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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2

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2

鄧在中國實行的新路線,不啻為最坦白公開的承認:「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的構造需要大事修改。而且除了中國而外,當世界由70年代步入80年代時,凡是世上自稱為社會主義的制度,顯然都出了極大的毛病。只見蘇維埃式的經濟動力漸緩,所有可以計算的重要增長數字,也隨著1970年後的每一個五年計劃逐期降低:國民生產總額、工業產品、農業生產、資本投資,實際平均所得,都是如此。就算沒有在真正的退化之中,蘇聯經濟畢竟露出疲態,宛如牛步進行。更有甚者,蘇聯不但沒變成世界貿易里的工業巨人,反而在國際市場上倒退。回到1960年,它的輸出品還以機械設備、運輸工具,以及金屬及其產品為大宗;到了1985年,卻轉以能源為主(53%,即石油及天然氣)。反之,它如今的進口貨物中,幾乎有60%為機械及金屬類等,以及工業消費產品(SSSR,1987pp.15-17,32-33)。換言之,蘇聯的地位已經宛如專事生產天然資源的殖民地一般,為其他較先進的工業經濟提供能源——事實上,後者主要就是它本身在西方的附庸國家,尤以捷克斯洛伐克與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為主。而後兩國的工業,也可以依賴蘇聯無限制且要求不高的市場供應,無須從事重大改進以補自身不足。
一方的石油危機,對另外一方卻顯然福星高照,其中好處有二:對包括蘇聯在內的產油地而言,黑油搖身一變成為黑金,就好像一張保證每周中獎的彩券一般,不費吹灰之力,數以百萬的鈔票九-九-藏-書滾滾而來。一時之間,腰包鼓脹的蘇聯不但可以省卻經濟改革的麻煩,也可以靠石油進賬支付它向西方日益增多的進口。在1970-1980年的10年間,蘇聯輸往發達國家的出口總額,由原本占其總出口的不足19%的比例,躍升為32%(SSSR,1987 p.32)。有人認為,就因為忽然有了這股意想不到的財富,才使得勃列日涅夫政權在革命浪潮再度掃遍第三世界的70年代中期,躍躍欲試,意圖與美國在國際上一爭短長(見第十五章);而也正因如此,使它一頭撞進了自殺性的軍備競賽(Maksimenko,1991)。
然而,種種現象卻只使得80年代的危機愈發嚴重,因為社會主義的經濟制度——花錢如流水的波蘭又是最佳例證——實在缺乏彈性,根本不具備利用這股資源的能力。為了對付上漲的油價,西歐國家的石油消耗量降低四成(1973-1985年),可是同一時期的東歐,卻只減少了兩成稍多一點。兩者之別,非常分明(Kollo,1990 p.39)。蘇聯的生產成本猛升,羅馬尼亞的油田乾涸,能源經濟化的利用愈發艱難。到80年代初期,東歐陷入了嚴重的能源危機,繼而造成糧食及製造品的極度短缺(除了如匈牙利這類栽進高築的債台,通貨膨脹愈烈,實質薪金走低的國家之外)。這就是當「現實中的社會主義」步入最終證明為其最後10年的時刻,所面臨的狀況。唯一能夠解救這種危機的方法,便是回返斯大林的老路,嚴格九-九-藏-書實行中央號令及約束——至少在「中央計劃」尚能作用的地方是如此(但是如匈牙利和波蘭兩國,中央計劃早就不靈了)。這項老法子,在1981-1984年間,倒也起了一些作用,債務普遍降低35%~70%(只有波匈兩國例外)。一時之間,彷彿點燃了一種幻覺,認為可以無須進行基本改革,便能重新恢復經濟增長的動力。結果卻更促成了一場「大躍『退』,債務危機再現,經濟前景愈發黯淡。」(Kollo,p.41)這就是當戈爾巴喬夫登上領導人寶座時蘇聯的狀況。
石油危機帶來的另外一項機遇,在於不斷由億萬富豪產油國(這些國家的人口通常極少)向外奔流出去的油元,如今正在國際銀行體系手中,以借款形式存在,等著任何想借錢的人開口。發展中國家當中,鮮有幾國抗拒得了這股誘惑,於是紛紛伸手將一筆又一筆的巨款塞進口袋,終於引發了80年代初期世界性的債務危機。至於向這股銅臭風屈服的社會主義國家——最顯著者為波蘭和匈牙利——這些錢彷彿天賜神助,不但可以用來投資刺|激增長,同時也可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歐洲「現實中的社會主義」最頭痛的問題,在於此時的社會主義世界,已經不像兩戰之間的蘇聯,可以置身於世界性的經濟之外,因此也免疫于當年的「大蕭條」。如今它與外界的牽連日重,自然無法逃遁於70年代的經濟衝擊。歐洲的「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經濟,以及蘇聯,再加上第三世界的部分地區,竟成為黃金時期之後大危機下的真正犧九*九*藏*書牲者;而「發達市場經濟」雖然也受震蕩卻終能歷經艱難脫身而出,不曾遭到任何重大打擊(至少直到90年代初期是如此)。這實在是歷史的最大諷刺。事實上直到90年代初期以前,某些國家如西德、日本,更是一路衝刺毫無半點踉蹌。相比之下,「現實中的社會主義」國家不但得面對本身日益棘手的制度問題,同時還得應付外面那個問題叢生且不斷在變化的世界;它們自己,則越來越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個中情況,也許可以用國際石油危機的曖昧例子解釋。一場危機,改變了1973年後的世界能源市場,論其影響,因正反兩面俱在,因此極為曖昧。在全球產油國的卡特爾組織——「石油輸出國組織」——壓力之下,當時極低廉的油價(其實就實際價格而言,自大戰以來甚至一路下降),於1973年間幾乎猛漲4倍,到了70年代末伊朗革命之後,又再度做三級跳。漲幅之大,實在超出想象:1970年時每桶油價為2.53美元,到80年代後期,每桶已經高達41美元左右。
但在另一方面,「特權階級」一詞(這個名詞在1980年以前幾乎默默無聞,只在蘇共行政體系的詞彙中出現而已),卻正好暗示了勃列日涅夫時期那自私自利官僚系統的弱點所在:也就是無能與腐敗的混合體。事實上情況也愈來愈明顯,蘇聯本身的經營,的確是在一個走後門、拉關係、照顧自己人等的充滿了營私舞弊的系統之中進行。
事實上到70年代,社會主義國家不但經濟落後,連一般性的社會指標,如死亡率https://read.99csw.com也停止縮減,對於社會主義的信心打擊之重,莫此為甚——因為根據社會主義的精神,它應無須過度倚重其創造財富的能力,即可經由社會正義,改進一般人民的生活質量。蘇聯、波蘭、匈牙利三國人民于出生時的平均預期壽命,在共產主義體系瓦解前的20年內幾乎毫無變化——事實上還時有下降之勢。這實在是一個值得嚴重深思的問題,因為同時間在其他多數國家裡面,平均預期壽命卻在延長(值得一提的是,甚至連古巴,以及一些可以獲得數據的亞洲共產黨國家,此時都在增長之中)。1969年時,奧地利、芬蘭、波蘭三國人民,平均可享同樣壽數(70.1歲);但是到了1989年,波蘭的預期壽命卻比奧芬兩國少了4年。也許這表示活著的人比較健康——如人口學家即如此認為——但是那也只是因為在資本主義國家中可以繼續救活的病人,換到社會主義國家就只有死路一條了(Riley 1991)。各地的改革人士,包括蘇聯在內,對此趨勢都不免憂心如焚(World Band Atlas,1990,pp.6-9 and World Tables,1991,passim)。
就在此時,另有一個有目共睹的現象,反映出蘇聯制度的日趨衰敗,即「特權階級」(nomenk latura)一詞的出現(此名似乎是通過持不同政見者的文字傳達西方)。直到那時為止,共產黨的幹部——即列寧國家的統治系統骨幹——在國外一向為人敬重,並享有幾分不情願的艷羡之情。雖然其手下敗九-九-藏-書將的本國反對派,如蘇聯的托洛茨基派,或南斯拉夫的德熱拉斯,曾指出這支隊伍也頗有官僚腐化的潛在危險。不過在50年代,甚至進入60年代,西方一般的看法——尤其是美國——卻認為共產主義向全球挺進的秘密法寶正在其中,在共產黨嚴密的組織系統,及它那完全不容派別歧見、無私無我的幹部隊伍,忠心耿耿地執行著黨的「路線」(Fainsod,1956;Brzezinski,1962; Duverger,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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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匈牙利,自從布拉格之春以後,歐洲的社會主義國家在氣餒之餘,事實上都放棄了認真改革的努力。至於偶有幾個企圖重拾中央計劃經濟舊路的例子,或以斯大林式(如齊奧塞斯庫治下的羅馬尼亞),或採用毛式以精神力量及道德熱情取代經濟理論(如卡斯特羅),有關它們的後果在此還是少提為妙。勃列日涅夫的年代,最後被改革人士冠上「停滯時期」的稱號,原因就在其政權根本放棄了任何認真的嘗試,以挽回這個顯然走下坡的經濟。在世界市場上購買小麥餵飽百姓,比在自家努力解決農業生產問題容易多了。靠無所不在的貪污賄賂,為這部生鏽的經濟引擎上油潤滑,也比大加清洗、重新校正——更別提把整部機器換掉——簡單多了。將來會怎麼樣,誰又知道呢?至少在眼前,能保持著讓消費者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最不濟,不要讓他們太不高興——顯然是比較重要的。因此在70年代的前半期里,蘇聯居民可能還覺得日子過得不錯,最起碼,比起他們記憶中的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