二年歲月風霜的她,在我看來,愈發讓人憐惜了……」
「沒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錯。」
「唔,是這樣。」
「聽人說,你在廣澤的寬朝僧正那裡,用柳葉就把烏龜與蛤蟆送走了。」
「這一次,在五天後的七月初七,相撲士們會舉行宮廷賽會。那時,真發成村大人將與海恆世大人舉行比賽,這件事您知道嗎?」
「有關宮中的相撲大會,她提及了?」
這段日子里,兩人並未交流片言https://read.99csw.com隻語。
晴明的話居然也會斷斷續續的。
他語調嚴肅,從晴明臉上移開視線,望著自己的膝蓋。
——要他在蛤蟆身上一試身手,他竟然臨陣逃脫了。光是嘴上說得好聽。
女人沉默著,好像有什麼事難以決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可是,對這個女子,說不出「那不可能」之類傷人的話。
「也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女子聲音低低地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
博雅自言自語,自己會心地點點頭。
「您的聲音,一如我的記憶,絲毫未改啊!」
「眼下難道不是一片豐茂嗎?」
博雅一時啞口無言。
「奇怪什麼?」
「美若天仙?」
「贈給您……」女子的聲音說。
「聽到蟲鳴,就覺得蟲子可憐。輕風呀,空氣中的香氣呀,這過道上的舊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觸之物,耳聞之聲,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無比哀憐。」
「到底是有呀。」
「請問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嗯。」博雅舉杯近口,說道,「其實呢,晴明——」
「可是,因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憐惜吧。因為衰老的肉體更堪憐惜,那樣的人也更堪憐惜……」
「當然。你不是一個會藏藏掖掖的人嘛。」
「哦。」
「可那些年輕的練習者並不是最手啊。」
「不是嗎?我開始的話題是,邊飲酒邊欣賞庭院風景,不由得心生眷戀。」
琵琶聲與博雅的笛聲相契相和,博雅的笛聲亦與琵琶之聲水乳|交融。
博雅告訴晴明,第五天晚上,他終於開口了。
「現在就是這樣吧。」
「寬朝僧正難道也……」
「是這樣。」晴明點點頭。
「是啊。」
他一邊說,一邊在空空的杯中斟滿了酒。
他把空空的杯子擱在地板上。
博雅不由得心生喟嘆。
「最手」是當時相撲的最高級別,等同於「大關」。今天,「橫綱」成了最高級,而「橫綱」是自「大關」后新生的稱號,當初並不是表示級別的詞語。表示相撲級別,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稱號。
就算問出「為什麼」,聽她講明了理由,也不可能答應她。
博雅會意,又把笛子放到唇邊。
「今晚如果不是聽到笛聲,可能真的無法再會面了。」
這個女子到底在說些什麼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蘆里裝著什麼葯。
「七天前的晚上,小姐正要就寢時,隱隱約約聽見笛聲從外面飄來——」
「是啊。」晴明沒有點頭,只是低聲應道。
所有的鮮花蔓草上,白晝的雨水尚未乾透,又承載了夜露的滋潤,更顯得風姿宜人。
「實在很抱歉,小姐要我們保守秘密,我們也沒辦法。如果打擾您的話,明天晚上我們就不來了。」
博雅未帶隨從,帶著笛子走到戶外。
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此時,像是跟博雅的笛聲相應合,響起了另一種樂音。
不知不覺間,梅雨將逝的氣息,充盈著整個暗夜。
月光與笛音在天宇內融成一體,哪裡是月光,哪裡是笛音,已渾然莫辨。
在牛的兩邊,看似雜役和家人的兩位男子,默默地侍立著。
「在宮裡,公卿們可把這件事傳遍了。」
「我的耳邊,似乎至今還留著她當時的呼吸聲。」
「就像剛才講的,比起草木凋零的秋天,反倒是春天和夏天花草旺盛的時節,讓我更能感受到物哀之情。」
「我的這支笛子,讓我和有緣人再度相會啊。」
「是這樣啊。」
「哦?」
「是的。」
博雅取杯在手,抿了一口清酒。
「小姐有一物想贈予大人。不知您能否移步過來?」
博雅的聲音高起來。
「哪怕你問我怎麼啦……」
在女子凝視著博雅向他求助的眼眸中,一種難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燒。那種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她不過才三十齣頭吧。在我看來,這種年歲的風韻,這種人比黃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牽挂。」
「宮中議論,多數認為年輕的恆世大人會取勝。」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感慨而已。」
「有啊。」
「哦?」
博雅心有所思,卻沒有主動去打招呼的意思。
「什麼無從隱匿?」
「嗯。」
小姐一直側耳聆聽著,直到笛聲消失才上床就寢。可是到了第二天,那笛聲還一直縈繞在耳邊。
仍像十二年前那樣,牛車又開始走動了。
「嗯。」
「我不是說假如嘛。」
「比方說吧,就算是無法辦到的事,就算是有違人道的事,如果是為了她,我也想傾力奉獻。這種情懷一直揮之不去……」
寂寥的笑意浮上女子的唇邊。
「久違了。」細柔的聲音說。
「你為人身,我們一起歡飲;若你非人,我也不會不跟你一道飲酒敘歡。只要你是晴明,我們就會一起痛飲,就是這麼回事。仔細考慮起來呢……」
博雅的回答讓人捉摸不定。
「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掀起帘子欣賞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飛升而去,我也一點都不會驚奇。」
「我會拜託晴明的」,這樣的話是不能亂說的。
花香與女子衣裳里的薰衣香和在一起,幾乎令博雅頓覺身處人間仙境。
博雅官三位。
「我怎麼感覺不到是被人讚美呢。」

「是。」
車子在月光中靜靜地遠去。
「哦,我打算到土御門的朋友那裡去。」
「人嗎?」
「如果,您能告知芳名——」博雅說。
面頰的肌肉因不堪重負下垂,在嘴唇的兩端,也出現了皺紋。
「是啊。」
「算了,晴明……」
「嗓音沙啞了,面頰肌肉也鬆弛了?」
「每當我無比懷戀當初,就往堀川一帶走走,這種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並非初次。就我本心而言,根本就沒想過能跟她再相逢。」
「多久的過去?」
外面的對話自然能聽得一清二楚。可是珠簾里似乎更加安靜,沒有一絲聲響。
「味道越來越好啦,博雅。」晴明說。
女子的聲音從車中傳來。
「有這種味道嗎?」
「大概四十齣頭了。」
「哈哈。」
他們低頭施禮。雜役說:
「唉……」
或許,這輛車子就是專為聆聽我的笛聲而來。
「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
「有關比賽勝負,是不是有什麼隱情呢?」
「我問過。」
在外廊內,兩人坐在地板的蒲團上,手擎酒杯,相對而坐。晴明的右手邊,在博雅看來是左手邊,是庭院。
牛車旁只跟著一位雜役,臉形還有點熟悉。
「海恆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進行比賽,這還是第一次吧。」
「真是流言疾如風,博雅,竟然都傳到你的耳朵里了。」
「嗯。」
「是確有其事吧。」
晴明這麼說,博雅就把杯子擱在廊沿上,伸手打開木箱的蓋子。
兩人言九-九-藏-書辭寥寥。
「嗯。她希望在海恆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的較量中,讓海恆世大人輸掉。」
「應該是吧。」
博雅是吹笛高手,再沒有比他更得上天青睞的樂師了。然而,雖然擁有四溢的才華,他並不以此自詡。
晴明有點突兀地徑直問道。
「不過,晴明,我不會拜託你使用什麼方術讓海恆世大人敗陣。」
「晴明啊,你呀,你不覺得這種說法太無情了嗎?」
「取勝,跟希望某人勝出,意思並不一樣。」
博雅無奈之餘,只有沉默以對。
這時,雲團四散開來,漆黑透明的夜空漸漸顯露出來,穹宇里星星閃爍著光芒。
「是什麼?」
博雅把眼睛埋下來,視線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接下來——」晴明問。
「聽到暌違已久、令人無時或忘的笛聲,我又趕到這裏來了。博雅大人也在這裏——」
或許是燈盞放在地板上的緣故,箱子裏面看不清楚。
「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語氣半帶揶揄。
面容還是清瘦,但分明與以前不同了。
那輛香車好像是來聽自己吹笛子的吧。到了第五天,博雅似有所悟。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肯定有相當複雜的情況。」
「其實呢,博雅,它們並沒有喪生。」
「是。」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飲而盡。
博雅不禁再次長長地嘆息。
若有所思的博雅終於開口。
「話說回來,博雅,你在堀川橋邊遇到的人,到底為什麼希望海恆世大人落敗呢?」
左邊,放著一隻木箱,晴明左手搭在上面。
在堀川橋畔,博雅在月光中吹著笛子。
「我著急?」
「這麼說——」
軲轆軲轆——
博雅的肉體是天地自語時的一種樂器。
「原來真有其人呢。」
「如此這般的流言在坊間亂傳的話,我的事就難辦了。」晴明淡淡地說。
「這酒確實不錯。」
在溫柔如水的沉默中,唯有月光從蒼天潑灑下來。
博雅把視線從明月轉向晴明。
總算出了梅雨季節。
「晴明,在我內心中,好像蟄伏著一種奇怪的因子。」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僅年歲增加,也更加消瘦了。」
「博雅,你是不是對她有情——」
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從正面望著晴明。
夜色降臨,皎月當空。
「跟你如此相向而對,把盞暢飲時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
是一輛女賓車。
博雅把箱子提起來,對著月光,再次向箱子裏面打量。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邊,斂聲屏氣。
「每當我去吹笛時,那位小姐也會跟隨而來,這種情形後來還持續了一段時間。」
「意中人?」
從帘子里傳出了聲音。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著自己心中的詞彙似的,一字一頓地說。
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就是這樣。
「您怎麼啦?」
「什麼事?」博雅問。
好像在晴明與博雅之間,根本不必勉強地沒話找話,這個樣子就能充分地交流。
「要是使用方術,只要這麼一片柔軟的柳葉,也可以把你的手壓爛。」
「我也這樣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輕聲說。
「要尋找她嗎?」
博雅點了點頭,顯得十分認真。
「他們有人十分害怕。雖然你說會供養它們,可是,萬一歸天的蟲豸作起祟來該如何是好呢?都有人來向我打聽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晴明?」
「你沒有問過?」
「是吧。」
晴明不時展示出的方術,連博雅也數度驚訝不已。不過,那些事是不適合落於言詮的。
「春宵山櫻搖曳,花簇上方明月高懸。此情此景,時常令我心潮難平。不知怎的,內心會覺得無比凄苦,不吹吹笛子便難以忍受。」
這種情形持續了三個月左右。
那是纖柔無比的女子的聲音。
「可他們都說,確實看見龜甲裂開了,蛤蟆也給壓爛了。」
博雅話音才落,車中響起了美麗的聲音: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
對面的牛車靜靜地停靠著。
「晴明……」博雅出神地望著庭院。
而今晚的博雅充滿信心地望著晴明。
「比方說,晴明,熟悉的身體正漸漸老去,哪怕冰肌雪膚也不能逃脫,這樣的人難道不更可悲嗎?」
「真有嗎,博雅?」
「我自己呀。在宮裡,總覺得披上了鎧甲一般的東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來了……」
一曲才罷,一曲又至。
「而最清楚這一點的,正是她本人吧。」
博雅心中暗忖,此事有些蹊蹺啊。卻還是沒有上前招呼一聲,只是任其自然。
「笛子?」
「無情……」
夜風中蕩漾著一種好聞的香氣,好像是從香車那邊飄過來的沉香氣息。
音色彷彿肉眼可見一般,閃亮透明。
「沒錯。」
博雅張開口,卻難以成言。
「哪裡怪了,晴明?」
「是。」
「是不是問了也沒有告訴你?」
「想是想過,可既然對方連名字都不肯說,再做這種事,總覺得有點不合適。」
「可是,博雅,你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嗯,可能吧。」
博雅說畢,不知何時,珠簾的一端提起,露出一隻玉白的縴手。纖細的手指間,拈著一枝芍藥。
在月亮的清輝下,女子的容顏明明歷歷。
「又有什麼?」
他們酣暢地飲著酒。
博雅不知如何作答才合適。
時令正是初夏。
隨著雲團飄動,月亮忽隱忽現。
「打開看看吧。」
「晴明啊,我這個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別人有些不一樣。」
即使身為世間罕有的珍貴樂器,博雅對自身作為樂器的稟賦也是渾然不覺。
就在那天晚上——
「既然您聽人們這樣說,或許確有其事吧。」
彈奏者技藝非凡,可心靈是封閉的。彷彿要釋解心中之結,聲音從琵琶上流瀉出來。
「博雅大人……」
博雅左手握笛,右手拿著山櫻枝,一直目送著車子遠遠而去。
「怎麼會?其實是我打擾您了——」
晴明沒有取笑他,眼角浮現出溫柔平和的神情。
「琵琶,是您……」博雅低聲問。
真發成村與海恆世這兩位左右最手,會在本次宮廷賽會上較量一番,這件事博雅當然知道。
在揭開的簾帷的陰影中,女子把身子探到月光中,抬頭望著雲天,彷彿博雅並不在場似的。
「您說的『一直』,是什麼意思呢?」
隔一天他再去時,那輛香車仍停候著。再接下來的夜晚,香車仍然停候在那裡。
「正是。」
「晴明,我不知不覺就對香車產生興趣了。」
博雅凝視著庭院,表情彷彿沉醉了一般,卻不是因為酒力。
「那麼,這裏的烏龜與蛤蟆是……」
「那麼久遠的事?」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彆扭腔調說話。
「不錯。就是那些口頭說祈盼成村大人獲勝的人,在談及真正的勝負時,還是認為勝出者將是恆世大人——」
不過,這種名為源博雅的樂器九*九*藏*書,是一種不彈自鳴的樂器,是不需要演奏者的。儘管任由心靈翱翔好了,它自會鳴唱不已。
他走出自家宅邸,空氣中充溢著梅雨將逝的氣息。
「對她的煩惱,我是一籌莫展啊……」
他把杯子捧到嘴邊,津津有味地品嘗起來。
「或許,這正是因為我行將老去吧。」
「如果可以的話……」
「根本不是笑話你。是讚美。」
到底流逝了多少時間呢?
「到底怎麼回事?」
猛地有所察覺,博雅睜開眼睛。
在明月的清輝下,如此琴瑟相和,真是其樂融融,甚至讓人油然生起光彩耀目的感覺。
博雅就是一支笛子。
作為繼承了高貴血脈的殿上人,在夜靜更深時分,不帶一個隨從就步行外出,在博雅這種身份的人來說是極其罕見的。
「如今,在皇宮裡,公卿們都在猜測到底哪一方會贏呢。」
心中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博雅的腳步自然而然朝著牛車的方向走去。
「十二年後,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能不能請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術,讓右最手海恆世大敗而歸呢……」女子再次開口請求。
博雅望著車子,但見簾端稍許提起來一點,一隻纖纖玉手露了出來,細長的手指握著一束山櫻枝,枝頭上還殘留著櫻花。
此時,從帘子下面,露出一隻雪白的玉手。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
博雅一時茫然失措。
「還沒到三十的樣子。」
夜露吸著清輝,在黑暗中閃著珠光,看上去彷彿天上的星辰降臨凡塵。
「走到堀川橋邊,不禁回想起當初那位小姐的風韻,於是在那裡吹了一陣笛子。」
博雅點點頭,靜靜地行至車子旁邊。
在眼角周圍、在額頭上也有了皺紋,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體似乎長出了贅肉。
興許,從老早開始,車子就來了,只是自己沒有覺察。
即使是淫雨霏霏的日子,只要博雅出門吹起笛子,小姐總如期而至。
「今宵終於忍不住技癢,彈起了琵琶,請您原諒。」
「……」
不知不覺,一隻瓶子空了,喝到第二瓶了。
「此人年事已長。臉上皺紋堆累,從穿戴在身的衣飾隨便望去,便可發現她已筋松肉弛,渾身無力……」
於是,每天晚上,當笛聲傳來,小姐都會喃喃輕語:
「是怎麼回事呢,現在的這種心境……」博雅喃喃著,「或許是因為我跟她同病相憐吧。」
「十二年前,正好是這樣的一個夜晚。」
簾帷合上了。
除了沉香,還混合著數種香木的高雅氣息。
「會吧。」
從那之後,幾近一月,博雅數次前往堀川,在那裡吹起笛子。可是牛車卻不見蹤影。
小姐來了興緻,便命雜役駕車出門,循著笛聲來到堀川小路。
十二年的歲月流痕印在她的臉上。
「是。」
「晴明啊,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吹吹笛子。」
晴明點點頭,說: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
博雅透過屋檐凝望著天上的明月,唏噓不已。
「怎麼講?」
晴明愣住了。
「美妙的笛聲一如往昔。我聽過之後,有一種在月光中朝著上天飛升而去的感覺。」
就連空氣中的一個個粒子,都感應著博雅的笛聲,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箱子比想象的要沉。
夏天的蛩蟲在夜晚的草叢中,鳴啾數聲。
博雅在車前站住,不是朝雜役,而是直接跟車主打起招呼來。
「當然也會因事而異,但這種事恐怕無法商量。」
全都是些野花野草。
博雅把酒杯注滿,一飲而盡,感慨不已地回憶起來:
「就連我自己,也不會一直年輕。我也一樣會走向衰老。這些我都瞭然於心。」
女子低下頭去,簾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隱藏起來。
因為博雅自身,就是一種樂器。
那隻手抓住帘子一角,帘子輕輕地自下而上,升了起來。
「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野櫻花開始飄落——」
雜役恭謹地低頭行禮。
到這裏一看,果然看見橫跨堀川的石橋畔,站著一位身穿夏布長衫的男子,在月光中吹著笛子。
「或許她是真發成村的妻室。」
「嗯,是會變老。」晴明點點頭。
奇妙的庭院。看上去好像從來沒有收拾過。
「每天晚上,您總是在我吹笛時前來。到底是什麼樣的高士坐在車中?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
經此一問,博雅手中持杯,沉默無言。
真發成村是左最手。海恆世是右最手。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著。
「哪有啊。」
晴明嘴邊眼角仍帶著笑意,那是一種令人困惑、叫人哀憫、難以言表的微笑。
「是嗎,你真的懂得嗎?」
「是的。」女子答道。
「就在你來之前,從遍照寺過來人,把它們送來了。」
「那正是我的用意嘛。」
在珠簾里,小姐聆聽著笛聲,靜靜地吸氣、呼氣,吐納著蘭蕙之香。她的吐納聲竟然傳至博雅的耳鼓。
「實在太失禮了!」如此回答的竟是雜役。
「嗯。」
「嗯。那是因為濟時大人非常喜歡恆世大人。」
「呵呵。」
「您說土御門,那麼是安倍晴明大人府上吧。」
「不知道。」
博雅吹起橫笛,不知不覺間那輛牛車就過來了,靜靜聆聽著如縷笛音。
「把話題收回來吧。」
博雅低聲說著,隨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發出細微的聲音。
「這個世上,沒有東西是一成不變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說。
她那仰望天空的雙眸,又大又黑,秋水盈盈,映照著月色的清瑩。
「明白。」
「這、這種事……」
從博雅的雙眸里,一條線,兩條絲,熱淚順著臉頰流下。
「你指什麼?」
博雅吹起笛子,就是這一欲罷不能的樂器自身,主動奏響了樂曲。
「我聽說博雅大人與晴明大人關係非同一般。」
「……」
「你看,晴明——」
「你的意思……我心裏明白。」
「蟲豸是不會作祟的。」
軲轆聲響起,牛車走動了。

「你是我的酒友啊。」
是找我有什麼事情,還是正在這一帶辦什麼事?
一位身份高貴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拋頭露面、大胆相向,也是從未有過的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有什麼事嗎?」
他的膝頭放著裝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將酒一飲而盡。手中拿著喝空的杯子,把視線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第二天晚上,博雅又行至堀川,吹起了笛子。
不過,裏面確實裝著什麼東西。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明白了。」
笛子如泣如訴。
「她美若天仙嗎?」
女子緘口不語。過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
「如今它們是盛極一時,可不久之後,這些芊草也好,鮮花也罷,都會枯萎衰敗,想想它們那時的樣子,不知怎的,有一種read•99csw•com不可思議的感受,覺得特別凄涼,不禁心生憐惜。」
這一曲終了,那一支又接踵而來。
「怎麼說呢,這種感覺是年少輕狂、風華正茂時無暇思考的。而正是這一點,令我尤其覺得可憐可哀。」
博雅仔仔細細地瞧著箱子裏面。
難道真有這種事嗎——
「怎麼不是一碼事呢?若是另外的女人,你會掛在心上嗎?」
「什麼?」
「說起她的肌膚,如果沒有皺紋的話,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樣美艷迷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豐腴。不過,我所說的並不是這些。」
置身於月光中的笛子,由於無法忍耐月光的清輝,自身開始奏鳴起來。
「如此一來,那些公卿們,好一陣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頭來了。」
「真是條好漢啊,博雅!」
「嗯。」
「什麼?」
往常,當晴明說他是好漢時,博雅總是這樣回答。有時他甚至會說:「你這樣是不是說我跟傻瓜一樣啊?」
博雅恍惚迷離地吹著笛子。
那是久違十二年的容顏。
「這次比賽,確實是位居中納言的藤原濟時大人向天皇報告才定下的。」
「喂,晴明……」
「可是,博雅,你打算怎麼辦?」
「這麼說來……」
博雅對晴明說。
「話題?」
博雅沒有把酒杯送到嘴邊,而是放下酒杯,低語說。
「您能不能替我請求安倍晴明大人,讓某一方輸下陣來?」
「過去的事了。」
博雅支吾起來。
「就到此為止了。」博雅對晴明說。
「遇到我?」
越是側耳細聽,那笛聲就越是悠揚清越,迴旋在耳旁,久久不去。
「好不好,晴明?」博雅說,「這話都成了我的口頭禪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
「……」
「那麼……」
「你是說——」
天空中,雲幔四散飄飛,月亮探出頭。
他身披白色狩衣,不時把杯子湊近唇邊。
博雅微微泛紅了臉膛。
女子忽然說。
牛車又軲轆轆地走了。
在這種意義上,源博雅這一生命,正是天地間的沙漏。
螢火蟲的清光不時飛掠而過,像是在安撫庭宇間的晦暗似的。植物散發的濃鬱氣味,融化在空氣中。
吹了一陣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麼。
「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裡呢?」
「……」
「呵呵。」
「別笑話我啊。此時此刻,我覺得世間萬物都令人不勝憐惜。」
「咒?」
「你莫不是有了意中人?」
「您的芳容,可否——」
「是啊。」
「拙劣之至,有擾清聽。」女子的聲音從車內傳來。
雜役的模樣,儘管過了十二年,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夜風在輕拂。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說,「今晚月色這麼美好,來此之前,我吹著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橋旁。」
「今天來了一位客人。我托客人帶來的童子去沽酒。不知怎的,他們倒是帶來了滋味越喝越醇的好酒。」
心靈若在悸動,則會聽任心之所思,顫動樂弦。
從箱子里出來一隻蛤蟆與一隻烏龜,不一會兒,就隱身於草叢間,不見了蹤影。
「比方說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憐惜的人陪伴在身邊——」
「可是,博雅,你不覺得奇怪嗎?」
博雅從近處打量,車子確實與十二年前一模一樣。只有帘子是嶄新的,而車子的形狀、車篷的顏色都似曾相識。有些地方變舊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剝落的痕迹,可還算保護得不錯。
不管是怎樣出脫於世間的名品,對身為名貴樂器這一點,樂器往往是不自覺的。
「不過,晴明,此時此刻,我倒另有一種異樣的感受。」
「也許吧。」
「還活蹦亂跳呢。」
把笛子從嘴邊移開,發現對面河岸邊的大柳樹下,停著一輛牛車。
倒滿清酒的杯子,沒有送到嘴邊,而是放到廊沿上。
「這麼說,寬朝大人確實一切都瞭然於心。」
「剛才所說的事,您就忘了吧。」
在灑滿如水月光的草叢中,夏蟲吟唱得正歡。
「嗯。」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坐在車裡呢?
從帘子里傳出低低的嗚咽聲。
「原先不可方物的曼妙豐美,漸漸離她遠去……」
「是的。」
「晴明,這是怎麼回事?」
晴明情緒怡悅地微笑著。
「別著急嘛,晴明——」
他把身子輕輕地往前挪一挪。
車內的小姐依然沉默無語。
「晴明,你不是說我跟傻瓜一樣吧?」
「沒有什麼。」
「難道……」
聽博雅說罷,一種若有所思的沉默持續了片刻。
是琵琶的聲音。
他還在迷離惝恍之際,雜役開口道:
女子到十五六歲時,已經嫁作人婦,是這個時代的普遍現象。因此,這位女子深刻的覺悟才歷歷可見。
比霧氣還細微的雨絲,在微風中飄動著,滋潤著散布在庭院四處的蕪草。
「為什麼說這些,博雅?」晴明凝視著博雅。
「我可沒說。」
「喂,晴明,你沒有這種感受嗎?」
歡樂,喜悅——
「還不是有嘛。」

「博雅,其實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託之事是何等魯莽。」
辦也好不辦也罷,有決定權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託他,晴明也不會接受施咒的主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總之,用語言我只能這樣表述,沒有別的辦法。」他直言道。
「身姿迷人啊,美艷照人啊,都僅僅是覺得伊人堪憐時的借口吧——」
「這庭院啊。」
終將凋萎的花朵。
「沒有,接下來還有一段故事。」
「我怎麼猜得出來,晴明——」
過了一陣子,飲泣聲漸漸止住了。
博雅的話才出口,就聽見帘子里傳出了難辨是嘆息還是淺笑的聲音。
「怎麼不一樣?」
「古歌中就有『物哀勝悲秋』的佳句……」
「人也是一樣啊,」博雅說,「人也會變老。」
「喂——」晴明緊盯著博雅說,「奇怪呀。」
是一輛吊窗車,軛頭系著一頭青牛。
葉二——
她朱唇輕啟,如此喃喃。
「哦。」
博雅擎杯在手,凝視著暮色中的庭院。
「嗯。院里有水池,它們在那裡也可以活得自在些。」
月光從檐頭照射進來,月光下,安倍晴明與源博雅正在暢飲。
當博雅停下來,琵琶的聲音也悄然而止。
之前,他一直閉著眼睛吹笛。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情理之中啊。」
「她的聲音聽上去如此熟稔,手指細白若柔荑。從車中散發的香味,正是薰衣香。帘子下面一閃而過的衣袂,是山櫻圖案的艷麗和服。」
「呵呵。」
雜役如此這般告訴博雅。
「眼下美麗動人的葉子和花朵,到了秋天,就會凋零枯萎。」
是橫笛,又名龍笛。
身著煙柳圖案艷麗和服的女子姿影呈現在眼前。
「是吧。」
博雅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什麼。
「因為她從未說過她的名字。read•99csw•com
「好迷人的月色呀……」
博雅忘情地吹著笛子,進入一種在夢中遨遊般的心境,如痴如醉,渾然不覺時光流逝。
博雅說道:
「怎麼啦?」
「是嗎。」
「明白了。」
博雅在月光下佇立良久。
「知道。」博雅點點頭。
從漸行漸遠的牛車裡,傳來女子平靜的聲音:
「哦……」
「具體情形是怎麼樣?」
博雅不再吹笛,朝香車的方向凝望。車子只是靜靜地停在那裡,既沒有人從車子上走下來,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我固然關心比賽的進展,可她的情形,才真正讓我惦念在心。」
女子並未出聲,雜役和家人站起身來。
「放生不就行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博雅拈枝在手,那隻玉手縮回車內,帘子像當初一般落了下來。就在此時,車中女子所著衣裳的裾邊,在眼前倏忽一現。
「這是怎麼回事?」
博雅實在難以應答。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兩半。
「聽說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術,操縱式神,行種種不可思議之事,都是真的嗎?」
「因此她才自己先行離開的。」
「所以他才把它們送給了我。」
「都是因為笛子。」
對這個問題,博雅無法回答。
河邊柳樹下,一如既往停著一輛女賓車。
博雅凝神望著晴明。
那種有傷風雅之事,我是怎麼都不會做的。博雅說的是這樣的意思。
博雅本來打算下一個晚上還去吹笛子,可是不巧,天下雨了,結果沒有去成。
月輝愈加皎潔,在月亮旁邊,雲頭漫卷著朝東飛渡。
晴明拿開搭在木箱上的手,把箱子推到博雅跟前。
「我施了咒。」
「實在是抱歉了。」
對博雅自身來說,根本沒有正在吹笛子的感覺。
真是美妙無比啊……
博雅點點頭,把木箱搬下外廊,扶著箱沿,把它們傾倒出來。
「正因為有你在這兒,我才會跟人世間緊緊聯繫在一起。」
「你好像又有舉動了。」
「別笑話我好不好,晴明——」
「跟人世間?」
「柳葉飛落在烏龜與蛤蟆身上,確是事實。不過,烏龜與蛤蟆變成那樣,只是我用咒讓公卿們那麼看而已,其實根本沒有壓壞它們。」
車子里端坐著一位身穿碧柳圖案的艷麗和服、妝容淡雅的年輕女子。
晴明背靠著一根廊柱,支起右膝,膝上是擎著酒杯的右手。
欲罷不能——
「所謂蟲豸,也是有生命的東西。輕易就把它們殺死是絕不應該的。不過,我也不希望那些公卿們到處散播流言蜚語。」
雲捲雲舒,離滿月還有不少日子,透明得讓人驚詫的浩瀚夜空中,掛著一輪如飽滿的青瓜般的月盤。
「……」
那是紅白相間的蘇木顏色——
「接下來,你指什麼?」
雜役和家人一齊單膝跪下。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
細若遊絲、如同輕霧般的水汽從地面升起,月輝從高空迷迷濛蒙地照射下來。
在月光下仔細看,發現香車旁邊侍立著兩位男子,像是雜役或者家人。
「原來是這樣啊。」博雅感慨不已地點點頭。
所有植物的葉子、根莖、花朵等,都吸足了水分,水靈靈、嬌滴滴的,盡情舒展著。
「當時,他們中了我的咒。」
「博雅,你把它倆放到院子里吧。」
「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比方說,在一個像今晚這樣明月皎潔的夜裡,我會獨自一人行至堀川,在河邊吹笛,以至通宵達旦。」
「草木萌生,花|蕾綻放,值此時節,我常會唏噓嘆息。」
「當時,我無法望見她的玉容。我想,是位優雅高貴的小姐吧。」
世人也好,天地也好,總有不鳴不快、欲罷不能的時刻。
博雅不禁問道。
「什麼樣的感受?」
「是在梅雨漸去的時節,一個雨霽雲開、月掛中天的良宵……」
「什麼事?」

「當時我跟她是無言以對的。如今,在這裏喝酒,想起了細節,胸中還痛苦不堪。」
「哪裡,讓我渾然忘卻了時光的流逝呀。」
「是啊。面對這樣的你,我總是驚訝不已,甚至難於找到恰當的回答。」
問是問了,珠簾中只有沉默,沒再作答。
「那一天,正逢眼下這樣的時令……」
螢火蟲的光亮,一點,兩點,三點……
那天晚上,博雅就此回府。然而,與那輛香車的邂逅卻遠非終結。
「坐在車裡的,是我們服侍的府中小姐。」
空空的酒杯,沒有再斟滿。
就樂器自身而言,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了。
「我也以為再無緣一睹芳容了。」
「對於這一點,我真的是說不清道不明,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如此,一想起那先行離去的人的心情,我就會更加難過。」
「此人面對日益老去的自己,心中懷有凄清悲涼之意,這種悲哀之情,更令人覺得無比憐惜。」
「嗯。」
笛音透過月光,直朝高空飛去。
「十二年了。」博雅說。
「照你的意思來講,所有有生命的東西,不都是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嗎?並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誰也沒有例外,都在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隨波而去。不是嗎?」
「我們去聽吹笛吧。」
「呵呵。」
「也許吧。」
「不是說你在遍照寺把它們都壓爛了嗎?」
「哦。」
博雅忘情地吹著笛子。
「……」
可是,牛車沒有停下來。
「我指的是,我跟她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沿時光之川順流而下。我的身體呀,聲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樣子。我也會隨著逝水,衰老,枯萎……」
終將枯敗的芳草。
「你知道?」
「即使再英姿勃發的人,上了年歲,臉上也會皺紋橫生,面頰鬆弛下垂,腹部鬆鬆垮垮地下墜,連牙齒也會脫落——」
哪怕博雅停止吹葉二,周圍的空氣還是蘊含著音律,搖曳著,震顫著。
「哪怕你不是人類而是別的什麼,就算你是妖怪,你還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經地說,「晴明啊,我有時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晴明若無其事地說。
夏蟲在鳴唱。
「也沒什麼。我感慨的是,時間啦,季節啦,這些不斷更迭變化的東西。」
而且,裏面的東西還在蠢蠢欲動。
那是十分纖美的聲音。好像金絲銀絲纏繞在一起往遠方鋪展而去。幾隻帶著藍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細線上,飛舞著,嬉戲著。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說:
鴨跖草開著藍花,綉線菊、紅瞿麥、紫斑風鈴草、早開的桔梗花等,花事正鬧。
「這個送給您……」女子的聲音說。
可以是笛子,也可以是琵琶。
「是什麼?」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奏出了這麼美妙的音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