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黃金年代 1

第九章 黃金年代 1

世人觀事探理,往往與史學家相似:只有于回顧往事時,才能認清自身經驗的本質。50年代時,眾人開始意識到年頭的確越來越好,若與二戰爆發之前的日子相比,更見其佳。持有這種想法者,尤以那些國勢蒸蒸日上的「發達國家」的居民為最。1959年,英國某位保守黨首相保住首相寶座,贏得大選的口號便是:「你可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的日子吧。」這句話顯然相當正確。但是一直要到這段欣欣向榮無限繁榮的美景過去,進入動蕩不安的70年代,等待著傷痕纍纍的80年代,觀察家才幡然醒悟——主要是以經濟學者為首——恍然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個世界,尤其是發達資本主義的世界,正結束了一個在歷史上可謂前所未有極為特殊的時期。眾人搜索枯腸,想要為這個時期擬一個恰當的名稱;於是法國人士有「光輝三十年」,英美社會則有「四分一世紀黃金年代」(Marglin and Schor,1990)的種種說法。金色的光輝,在隨之而來數十年黑暗的危機背景襯托之下,越發顯得燦爛。
同時,發達國家的問題卻完全相反。它們的煩惱是糧食生產過剩,多到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因此到了80年代,它們的對策有二:一是大量減少生產,二是(如歐洲組織的做法)將其「奶油成山」、「牛奶成河」的產品以低於成本的價格向窮國傾銷。窮國的生產者無法與之競爭,於是在加勒比海的島嶼上,荷蘭乳酪的價錢比在荷蘭本地更低。說也奇怪,一邊是糧食過剩,一邊是飢腸轆轆,這種景象在30年代的大蕭條中,曾經引起世人多少憤慨,如今到了20世紀的後半時期,卻少有人聞問。此中差異,襯托出60年代以來,貧富兩世界之間差距日益加深。
日本和歐洲各國戰後的首要目標,自然一致以恢復在大戰中損傷的元氣為主。因此1945年後的頭幾年裡,各國衡量本國成功的標準,不是以未來為尺碼,而是完全建立在與過去水準接近的程度之上。對於非共產黨國家而言,這項療傷止痛的過程,也意味著必須將心中對戰爭及戰時抵抗運動遺留物的害怕心理——即對社會革命與共產黨勢力的恐懼感——拋諸腦後。到1950時,多數國家(德日兩國除外)均已恢復戰前的生活水準。但是早期的冷戰,加上當時法意兩國國內殘存的強大共產黨勢力,卻使當時眾人不敢稍存安逸之感。總而言之,一直要經過好長一段時間以後,人們才終於真正感受到增長在物質上帶來的種種好處。以英國為例,這種感覺直到50年代中期才變得明顯起來。在此之前,相信沒有一個政治人物能在任何選舉當中,以前述麥克米倫的競選口號獲得勝利。即使在義大利北部艾米利亞-羅馬涅(EmiliaRohttps://read.99csw.commagna)如此富庶的地區,所謂「富裕社會」(affluent society)帶來的惠澤,也要到60年代才變得逐漸普遍(Francia,Muzzioli,1984,pp.322-379)。更有甚者,一般在一個普遍富裕的社會中存在的秘密武器,即社會上的全面就業現象,也一直要到60年代,歐洲失業率約為1.5%之際,才成為普遍的趨勢。而在50年代,義大利還有8%的失業率。簡言之,進入60年代,歐洲各國才理所當然地看待自己無比繁榮的現象。從此開始,「有見識」的觀察家都一致認為,經濟大勢從此只會永遠地向前走,向上升。1972年,聯合國某位人員曾在報告中寫道:「60年代的增長趨勢,無疑也將於70年代初期與中期繼續進行。……目前看不出任何因素會對歐洲各國經濟的外在環境造成重大影響。」隨著60年代的發展,由各先進資本主義工業國家組成的俱樂部「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也將它對未來增長的預估修正為更樂觀的數字。到70年代,「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對經濟增長的預測(「依保守的中等估計」),更被設定為5%以上(Glyn,Hughes,Lipietz,Singh,1990,p 39),但是事實發展證明,結果全然不是這樣。
世界經濟以爆炸性的速度增長著,進展之快,到60年代,已經形成前所未有的興旺。50年代初期至70年代初期20年間,世界各地製造業的總產量一躍增加4倍之多。更有甚者,全世界工業品的貿易額則更增長了10倍有餘。而同一期間,全球的農產品總產量雖不及工業產品增幅驚人,竟也大量增加。這一回,農產量的增長,不像以往多靠新耕作面積取得,而是由於現有耕地生產力的提高。每單位公頃的穀物收穫量,在1950-1952和1980-1982年兩個三年之間,增產達兩倍——而在北美、西歐,以及東亞三地,則更激增兩倍以上。同時,全球的漁業產量于再度萎縮之前,也躍增了三倍(WorldResources,1986,pp.47,142)。
然而,黃金年代畢竟仍不失為世界性的現象,雖然對世上絕大多數人口來說,他們生活的國度貧窮落後,這繁榮富裕的景象始終不曾近在眼前(不過聯合國專家卻想方設法,要為這類國家粉飾)。第三世界國家的人口不斷激增,1950年後,非洲、東亞、南亞三地的人口,35年之間足足增加了一倍有餘;拉丁美洲人口增加https://read•99csw.com的速度更為驚人(World Resources,1986,p.11)。到了70和80年代,第三世界更是飢荒頻仍,哀鴻遍野。代表著這飢荒的標準形象,也就是瘦骨磷峋的異國兒童,頻頻出現於西方家庭晚餐后的電視屏幕上。可是回到黃金年代,卻沒有這種集體大飢荒的現象出現。唯一的例外,只有因戰爭及政治瘋狂造成的悲慘後果。事實上當時人口數字倍增,平均壽命也延長7年——若將1960年的數字與1930年相比,更高達17年之多(Morawetz,1977,p.48)。當時糧食產量的增加勝過人口增長的現象,在發達國家及各個主要非工業地區均屬事實。50年代,在每一個「發展中的地區」,平均國民糧食生產每年均增加1%。只有拉丁美洲稍為遜色,但亦呈增長之勢,只不過速度不及他處輝煌而已。進入60年代,世界各非工業地區的糧食生產依然保持增長,可是速度卻異常緩慢(拉丁美洲再度例外,只是這一回它卻一反落後姿態,領先其他各國)。總之,窮國於50和60年代的糧食生產總和,其增長均勝過發達國家。
儘管如此,人類活動對自然造成的衝擊極其深遠,卻是不容否認的事實。而且這方面的變化,並不只限於都市和工業;影響之深廣,眾人最後終於醒悟,即使連農業活動也深受衝擊。而這股衝擊的影響,自20世紀中葉以來,越發顯得變本加厲。其中原因,主要是出於地層中石化能源的開發利用(即煤炭、石油、天然氣等天然能源)。而自19世紀開始,就有人為這些能源的開採耗盡而擔憂。事實上新礦源卻不斷被發現,超過人類能夠利用它們的速度。當然,全球能源的消耗量自然急遽增加——1950-1973年間,美國一地的用量甚至一躍而為10倍(Rostow,1978,p.256,Table III,p.58)。黃金時代之所以金光燦爛,其中一個原因,是出在1950-1973年的整整14年間,沙烏地阿拉伯所產的原油每桶不到2美元。在那一段時間里,能源成本低廉得近乎可笑,而且更有日趨走低之勢。說來矛盾,一直到1973年石油輸出國組織的會員國終於決定提高油價,以反映汽車交通文化所能負荷的真正成本之後,以石油為主要燃料的運輸方式大量增長的後果,才開始受到生態觀察家們的認真注意及對待。但是為時已晚,汽車文化大都會的天空已經漆黑一片,尤以美國的情況最為嚴重,首先最令人擔憂的現象,就是都市裡混含著黑煙的濃霧。除此之外,大量排出的二氧化碳,也使大氣層的溫度在1950-1973年之間足足升高3倍,意味著這個氣體在大氣層中的密度以每https://read.99csw.com年近1%的比例增高(World Ressources,Table11.1,P.318;11.4,p.319;V Smil,1990 P.4 Fig.2)。至於破壞臭氧層(ozone)的化學物質氯氟碳(chlorofluocarbons)的產量,更以直線呈驚人增加之勢。二戰結束時,氯氟碳的使用幾乎等於零;但是到1974年,每年有30萬噸以上的單一化合物(one compound),以及40萬噸以上的他種化合物被排入大氣層(World Resources,Table 11.3,p.319)。製造這股污染的罪魁禍首,首推西方各個富國,然而蘇聯也不能夠推掉它的一份。蘇聯的工業發展,對環境生態的破壞尤重,製造出來的二氧化碳污染,與美國旗鼓相當,1985年,幾乎達到1950年的5倍(就每平均人口製造的污染而論,美國自然遙遙領先)。這段時間當中,只有英國一國,真正做到了降低居住人口平均每人二氧化碳的排出量(Smil,1990,Table I,p.14)。
1
不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步伐自然在世界各地加速進行,這種現象,甚至包括了「第三世界」。在舊大陸的西方,西班牙和芬蘭等地,發生了戲劇化的工業革命。而在「貨真價實」的現存社會主義國家裡,如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見第十三章),也開始建立了大規模的工業部門。至於第三世界,所謂的「新興工業國家」(newly industrialising countries,NIG),雖然在黃金時代之後才出現,但是其中依然以農業為主的國家卻急速減少,至少也不再偏重農業作為換取其他進口品的手段。到80年代末期,只有15國仍靠農產品的出口換購半數的進口。除了紐西蘭之外,這些國家都位於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和拉丁美洲(FAO,The State of Food,1989,Annex,Table 11,pp.149-151)。
爆炸性增長的同時,卻造成一項為當時眾人所忽略的副作用,如今回首,卻早已隱含著威脅之勢,即地球環境的污染,以及生態平衡的破壞。除了熱心野生動植物的人士,以及其他人文及自然稀少資源的保護者之外,這兩項問題于黃金時間極少為人注意。其中原因,自然是盛行的思想觀念作祟,認為衡量進步的尺度,在於人類對自然界的控制力,控制越強,進步越大。社會主義國家尤其深受這個觀念的影響,因此完全不顧生態後果,貿然為自己建立起一個就時代而言已屬落後,以鐵與煙為主的重型工業。但是即使在西方世界,舊有19世紀工業家所持的座右銘,九_九_藏_書所謂「哪兒有垃圾,哪兒就發財」之說(就是「污染即金錢」),也依然具有著強大的說服力。對此深信不疑者,尤以築路建屋的房地產界為主,再度在土地投機上發現了暴利的機會。這條發財之路絕對不會出錯,只要挑對了一塊地,然後靜坐守株待兔,土地價格自然就會直線上升,一發而達天價。只要地點好,地產投機商幾乎無須任何成本,即可搖身一變而成百萬富翁。因為他可以以土地上未來的建築物為抵押,向銀行貸款,只要土地的價格持續上升(不管已建未建,有住戶或空屋),還可以一路繼續地借下去。但是到了最後,高築的債台及泡沫堆積的幻象終有破滅的一天——於是跟以往出現過的繁榮時期一樣,隨著房地產界連帶銀行的倒台崩潰,黃金年代畫上了句點——最後的終點來臨之前,世界各地的都市中心,不論大小,都已因「開發殆盡」而告毀滅。舊有的中世紀大教堂都市文明景觀,如英國伍斯特(Worcester)、西班牙在秘魯建立的殖民大城利馬(Lima),都是被這股開發狂潮吞滅而毀壞。因為當時東西兩方當局都同時發現了一個解決房荒的妙法,就是將大量生產的工廠手段,應用於平民住宅的興建之上,不僅完工快速,而且成本低廉。於是各個都市的郊外,便充斥著這類面目呆板,缺乏變化,樣子咄咄逼人的大批高樓公寓住宅。60年代,恐怕將在人類都市化的歷史上永遠留下最具毀滅性十年的臭名。
眾人之所以如此遲鈍,花這麼多年時間才認識到當年美景的特殊之處,其中原因有幾個。對美國來說,繁榮不是什麼新鮮事,毫無革命性的突破可言,只不過是戰爭時期經濟擴張的持續而已。自從大戰時期開始,這個國家就受戰爭之賜而發達,不但沒有遭到任何物質損害,全國國民生產總額(GNP)反而增加三分之二(Van der Wee,1987,p.30)。到戰爭結束,美國已一躍幾乎佔全球工業生產總額的三分之二。但也正因為其架構之龐大及躍升之迅速,美國經濟在戰後黃金時代的表現,相對地也就不如其他國家在此時期增長率驚人,因為後者起步的基礎遠較美國差。1950-1973年間,美國的增長率均低於其他工業國家(英國除外);更重要的是,其增長率較其前期的衝動活力也更見遜色。其他工業國家中,即使連增長遠較他國遲緩的英國在內,均突破了本國過去的記錄(Maddison,1987,p.650)。事實上就美國而言,從經濟和科技的角度而言,這個時期的發展非但沒有進步,反呈相對性的倒退。美國人單位工時的生產力,與他國之間的差距縮小了。以1950年這一年為例,雖說美國國內生產總額每人所得是德法兩國的雙倍,日本的五倍,並超出英國一半,其read.99csw.com他國家卻急起直追,追趕之勢,一直到進入70和80年代仍未停止。
如今回顧觀察,30年的黃金歲月,基本上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專利。30年間,這些國家佔了全球總出產額的75%,以及出口總量的80%以上(OECD,Impact,1979,pp.18-19)。但是在當時還有另外一層原因,使得這個繁榮時期一時不易為人所察覺。那就是在50年代,經濟高潮的現象似乎是一種世界性的發展,與特定的經濟區域無關。事實上剛一開始,新擴張地盤的社會主義國家彷彿還佔了上風。蘇聯在50年代的增長率,勝過西方任何一個國家;而東歐各國經濟增長之速,也幾乎不下蘇聯——尤以過去一向落後的國家最為快速,而已經工業化或半工業化的國家則較為緩慢(不過共產黨東德卻遠遠落在非共的德意志聯邦之後)。到了60年代,東歐集團的增長開始失去衝動,但是它在黃金年代國民所得的增長,卻稍高於(蘇聯則較低)當時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IMF,1990,p.65)。到了60年代,資本主義變得明顯地領先於社會主義了。
到了70年代,在一些原本屬貧窮地區的國家之間,也開始出現了極大的差異,因此若再將這些國家的數字混為一談,便失去意義。如今某些地區,如遠東和拉丁美洲,生產力增長之速,遠超過其人口的增加;而非洲地區則欲振乏力,每年以1%的速度呈落後之勢。到80年代,在南亞和東亞以外的世界貧困地區,國民糧食生產完全停止增長(即使在以上這兩個地區,增長率也比70年代為差,如孟加拉、斯里蘭卡、菲律賓等國)。至於其他的一些地區,則比其70年代的水準減少甚多,甚至直線下降,其中尤以非洲、中美洲和亞洲近東為最(Vander Wee,1987 p.106;FAO,The State of Food,1989,Annex,Table 2,pp.113-15)。
事實上回顧當時的心理,眾人不但對生態和環境毫無擔憂之心,反而沾沾自喜,大有一種自我滿足的成就感。豈不見19世紀污染的後果,如今已臣服於20世紀的科技進步及生態良心之下嗎?1953年起倫敦市內禁燃煤炭,區區一舉,豈不已將狄更斯小說中熟悉的霧都景象,那時不時席捲倫敦城的迷茫深霧,從此一掃而空?幾年之後,豈不見鱒魚又游於一度死去的泰晤士河上游?鄉野四郊,過去作為「工業」文明象徵的一排排大量吞吐著濃煙的巨大工廠,如今豈不也為輕巧安靜的新型廠房取代?交通方面,更有飛機場取火車站而代之,成為人類運輸的典型建築。隨著鄉間人口的疏散,新一批住戶開始遷入,多數以中產階級為主。他們湧向棄置的村莊農場,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更接近於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