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此，博雅的眼裡不由熱淚滾涌。

她那像是從遙遠的地方眺望過來的眼神，凝視著博雅。

盜竊者將所盜之物如數歸還，博雅吹篳篥也並不是特意為此而預謀啊。

在這些卷帙浩繁的作品中，在一篇跋文里，博雅寫下這樣的文字：

欲刺殺博雅的男子們，夜闌更深時潛入博雅家裡。此時，博雅還沒有就寢，寢室西邊還敞開著一扇格子拉門。

「哎呀，蟬丸法師彈奏的琵琶曲，實在是太想聽上一次了。」

關於《萬秋樂》這一曲子，在他進行編撰的過程中，自演奏序章起，至第六帖演奏完畢，一直淚流不止。不管生於何世何代，不管出生在什麼地方，他都祈望生而為執箏演奏《萬秋樂》的樂人。

這樣一來，實在無法動手刺殺博雅了。

當我們為源博雅這一人物心馳神往時，浮現在心中的，是「無為」這個詞語。

驀地，隱約聽到細微的琵琶聲，不知何處傳來。

或許是發瘋的女子在家人不知情時，逃出房子，在外面遊盪吧。這麼一想，情況倒好像有點相像。

「哦，這是——」

「已故的式部卿宮大人，這一段是這樣彈奏的……」

宮裡議論紛紛。

可是，為什麼沒有乘坐牛車，而是獨自一人徒步走過來了呢。

細心的博雅在小庵中潛下身來，耐心等待著蟬丸自然而然地彈起琵琶。

「那聲音實為宮中失竊的琵琶名品玄象。聖上不勝悲慟，已卧病在床。不知您能否把玄象琵琶還回來？」

源博雅把葉二放在唇邊，吹起了笛子。

也就是說，他任格子拉門大開著，正忘情地遠眺著黎明將近時分，掛在西邊山巒峰頂的明月。

博雅取下來一看，正是玄象。

彷彿自己的身體漸漸融入笛聲中，與樓上飄來的笛音合為一體。對方顯然不是塵寰中之物相。

博雅是正統的皇室成員，天延二年敘從三位。

哧哧哧，老法師如頑童般笑了起來。

整個心思挂念的是玄象，曾經親手彈過一次的玄象。

「如此說來，您光臨小庵已達三年之久啦。」

往前走著，對面可以看到堀川橋。

後來，他派人向蟬丸法師致意：

勇徒們望著博雅，耳聆笛音，「不覺淚下」。《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我們怎麼都無法下手啊。」

據說，天皇當時是這樣答覆的：

他開始緊跟在女人的生魂後面。

聞此而情動于中，不過是鬼卒明心正意，天地有感於斯，甚至連無心之獸頭瓦亦會跌落，精靈聞之雀躍罷了。

就這樣，每逢月出之夜，他就來到朱雀門，跟樓上的人影吹笛，合奏為樂。

一個想法盤旋在博雅的腦海里，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陣冷風般掠過博雅的後背。

無為——

不一會兒，女子來到博雅跟前，站住了。

白髮，白須。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良夜，博雅想：

就像發著磷光、在黑暗的海底棲息的海魚一般，她身披朦朧的光澤，一步步走近了。

不過，確實是那個女子。

或許會在下一個瞬間撫曲吧。他心潮起伏地等候著。

「聞此笛得之於朱雀門邊，汝可至彼處吹之。」他這樣吩咐凈藏。

那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美妙旋律。

聽了這話，博雅抑制不住心頭的熱浪。

這是一段內涵非常豐富的故事。

面對博雅的提問，女子只是一臉的凄慘哀怨。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飄來另一縷笛音。

下一則「盜人入博雅三位家」是《古今著聞集》中記載的趣話。

書中還記載著這樣一個傳說。

不管怎麼講，如果仇恨到了欲置對方于死地的地步，作為受襲的一方，心裏多少應有所察覺才是常理。可是從博雅當晚的情形來看，根本找不出他對式部卿宮的仇恨有一絲提防的痕迹。

博雅清遠神奇的笛音，輕籠在月光下，在天地之間潤洇開來。宛如天地將此前積留其間的月華，閃閃爍爍地浸漫到整個夜色中。

「葉二乃知名橫笛也。號稱朱雀門之鬼笛。」《江談抄》是這樣記述的。

在男性修持得來的風韻情趣中，如果再加上源博雅這個人物獨有的可愛，豈不是錦上添花嗎？

可是，往南走到朱雀門一看，玄象之音是從更南的地方傳來的。

「原來是鬼怪把它盜走了。」

經歷一番周折，博雅終於取回玄象，把事情經過稟告天皇。

「哦嗬……」

「多好的月色啊！」

天地的精靈，還有鬼魅們，因著晴明的意志而感應，而靈動。可是，在博雅出現的場合，鬼魅與天地的精靈是按照自身的意志而行動的。

村上天皇十分高興，驚嘆不已。

一個身著柳枝圖案和服的女人在行走。

奇怪的是，那個女子獨自一人，而且沒佩戴任何冠帶，素麵朝天地走著。

女子的嘴唇終於動了起來。

男子沐浴在月光中，心無旁騖地吹著橫笛。

在漆黑的夜色中側耳辨聽，琵琶的聲音確實還能聽到，似乎是從南方傳過來的。

這些樂器組合，演奏出精妙的樂曲。

「拜託您了。請幫幫我吧，如果這樣下去，這樣下去的話……」

「這樣下去……到底是什麼意思啊？要我做什麼才好呢？」

「今晚應該有興緻了吧。逢坂關的盲法師，你會在今晚彈起《流泉》吧……」

博雅只不過是聽任內心的召喚吹起笛子罷了。

如果能再次聽到那種聲音，如果那朱唇能用那吹氣如蘭的清音再次說出「真是好笛子」的話，自己會無數次走到橋邊吹起笛子的。

「真好聽啊。」

博雅望著明月，取出大篳篥，放到唇邊。所謂篳篥，是古代一種傳自中國的竹制管樂器。

他會盡極精妙地彈奏琵琶，還能演奏龍笛、篳篥等，還會填詞作曲。

博雅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博雅開門見山地說。

「偷是偷了，可玄象一看便知是琵琶之寶，是不可能久藏不露的。」

可是，勝出的海恆世胸骨折斷，如今連獨自步行都不能遂意了。

「這不是生魂嗎？」

「到底是誰偷走了呢？」

可是，即使聽上去是那樣淡淡的，細細的，笛子的聲音一直沒有斷絕。

博雅每晚都來到法師庵前，潛下身來，心中企盼著：

勇徒們將博雅的神情向式部卿宮一一敘述。式部卿宮也不禁淚流滿面。

這該如何是好呢？

「今晚會彈吧，今晚會彈吧！」

過了一陣子，琵琶聲終於停下。

博雅吹起笛子，樓上總有笛音與之呼應。

「其後，每月明之時即往，相會而吹笛，然並不言及歸還本笛事，遂終未相換。」

「見彼笛音絕佳，易而吹之，果世之所無者也。」

女子沒有答覆，她用求救的眼神緊盯著博雅。

這種惡意，大概就是恨，怨恨。

村上天皇不由得仰天長嘆：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門樓上垂下一根繩子，把琵琶系了下來。

是在村上天皇時期，有一把名為「玄象」的琵琶，是自大唐傳來的琵琶名品，更是自古以來在皇家代代相傳的寶物。

博雅從近衛府的侍衛房出門，循著聲音前行，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從朱雀門那邊飄過來的。

「哎呀，奇妙吉祥啊。」

或許，近乎愚痴的仁厚、忠誠，總是位於這個男子的生命中心。

他雙字蟬丸，原本是式部卿宮手下的一名勤雜工。

甚至，我們都願意去這樣猜測：在人的內心深處，總會棲宿著某些不好的情感，比如嫉妒、怨恨、惡念等，而博雅終其一生，都不會在心中發現它們的存在。

難道是幻聽嗎？

聲音十分洪亮。

「到底要請您幹些什麼，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在為玄象的失竊痛心的人中，就有源博雅。

博雅於是更加感佩，日思夜想著與這位法師會面。

蟬丸精心地彈奏著一段段曲子，簡直是如夢幻一般神奇的時光。

當博雅問及《流泉》與《啄木》的技法時——

他只是在緩緩地漫步。

後來，博雅逝世之後，天皇把此笛收入宮中，讓當時擅長吹笛者吹這支笛子，結果，沒人能用這支笛子吹出樂音來。

好像是誰在月光下吹著笛子。老法師受到笛聲的吸引，又行走起來，隨著他前行的腳步，笛子的聲音越發清亮了。

源博雅這個人物獨有的風姿行止，根源正在於此吧。

「適才聞篳篥之音，悲而可敬，噁心頓改。所盜之物悉數奉還。」

他多麼想走到蟬丸法師跟前。可是，如果冒失九九藏書地站出來，暗中潛入庭院的事就不打自招了。

西邊天幕上飄蕩著五色祥雲，樂曲正是從那個方向飄過來的。

「如果蟬丸法師離世而去的話，這兩支名曲就會從此失傳。即便是自己，肉身不也一樣無常，不知何時化為煙塵嗎？」

博雅老早就有這樣的心愿，可總是沒有機會。

察覺之後，博雅慌忙躲到房間的木地板下面。

在天上飄起的樂曲相伴下降生於世的博雅，極富音樂才華，這一點實在不由人不信服。

聲音纖弱得像空穴的風。

「實在想與他會面，親聆琵琶妙音！」

博雅一直回憶著、惦念著。

接著，琵琶彷彿自鳴自詠一般回蕩起來，正是聲名遠播的《流泉》與《啄木》。

他在心中反覆思量，嘆息不已。

月光將這位老法師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看上去，他身上的衣物皺皺巴巴，髒兮兮的，到處都是破洞。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是沾滿泥漿的襤褸，隨意披掛在他的身上。

來到朱雀門前，他停下腳步，取笛貼近唇邊。

一個月明之夜，彷彿受著月光的誘使，博雅獨自一人，身穿寬便袍來到戶外。

之後，再怎麼詢問，門樓上也只有無聲的靜默。

再往前走一點，就到堀川小路了。笛子的聲音彷彿是從堀川上游那邊飄來的。

透過女人的面靨，可以看見對面柳樹的枝條。

「博雅大人——」

「真有趣呀。」

不過，還有更奇怪的地方。

博雅執笛在手，貼近唇邊，開始吹起來，與樓上傳來的笛聲彼此應和著。

當時出生的那個嬰兒，就是源博雅。

眼下還能演奏名曲《流泉》與《啄木》的，世間怕只有蟬丸法師一人了。

可以說，像源博雅一樣為上蒼垂愛的人，真可謂鳳毛麟角。

「萬事皆志趣高潔，尤精於管弦之道。」

傳說式部卿宮這位與博雅有血緣關係的親王，曾對博雅恨之入骨。至於到底是什麼樣的怨恨，《續教訓抄》沒有記載。

他是一位像呼吸著空氣一般，呼吸著高貴血統的優雅風尚的顯赫人物。

而且，對於自身這一能力，博雅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一絲覺察，讓人無法不生出好感。

在這樣一個月色曼妙的夜晚，真想聽憑心之所至，在月華下縱情吹笛。他隨身攜帶一支笛子，信步在夜風中走著。

如此想來，博雅更是如坐針氈，思慕之情更加無法抑制。

可是，如果見到盲眼法師，像這樣直言相告是不妥的：

細聽琵琶的聲音，一曲才終，另一曲又馬上開始……

聽到這樣的回答，博雅不由讚歎：

篳篥清澄如水的音色，在夜風中飄蕩開來。

博雅開始吹起來。

本來，柳枝圖案的衣飾多在皇室宮廷中穿戴，不是乘上牛車的時候穿的，也不是夜色中獨自一人在這種地方行走的女人會穿的。

這是《續教訓抄》中的記述。

那個近乎透明的身體是……難道是鬼魂？

一個夜晚，受式部卿宮指使的勇徒們，潛入博雅家中打算襲擊他。令人吃驚的是，博雅竟然對此一無所知，毫無覺察。

到底是什麼人呢？仔細一看，樓上顯出一個與博雅一樣穿著便服的人影。

還有一段趣事，也是流傳自古書《今昔物語集》的佳話。

根據前面提及的《續教訓抄》記述，博雅降生時，天上鳴響起祝福他誕生的祥瑞喜樂。

已經出門的強盜，遠遠聽到音樂聲，真情難抑，忍不住又回到博雅家中，說道：

唉，這是何等美好的月夜！可是理解此間風流、個中雅緻者，舍我而外，世間還有何人！倘若有人精曉管弦之道，心有所契，最好就在這樣的夜晚前來一晤。我當痛快淋漓地一展心曲！

這位純真可愛、極為敏感的男子，當時肯定臉頰通紅，呼吸急促，彷彿未涉世故的少年般吐露衷曲。感覺就好像是從朱雀門上跳下來似的。

有一天晚上，博雅在清涼殿內值宿。

源博雅這人間罕有的寶物，推想起來，在他至哀至痛之際，總會毫不遮掩迴避，而是徑直表達傷感，一任淚雨滂沱。

因為他毫無防備的姿態，勇徒們反倒畏縮不前了。

《今昔物語集》便是這樣描述的。

細若遊絲的聲音，夾著青綠色的火焰，從女子的朱唇里零零落落地吐露出來。

博雅聽著出神入化的曲子。

天皇有感於此，慨嘆道：

「葉二此笛，天下第一笛也！」

不管他人怎樣，至少在對晴明說出這樣的話時，我們彷彿能聽到博雅這樣的表白。這是何等的感人啊。

小童一直勸博雅回去，到了這裏，已經不敢九九藏書再多說一句話了。

先不管這些了，言歸正傳。

博雅是一位雅樂家。

就像去約會思慕已久的心上人似的，這位美貌丰姿的男子，在一個晚上，只身前往陂陀起伏的逢坂關下。

比方說吧，當博雅出生時，天上奏起美妙的音樂，這自然不是博雅命令上天所為。在博雅誕生之際，天地自動奏起華美的樂章，表達祝賀之忱。

看起來像是遭到歹人襲擊、孤身一人逃了出來的樣子，卻不見她有絲毫的慌亂。

式部卿宮也不禁為之動容，打消了要置博雅于死地的想法。

「啊！」

「幫幫我吧。」

包裹著淡淡光澤的女子，注視著博雅。

「啊。」聖心上人滿懷虔敬地抬頭仰望青天。

可以想見，他陶然欲醉，當時還在這樣自言自語，好像從未考慮過有人竟要加害於他這種俗事。

博雅是絕代的樂中高手。這音樂是博雅為月色心旌搖曳，盡心所感、盡心所思，率性地吹出的。

就在此時，博雅看見對面有一個閃著淡淡青光的人影。

他彈得一手好琵琶，更善奏大唐傳來的琵琶名曲《流泉》與《啄木》。據說，他在聽式部卿宮彈奏時，耳濡目染之際，竟全部諳熟於心。

從博雅這種樣子來看，式部卿宮對他的仇恨，可以想象並不是什麼爭搶官爵、美女之類的俗事。或許所謂的仇怨倒是跟兩人都至為鍾愛的音樂有關。涉及音樂的時候，博雅會不會狠狠地刺傷過式部卿宮的內心呢？

沒錯，博雅其人是十分可愛的。

博雅忽然發現，女子根本沒有肉身。

「這種琵琶中的極品，難道會從世間消失嗎？」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會之，吹笛徹夜。」

博雅還撰寫過不少有關音樂的著作，如《長竹譜》、《新撰樂譜》等。

「幫幫我吧，博雅大人——」

在這段時間，月亮變成一鉤銀鐮，又慢慢變圓，快成滿月了。

「為什麼你棲居在那種地方呢？來京城居住豈不更好？」

其中的緣故，《十訓抄》有更為詳細的載述。

一面想著，一面來到物見樓再仔細聽，發現聲音還是從更南方飄過來的。

聖心上人循著仙曲響起的方向步行，來到一座高貴的府第門前，原來正好是一個嬰兒降生的時辰。

在相撲大會結束后，他又來到這裏。

地點是在堀川橋邊。

博雅的頭上，唯有濃濃的暗夜重重鋪漫開來。

前面已經提過，博雅的笛子「葉二」，其實是從鬼卒那裡得來的。

「您的身影，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子用絕望的聲音說著。就在博雅前面，她的身影變得縹緲起來，終於融化到大氣中一般消失了。

如此寒來暑往，不覺已是三年。

強盜離開后，博雅從地板下爬出來一看，從傢具到物品，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劫掠一空。

於是，博雅決定親至逢坂關，前往蟬丸法師處拜晤。

這就是博雅所吹出的笛聲的魔力。

可是沒有回答。

蟬丸一問，博雅便講述了此前的經過。

蟬丸聞言，以歌詞作答：

結果，這支笛子最終沒有換回去，成了博雅的至愛。

根據《續教訓抄》記述，式部卿宮曾對源博雅懷有惡意。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

博雅吹起笛子，屋頂的獸頭瓦落下來，博雅也並不是為了讓獸頭瓦落下來才吹起笛子的。

那個曾經跟他說過希望海恆世敗陣的女子，他一直惦記在心上。

博雅滿懷期盼地等待著。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呀。」

在一個月色明朗的夜晚，凈藏來到朱雀門下，吹起了笛子，此時，從那邊的城樓上傳來讚歎聲：

她臉色慘白，在月光下看去，閃著幽藍的光。

就這樣，不斷往南尋訪，最後竟來到羅城門。

權衡再三后，這個平安朝的俊客雅士，衝動難抑，心潮難平，他眼噙熱淚，站起身來。

「喂——」博雅從城門下朝上面喊道，「請問門樓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呀？」

他邊捻挑著弦子，邊詠誦道：

好像從頭頂上傾瀉下來的月光，經過與夜色的接觸，發酵了，靜悄悄地發出一種無比纖細清亮的聲音。

關於玄象琵琶，《今昔物語集》還保留著上述記載。

朱雀門之鬼，將博雅的笛子跟自己的笛子調換，也並非博雅執意於此。

可是，女子的身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心中抱持著什麼堅定的想法，人才會有這種無動於衷的表情吧。

老法師驀地若有所悟，口中嘟噥道：

「這麼好聽的笛子，真是難得一聞啊。」

每天夜晚，他都站在橋邊吹笛。

在將安倍晴明與源博雅這個人九-九-藏-書物進行比較時，或許這就是兩人最大的差別吧。

關於這兩首名曲，古書《教訓抄》是這樣記載的：

「如此雅言者，是何方高士？」

「雖然眼睛無法看見，可是如此清宵，蟬丸法師應該彈起《流泉》與《啄木》吧！」

據《江談抄》記載，博雅只要吹起笛子，連宮殿屋頂的獸頭瓦都會痴痴地跌落於地。

從這個故事即可推知，在式部卿宮心中所抱持的怨恨，的確是跟兩個人的技藝、音樂有關聯的。或許真有其事吧。

「如此珍貴的傳世之寶，想不到在我這一代竟丟失了！」

老法師抬起臉仰望上天，笛子的樂音在夜風中飄散。

在逢坂關，有一位盲眼法師結廬而居。

女子披著像薄霧般發著青白微光的單薄羽衣。

他靜下心來，仔細分辨聆聽，正是玄象的音色。博雅是不會聽偏聽錯的。

博雅取之在手，拿近唇邊，開始吹起來。

仔細一打量，在清瑩的月輝中，蟬丸也是頰面盡濕，盲眼裡滾下熱淚。

無言相對，博雅整夜吹著笛子。

他撫琴浩嘆：

在此，想詳細談談源博雅這位皇孫貴胄的來歷。

「博雅大人，請上坐！」

意思是說，吹過逢坂關的山風一陣緊似一陣，令人難以成眠，就這樣宿夜聽風吧，盲眼的我一直枯坐著，直到天明。

知音難求，解此風流者就是我呀！

或許，彈奏兩次就哭上兩次，彈上十次就淚流十次，哪怕彈上一百次也會上百次落淚，無一例外。

博雅就是這樣一個多情的赤子。

月夜，堀川河邊，一個法師模樣的老人在行走。

敦實親王aaaa（式部卿宮）bbbb，是博雅的祖父aaaa（醍醐天皇）bbbb的胞弟，敦實親王的妻室和博雅的母親是親姐妹，因此，早已在這個故事里登場的廣澤的寬朝僧正，也即敦實親王的兒子，實際上和博雅是表兄弟。

或許會出現已經在別的場合描寫過的情節，不過，跟晴明一樣，在這裏對這個人物作一番鄭重其事的介紹是十分必要的，所以還是不避繁冗，多說幾句。

「至少我必定會淚流不止……」

「您難道不是世間之人嗎？」博雅問。

勇徒們回到式部卿宮那裡，如實向他報告所聞所見的情形。

女子用難以形容的眼神凝望著博雅。她的嘴唇好像是絕望地壓抑著什麼。

「此笛誠佳品也。」

「悲乎，良夜有佳興。若非有我，世豈有雅士。今夜若得知音來，定當開懷一敘！」

意思是說，在這紅塵間，無論住在哪裡，都沒什麼差別。住在華美的宮殿里，跟住在簡陋的蓬蓽間，其實是一樣的。

玄象琵琶的良質固然重要，彈奏者的技藝也絕非泛泛，彷彿並非此世中人。是什麼樣的琵琶高手在炫奇鬥巧？

經過正常的比賽，海恆世勝出了。

天皇讓這位凈藏吹博雅的橫笛，居然吹出無比清越的聲音。

有這樣一個膾炙人口的故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幫您都行，可我到底要怎樣做呢？」

比賽是獲勝了，但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認為是恆世敗北。這種傳言已經傳到那女子的耳邊了吧。對此，那個女子是怎麼看的呢？

只見蟬丸端坐在檐下的蒲團上，抱起琵琶撥弄了幾下，臉上現出深深沉浸在追思懷想中的神情。

到底是從哪兒的肉身跑出了這麼個生魂，在外面遊盪呢？好像那生魂也受到了婉轉低回的笛聲的吸引呢。

仔細辨聽，有二笛，二笙，一箏，一琵琶，一鼓。

連一幫剽悍之士都不知不覺感動得流下淚來。

站在羅城門門樓下抬頭看，玄象之音是從城樓頂層飄來的。

一打量，在橋邊站著一個直衣長衫的男子，在吹著橫笛。

白髮像一蓬亂草纏在頭上，滿臉皺紋。只有眼睛炯炯有神，閃著光芒。

博雅認真聆聽，是相當功力的好手吹出來的。

意思是說，他們被博雅的篳篥聲所打動，將所掠之物全部予以退還。

這不是玄象嗎？

就這樣，博雅跟蟬丸正坐于蒲團上，在朦朧的月色中，開懷暢敘，推心置腹。

那是一位雞皮鶴髮、眼神銳利得可怕的老人。看不出他抱著什麼目的在這一帶閑逛。

忽然，老法師停住了腳步。

互換笛子吹起來，聲音實在太動聽了，美得難以言狀。

會是她嗎？

有一天，這把玄象琵琶忽然不見了。

當九*九*藏*書博雅吹起篳篥，式部卿宮驅使的暴徒們放棄了刺殺的念頭，也並不是博雅特意而為的。

只有一管篳篥，還留在櫥櫃頂上。

也有人這樣猜測。

笛子的聲音飄了過來。

「聖上所擔心的，是怕盜寶者把它損壞了。」

清澄幽明的音色，在月光中蕩漾開來。

古代故事中說，博雅靠口傳學習秘曲，回家時已是破曉時分。

他心生詫異，側耳傾聽，傳到耳鼓的確實是琵琶聲，而且音色聽來相當熟悉。

老法師的唇角直往上弔起，露出了發黃的牙齒。

有關源博雅的逸事趣聞還有很多。

女子剛剛站過的空地上，唯有淡青色的月光無聲地照耀。

「法師，有王城中名博雅者在此聆聽多時！」

往前走著，笛聲越來越亮，無比寂寥地在夜色中回蕩。

有一次，官居三位的博雅府中有強盜闖了進來。

聽起來，彷彿是從遠處的什麼地方傳來的。

笛管部分有兩片笛葉，一片朱紅，一片靛青，傳說每天清晨都有露珠點綴，故得此雅名。

這段文字真稱得上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好曲子。並不是說，任何人聞之都會肝腸寸斷、淚流不止，博雅傳達的只是自己的意趣。

式部卿宮曾下令「勇徒等數十人」刺殺博雅。由此看來，應該不是一般的怨結了。

「同流熱淚而捐棄怨懟。」《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請務必為我演奏名曲《流泉》與《啄木》。」

可是，博雅根本沒有察覺自己曾經傷害過式部卿宮。不這樣思考，無法理解當時博雅的神情。

羅城門聳立在一片荒凄晦暗的夜色中。

名曲《長慶子》流傳至今，在舞會結束時，會盛大地演奏這首送賓曲。曲中或多或少夾雜著南音的特色，即使現代人來品賞聆聽，仍然是典雅而纖細的名曲。

「是誰大胆盜走玄象，登上物見樓，在那裡偷偷地彈奏玄象呢？」

那人影不是正慢慢地朝著這邊靠近嗎？

琴音裊裊娜娜，如煙如絲，溶在黑暗裡，繞過荒涼衰敗的羅城門的城樓，御風而去。真是凄美得令人屏息。

強盜把室內劫掠一空，揚長而去。

女子的身體被一種淡淡的微光籠罩著，身上似乎披著閃閃的細碎磷光。在夜色中靜寂無聲，身體行走時一點也不搖晃，步子像是漂在水面上，身子像漂浮般滑行。

拐到堀川小路之前，老法師收住了腳步。他看到前方有個奇怪的東西。

他有些後悔當時沒有滿足女人的願望，不過，即使她再次拜託同樣的事，也還是難以聽命吧。

即使沒有這個女人，認真聽著笛聲，也難免會失魂落魄的。

「所幸的是，今夜良辰，得以聞賞《流泉》、《啄木》，喜悅之情，莫過於此。」

後來的後來，有一位名叫凈藏的笛中高手出現了。

《古今著聞集》這樣記載。

離別之際，女子對博雅說過的話，仍縈繞在耳邊，無數次地響起。

凈藏把這一情形稟告了天皇。

「博雅啊！」

坐在卧榻邊吹著篳篥，博雅眼裡已是熱淚盈眶。不僅吹奏者內心深為觸動，聆聽者的內心也不能不為之撼動。

「難道它確實是鬼笛嗎？」

你所說的知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博雅這樣說。

此刻，博雅全然忘記了小童的存在，側耳聆聽著玄象的傾訴。

博雅已經淚雨滂沱。

老法師自言自語。

這是何等美妙的音色呀！

一個八月十五的晚上，明月朦朧掛在天際，秋風輕爽地吹拂著。

「其笛音妙絕，此世無倫……」

十二年前初次相逢的那個女子，如今再次相會了。

博雅越來越焦急，卻總不見蟬丸彈上一曲。

「真是高潔之士啊！」

在東山住著一位名叫聖心的上人。當時，聖心上人忽然聽到美妙絕倫的樂音。

源博雅是六十代醍醐天皇的孫子，其父是克明親王，其母是藤原時平的女兒。

可是，僅僅一個晚上，這位法師是不可能那麼湊巧演奏《流泉》與《啄木》的。

在嬰兒出生的同時，仙樂曲終，五彩祥雲也飄然而去。

如果樂手是尋常之輩，在樂音傳到這裏的時候，聲音會被風吹散，斷斷續續，直到在夜色中消失。

「博雅大人——」

「哈哈，東西倒真是很豐富啊！」

博雅什麼也沒問。對方也什麼都沒有說。

是悲痛欲絕的聲音。

總覺得城樓上好像有誰站在那裡，正在那邊吹著笛子。

從此憂心如焚，卧床不起。

博雅頗感驚奇，便披上一襲寬長袍，穿上木屐，帶上一個小童，來到皇宮外面。

其他人都靜靜地睡下了，只有博雅一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每次說話，女子的嘴裏都會噴出青綠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