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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第六章 1

「科尼蠻可以給咱們套一輛更寬綽些的車嘛,」鮑爾先生說。
「天主寬恕我!」鮑爾先生用手指揩著盈眶的淚水說,「可憐的帕迪!一個星期前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跟平素一樣那麼精神抖擻呢。我再也設想到會這麼乘馬車給他送葬。他撇下咱們走啦。」
街的這半邊死氣沉沉。就連白天,生意也是蕭條的:土地經紀人,戒酒飯店[54],福爾克納鐵路問訊處,文職人員培訓所,吉爾書店,天主教俱樂部,盲人習藝所。這是怎麼回事呢?反正有個原因。不是太陽就是風的緣故。晚上也還是這樣。只有一些掃煙囪的和做粗活的女傭。在已故的馬修神父[55]的庇護下。巴涅爾紀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臟。[56]
「咱們又走啦。」
「他原是可以的,」迪達勒斯先生說,「要不是被那斜視症折騰的話。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跟一幫下賤痞子鬼混,」迪達勒斯先生罵道,「大家都說,那個穆利根就是個壞透了的流氓,心腸狠毒,墮落到了極點。他的名字臭遍了整個都柏林城。在天主和聖母的佑助下,我遲早非寫封信給他老娘、姑媽或是什麼人不可。叫她看了,會把眼睛瞪得像門一樣大。我要隔肢他屁股![9]我說話算數。」
布盧姆先生望著那些同車人的臉,抽冷子熱切地說了起來:
「他這是拉著咱們走哪條路啊?」鮑爾先生隔看車窗邊東張西望,邊問。
「而且,」馬丁·坎寧翰說,「有一次殯車在敦菲角[76]前面拐彎的時候翻啦,把棺材扣在馬路上。像那樣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咱們都到他那兒去過了,」馬丁·坎寧翰直率地說。
再也嘗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過來了。無人肯認領。
在布盧姆先生這扇車窗旁邊,一個彎著腰的扳道員忽然背著電車的電杆直起了身子。難道他們不能發明一種自動裝置嗎?那樣,車輪轉動得就更便當了。不過,那樣一來就會砸掉此人飯碗了吧?但是另一個人都會撈到製造這種新發明的工作吧?
「不過,說實在的,」他說,「即便笑一笑,可憐的小帕狄也不會在意的。他自己就講過不少非常逗趣兒的話。」
「牽涉到一位姑娘,」布盧姆先生講起來了,「於是為了安全起見,他打定主意把兒子送到曼島[50]上去。可是爺兒倆正……」
「這是個古老的好風習[5],」他說,「我很高興如今還沒有廢除。」
布盧姆先生望著林森德路凄然一笑。華萊士兄弟瓶廠:多德爾橋。
「昨天晚上湯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說,「帕迪·倫納德[18]當面學他那樣兒取笑他。」
「我也這麼認為,」馬丁·坎寧翰說。
「是誰呀?」迪達勒斯先生問。
「那就不是咱們凡人所能判斷的了,」馬丁·坎寧翰說。
「大運河,」他說。
「實在可惜,」馬丁·坎寧翰先生說,「還是個娃娃哩。」
「死!」馬丁·坎寧翰大聲說,「他可死不了!有個船夫弄來根竿子,鉤住他的褲子,把他撈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碼頭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兒圍觀哪。」
「什麼?就是那個聲名狼藉的小夥子嗎?」
一張侏儒的臉,像小魯迪的那樣紫紅色而布滿皺紋。一副侏儒的身軀,油灰一般軟塌塌的,陳放在襯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費用是喪葬互相會給出的。每周付一便士,就能保證一小塊草地。咱們這個小乞丐。小不點兒。無所謂。這是大自然的失誤。娃娃要是健康的話,只能歸功於媽媽。否則就要怪爸爸[57]。但願下次走點運。
「呂便·傑和他兒子沿著河邊的碼頭往下走,正準備搭乘開往曼島的船,那個小騙子忽然溜掉,翻過堤壩縱身跳進了利菲河。」
前額飾有白色羽毛的幾匹白馬,在街角的圓形建築那兒拐了個彎兒,飛奔而來。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閃而過。趕看去下葬哩。一輛送葬馬車。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馬。單身漢用花斑馬。修女用棕色的。
「但願不至於,」馬丁·坎寧翰說,「明天在德國有一場大賽——戈登、貝納特[63]。」
翹盼蒼穹重相聚。
「嘚兒!躲開!」[71]
「咱們這是在哪兒呢?」
「那樣也就不至於堵塞道路啦,」馬丁·坎寧翰說。「完全對,他們應該這麼做。」
馬車左搖右晃,他們四個人的身軀也跟著顛簸。
「人都齊了嗎?」馬丁·坎寧翰問:「上車吧,布盧姆。」
「我不明白市政府為什麼不從公園大門口鋪一條直通碼頭的電車道?」布盧姆先生說,「這麼一來,所有這些牲口就都可以用貨車運上船了九*九*藏*書。」
馬丁·坎寧翰用臂肘輕輕地碰了碰鮑爾先生。
不曉得此人是怎麼被除名的。本來他在休姆街開過自己的事務所。跟與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師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裡。打那時候起,就有了那頂大禮帽。住昔體面身份的遺迹。[38]他還服著喪哪。可憐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靈夜的鼻煙似的,被人踢來踢去。[39]奧卡拉漢已經落魄了 [40]。
下午他[26]就來了。她的歌兒。
他們依然坐在那裡一聲不響,膝蓋抖動著。直到車子拐了個彎,沿著電車軌道走去,這時才打破了沉寂。特里頓維爾路。速度加快了。車輪在卵石鋪成的公路上咯噔咯噔地向前滾動,像是發了瘋似的玻璃在車門框里咔嗒咔嗒地震顫著。
布盧姆先生從內兜里取出那張報。我得給她換那本書。
布盧姆先生把大腿放下來。虧得我洗了那個澡。腳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萊明大媽替我把這雙短襪補得更細一點就好了。
我把那個信封撕掉了嗎?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後,放在哪兒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這兒放得安安妥妥的。親人亨利已遁去。趁著我的耐心還沒有耗盡。
他十指交叉,夾在雙膝之間,感到心滿意足,茫然地環視著他們的臉。
「那回太可怕啦,」鮑爾先生面呈懼色地說,「屍首都滾到馬路上去了。可怕啊!」
於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頓斯[12]音樂會的邀請也只好推掉。我的兒子在她肚子里。倘若他活著,我原是可以一直幫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讓他能夠自立,還學會德語。
「嘚兒!」,馬車夫一路吆喝著,揮鞭啪啪地打著牲口的側腹。
大家全在佇候。過一會兒,前方傳來了車輪的轉動聲,越來越挨近,接著就是馬蹄聲。車身顛簸了一下。他們的馬車開始前進了,搖搖擺擺,吱嘎作響。後面也響起了另外一些馬蹄的聲音和車軲轆的吱吜聲。馬路旁的百葉窗向後移動;門環上矇著黑紗的九號[4]那半掩著的大門,也以步行的速度過去了。
「是布萊澤斯·博伊蘭,」鮑爾先生說,他正摘下帽子讓他的鬈髮透透風哪。
布盧姆先生從車窗里探出頭去。
迪達勒斯先生透過眼鏡凝視著那遮著一層雲彩的太陽,朝天空默默地發出詛咒。
馬車正沿著一排公寓房子馳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條條明溝,溝旁是一溜兒土堆。在拐角處車身驀地歪了歪,又折回到電車軌道上了,車輪喧鬧地咯噔咯噔向前滾動。迪達勒斯先生往後靠了靠身子,說:
普拉斯托帽店。紀念菲利普·克蘭普頓爵士[27]的噴泉雕像。這是誰[28]呀?
「噢,馬丁,把他的話都引出來吧,」鮑爾先生起勁地說,「西蒙,你等著聽克南對本·多拉德唱的《推平頭的小夥子》[19]所做的評論吧。」
驗屍的那個下午。桌上擺著個貼有紅標籤的瓶子。旅館那個房間里掛著一幅幅狩獵圖。令人窒息的氣氛。陽光透過威尼新式軟百葉簾射了進來。驗屍官那雙毛茸茸的大耳朵泍浴在陽光下。茶房作證。起先只當他還睡著呢。隨後見到他臉上有些黃道道。已經滑落到床腳了。法醫驗明為:服藥過量。意外事故致死。遺書:致吾兒利奧波德。
馬車沿著布萊辛頓街轆轆地疾馳著。顛簸石路上。
日本的藝妓[62]。
此刻我剛好想到了他。
「您先上,」布盧姆先生說。
「八個李子一便士!八個才一便士!」
「變天啦,」他安詳地說。
「你好!」馬丁·坎寧翰邊說邊把巴掌舉到額頭那兒行禮。
「就欠惡魔沒弄斷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鮑爾先生在窗邊一手遮著臉,笑得彎了腰。這時馬車正從格雷[49]的雕像前經過。
「什麼事呀?」迪達勒斯先生問,「我沒聽說。」
鮑爾先生忍俊不禁,馬車裡回蕩著低笑聲。
「他在哪兒?」迪達勒斯說著,斜探過身子來。
住進天室今月彌,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爺兒倆正要去搭船,他卻想跳下水去淹死……」
大家佇候著,誰也不吭一聲兒。大概是在裝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東西上面。唔,原來是我后褲兜兒里的那塊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機會再說。
「湯姆·克南露面了嗎?」馬丁·坎寧翰慢條斯理地捻著鬍子梢兒,問道。
「他沒瞧見咱們,」鮑爾先生說,「啊,他瞧見啦。你好!」
鮑爾先生問:
亞洲的珍寶
「一點兒也沒受罪,」他說,「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哦,好極啦,」布盧姆先read.99csw.com生說,「我聽說,頗受重視哩。你瞧,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布盧姆先生的目光順著報紙過往下掃視著訃聞欄:卡倫、科爾曼、迪格納穆、福西特、勞里、瑙曼、皮克。是哪個皮克[21]呢?是在克羅斯比——艾萊恩那兒工作的那傢伙嗎?不對,是厄布賴特教堂同事。報紙磨破了,上頭的油墨字跡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22]致以謝忱。深切的哀悼。遺族難以形容的悲慟。久患頑症,醫治無效,終年八十八歲。為昆蘭舉行的周月追思彌撒。仁慈的耶穌,憐憫他的靈魂吧。
迪達勒斯先生朝車窗外望著,點了點頭。
安蒂恩特音樂堂。眼下什麼節目也沒上演。有個身穿一套淡黃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帶著黑紗。他服的是輕喪,不像是怎麼悲傷的樣子。興許是個姻親吧。
「大概是看他的薩莉舅媽去啦,」迪達勒斯說,「古爾丁那一夥兒,喝得醉醺醺的小成本會計師,還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聰明的小妞兒。」
「我看咱們正飛跑著哪,」馬丁·坎寧翰說。
「你本人也去嗎?」
鮑爾先生從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發出的笑聲持續了好半晌。
「咱們最好顯得嚴肅一些,」馬丁·坎寧翰說。
他們默默地經過鐵道陸橋下聖馬可教堂那光禿禿的講道坊,又經過女王劇院。海報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頓[23]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曉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麗亞》。我原說是要去的。要麼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24]吧?由埃爾斯特·格萊姆斯歌劇團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剛剛刷上去、色彩鮮艷的下周節目預告:《布里斯托爾號的愉快航行》[25]。馬丁·坎寧翰總能替我弄到一張歡樂劇院的免費券吧。得請他喝上一兩杯,反正是一個樣。
馬車急轉了個彎,驀地停住了。
還有夫人[41]哪。十一點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萊明大媽已經來打掃了。她一邊哼唱,一邊梳理頭髮。我要,又不願意。[42]不,應該是,我願意,又不願意。[43]她在端詳自己的頭髮梢兒分叉了沒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點兒。[44]唱到tre這個音節時,她的嗓音多麼圓潤,聲調有多麼凄切。鶇鳥。畫眉。畫眉一詞正是用來形容這種歌喉的。
大家對他膛目而視。
布盧姆先生上了車,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帶上車門,咣噹了兩下,直到把它撞嚴實了才撒手。他將一隻胳膊套在拉手弔帶里,神情嚴肅地從敞著的車窗里眺望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葉窗[2]。有一副帘子被拉到一邊,一個老嫗正向外窺視。鼻子貼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謝命運這一遭兒總算饒過了自已。婦女們對屍體所表示的興趣是異乎尋常的。我們來到世上時給了她們那麼多麻煩,所以她們樂意看到我們走。她們好像適合於干這種活兒。在角落裡鬼鬼祟祟的。趿拉著拖鞋,輕手輕腳地,生怕驚醒了他。然後給他裝裹,以便入殮。摩莉和弗萊明大媽[3]在往棺材裏面鋪著什麼。再往你那邊拽拽呀。我們的包屍布。你決不會知道自己死後誰會來摸你。洗身子啦,洗頭啦。我相信她們還會給他剪指甲和頭髮,並且裝在信封里保存一點兒。這之後,照樣會長哩。這可是件臟活兒。
滿臉通紅,像團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紅鼻頭療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頭喝成灰黃色的了。為了把鼻頭變成那種顏色,他錢可沒少花。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鮑爾先生說。
吧嗒一聲一滴雨點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縮回脖子。接著,一陣驟雨嘀嘀嗒嗒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濾下來的。我料到會下。想起來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響來著。
他們稱我作亞洲的珍寶,
「那可是個奇妙的主意,」迪達勒斯先生說,「再掛上一節軟卧和高級餐車。」
「好的,好的。」
馬車猛地停住了。
親人亨利已遁去,
「你的公子和繼承人。」
他的目光同布盧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鬍子,補上一句:
「今天早晨我遇見了麥科伊,」布盧姆先生說,「他說他儘可能來。」
「這樣死再好不過啦,」布盧姆先生說。
「衰竭,」馬丁·坎寧翰說,「心臟。」
「對科尼來說,前景可不美妙啊,」鮑爾先生補充了一句。
「敦菲領先,」迪達勒斯先生點著頭說,「爭奪戈登·貝納特獎盃。」
「路易斯·沃納[32]是我老婆的經紀人,」布盧姆先生說,「啊,對呀, 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們都能邀來。我希望J九-九-藏-書·C.多伊爾和約翰·麥科馬克[33]也會來。確實是出類拔萃的。」
里奇·古爾丁和律師用的公文包。他管這事務所叫作古爾丁-科利斯- 沃德[7]。他開的玩笑如今越來越沒味兒了。從前他可是個大淘氣包。一個星期天早晨,他用飾針把房東太太的兩頂帽子別在頭上,同伊格內修斯·加拉赫[8] 一道在斯塔默街上跳起華爾茲舞,通宵達旦地在外邊瘋鬧。如今他可垮下來了,我看他的背痛,就是當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滿以為服點藥丸就能痊癒。其實那統統都只不過是麵包渣子。利潤高達百分之六百左右。
「還有夫人[34]哪,」鮑爾先生笑眯眯地說,「壓軸兒的。」
「呂便支族的後裔[47],」他說。
「想必新近有人在這兒舉行過野餐哩,」鮑爾先生說。
「是啊。非常精彩吧?」
「哦,可不是嘛,」馬丁·坎寧翰斬釘截鐵地說,「擺出大人物的架勢,賞了他一枚兩先令銀幣。」
「鄉下可盼著雨哪,」鮑爾先生說,「太陽又出來啦。」
「別,別,」迪達勒斯先生連忙說,「回頭再說吧。」
「來啦,」布盧姆先生回答說:「他跟內德·蘭伯特[13]和海因斯[14]一道坐在後面哪。」
這是星期四嘛。明天該是屠宰日啦。懷仔的母牛。卡夫[72]把它們按每頭約莫二十七鎊的代價出售。興許是運到利物浦去的。給老英格蘭的烤牛肉 [73]。他們把肥嫩的牛統統買走了。這下子連七零八碎兒都沒有了,所有那些生料——皮啦,毛啦,角啦。一年算下來,蠻可觀哩,單打一的牛肉生意。屠宰場的下腳料還可以送到鞣皮廠去或者製造肥皂和植物黃油。不曉得那架起重機如今是不是還在克朗西拉[74]從火車上卸下那些次等的肉。
布盧姆先生端詳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著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婦女們,她,在他身上還能看得到旁的什麼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壞的傢伙,卻憑著這一點活得歡歡勢勢。婦女們有時能夠感覺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種本能。然而像他那種類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著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齊齊。然後,我就獨自在想著。渾身的皮肉有點兒鬆軟了。我能發覺這一點,因為我記得原先是什麼樣子。這是怎麼造成的呢?估計是肉掉了,而皮膚收縮得卻沒那麼快。但是身材總算保持下來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豐|滿的。舞會的晚上換裝時,襯衣后擺竟夾在屁股縫兒里了。
「而呂便·傑呢,」馬丁·坎寧翰說,「為了酬勞船夫救了他兒子一條命,給了他兩個先令。」
沒有人吭氣。
馬丁·坎寧翰粗暴地插嘴說,
「堵車了。」
「咱們來遲了嗎?」鮑爾先生問。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達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說。
「今天早晨的報紙上。」
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他明白。骨骼咯咯響。
「氣勢磅礴,」鮑爾先生笑著說,「他最喜歡用這個字眼,還愛說『回顧性的編排』。」[20]
他們從那位披著八斗篷的解放者[46]的銅像下面經過。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鮑爾先生說,「自尋短見的人。」
「頌讚歸於天主!」馬丁·坎寧翰虔誠地說。
「可不是嘛,」馬丁·坎寧翰說,「瑪麗·安德森[31]眼下在北邊哪。你們有能手嗎?」
「靴子帶兒,一便士四根。」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找還常常轉另外一個念頭:要像米蘭市那樣搞起市營的殯儀電車[75],你們曉得吧。把路軌一直鋪到公墓門口,設置專用電車——殯車、送葬車,全齊了。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戴過帽子[53]的小個兒當中,難得找到這麼正派的,」迪達勒斯先生說,「他走得著實突然。」
馬車放慢速度,沿著拉特蘭廣場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響,顛簸石路上。不過是個窮人,沒入肯認領[58]。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樣沒準兒,」他說。
「你們讀了丹·道森的演說嗎?」馬丁·坎寧翰問。
從鮑爾先生手下傳來一聲低微的嘆息。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過啦。」
布盧姆先生欲言又止。馬丁·坎寧翰那雙大眼睛,而今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他通情達理,富於惻隱之心,天資聰穎。長得像莎士比亞。開口總是與人為善。本地人對那種事兒和殺嬰是毫不留情的。不許作為基督教徒來埋葬。早先竟往墳墓中的死者心臟里打進一根木樁[60],惟恐他的心臟還沒有破碎。其實,他們有時也九-九-藏-書會懊悔的,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在河床里發現他的時候,手裡還死命地摸住蘆葦呢。他[61]瞅我來著。還有他那娘兒們——一個不可救藥的醉鬼。一次次地為她把家安頓好,然而幾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傢具典當一空,讓他去贖。他過著像是在地獄里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顆石頭做的心臟,也會消磨殆盡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膀頂著軲轆重新打鼓另開張。老天爺,那天晚上她那副樣子真有瞧頭。迪達勒斯告訴過我,他剛好在場。她喝得醉醺醺的,掄著馬丁的雨傘歡蹦亂跳。
「這是什麼呀,」他說,「天哪,是麵包渣兒嗎?」
當他們拐進伯克利街時,水庫附近一架手搖風琴迎面送來一陣喧鬧快活的遊藝場音樂,走過去后,樂聲依然尾隨著。這兒可曾有人見過凱利?[64]凱歌的凱,利益的利。接著就是《掃羅》中的送葬曲[65]。他壞得像老安東尼奧,撇下了我孤苦伶仃![66]足尖立地旋轉!仁慈聖母瑪利亞醫院[67j。這是埃克爾斯街,我家就在前邊。[68]一座龐大的建築,那裡為絕症患者所設的病房。真令人感到鼓舞。專收垂死者的聖母濟貧院。太平間就在下面,很便當。賴爾登老太太[69]就是在那兒去世的。那些女人的樣子好嚇人呀。用杯子喂她東西吃,調羹在嘴邊兒蹭來蹭去。然後周圍屏遮起她的床,等著她咽氣。那個年輕的學生 [70]多好啊,那一次蜜蜂蜇了我,還是他替我包紮的。他們告訴我,如今他轉到產科醫院去了。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極端。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最逗的是……」
「來吧,西蒙。」
一個衣著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邊,舉著他要賣的東西,張著嘴,靴。
「關於呂便·傑和他兒子,有個非常精彩的傳聞。」
迪達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邊上車邊說:
「沒有,」布盧姆先生說,「就他一個人。」
「又出了什麼事?」
馬車又穿過牲畜群繼續前進了。
「給一家人帶來莫大的恥辱,」鮑爾先生又補上一句。
「是船家那檔子事嗎?」鮑爾先生問。
「淹死巴拉巴[51]!老天爺,我但願他能淹死!」
大家都抬起腿來,厭惡地瞅著那散發著霉臭、扣子也脫落了的座位皮面。迪達勒斯先生抽著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說:
「我還沒讀呢,」迪達勒斯先生說,「登在哪兒啦?」
他悄悄地掃視了一下鮑爾先生那張五官端正的臉。鬢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報以微笑。微微笑,頂大用。也許只是出於禮貌吧。蠻好的一個人。人家說他有外遇,誰曉得是真是假?反正對他老婆來說,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然而他們又說——是什麼人告訴我的來著?並沒有發生肉體關係。誰都會認為,那樣很快就會吹台的。對啦,是克羅夫頓[45]。有個傍晚撞見他正給她帶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幹什麼的來著?朱里飯店的酒吧女招待,要麼就是莫伊拉飯店的吧?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憐的人,」他說。
「除非是我完全誤會了……你覺得怎麼樣,馬丁?」
「迪達勒斯,你的一個熟人剛剛走過去了,」他說。
他住了嘴。布盧姆先生把視線從他那憤怒的口髭,移到鮑爾先生那和藹的面容,以及馬丁·坎寧翰的眼睛和嚴肅地搖曳著的鬍子上。好一個吵吵鬧鬧、固執己見的人。滿腦子都是兒子。他說得對。總得有個繼承人啊。倘若小魯迪還在世的話,我就可以看看他長大。在家裡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穿著一身伊頓[10]式的制服,和摩莉並肩而行。我的兒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會是一番異樣的感覺。我的子嗣。純粹是出於偶然。準是那天早晨發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從窗口眺望著兩條狗在「停止作惡」[11]的牆邊搞著。有個警官笑嘻嘻地仰望著。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長袍,已經綻了線,可她始終也沒縫上。摸摸我,波爾迪。天哪,我想得要死。這就是生命的起源。
「可憐的小傢伙,」迪達勒斯先生說,「他總算沒嘗到人世間的辛酸。」
「天哪!」迪達勒斯先生驚嚇得大吼一聲,「他死了嗎?」
馬丁·坎寧翰匆匆地掏出懷錶,咳嗽一聲,又塞了回去。
「怎麼啦?」
「了不起,」馬丁·坎寧翰用誇張的口氣說,「馬丁啊,他把那支純樸的民歌唱絕了,是我這輩子所聽到的氣勢最為磅礴的演唱。」
遺族哀傷並悲泣,
「哦,不,」布盧姆先生說,「說實在的,我得到克萊爾郡[30]去辦點私事。你要知道,這個計劃是把幾座主要城鎮都轉上一圈。這read.99csw.com兒鬧了虧空,可以上那兒去彌補。」
「遲了十分鐘,」馬丁·坎寧翰邊看看表邊說。
馬丁·坎寧翰首先把戴著絲質大禮帽的頭伸進嘎嘎作響的馬車,輕捷地進去落座了。鮑爾[1]先生小心翼翼地彎著修長的身軀,跟在他後面也上了車。
「人家都說幹這種事兒的是懦夫,」迪達勒斯先生說。
「可惜沒一直晴下去,」馬丁·坎寧翰說。
「這畢竟是,」他說,「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
「愛爾蘭區,」馬丁·坎寧翰說,「這是林森德。布倫斯威克大街。」
「簡直像是移民一樣,」鮑爾先生說。
「當然是一時的精神錯亂,」馬丁·坎寧翰斬釘截鐵地說,「咱們應該用更寬厚的眼光看這個問題。」
布盧姆先生鬆開手指,打了個謙恭和藹的手勢,隨即雙手交叉起來。史密斯·奧布賴恩[35]。有人在那兒放了一束鮮花。女人。準是他的忌日嘍。多福多壽。[36]馬車從法雷爾[37]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個彎。於是,他們就聽任膝頭毫無聲息地碰在一起。
鮑爾先生定睛望著往後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傷。
大家隔看車窗望了望。行人紛紛脫便帽或禮帽,表示敬意呢。馬車徑過沃特利巷后就離開電車軌道,走上較為平坦的路。布盧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見有個身材細溜、穿著喪服、頭戴寬檐帽的青年。
「不是,」布盧姆先生說,「是兒子本人……」
「我絕不能聽任她那個雜種侄子毀掉我兒子。他爹是個站櫃檯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羅·麥克斯威尼的店裡賣棉線帶。我決不讓他得逞。」
「誰呀?」
「上天保佑,可別把咱們這車人翻在馬路上,」鮑爾先生說。
馬車又轉動起那硬邦邦的軲轆了。他們的身子輕輕地晃悠著。馬丁·坎寧翰加快了捻鬍鬚梢兒的動作。
他用大得足以壓住車輪咯咯聲的嗓門嚷著:
身上打了烙印的牛,分兩路從馬車的車窗外走過去,哞哞叫著,無精打采地挪動著帶腳墊的蹄子,尾巴在瘦骨嶙嶙、巴著糞的屁股上徐徐地甩來甩去。打了豬紅色印證的羊,嚇得咩咩直叫,在牛群外側或當中奔跑。
他闔上了左眼。馬丁·坎寧翰開始把腿下的麵包渣子撢掉。
一個留著黑鬍鬚的高大身影,彎腰拄著拐棍,趔趔趄趄地繞過埃爾韋里的象記商店[48]拐角,只見一隻張著的手巴掌彎過來放在脊樑上。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納爾遜紀念柱[52]。
「嗯,說得有點兒道理,」迪達勒斯先生承認了。
「穆利根那傢伙跟他在一道嗎?他的忠實的阿卡帖斯[6]!」
摩莉。米莉。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就是單薄了一點。是個假小子,滿嘴村話。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這天神和小魚兒哪!可她畢竟是個招人疼的好姐兒,很快就要成為婦人啦。穆林加爾。最親愛的爹爹。年輕學生。是啊,是啊,也是個婦人哩。人生啊,人生。
國立小學。米德木材堆放場。出租馬車停車場。如今只剩下兩輛了。馬在打磕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馬的頭蓋上,骨頭太多了。另一輛載著客人轉悠哪。一個鐘頭以前,我曾打這兒經過。馬車夫們舉了舉帽子。
迪達勒斯先生目送著那抱著沉重腳步而去的背影,溫和地說:
「非常精彩,對嗎?」布盧姆先生殷切地說。
迪達勒浙先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迪達勒斯先生探過身去打招呼。紅沙洲餐廳[29]的門口那兒,白色圓盤狀的草帽閃了一下,作為回禮。瀟洒的身影過去了。
「靴子……」
「在生存中,」[58]馬丁·坎寧翰說。
迪達勒斯先生嘆了口氣。
「怎麼會呢?」布盧姆先生轉向迪達勒斯先生問道,「不是比坐雙駕馬車奔去體面些嗎?」
「還有科尼、凱萊赫本人呢?」鮑爾先生問。
煤氣廠。聽說這能治百日咳哩。虧得米莉從來沒患上過。可憐的娃娃們! 痙攣得都蜷縮成一團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真夠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較輕,不過是麻疹而已。煎亞麻籽[15]。猩紅熱。流行性感冒。我這是在替死神兜攬廣告哪。可別錯過這個機會。狗收容所就在那邊。可憐的老阿索斯[16]! 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奧波德,這是我最後的願望。願你的旨意實現[17]。對墳墓里的人們我們總是唯命是從。那是他彌留之際潦潦草草寫下的。狗傷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隻溫和馴順的家畜。老人養的狗通常都是這樣的。
「巡迴音樂會進行得怎樣啦,布盧姆?」
「他到公墓去啦,」馬丁·坎寧翰說。
「唉呀,」迪達勒斯先生說,「那確實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