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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撫摩我,溫柔的眼睛。溫柔的、溫柔的、溫柔的手。我在這兒很寂寞。啊。撫摩我,現在馬上就摸。大家都曉得的那個字眼兒是什麼來看[177]?我在這兒完全是孤零零的,而且悲哀。撫摩我,撫摩我吧。
他忽然用腳得意地打起拍子,跨過沙壟,沿著那卵石壘成的南邊的防波堤走去。他洋洋自得地凝視著那猛獁象的頭蓋骨般的壘起來的石頭。金光灑在海洋上,沙子上,卵石上。太陽就在那兒,細溜兒的樹木,檸檬色的房舍。
表弟斯蒂芬,你永遠也當不成聖人。這是聖者的島嶼[55]。你從前虔誠得很,對嗎?你向聖母瑪利亞禱告,祈求她不要叫你的鼻子變紅。你曾在蛇根木林蔭路[56]上向魔鬼祈求,讓前面那個矮胖寡婦走邊水窪子時把下擺撩得更高一些。啊,可不是嘛[57]!為了那些用別針別在婆娘腰身上的染了色的節片,出賣你的靈魂吧。務必這麼做。再告訴我一些,再說說!當你坐在馳往霍斯[58]的電車的頂層座位上時,曾獨自對著雨水喊叫道:一|絲|不|掛的女人!一|絲|不|掛的女人!那是怎麼回事,呃?
我記得,他把我那塊手絹丟下了。我撿起它來了沒有?
現在睜開眼睛吧。我睜。等一會兒。打那以後,一切都消失了嗎?倘若我睜開眼睛,我就將永遠呆在漆黑一團的不透明體中了。夠啦[13]!看得見的話,我倒是要瞧瞧。
瞧,旋律開始了。我聽見啦。節奏完全按四音步句的抑揚格在行進。不。在飛奔。母馬達琳。
喏,我口渴[197]。雲層密布[198]。哪兒也沒有烏雲,有嗎?雷雨。我說,永不沉落的曉星[199]。傲慢的智慧之閃電,被火焰包圍著墜落 [200]。沒有。我那頂用海扇殼裝飾的帽子、手杖和既是他的也是我的草鞋[201]。踱向何方?踱向黃昏的國土。黃昏即將降臨。
姑媽認為你母親死在你手裡,所以她不讓……[94]
不要再扭過臉兒去憂慮。
他的腳步放慢了。到了。我去不去薩拉舅媽那兒呢?我那同體的父親的聲音。最近你見那位藝術家哥哥斯蒂芬一眼了嗎?沒見到?他該不是到斯特拉斯堡高台街找他舅媽薩利[32]去了吧?難道他不能飛得更高一點兒嗎,呢?還有,還有,還有,斯蒂芬,告訴我們西[33]姑父好嗎?啊呀,哭泣的天主,我都跟些什麼人結上了親家呀。男娃子們在乾草棚里。酗酒的小成本會計師和他那吹短號的兄弟。可敬的平底船船夫[34]!還有那個鬥雞眼沃爾特,竟然對自己的父親以 「先生」相稱。先生。是的,先生。不,先生。耶酥哭了[35]:這也難怪,基督啊。
一艘艘湖上人的大帆船曾駛到這岸邊,來尋覓掠奪品[145]。它們那血紅的喙形船首,低低地停泊在融化了的錫鑞般的碎浪里。瑪拉基系著金脖套的年月里[146]。丹麥海盜胸前總閃爍著戰斧形的金絲項圈。炎熱的晌午,一群表皮光滑的鯨困在淺灘上噴水,滿地翻滾。於是,穿著緊身皮坎肩的矮個子們,我的同族就成群結隊地從飢餓的牢籠般的城裡衝出來。他們手執剝皮用的小刀,奔跑、攀登、劈砍那滿是肥厚的綠色脂肪的鯨肉。飢荒、瘟疫和大屠殺。他們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他們的情慾在我身上騷動。在冰封的利菲河上,我在他們當中活動[147]。我,一個習性無常的人,被松脂噼啪作響的火把映照著。我跟誰都不曾搭話,也沒有人跟我攀談。狗吠著向他奔來,停住,又跑了回去。我的仇人的狗。我臉色蒼白,只是站在那兒,一聲不響,隨它吠去。你的作為何等可畏 [148]。身穿淡黃色心的命運之奴僕[149],看到我的恐懼,泛出微笑。你渴望的就是他們那狗吠般的喝彩嗎?篡位者們,隨他們怎麼去生活吧。布魯斯的弟弟[150];絹騎士托馬斯·菲茨傑拉德[151];約克家的偽繼承人珀金·沃貝克[152],穿著白玫瑰紋象牙色綢馬褲,曇花一現;還有蘭伯特·西姆內爾[153]加了冕的廚房下手,他的扈從是一群女僕和隨軍酒食小販。統統都是國王的子嗣。自古至今,此地是僭君的樂園。他[154]搭救了快要溺死的人們,你呢,聽到一條野狗叫喚也瑟瑟發抖。然而曾嘲笑來自聖邁克爾大教堂的圭多的那些朝臣們,是在自己的老家裡。……的老家[155]。我們完全不希罕你們那中世紀裝模作樣的考證癖。他干過的,你幹得了嗎?假定附近就有隻船。當然[156],那兒還會為你擺個救生圈。你干不幹?九天前有個男子在少女岩的海面上淹死了。他們正等著屍體浮上來。說實話吧,我想干。我想試一試。我不擅長鳧水。水冰涼而柔和。當我在克朗戈伍斯把臉孔進一臉盆水星的時候,就什麼都看不見了。誰在我背後哪?快點上來,快點上來!你沒看見潮水從四面八方迅疾地往上漲嗎?剎那間就把淺灘變成一片汪洋,顏色像椰子殼。只要我的腳能著地,我就想救他一命,但也要保住我自己的命。一個即將淹死的人。他的眼睛從死亡的恐怖中向我驚呼。我……跟他一道沉下去……我沒能救她[157]。水,痛苦的死亡; 消逝了。
跟爸爸一道睡的小伴兒,寶貝疙瘩。
「他沒地方坐,先生。」
在她後面向西退去。在她身體內部淌著藏有千萬座島嶼的潮汐。這血液不是我的,葡萄紫的大海[167],莆萄紫的暗色的海。瞧瞧月亮的侍女。在睡夢中,月潮向她報時,囑她該起床了。新娘的床,分娩的床,點燃著避邪燭的死亡之床。凡有血氣者,均來歸順[168]。他來了,蒼白的吸血鬼。他的眼睛穿過暴風雨,他那蝙蝠般的帆,血染了海水,跟她嘴對嘴地親吻[169]。
「是斯蒂芬,先生。」
「下三爛!放開它,你這雜種!」
他那翕動的嘴唇吮吻著沒有血肉的空氣嘴唇:嘴對著她的子宮口。子宮,孕育群生的墳墓[171]。他那突出來的嘴唇吐出氣來,卻默默無語。哦嗬嗬,瀑布般的行星群的怒吼。作球狀,噴著火焰,邊吼邊移向遠方遠方遠方遠方遠方。紙。是紙幣,見鬼去吧。老迪希的信。在這兒哪。感謝你的隆情厚誼,把空白的這頭撕掉吧。他背對著太陽,屈下身去在一塊岩石的桌子上胡亂寫著。我已經九*九*藏*書是第二次忘記從圖書館的櫃檯上拿些便條紙了。
「你要知道,真逗。我呢,是個社會主義者。我不相信天主的存在。可不要告訴我父親。」
「我們還只當是旁人呢。」
「父親嗎,他信[76]。」
噢,噢,基爾肯尼的
後面,興許有人哩。
粗沙子已經從他腳下消失了。他的靴子重新踩在咯吱一聲就裂開來的濕桅杆上,還踩著了竹蟶,發出軋轢聲的卵石,被浪潮衝撞著的無數石子[62],以及被船蛆蛀得滿是窟窿的木料,潰敗了的無敵艦隊[63]。一灘灘骯里骯髒的泥沙等著吸吮他那踏過來的靴底,污水的腐臭氣味一股股地冒上來。[一簇海藻在死人的骨灰堆底下悶燃著海火[64]。]他小心翼翼地繞道而行。一隻豎立著的黑啤酒瓶半埋在瓷實得恰似揉就的生麵糰的沙子里。奇渴島上的崗哨。岸上是破碎的箍圈;陸地上,狡猾的黑網布起一片迷陣;再過去就是幾扇用粉筆胡亂塗寫過的後門,海岸高處,有人拉起一道衣繩,上面晾著兩件活像是釘在十字架上的襯衫。林森德[65]那些曬得黧黑的舵手和水手長的棚屋。人的甲殼。
母病危速回父
這是海水的變幻[195],褐色眼睛呈鹽灰色。溺死在海里,這是亘古以來最安詳的死。啊,海洋老爹。巴黎獎[196]。謹防假冒。你不妨試試看。靈驗得很哪。
她信任我,她的手綿軟柔和,眼睛有著長長的睫毛。而今我真不像話,究竟要把她帶到幕幔那邊的什麼地方去呢?進入無可避免的視覺認知那無可避免的形態里。她,她,她。怎樣的她?就是那個黃花姑娘,星期一她在霍奇斯·菲吉斯書店的櫥窗里尋找你將要寫的一本以字母為標題的書。你用敏銳的目光朝她瞥了一眼。她的手腕套在陽傘上那編織成的飾環里。她是一位愛好文學的姑娘,住在利遜公園,心情憂鬱,是個有些輕浮的姐兒。跟旁人談這去吧,斯蒂維,找個野雞什麼的 [175]。但是她准穿著那討厭的綴有吊襪帶的緊身褡和用粗糙的羊毛線織成的淺黃長襪。跟她談談蘋果布丁的事例更好一些[176]。你的才智到哪兒去啦?
瞧吧,沒有你,也照樣一直存在著,以迨永遠,及世之世[14]。
屍體泡在污濁的鹹水里,成了瓦斯袋。這般鬆軟的美味可喂肥了大群鰷魚。它們嗖嗖地穿梭于屍首中那扣好鈕扣的褲檔隙縫間。天主變成人,人變成魚,魚變成黑雁,黑雁又變成堆積如山的羽絨褥墊[194]。活人吸著死者呼出來的氣,踏著死者的遺骸,貪婪地吃著一切死者那尿騷味的內臟。隔著船幫硬被拽上來的屍首,散發出綠色墳墓似的惡臭。他那患麻風病般的鼻孔朝太陽噴著氣。
他又吹起那和諧的口哨來了,音調緩和而優雅,中氣很足,還掄起雙拳,把裹在毛毯中的膝蓋當大鼓來敲打。
他把膝板放到一旁。他正在板上起草著拿給助理法官戈夫和助理法官沙普蘭·坦迪看的訟費清單,填寫著許可證、調查書以及攜帶物證出庭的通知書。在他那歇了頂的頭上端,懸挂著用黑樫木化石做的鏡框。王水德的《安魂曲》[38]。他吹著那令人困惑的口哨,單調而低沉,把沃爾特喚了回來。
「誰使你落到這步田地的呢?」
在驚濤駭浪的海潮底下,他看到扭滾著的海藻正懶洋洋地伸直開來,勉強地搖擺著胳膊,裙裾撩得高又高[190],在竊竊私語的水裡搖曳並翻轉著羞怯的銀葉。它就這樣日日夜夜地被舉起來,浮在海潮上,接著又沉下去。天哪,她們疲倦了。低聲跟她們搭話,她們便嘆息。聖安布羅斯[191]聽見了葉子與波浪的嘆息,就佇候著,等待時機成熟。它忍受著傷害,日夜痛苦呻|吟[192]。漫無目的地湊在一起;然後又徒然地散開,淌出去,又流回來。月亮朦朦朧朧地升起,裸婦在自己的宮殿里發出光輝,情侶和好色的男人她都看膩了,就拽起海潮的網。
他們的狗在被潮水漫得越來越窄的沙洲上到處遊盪,小跑著,一路嗅著。它在尋覓著前世所失去的什麼東西。它猛地像跳躍著的野兔一般躥過去,耳朵向後掀著,追逐那低低掠過的海鷗的影子。男人尖細的口哨聲傳到它那柔軟的耳朵里。它轉身往回蹦,湊近了些,一閃一閃地邁著小腿,小跑著挨過來。一片黃褐色曠野上的一隻公鹿,沒有長角,優雅,腳步輕盈地躥來躥去。它在花邊般的水濱停下來,前肢僵直,耳朵朝著大海豎起。它翹起鼻尖兒,朝著那宛如一群群海象般的浪濤聲吠叫。波浪翻滾著衝著它的腳湧來,綻出許許多多浪峰,每逢第九個,浪頭就碎裂開來,四下里迸濺著。從遠處,從更遠的地方,後浪推著前浪。
此刻正走過去。
漲上來的潮水尾隨著我。我從這裏可以看見它流過去了。那麼,順著普爾貝各路折回到那邊的岸灘去吧。他踏過蓑衣草與鱔魚般黏滑的海藻,坐在凳子形的岩石上,並將自己那梣木手杖搭在岩隙里。
可視事物無可避免的形式[1]:至少是對可視事物,通過我的眼睛認知。我在這裏辨認的是各種事物的標記[2],魚的受精卵和海藻,越來越涌近的潮水,那隻鐵鏽色的長統靴。鼻涕綠,藍銀,鐵鏽:帶色的記號[3]。透明的限度。然而他補充說,在形體中。那麼,他察覺事物的形體早於察覺其帶色了。怎樣察覺的?用他的頭腦撞過,準是的。悠著點兒。他歇了頂,又是一位百萬富翁。有學識者的導師[4]。其中透明的限度。為什麼說其中?透明,不透明。倘若你能把五指伸過去,那就是戶,伸不過去就是門。閉上你的眼睛去看吧。
跟我一道睡個覺,
「什麼事,先生?」
「他信嗎?」
他走近海濱,靴子踩在濕沙子上吱吱作響。新鮮空氣撥弄著粗獷神經的弦來迎迓他。野性的風所撒下的光明的種子。喏,我該不是正走向基什[138]的燈台船吧?他摹地站住了,兩隻腳徐徐陷進鬆軟的泥沙。折回去吧。
他攥住梣木手杖的柄,輕輕地戳著,繼續磨磨蹭蹭。是啊,黃昏即將降臨到我內心和外部世界。每一天都必有個終結。說起來,下星期二是白晝最長的一天 [202]。在快活的新年中,媽媽[203],啷,嘡,啼嘚嘀,嘡。草地·丁尼生[204],紳士派頭的九_九_藏_書詩人。有著黃板牙的丑婆子[205]。可不是嘛 [206]。還有德魯蒙[207]先生,紳士派頭的記者。可不是嘛[208]。我的牙糟透了。我納悶,怎麼回事呢?摸了摸。這一顆也快脫落了。只剩了空殼。我不曉得要不要用那筆錢去看牙醫?那一顆,還有這一顆。沒有牙齒的金赤是個超人[209]。為什麼這麼說呢?或許有所指吧?
他直著身子仰卧在巉岩上,把匆忙中寫的便條和鉛筆塞進兜里,將帽子拉歪,遮上眼睛。伊然是凱文·伊根打磕睡時的動作,安息日的睡眠。天主看他所創造的一切都非常好[178]。喂!日安[179]!歡迎你如五月花[180]。從帽檐底下,他隔著孔雀毛一般顫悠的睫毛眺望那向南移動的太陽。我被這熾熱的景物迷住了。潘[181]的時刻,牧神的午後[182]。在飽含樹脂的蔓草和滴著乳汁的果實間,在寬寬地浮著黃褐色葉子的水面上。痛苦離得很遠。
「就叫我里奇吧。該死的鋰鹽礦泉水。叫人虛弱。喔[威]士忌!」
拾海扇殼的。他們涉了一會兒水,彎腰把他們的口袋浸在水裡,又提起來,蹚著水上了岸。狗邊吠著邊向他們奔去,用後肢站著,伸出前爪撓他們。又趴下來,再用後肢站直,像熊似的默默地跟他們撒歡。當他們走向乾燥些的沙洲時,儘管沒去理睬那狗,它還是一直纏著他們,兩顎之間氣喘吁吁地址著狼一般的紅舌頭。它那斑駁的身軀在他們前頭款款而行,隨後又像頭小牛犢那樣一溜煙兒跑開了。那具屍骸擋住了它的去路。它停下步子,嗅了一陣,然後輕輕地繞著走了一圈; 是弟兄哩,把鼻子挨近一些,又兜了一圈,以狗特有的敏捷嗅遍了死狗那污泥狼藉的毛皮。狗腦殼。狗的嗅覺,它那俯闞著地面的眼睛,向一個巨大目標移動。唉,可憐的狗兒!可憐的狗兒的屍體就橫在這裏。
一具脹得鼓鼓的狗屍耷拉著四肢趴在狸藻上。前面是船舷的上椽,船身已埋在沙里。路易·維伊奧稱戈蒂埃的散文為埋在沙子里的公共馬車[142]。這沉重的沙子乃是潮與風在此積累而成的一種語言。那是已故建築師壘起的石壁,成了鼬鼠的隱身處。在那兒埋金子吧。不妨試試看。你不是有一些嗎。沙子和石頭。被歲月墜得沉甸甸的。巨人勞特[143]爵士的玩具。小心不要挨個耳刮子。俺是血腥的棒巨人,把那些血腥的棒巨石統維推滾過來,鋪成俺的踏腳石。吭,吭。俺聞見了愛爾蘭人的血腥味。
一個小點點,一隻活生生的狗映入眼帘,越變越大,從沙灘那頭跑過來了。唉呀!難道它要朝我襲擊嗎?尊重它的自由。你不會成為旁人的主人或奴隸。我有這根手杖。坐著別動。從遙遠的彼方,兩個人影正背著冒白沫的潮水走向岸灘。兩個女土著[144]。她們把它妥藏在寬葉香蒲從中了。玩捉迷藏。我看了你們啦。不,是狗。它正朝著她們跑回去。是誰呀?
我拉了拉他們那座關上百葉窗的茅屋上氣不接下氣的門鈴,等著。他們以為討債的來了,就從安全的地方[36]朝外窺伺。
始祖亞當的配偶兼伴侶,赫娃[19],赤身露體的夏娃。她沒有肚臍。仔細瞧瞧。鼓得很大、一顆痣也沒有的肚皮,恰似緊繃著小牛皮面的圓楯。不像,是一堆白色的小麥[20],光輝燦爛而不朽,從亘古到永遠[21]。罪孽的子宮。
「他沒地方放屁股嗎,你這傻瓜。把咱們的奇彭代爾[39]式椅子端過來。想吃點兒什麼嗎?在這裏,你用不著擺臭架子。來點兒厚厚的油煎鯡魚火腿片怎樣?真的嗎?那就更好啦。我們家除了背痛丸,啥都沒有。」
我也是在罪惡的黑暗中孕育出的,是被造的,不是受生的[22]。是那兩個人乾的,男的有著我的嗓門和我的眼睛,那女幽靈的呼吸帶有濕灰的氣息。他們緊緊地摟抱,又分開,按照撮合者的意願行事。盤古首初,天主就有著要我存在的意願,而今不會讓我消失,永遠也不會。永遠的法則[23]與天主共存。那麼,這就是聖父與聖子同體的那個神聖的實體嗎?試圖一顯身手[24]的那位可憐的阿里馬老兄,而今安在?他反對「共在變體讚美攻擊猶太論」[25],畢生為之戰鬥。註定要倒楣的異端邪說祖師。在一座希臘廁所里,他咽了最後一口氣,安樂死[26]。戴著鑲有珠子的主教冠,手執牧杖[27],紋絲不動地跨在他的寶座上;他成了鰥夫,主教的職位也守了寡[28]。主教飾帶[29]硬挺挺地翹起來,臀部凈是凝成的塊塊兒。
紅臉膛的埃及人[160]扛著口袋,踉踉蹌蹌踱著。男的挽起褲腿,一雙發青的腳噼喳叭喳踩在冰冷黏糊糊的沙灘上,他那鬍子拉碴的脖頸上是灰暗的磚色圍巾。她邁著女性的步子跟在後邊,惡棍和共闖江湖的姘頭。她把撈到的東西搭在背上。她那赤腳上巴著一層鬆散的沙粒和貝殼碎片。臉被風刮皴了,披散著頭髮。跟隨老公當配偶,朝著羅馬維爾[161]走。當夜幕遮住她肉體的缺陷時,她就披著褐色肩巾,走邊被狗屎弄髒了的拱道,一路吆喚著。替她拉皮條的正在黑坑的奧勞夫林小酒店裡款待著兩個都柏林近衛軍士兵。吻她並講江湖話,把她摟抱在懷裡。哦,我多情的俏妞兒!她那件酸臭破爛的衣衫下面,是魔女般的白皙肌膚。那天晚上,在凡巴利小巷裡,有一股由製革廠吹來的氣味。
像是倒一根長套索似的,水從滿滿當當的科克湖[189]里溢了出來,將發綠的金色沙灘淹沒,越漲越高,滔滔滾滾流去。我這根梣木手杖也會給沖走的。且等一等吧。不要緊的,潮水會淌過去的,沖刷著低矮的岩石;淌過去,打著漩渦,淌過去。最好趕緊把這檔子事幹完。聽吧,四個宇組成的浪語,嘶——嗬——噓 ——噢。波濤在海蛇、騰立的馬群和岩石之間劇列地喘著氣。它在岩石凹陷處迸濺著:唏哩嘩啦,就像是桶里翻騰的酒。隨後精力耗盡,不再喧囂。它潺潺涓涓,蕩蕩漾漾,波紋展向四周,冒著泡沫,有如花|蕾綻瓣。
「告訴母親,給里奇和斯蒂芬端麥牙酒來。她在哪兒?」
「外甥,早晨好[37]。」
多虧了她,漢尼根家,
昨天夜裡他把我吵醒后,做的還是同一個夢嗎?等一等。門廳是敞九-九-藏-書著的。娼妓街[158]。回憶一下。哈倫·拉希德[159]。大致想起來了。那個人替我引路,對我說話。我並不曾害怕。他把手裡的甜瓜遞到我面前。漾出微笑:淡黃色果肉的香氣。他說,這是規矩。進來吧,來呀。鋪著紅地毯哩。隨你挑。
喏,把它記下來,好嗎?我的記事簿[170]。跟她嘴對嘴地親吻。不。必須是兩人的嘴。把雙方的牢牢粘在一起。跟她嘴對嘴地親吻。
當心哪!
同一瞬間,拐角處一個神父也許正舉揚著聖體。叮玲玲[53]!相隔兩條街,另一位把它放回聖體櫃,上了鎖。叮玲玲!聖母小教堂里,又一個神父正在獨吞所有的聖體。玎玲玲!跪下,起立,向前,退後。卓絕的博士丹·奧卡姆[54]曾想到過這一點。英國一個下霧的早晨,基督人格問題這一小精靈搔撓著他的頭腦。他撂下聖體,跪下來。在他聽見自己搖的第二遍鈴聲與十字形耳堂里的頭一遍鈴聲(他在舉揚聖體)而站起來時,又聽見(而今我在舉揚聖體了)這兩個鈴的響聲(他跪下了)重疊成雙母音。
雙手白凈紅嘴唇,
這麼一嚷,狗就怯懦地回到主人跟前,它被沒穿靴子的腳猛踢了一下,雖沒傷著,卻倦縮著逃到沙灘另一頭。它又繞道踅回來。這狗並不朝我望,徑自沿著防波堤的邊沿跳跳蹦蹦,磨磨蹭蹭,一路嗅嗅岩石,時而抬起一條後腿,朝那塊岩石撒上一泡尿。它又往前小跑,再一次抬起後腿,朝一塊未嗅過的岩石迅疾地滋上幾滴尿。真是卑賤者的單純娛樂。接著,它又用后爪扒散了沙子,然後用前爪刨坑,泥沙四濺。它在那兒埋過什麼哪,它的奶奶。它把鼻尖扎進沙子里,刨啊,濺啊,並停下來望天空傾聽著,隨即又拚命地用爪子刨起沙子。不一會兒它停住了,一頭豹,一頭黑豹,野雜種,在劫掠死屍。
他停下腳步。我已經走邊了通往薩拉姑媽家的路口。我不去那兒嗎?好像不去。四下里不見人影兒。他拐向東北,從硬一些的沙地穿過,朝鴿房[66]走去。
遭到冷落的情人,不滿你說,當年我曾是個魁梧結實的年輕小夥子哩,等哪一天我把相片拿給你看。確實是這樣。他作為一個情人,由於熱戀她,就跟族長的後繼者[129]理查德·伯克上校一道溜著克拉肯韋爾[130]的大牆下走。正蜷縮在那裡的當兒,只見復讎的火焰把那牆壁炸得飛到霧中。玻璃碎成碴兒,磚石建築坍塌下來。他隱遁在燈紅酒綠的巴黎。巴黎的伊根,除了我,誰也不來找他。他每天的棲身之所是,骯髒的活字箱,經常光顧的三家酒館,還有睡上一會兒覺的蒙特馬特的窩,那是在金酒街[131]上,用臉上巴著蒼蠅屎的死者肖像裝飾起來。沒有愛情,沒有國土,沒有老婆。她呢,被驅逐出境的男人不在身邊,卻也過得十分舒適自在。聖心憶街[132]上的房東太太養著一隻金絲雀,還有兩個男房客,桃色腮幫子,條紋裙子,歡蹦亂跳得像個年輕姑娘。儘管被趕了出來,他並不絕望。告訴帕特[133]你看見了我,好嗎?我曾經想給可憐的帕特找工作來著。我的兒子[134],讓他當法國兵。我教會了他唱《基爾肯尼的小夥子,個個是健壯的盪子》。會唱這首古老的民謠嗎?我教過帕特里斯。古老的基爾肯尼,聖卡尼克教堂,那是諾爾河釁的強弓[135]的城堡。這麼唱。噢,噢。納珀 ·坦迪[136]握住了我的手。
這風更柔和一些。
他用低沉單調的聲音哼了幾小節費朗多的「出場歌」[40]。斯蒂芬,這是整出歌劇中最雄偉的一曲。你聽。
我可別忘了他那封寫給報社的信。然後呢?十二點半鍾去。船記」。至於那筆款呢,省著點兒花,乖乖地像個小傻瓜那樣。對,非這麼著不可。
你曾有過做出驚人之舉的打算,對嗎?繼烈性子的高隆班[86]之後,去歐洲傳教。菲亞克[87]和斯科特斯[88]坐在天堂那針氈般的三腳凳 [89]上,酒從能裝一品脫的大缸子里灑了出來,朗朗發出夾著拉下文的笑聲。妙啊!妙啊!你假裝把英語講得很蹩腳,沿著紐黑文[90]那泥濘的碼頭,抱著自己的旅行箱走去,省得花三便士雇腳夫。怎麼[91]?你帶回了豐富的戰利品;《芭蕾短裙》[92],五期破破爛爛的《白長褲與紅短褲》[93],一封藍色的法國電報,足以炫耀一番的珍品:
晌午打盹兒。凱文·伊根用被油墨弄得污跡斑斑的手指卷著黑色火藥煙絲,呷著他那綠妖精,帕特里斯喝的則是白色的[101]。在我們周圍,老饕們把五香豆一叉子一叉子地送下食道。來一小杯咖啡[102]!咖啡的蒸氣從打磨得鋥亮的大壺裡噴出來。他一招呼,她就來侍候我。他是愛爾蘭的。荷蘭的?不是乳酪。兩個愛爾蘭人,我們,愛爾蘭,你明白了嗎?啊,對啦[103]!她還以為你要叫一客荷蘭[104]乳酪呢。就是你那飯後的[105]。你曉得這個詞兒嗎?飯後的。以前在巴塞羅那,我認識一個古怪的傢伙,他常把這叫作飯後的。好的,干懷[106]!一張張嵌著石板面的桌子周圍,酒氣和咽喉的呼嚕聲混在一起。他的呼吸瀰漫在我們那沾著辣醬油的盤子上空。綠妖精的尖牙從他的嘴唇里齜出來。談到愛爾蘭,達爾卡相斯一家[107],談到希望、陰謀和現在的阿瑟· 格里菲思[108][以及A·E·[109],派曼德爾,人類的好牧人[110])。要把我也套進去,充當他的軛友,大談什麼我們的罪孽啦,我們的共同事業啦。你不愧為你父親的兒子。一聽聲音我就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件印有血紅色大花的粗斜紋布襯衫,每當他吐露秘密時,西班牙式的流蘇就顫悠。德魯蒙 [111]先生,著名的新聞記者德魯蒙,你知道他怎麼稱呼維多利亞女王嗎?滿嘴黃板牙的丑婆子。長著黃牙齒[112]的母夜叉[113]。莫德·岡內 [114],漂亮的女人;《祖國》[115],米利沃伊[116]先生;費利克斯·福爾[117],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一幫好色之徒。在烏普薩拉 [118]的澡堂。一個未婚女子[119],打雜女侍[120]替赤條條的男人按摩。她說,對所有的先生我都這麼做[九_九_藏_書121]。我說,這位先生[122] 免了吧。這是再淫|盪不過的習俗。洗澡是最不能讓人看到的。連我弟兄,甚至親弟兄,都不能讓他看到。太猥褻了。綠眼睛[123],我看見了你。尖牙 [124],我感覺到了。一幫好色之徒。
他徒然地在兜里掏了一番。不,我沒有撿。不如再去買一塊。
他回過頭去,隔著肩膀朝後望:一艘三桅船[211]上那高高的桅杆正在半空中移動著。這艘靜寂的船,將帆收攏在桅頂橫桁上,靜靜地道潮駛回港口。
母馬瑪達琳[12]?
夠啦[77]。他在舔哪。
容我說說緣由。
沃爾特斜睨著眼找椅子,但是沒找到。
一張大床,里奇舅舅倚著枕頭,裹在毛毯里,隔著小山般的膝蓋,將壯實的手臂伸過來。胸脯乾乾淨淨。他洗過上半身。
他過往回走,邊打量著南岸,雙腳又緩緩地踩進新坑裡。塔里的那間冰冷、拱頂的屋子在等待著他。從堞口|射進來的兩束陽光不斷地移動著,緩慢得就像我那不斷地往下陷的雙腳,沿著日晷般的石板地爬向黃昏。夜幕降臨了,藍色的薄暮,湛藍的夜晚,他們在黑暗的穹隆下等待著,杯盤狼藉的餐桌周圍,是他們那推到後面的椅子和我那隻方尖碑形手提箱。誰去拾掇?鑰匙在他手裡。今天入夜後,我不在那兒睡。沉默之塔的一扇緊閉的大門,把他們那盲目的肉體埋葬在裏面。黑豹老爺和他的獵犬[139]。呼喚嘛,沒有回應。他從沙坑裡撥出腳,沿著卵石壘成的防波堤[140]踱回去。全拿去,你們統統留下好了。我的靈魂和我一道走,形態的形態。這樣,在月光廝守著的夜晚,我身穿沫浴著銀光的黑貂服,沿著巉岩上的小徑走去,並傾聽艾爾西諾那誘人的潮水聲[141]。
那一帶有五噚深。你的父親躺在五噚深處。他說是一點鐘[193]。待發現時已成為一具溺屍。都柏林沙洲漲了潮。屍體向前推著輕飄飄的碎石,作扇狀的魚群和愚蠢的貝殼。自得像鹽一樣的屍體從退浪底下浮上來,又一拱一拱的,像海豚似地漂向岸去。就在那兒。快點兒把它勾住。往上拽。雖然它已沉下水去,還是撈著了。現在省手啦。
她們從萊希的陽台上沿著台階小心翼翼地走下來了——婆娘們[15]。八字腳陷進沉積的泥沙,軟塌塌地走下傾斜的海濱。像找,像阿爾傑一樣,來到我們偉大的母親跟前。頭一個沉甸甸地甩著她那隻產婆用的手提包,另一個的大笨雨傘戳進了沙灘。她們是從自由區[16]來的,出來散散心。布賴德街那位受到深切哀悼的已故帕特里克·麥凱布的遺孀,弗蘿倫絲·麥凱布太太。是她的一位同行,替呱呱啼哭著的我接的生。從虛無中創造出來的。她那隻手提包里裝著什麼?一個拖著臍帶的早產死嬰,悄悄她用紅糊糊的泥絨裹起。所有臍帶都是祖祖輩輩相連接的,芸芸眾生擰成一股肉纜,所以那些秘教僧侶們都是。你們想變得像神明那樣嗎?那就仔細看自己的肚臍[17]吧。喂,喂。我是金赤。請接伊甸城。阿列夫,阿爾法[18],零,零,一。
我那頂拉丁區的帽子。天哪,咱們就得打扮得像個人物。我需要一副深褐色的手套。你曾經是個學生,對吧?究竟念的是什麼系來著?皮西恩。P·C·N· [78],你知道:物理、化學和生物[79]。哎。跟那些打抱嗝的出租馬車車夫們擠擠碰碰在一塊兒吃那廉價的燉牛肺[80],埃及肉鍋[81]。用最自然的腔調說:當我住在巴黎聖米歇爾大街[82]時,我經常。對,身上經常揣著剪過的票。倘若你在什麼地方被當作兇殺嫌疑犯給抓起來,好用來證明自己不在犯罪現場。司法神聖。一九0四年二月十七日晚上,有兩個證人目擊到被告。是旁人乾的,另一個我。帽子,領帶,大衣,鼻子。我就是他[83]。你好像自得其樂哩。
「里奇舅舅,真地……」
藍色的引線在兩手之間熾熱地燃著,火苗透亮透亮的。卷得鬆鬆的煙絲點燃了:火焰和嗆人的煙把我們這個角落照亮了。曉黨[125]式的帽子底下,露出臉上那粗獷的顴骨。核心領導[126]是怎麼逃之夭夭的呢?有個可靠的說法。化裝成年輕的新娘,你呀,紗啊,桔花啊,驅車沿著通向烏拉海德[127]的路疾馳而去。確實是這樣的。敗退了的首領[128]們啦,被出賣者啦,不顧一切的逃遁啦。偽裝,急不暇擇,逃走了,不在這裏啦。
「讓他進來。讓斯蒂芬進來。」
他的視線落在寬頭長統靴上,一個花|花|公|子[183]丟棄的舊物,並列著[184]。他數著皮面上的皺紋,這曾經是另一個人暖腳的窩。那腳曾在地上路著拍子跳過莊嚴的祭神舞[185],我討厭那雙腳。然而,當埃絲特·奧斯瓦特的鞋剛好合你的腳時,你可高興啦。她是我在巴黎結識的一位姑娘。哎呀,多麼小的一雙腳[186]!忠實可靠的朋友,貼心的知己,王爾德那不敢講明的愛[187]。他的胳膊,克蘭利的胳膊。而今他要離我而去。該歸咎於誰?我行我素。我行我素。要麼得到一切,要麼一無所有[188]。
「是由於鴿子,約瑟。」[67]
為穆利根的姑媽,乾杯!
來不來沙丘,
「給克莉西洗澡呢,先生。」
微風圍著他嫡戲,砭人肌膚的凜例的風[30],波浪湧上來了。有如白鬃的海馬,磨著牙齒,被明亮的風套上籠頭,馬南南[31]的駿馬們。
那又怎麼啦?難道女人不就是為了這個而被創造的嗎?
啤酒桶肚皮的阿奎那管這叫作陰沉的樂趣[163]。箭豬修士[164]。失足前的亞當曾跨在上面,卻沒有動情。隨他說去吧:你的身子真嬌嫩。這話絲毫也不比他的遜色。僧侶話,誦《玫瑰經》的念珠在他們的腰帶上嘁嘁喳喳;江湖話,硬梆梆的金幣在他們的兜里當榔噹啷。
斯蒂芬閉上兩眼,傾聽著自己的靴子踩在海藻和貝殼上的聲音。你好歹從中穿行著。是啊,每一次都跨一大步。在極短暫的時間內,穿過極小的一段空間。五,六:持續地[5]。正是這樣。這就是可聽事物無可避免的形態。睜開你的眼睛。別,唉!倘苦我從瀕臨大海那峻峭的懸崖之顛[6]栽下去,就會無可避免地在空間並列著[7]往下栽!我在黑暗中呆得蠻愜意。九_九_藏_書那把梣木刀佩在腰間。用它點著地走:他們就是這麼做的。我的兩隻腳穿著他的靴子,並列著[8]與他的小腿相接。聽上去蠻實,一定是巨匠[9]造物主[10]那把木槌的響聲。莫非我正沿著沙丘[11]走向永恆不成?喀嚓吱吱,吱吱,吱吱。大海的野生貨幣。迪希先生全都認得。
昂首闊步。你試圖學誰的模樣走路哪?忘掉吧,窮光蛋。揣著母親那八先令的匯款單,郵局的司閽朝你咣當一聲摔上了門。餓得牙痛起來。還差兩分鐘哪 [84]。瞧瞧鍾呀。非取不可。關門啦[85]。雇傭的走狗!用散彈槍砰砰地給他幾梭子,把他打個血肉橫飛,人肉碎片濺髒了牆壁統統是黃銅鈕扣。滿牆碎片嗶嗶剝剝又嵌回原處。沒受傷嗎?喏,那很好。握握手。明白我的意思吧,明白了嗎?哦,那很好。握一握。哦,一切都很好。
他把從鼻孔里摳出來的干鼻屎小心翼翼地放在岩角上。變成功了請喝彩[210]。
沒落之家[41],我的,他的,大家的。你曾告訴克朗戈伍斯那些少爺,你有個舅舅是法官,還有個舅舅是將軍。斯蒂芬,別再來這一套啦。美並不在那裡。也不在馬什圖書館[42]那空氣污濁的小單間里。你在那兒讀過約阿基姆院長[43]那褪了色的預言書。是為誰寫的?為大教堂院內那長了一百個頭的烏合之眾。一個憎惡同類者[44]離開他們,遁入瘋狂的森林,鬃毛在月下起著泡沫,眼珠子像是星宿。長著馬一般鼻孔的胡乙姆[45]。一張張橢圓形馬臉的坦普爾、勃克·穆利根、狐狸坎貝爾、長下巴頦兒[46]。隱修院院長神父,暴跳如雷的副主教[47],是什麼惹得他們在頭腦里燃起怒火?呸!下來吧,禿子,不然就剝掉你的頭皮[48]。他那有受神懲之虞的頭上,圍著一圈兒花環般的灰發,我看見他往下爬,爬到祭台腳下(下來吧[49]!),手執聖體發光 [50],眼睛像是蛇怪[51]。下來吧,禿瓢兒!這些削了發、除了聖油、被閹割、靠上好的麥子[52]吃胖了的、靠神糊口的神父們,笨重地挪動著那穿白麻布長袍的魁梧身軀,從鼻息里噴出拉丁文。在祭台四角協助的唱詩班用威脅般的回聲來響應。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我瞧見她的裙子了。準是用飾針別著的。
樣樣循規蹈矩。[95]
你的身子真嬌嫩。
每天晚上從七本書里各讀上兩頁,呃?我那時還年輕。你對著鏡子朝自己鞠躬,臉上神采奕奕,一本正經地走上前去,好像要接受喝彩似的。十足的大傻瓜,萬歲!萬歲!誰都不曾看見,什麼人也別告訴。你打算以字母為標題寫一批書來著。你讀過他的F嗎?哦,讀過,可是我更喜歡Q。對,不過W可精彩啦。啊,對, W。還記得你在橢圓形綠頁上所寫的深奧的顯形錄[59]嗎?深刻而又深刻。倘若你死了,抄本將被送到世界上所有的大圖書館去,包括亞歷山大在內。幾千年後,億萬年後,仍將會有人捧讀,就橡皮克·德拉·米蘭多拉[60]似的。對,很像條鯨[61]。當一個人讀到早已作古者那些奇妙的篇章時,就會感到自己與之融為一體了,那個人曾經……
黑夜擁抱並親吻。[162]
小夥子……
巴黎剛剛蘇醒過來了,赤|裸裸的陽光投射到她那檸檬色的街道上。燕麥粉麵包那濕潤的芯,蛙青色的苦艾酒,她那清晨的馨香向空氣獻著殷勤。漂亮男人 [96]從他妻子之姘夫的老婆那張床上爬了起來,包著頭巾的主婦手持一碟醋酸,忙來忙去。羅德的店鋪里,伊凡妮和瑪德琳用金牙嚼著油酥餅[97],嘴邊被布列塔尼蛋糕[98]的濃汁[99]沾黃了,脂粉一塌糊塗,正在重新打扮。一張張巴黎男人的臉走了過去,感到十分便意的討她們歡心者,鬈髮的征服者 [100]。
一隻瘦削、贏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他們忘掉了凱文·伊根,他卻不曾忘記他們。想起了你。噢,錫安[137]。
回家度假的帕特里克在麥克馬洪酒吧跟我一道暖熱牛奶。巴黎的「野鵝」[68]凱文·伊根[69]的兒子。我的老子是鳥兒[70]。他用粉紅色的嬌嫩舌頭舔著甜甜的熱奶[71],胖胖的兔子臉。舔吧,兔子[72]。他巴望中頭彩[73]。關於女子的本性,他說是讀了米什萊[74]的作品。然而他非要把利奧·塔克西爾先生的《耶酥傳》[75]寄給我不可。借給他的一個朋友了。
他彎下腰去,遮住岩石的身影就剩下一小截了。為什麼不漫無止境地延伸到最遠的星宿那兒去呢?星群黑魆魆地隱在這道光的後面,黑暗在光中照耀 [172],三角形的仙后座[173],穹蒼。我坐在那兒,手執占卜師的梣木杖,腳登借來的便鞋。白天我呆在鉛色的海洋之濱,沒有人看得見我;到了紫羅蘭色的夜晚,就徜徉在粗獷星宿的統馭下。我投射出這有限的身影,逃脫不了的人形影子,又把它召喚回來。倘若它漫無止境地延伸,那還會是我的身影,我的形態的形態嗎?誰在這兒守望著我呢?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會讀到我寫下的這些話?白地上的記號。在某處,對某人,音色宛若用長笛吹奏出來的。克洛因的主教[174] 大人從他那頂寬邊鏟形帽里掏出聖堂的幔帳:空間的幔帳,上面有著彩色的紋章圖案。使勁拽住。在平面上著了色,是的,就是這樣。我看看平面,然後設想它的距離,是遠還是近。我看看平面,東方,後面。啊,現在看吧!幕突然落下來了,幻象凍結在實體鏡上。戲法咔嗒一聲就要完了。你覺得我的話隱晦。你不認為我們的靈魂里有著含糊不清的東西嗎?像長笛吹出的優美音色。我們的靈魂被我們的罪孽所玷污,越發依附我們,正如女人擁抱情人一般,越抱越緊。
他們朝我這頂哈姆萊特帽斜瞟了一眼。倘若我坐在這兒,突然間脫得赤條條的呢?我並沒有。跨過世界上所有的沙地,太陽那把火焰劍尾隨於后,向西邊,向黃昏的土地移動[165]。她吃力地跋涉,schlepps、trains、drags、trascines[166]重荷。潮汐被月亮拖曳著,跟
門栓拉開了,沃爾特把我讓進去。
「坐下吧,不然的話,我就憑著魔鬼的名義把你揍趴下。」
「不要,里奇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