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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千萬不要忘記 小希的自述

第一部 二 千萬不要忘記 小希的自述

文革時候我爸也挨整了,給關到監獄,因為重病才放出來。恢復高考後的七九年,我從一零一中學畢業,知道爸爸的心愿,第一志願報的就是剛恢復招考的北京政法學院,一心想畢業后當法官。我以為我像我爸一樣是當共和國法官的材料。
後來我才知道,就算不出意外,單位也已在安排把我調走。我晚上在縣城裡被軍車撞了。平常情況,在地方上,軍車橫衝直撞,老百姓被撞傷撞死都只能認命。但是,就算是平常情況,如果軍車撞的是公檢法的人,也得扯個沒完沒了。可是那次,軍方的人直接把我送到三零一醫院治療,事後我們單位也沒怎麼去追究他們。
審判四人幫期間,我陪著爸爸看電視上轉播。爸爸的脾氣在文革中變得更壞,很難相處,常用難聽的話罵我們。他晚年不得志,死的時候還充滿怨恨。
我要賭一把,回老陳的郵件嗎?我是多麼渴望有個人可以面對面聊天,但這兩年碰到的人,都讓我失望,都說不到一塊去。老陳會是個例外嗎?
第一天我就已經快要崩潰了,所有大小案子都判死刑,其中沒有一個是殺了人的。搶劫的判死,偷竊詐騙的判死,喊冤的、舉證自己無罪的,根本沒人理。
不知道從何說起,不知道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只怕以後很多事情會忘掉,想到的先盡量寫下來,寄存到這個Google文件里。
十幾天後,我被抓進去了,後來發覺我懷孕了,就把我放出來。
如果不是八三年的那場嚴打,讓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不適合當法官,我現在應該還在公檢法系統里。不過本質上我大概是不可能適應這個體制的。我學法律,完全是為了討好父親。
到了一個犯了流氓罪的年輕人,睡了人家姑娘,家人找上來,雙方扭打起來,各有輕傷,女方報了公安,把男的抓了,男方知道嚴打期間,事態嚴重,家人都去跪在女方家門外,求女方撤案,女方不答應,案子就到了我們六人小組手裡,公安局長說:流氓罪,怎麼判?我連忙說:罪不至死。其他五個人看著我,都不吭聲,像在責怪我。但因為我說了罪不致死,最後判無期發新疆勞改。那天審完,公安副局長拿起一份報告說,別的地方都一次槍斃幾十個人,你們看河南好了,鄭州、開封、洛陽,都一次槍斃四、五十個,連焦作這樣地方,都一次就槍斃三十幾個,咱們連兩位數都到不了,你們說怎麼辦?大家都感到壓力挺大的。那時候跟我一起來的那個九*九*藏*書書記員說,那個流氓罪的,有惡意傷人,判得太輕了,不符合中央精神。公安局長說,那就改判死刑吧,算他趕上。其他人附和,我正想反對,公安局長說,這位女同志,你不要這麼婆婆媽媽。他的斥責竟把我震住了,你說我多脆弱。
有人跟蹤我。我沒做什麼呀,為什麼有人要跟蹤我?
我,韋希紅,大家叫我小希。
他怪我不告訴他生父是誰,我可以理解。他竟然罵我的那些文化界朋友是牛鬼蛇神,不三不四,影響他的前途。他嘲笑我當年辭職不做法官,認為我愚蠢不配當他母親。
我住在我媽的老房,等孩子出生。那個院子,住的都是政法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我們得忍受別人的指手劃腳。還好當時大家都像劫後餘生,不敢多事。
我父親也算是新中國第一代法官吧,五十年代參加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起草工作。我記得小時候只要爸爸回來,媽媽就說,大家聽話不要吵。我們都怕他。爸爸從來沒抱過我。最怕他的,大概是我媽。我記憶中,在爸面前,媽是沒有笑容的。我爸死後,我媽簡直判若兩人,活過來了,連說話嗓門也大了。我媽不怎麼談我爸做的事,大概也沒少整人。
之後的日子大家都忙著往廣場跑,史平在廣場宣讀新詩,支持學生,我跟史平鬧彆扭,在廣場上各忙各的事。
記得我媽曾私下勸我,說我性格不適合學法律,讓我去學理工科,不會惹事。我當時不以為然,還生我媽氣。我一心想讓我爸高興,覺得我媽是家庭婦女沒見識。人多奇怪?對你不好的,你迎合他,對你好的,你不屑一顧,真是沒心沒肺!
我發覺網上的憤青,其實並不全是年輕人,五、六十歲的都有,他們在文革時期成長,聽老毛號召說青年人要關心國家大事,所以終身都愛談論國家大事。他們大部份沒上大學,在社會上做最底層的工作,分不到改革開放的利益,現在下崗退休了,都學會上網,在互聯網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和發泄的出口,他們語言還是文革的語言,特別崇拜毛澤東,特別愛國反美,特別好戰。至於八十年代的文化啟蒙、九十年代的思想爭論,都沒有影響到他們,他們的思維仍是沒有改變的共產黨思維。我專愛找他們,上他們的愛國論壇、同學會網站,跟他們爭辯,我一副擺事實講道理的樣子,專門拿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說事,他們就會非常生氣,群起攻擊我。
其實也https://read.99csw.com是在告訴自己不要忘記。
孩子出生,叫韋民,跟我姓。韋民二十歲的時候,自己改名叫韋國。
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史平的消息。後來才知道黃雀行動把他救到香港去了,然後去了法國,後來跟一個法國女人結婚了。史平從來沒有給我帶過一個平安訊。
那個周末槍斃了十個人。我很後悔,看清了自己的懦弱,為自己的妥協感到憤怒。法律有什麼用?這還叫法治社會嗎?那天從刑場回來,我就踏上了人生的不歸路。第二輪我們兩個法院書記員,分別跟著片警下到管片的各種場所聯合辦案抓人,然後在縣城公安局集合開庭。我已下定決心,凡罪不該死的,就直說罪不至死,紀錄在案,兩個法院代表中有一個反對判死刑,其他人就堅持不下去,只能改判。但這樣判死刑的人就減少了,大家都擔心會受到上面批評。單位打電話來做我工作,我也不聽。
我心情本來就極差,又自恃在店裡練出了酒量,可是那天不是喝二鍋頭,而是喝什麼人頭馬,喝得太猛,不習慣洋酒的勁,很快就不勝酒力,我記得他指著電視上轉播戈爾巴喬夫來訪的畫面問我:你覺得戈爾巴喬夫這個人怎麼樣?我醒來已是在一個卧房裡,他坐在沙發上看報,只穿了內褲,我知道自己跟他上了床,是為了報復史平嗎?我不認為我會這樣做。是板寸頭把我灌醉的。他看我醒了,說:“喲,這回你可把我佔了”。我有點發怒的說:“板寸頭,你也太沒品了!”他回應:“你也不是聖女貞德”。從大學時就知道他這幫人會耍嘴皮子,我不吭聲,忍住頭痛,上廁所猛衝了一通下身,穿上衣服,然後走了,沒有再說一句話。
是他爸的基因,還是我的基因,或我爸的隔代遺傳?還是多種血液中最壞成份的錯誤結合?
當然,我的帖子很快就被刪掉,甚至完全貼不上去。可是他們說什麼都沒人管。
據我媽說,有天我從外面回家來,大喊大叫:“又嚴打了,又嚴打了”,她說我整夜沒睡,自言自語,第二天一清早就在院子里罵共產黨,罵政府,罵鄰居,罵法院是狗屁狗,那可是個法院系統的院子啊!沒多久我就暈過去了,醒來已經在精神病院。韋國說都是他一手安排的,還說是救了我一命,不讓我亂說話,不然嚴打起來說不好把我斃了。read.99csw.com
或許我神經過敏,或許根本沒這回事,是我多疑。
我們一群人去白洋淀住了幾天,史平和他的一些哥們兒曾在那裡插隊,我提早回北京,因為感覺史平可能跟另外一個女的有不尋常關係,所以借故走掉,大概我不想正面衝突。那天晚上,餐館給封了,說是因為前幾天有群學者在店裡發表宣言,還有外國記者在場。
那時周圍朋友都愛談論時政,批評政府。所以,我沒法適應今天,突然這兩年間,這個所謂中國盛世正式開始后,大家不光不批評政府,還非常滿意現狀。我不知道這轉變是怎麼來的,我腦中有一片空白,因為有一段時間我進了精神病院,吃藥吃糊塗,前前後後的事情都記不起。
我成了個體戶,和我媽在北大東門外開了家小餐館,主要賣的是我媽貴州老家的家鄉鵝。八十年代中,北京,多令人神往的地方,一個充滿各種可能的年代。我家餐館最早的常客是貴州人,特別是貴州來京的一些學者、文人。他們帶來了北京的作家、藝術家、科學家、老外,吃飯聊天。我媽好客,我愛熱鬧,像個沙龍的女主人,人越多越高興。他們都叫我小希。我們把店面擴充了,改了名字叫五味餐館。八八年的秋天,我遇到了史平,我戀愛了。
我只知道這樣做是為了告訴大家:千萬不要忘記,共產黨不是像他們自己宣傳的那樣永遠的偉光正。
出院后,我辦了辭職手續,成了沒有單位的人。我媽完全沒有責怪我。
正常情況是公安抓人,檢察官起訴,法官判案。為了從快,公檢法三方各派兩人,在公安局辦公,抓到疑犯就審查、檢控、判刑同步進行。當時大家都不太知道檢察官是做什麼的,而我們法院派出來的是兩個級別最低的書記員,一個是退伍軍人,政治過硬,但沒正式學過法律,一個是我,剛從學校出來,而且是個女的。基本上,當地的公安局正副局長,主導一切。
我和媽又急急忙忙開店,為生計。開始的時候生意不好,全國經濟衰退,京城很多人失業,江澤民還放言要打擊個體經營。五味以前鐵杆的客人當時大部份思想檢查沒通過,被單位停職,沒錢也沒心情上館子。另一個顧客群是外國人,這時候還沒回來中國。不用說,九一年的冬天是冷的。
一定是韋國知道我到處上網是在做這事,又把我告了,所以最近才會被盯哨。
我當時不知怎麼想的,竟然跑去找板寸頭。板寸頭是我大學同學,大院長大的,可說是紅色貴族九九藏書,一副天下是他老子打下來的所以是屬於他的架勢。這樣的人北京大院里多的是。我聽說同學中現在他官最大,就跑去找他出主意。還有一點,他在大學的時候常暗示我應該跟他好,他以為所有女孩都喜歡他,但我偏看不上他那副德性。這次我糊塗了,以為可以利用一下這點舊情,看能不能挽救我的店。
我出院后,周圍的人都已經變了,我問他們,我住院那段日子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不知道是裝糊塗還是忘了,都不跟我說清楚,令我震驚的是,我跟他們談以前的事,尤其是89六四,他們都不想談,甚至是一臉茫然。談到文革,他們也只記得下鄉插隊好玩的事,都變成青春期浪漫懷舊,連憶苦思甜都談不上。某些記憶好像集體掉進了黑洞,再也出不來。我真弄不懂,是他們變了,還是我有毛病?
我現在整天上網,化各種名字跟人吵架。
他是個詩人,我是個完全沒有詩意的人,但我們都是性情中人。史平說,終有一天他會拿諾貝爾文學獎,我說我一定陪他去瑞典出席頒獎典禮。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餐館停業一年半,翌年秋天,接到通知,說可以重開了。是板寸頭幫的忙?我不認為是。
從小他就讓我害怕,長著一副像天使一樣的臉,撒謊,討好老師,討好所有對他有利的人,欺負比他弱的,生性殘忍。是的,從小如此。現在,他寫告密信,陷害同學,整人,口是心非,還裝得特別有理想道德。一切都是我一生最痛恨的。
另外港台同胞、老外也回來了。皮特,我叫他小皮,大概在香港回歸那年前後來到這個圈子。小皮比我小點,很羞澀,是一個外國通信社駐京記者,最愛聽我談八九年的事,認識幾年後,他很正式的問我可不可以做她女朋友,我覺得他很友善,當時也沒別人向我示愛,就跟小皮好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跟他過一輩子,我並沒有太愛他,所以也不肯跟他同居,後來他要回國,要我嫁給他,我都沒答應。
沒想到他還找到我媽的新店,碰到韋國,我媽還把我的EMAIL給他。我媽大概仍然希望我找個能在一起的男人,希望我不要再瘋下去。我媽還有個錯覺,以為我跟國內的人合不來,所以看到台港同胞就想介紹給我。對老人家,我能說什麼?我多不孝,至今靠她接濟我。可憐我媽,每天還要對著韋國,替我照顧他,連跟我通郵件,也不敢用店裡的電腦,還要跑老遠上不同的網吧,免得給韋國知道我在哪。她對誰都read.99csw.com不放棄,我身上若有好的遺傳,都來自她。
我已懷孕三個多月,因為發生六四,我竟然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懷孕了,當時我認為這是史平的孩子,後來我不敢肯定了。
不過,我們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不多,史平喜歡跟詩人、藝術家哥們兒在一起,旁邊又有很多女孩,但我竟然沒有介意。
1983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下屬的一個縣法院當書記員。我的噩夢開始。
然後開槍了,我和史平分散了。
我也在懷疑醫生開給我的抗憂葯,吃了有什麼副作用。
如果真有其事,那一定是跟韋國有關。我怎麼會生出一個這樣的混世魔王?
那年我二十二歲,八月底到工作單位,其他人剛學習完中共中央《關於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決定》的文件,他們簡單的向我傳達了文件精神,就讓我開始工作。我從來受不了壞人贏好人輸,當然非常贊同黨和政府從重從快的依法打擊刑事犯罪,我認為我絕不會手軟。我有所不知的是,我心目中的從重從快其實遠不夠重不夠快。可能是心理建設不足,也可能我心目中的法治跟現實有距離,一展開工作就出狀況。
餐館每天晚上高朋滿座,討論問題、爭辯、起草宣言、簽名、爭風吃醋、醉酒、嘔吐。公安常登門,我媽總是有辦法打發他們走。
我很孤獨,除了媽之外,誰都信不過。好像前陣子,在三聯書店碰到老陳,以前他常到我們的老店聊天,在我印象中他是個自己人,又是台灣人,所以抓住他說了半天,才想起十年沒見了,他可能不是以前的他了。現在台灣人香港人都不是以前的台灣人香港人了,哪有不變的。我什麼都不說了,借故就走掉。
在大學期間,右派摘帽,文革冤案平反,連四人幫受審,國家也替他們派辯護律師,我對未來充滿希望,對法律也很有信心,對共產黨要重建法治社會深信不疑。
九二年鄧南巡后,北京市面又好起來了。那時候我們更專註于經營,不再弄沙龍什麼的。我和我媽研究新菜,改善店面外觀,訓練貴州過來的廚師,生意漸好,但很累人。我媽做中午那輪,白天我帶兒子,晚上看店。一些老主顧漸漸回來了,他們侃大山聊天,晚飯從五點半吃到十二點,我偶然也會坐在旁邊聽,但到十二點就打烊,再沒有侃到天亮那回事。九十年代中,飯桌上的言論自由是回來了。聽他們說話,加上他們帶給我看的一些香港出版的禁書,讓我慢慢領悟到中國當代歷史的真面目,特別是我父母經歷過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