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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前衛已死——1950年後的藝術 2

第十七章 前衛已死——1950年後的藝術 2

21世紀的文化史家,對本世紀下半期高雅藝術的成就,將會有何種評斷?這個答案顯然很難猜測。不過,他們一定會注意到一個變化,那就是曾絢爛於19世紀並延續至20世紀上半期的「標準藝術類型」進入20世紀的下半期時,卻開始出現至少是地區性的凋零現象。雕塑,便是立即進入腦海的一個例子。不論別的,單看這門藝術最主要的形式,即公共性的紀念建築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幾乎等於完全死亡,即可見其一斑。只有在專政的國度里,還可見到新作品處處聳立——只是質和量之間,並不能劃上等號,這是世人都同意的觀點。至於繪畫,即使與兩戰之間的年代相比,也難免立刻產生今非昔比的印象。細數1950-1990年間的畫家,恐怕很難找出一位舉世公認的大師級人物(比方說,其作品值得本國以外博物館館藏的藝術家)。可是若拿出兩戰之間的名單,浮上心頭的馬上便有好幾位世界級大師,至少可以列出巴黎派的畢加索、馬蒂斯、蘇蒂恩(Soutine,1894-1943)、夏加爾(Chagall 1899-1985)、魯奧(Rouault,1871-1955),以及克利等兩三位俄羅斯和德國大家,再加上一兩位西班牙及墨西哥的畫家。像這樣一份重量級的名單,20世紀下半期如何與之相比?就算把紐約「抽象表現派」(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幾位代表人物,如培根(Francis Bacon),以及幾位德國人包括在內,恐怕也是小巫見大巫、不堪一比吧。
至於共產黨中國,間或偶有松禁時刻(如「百花齊放」),可是其目的卻在辨認下一場整肅鬥爭的犧牲對象。毛澤東的統治於1966-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時期達到巔峰,這項運動的根本目的,是在反文化、反教育、反理智,在20世紀史上可說無出其右。10年動亂,中國的中等和高等教育等於完全關門,西洋古典及各類音樂活動也全面停止(必要時甚至將樂器破壞殆盡)。全國的影劇劇目,也削減得只剩下半打政治意識正確的樣板戲,一再重複上演(由偉大舵手的妻子,曾是上海二流明星的江青親自挑選編排)。
「歐洲」不再是高雅藝術的大本營(對1947-1989年間的多數西方人而言,所謂歐洲即指「西歐」),已是眾所周知的共同認識。紐約,以它取代了巴黎藝術之都的地位而驕傲。這一轉變,表示如今紐約才是藝術市場的中心,換句話說,藝術家們在這裏成為高價商品。意義更為重大的變化,則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們——其政治意味,似乎比其文學鑒賞的品味更令人尋味——從60年代起,開始認真考慮非歐洲作家的作品。在此之前,這方面的作品幾乎完全被他們忽略——只有北美地區例外,自1930年辛克萊·劉易斯首次得到這項桂冠以來,便陸續有其他得主出現。到70年代,凡是嚴肅的小說讀者,都應該接觸過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而嚴肅的電影欣賞者,也一定都會對自50年代起由黑澤明(Akira Kurosawa,1910-)領銜,先後征服世界影壇的多位日本大導演,或印度孟加拉的導演薩耶吉雷(Satyadjit Ray,1921-1992)崇敬不已,至少也得在嘴巴上讚不絕口。1986年,第一位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士,奈及利亞的索因卡(Wole Soyinka,1934-)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更沒有人感到大驚小怪了。
然而,眼前還有兩項更重要的因素,也在破壞著古典藝術的高雅文化。其一,是大眾型的消費社會在世界各地大奏凱歌。自60年代開始,與西方世界的人們如影隨形的畫面——在第三世界都市地區也與日俱增——從生到死,全是廣告和表現消費文化、致力大眾商業娛樂的各色事物。商業性流行音樂的聲音,充斥于都市生活的空間,彌散在戶內戶外。與這種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滲透比較,所謂「高雅藝術」的衝擊,即使在那些「最有文化修養者」的身上,恐怕至多也只能間歇接觸、偶一為之吧。何況又有科技的進步,使得聲光畫面更上層樓,使得一向以來,作為高雅文化作者寫就的言情小說;專攻男性讀者的各類恐怖小說;或在這個一切解放的時代里,一些色情文學或黃色作品——還能在職業、教育或其他學習目的以外找到閱讀意義的認真讀者,在今天已成為少之又少的稀有動物。教育的革命,雖然在名目上大大擴增了受教育的人數,可是實際的閱讀能力,卻在許多理論上應該全民識字的國家裡日見低落。因為印刷文字,已經不再是一扇大門,可以讓人進入那超越口耳相傳階段以外的廣大世界。50年代以後,甚至連西方富有國家受過教育者的兒女,也不再像其父母一輩,那麼自然地親近書籍了。
藝術重心由歐洲遠移,在另一項絕對視覺藝術上,也就是建築,表現更為顯著。我們在前面已經看見,現代派建築藝術于兩次大戰之間甚少建樹;到二戰結束,「國際派」才聲名大噪,在美國達到巔峰,在這裏出現的作品最大又最多,而且還更上層樓,主要是通過美國於70年代在世界各地密如蛛網般的旅館連鎖店,向全球輸出它彷彿夢幻宮殿的奇特形式,為僕僕風塵的高級經理及絡繹於途的遊客提供服務。通常這種典型的美式設計,一眼即可認出,因為它入門處一定有一間大廳,或宛如一處大溫室的通道,裏面花木扶疏,流水潺潺,並有室內或室外型的透明電梯上下載客,只見隨處都是玻璃,滿眼都是劇院式的照明。這樣的設計,是為20世紀後期的資產階級所建;正如傳統的標準歌劇院建築,是為了19世紀的資產階級而造一般。可是現代派流風所及,不止美國一地,在別處也可見到其出名的建築:柯比思耶在印度建起了一整座都城——昌迪加爾(Chandigarh);巴西的尼邁耶爾(OscarNiemeyer,1907-)也有類似偉業——新首都巴西利亞(Brasilia)。至於現代派潮流最美麗的藝術品(也是由公家委託而非私人投資興建),大概首推墨西哥城內的國立人類學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nthropology 1964)。
但是在另外一面,創作力的光輝卻在共產黨政權下的東歐大放光彩,至少在強調正統的禁錮稍有放鬆之際便立即四射。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的電影界,在此之前,即使在本國也默默無聞,自50年代末期開始,卻出人意料突然開遍一地花朵,有段時期甚至成為奇片的重要來源之一。一個如電影這般依賴政府資金的藝術,竟然能在共產黨政權之下卓有藝術成就,實在比文學創作的表現更為讓人驚訝。因為文學作品,可以私下寫就「藏之櫃底」,或寫給圈中密友傳閱。事實上,多名共產黨國家的作家即在國際間享有殊榮——儘管當初他們執筆之初,設定的讀者群也許甚小——包括東德,以及60年代的匈牙利。東德產生的文學人才,遠比富庶的西德為多;匈牙利的作品直到1968年後,才通過國內外的移居流動而傳到西方。
但是除此之外,另有一個破壞高雅藝術更大的因素,即「現代主義」的死亡。自從19世紀晚期以還,不以實用為目的的美術創作,即在現代主義的提攜下得以扶正。而「現代主義」更為藝術家們提供了打破一切限制束縛的有力辯白。創新,是現代主義的真精神。借科技以為譬喻,所謂「現代」(modernity),即暗地假定藝術也是進步式的,因此今日新潮,一定勝於昨日舊風。於是循此定義,現代藝術是「前衛」者的藝術(「前衛」一詞,在19世紀80年代開始進入藝術批評語彙),也就是少數人的藝術。在理論上,有朝一日必將能奪得多數人藝術的地位;可是在實際上,卻由於尚未多數化而沾沾自喜。不論其特定的形式如何,基本上「現代主義」是對19世紀資產階級自由派趣味及舊習的反動,包括社會與藝術兩方面。同時也基於一種認識,認為有必要為科技上與社會上都已經發生驚天動地大革命的20世紀,創造一種比較合適的藝術形式。簡單地說,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德皇威廉,或美國威爾遜總統御下的舊日藝術,根本就不適合現代人的身份和趣味(參見《帝國的年代》第九章)。理想上,這兩項目標可以相輔相成,如立體派,即是對維多利亞畫派的駁斥,也是一種取代這種舊畫風的新途徑,同時更是一組由還其本我的「藝術家們」所創作的還其本我的「藝術作品」。但是在實際上,兩項目標卻不見得同時發生,正如很久以前,杜尚的便壺和達達藝術精心傳遞的藝術性虛無主義,即已證實此論的不實。這些東西,並不打算被視為任何藝術,事實上根本就反藝術。但是在理想上,「現代派藝術家」又以為他們在20世紀所尋找的社會價值,與將之訴諸文字、聲音、圖像的方式應當自然融合匯流;正如它們在現代九-九-藏-書派建築上斐然的成果一般。因為現代的建築,不正是一種以適合社會烏托邦理想的形式,將社會烏托邦體現出來的建築風格嗎?但是在這裏,形式與實質卻再度缺乏合理的邏輯聯繫。比方說,為什麼柯比思耶建造的「輝煌城」(cite radieuse)內的高樓,就一定得是平頂,而不是斜頂的呢?
如今支配著西方消費社會的文字,再不是神聖經書,更非凡人作品,卻是商品——或任何可以金錢購買之物——的品牌商標。它們印在T恤上,附在其他衣物之上,宛如神奇的護身符般,使穿者好像立登龍門,在精神上取得了這些名牌所象徵並應有的生活方式(通常屬於一種年輕有活力的青春形態)。而成為神祇偶像,受到大眾消費娛樂社會膜拜的,則是明星與罐頭。難怪在50年代,在消費民主社會的核心重地,一群執當時牛耳地位的畫家,會在這些偶像的製造者面前俯首稱臣。因為比起舊有的藝術形式,後者的威力實在非凡。於是「波普藝術」的畫家們——沃霍爾(Warhol)、利希騰斯坦(Lichtenstein)、勞申伯格(Rauschenberg)、奧爾登伯格(Oldenburg)——開始以無比的精確度,以及同樣無比的麻木,全力複製美國商業大海的視覺裝飾:湯水罐頭、旗幟、可口可樂瓶、瑪麗蓮·夢露。
19世紀另一項藝術類型——小說,顯然也有類似的全面退卻跡象。不錯,小說依然在大量地生產著,並且被人購買。但是,我們若要為本世紀下半期的文學界,仔細尋找其中的偉大小說及偉大小說家——那種以整個社會橫剖,或整個時代歷史縱深為主題的作品及作者——卻得向西方文化中心地區的外圍勘察——唯一的例外,恐怕又是俄國。隨著索爾仁尼琴早期作品的問世,小說再度浮上檯面,成為俄國作家整理其斯大林經驗的主要創作方式。俄國而外,小說的偉大傳統則在幾處西方文化的邊陲地帶出現,如西西里的蘭佩杜薩(Lampedusa),其作品《花豹》(The Leopard),南斯拉夫的安德里奇(Ivo Andric)、克爾萊札(Miroslav Krleza),以及土耳其等地的作家。至於拉丁美洲,當然更可以找到它的蹤跡。50年代以前,此地的小說除了在作者本國以外,在外界都默默無名。可是自此開始卻脫穎而出,蜚聲鵲起,從此緊緊地抓住了文壇的注意焦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A Hundred Yearsof Solitude)這部立即被全球公推為傳世傑作的偉大小說,就來自哥倫比亞,一個小到連發達國家受過教育的人,都很難在地圖上指認的國家——直到它與可卡因連為一體相互為伍為止;可是它卻為世人創造了一部偉大作品。而猶太裔小說的地位,在多國境內也值得注目——尤以美國和以色列為著——它的興起,或許反映出猶太民族在希特勒荼毒下遭受的創痛至深。這一份慘痛的創傷經驗,猶太作家感到自己必須直接或間接地面對和克服,才能有所交代吧。
然而,某些藝術在東歐開花吐蕊,其中意義,並不僅限於在政府的容忍下扮演反對角色。年輕的藝術家們,事實上是受到希望之火的激揚;他們希望,在戰爭的恐怖歲月終於過去之後,自己的國家總算能夠步入一個新紀元。他們當中某些人——雖然如今再不願提起——當初甚至真正感覺到青春之帆,正在理想國的清風下飽滿顫動,至少戰後初年如此。少數幾位,甚至一直受到所處時代的激勵,如第一位引起外面世界注意的阿爾巴尼亞作家卡達瑞(Ismail Kadare,1930-),與其說他是霍查(Enver Hoxha)治下強硬派政權的傳聲筒,不如說是這個小小山國的代言人,為它在世界上第一次贏得一席之地(卡達瑞後於1990年移居外國)。但是大多數人,卻很快走上程度不一的反對之路。不過反對儘管反對,在這個政治系統二元相對的世界,他們卻也常常拒絕了眼前唯一的另一條路——不論是穿過西德邊界出奔,或是通過「自由歐洲電台」(Radio Free Europe)的廣播,都非他們所願。即使在如波蘭之類的國家,縱使當前政權已經受到全面反對,但是除了年輕人外,一般人對本國自1945年來的一段歷史清楚之極,所以他們知道在宣傳家不是黑便是白的兩極對比中,還有那深淺濃淡不同的灰色地帶。這份對現實無奈的辨識能力,使得捷克導演瓦伊達(Andrzej Wajda,1926-)的影片添加了一分悲劇色彩。60年代30餘歲的捷克導演,以及東德作家沃爾夫(Christa Wolf,1929-)、穆勒(Heiner,Muller,1929-)等人的作品,那種曖昧難明的氣氛,便是因為他們的夢雖已碎,卻始終不能忘卻啊。
高雅藝術及古典文學的沒落,自然並非出於人才的凋零。就算我們對天才及奇人在人世間的分佈變化不甚瞭然,卻可以很有把握地假定,時至今日,促使這些人才顯示其天賦的原因,已經發生相當劇烈的變化。其表現的渠道、動機、形式,以及刺|激,也都產生巨大變化。古典的沒落,實在不是因人才供應的減少。我們沒有理由認為,今天的義大利托斯卡納人,才藝便沒有以前出色,我們甚至也不可以假定,他們的審美趣味,必不及佛羅倫薩文藝復興時期的中古世紀。歸根結底,今天的藝術人才,根本放棄了尋求表達的舊方式,因為新方式已誕生,其吸引力更甚,報酬更豐。正如年輕一代的「前衛」作曲家——即使早在兩戰之間的年代——如奧瑞克和布瑞頓,即可能受不住誘惑,改替電影配樂而不為弦樂四重奏作曲。而繪畫上的許多細節,如今已被照相機的勝利取代,以時裝的展示為例,便由照片完全代替,再無須勞動畫筆細描。至於連載小說,在兩戰之間即已瀕臨死亡,進入電視時代,更全面投降,將讓位予屏幕上的連續劇。而電影,更取代了小說和戲劇的雙重地位。因為在工廠式的好萊塢大製作制度淪落以後,新一代的電影不但容許個人才情更大發揮,而且有大量的電影觀眾,回歸於各自家中的電視機前,先是收看電影節目,接著觀賞錄像帶。在今天的文化社會中,若每有一位熱愛古典文化的人士,可以從不過五名依然在世的劇作家中,正確地說出兩部舞台劇的作者;相對地,就可以找出50名電影迷來,能夠如數家珍,背出一打甚至一打以上導演的重要作品。事實上這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也沒有的結果。唯一仍在挽救傳統藝術類型,使其不致進一步快速墜落的,只剩下舊式「高雅文化」所伴隨的社會地位了。
可是科學則不然,它角色清楚,任務分明。
而原有的藝術中心歐洲,顯然在戰火煎熬下露出疲態。只有義大利一地,在反法西斯自我解放的精神鼓舞下(多由共產黨領導),掀起一股文化上的復興,持續了10年左右,並通過義大利「新寫實」(neo-realism)電影,在國際上留下其衝擊的印痕。至於法國視覺藝術,此時已不復具有兩戰之間巴黎派的盛名,其實就連兩戰間的光採,也不過是1914年前霞光的餘暉罷了。法國小說家的名氣,也多建立在理性而非文采本身:不是徒弄技巧——如50年代和60年代的新小說(nouveau roman)——就是像薩特那種非小說性質的作者,以其豐富的創造性作品聞名。1945年之後法國從事純文學的「嚴肅」小說家們,一直到70年代,有哪一位在國際文壇上獲得聲名?大概一位也沒有吧。相形之下,英國的藝術界就活躍多了,其最大的成就可能要屬倫敦於1950年後轉型為世界樂壇及舞台的主要表演場地之一。此外,英國也出了幾名前衛建築家,他們憑著大胆創新的作品,在海外——巴黎、德國斯圖加特(Stuttgart)——闖出比在國內更大的名氣。然而,雖說戰後英國在西歐藝壇所佔的地位比戰前高几分,可是它向來最擅長的文學成就卻不甚突出。即以詩而論,小小的愛爾蘭在戰後的表現,就可勝過英國而有餘。至於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以其豐富的資源與其藝術成就相比,或者說,拿它輝煌的魏瑪時代,與今天的波恩相比,對比實可驚人。這種令人失望的表現,不能只用希特勒12年統治留下的創傷一味搪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戰後50年的歲月里,西德文壇上最活躍的幾名才子〔策蘭(Paul Celan)、格拉斯(Gunter Grass),以及由東德來的眾多新秀〕,都不是西德本地出生,卻來自更向東去的幾處地方。
如今回溯起來,前衛革命的大業,從一開始便註定了失敗的命運:一是由於其理性上的恣意專斷,另一則出於自由主義資產階級社會在製作模式上的藝術創作本質。在過去數百年裡,前衛藝術家所做的任何意圖性宣示,論其目的與手段,也即目標和方法,幾乎都https://read.99csw.com缺乏必然的一貫性。某種特定的創新形式,並不一定便是拒斥舊形式的必然結果。刻意迴避音調的音樂,不見得就是勛伯格的序列音樂(serial music)——勛伯格序列音樂,是建立於半音階上十二個音符排列而成——而且,這也不是序列音樂的唯一途徑;反過來說,序列音樂也不一定就是無調之樂。至於立體主義,不管它多麼富於吸引力,更毫無理論基礎可言。事實上,就連放棄傳統程序規則的決定本身,也與某種特殊新方法的選擇一般,純是一種極為武斷隨意的作為。「後現代」移植到棋術之上,所謂20年代時「超高現代」(hyper-modern)的棋論——這一類棋手包括雷蒂(Reti)、格朗菲德(Grunfeld)、尼姆佐維茨基(Nimzowitsch)等等——其實並沒有改變棋賽本身的規則。他們只不過充分利用證偽法,與傳統的棋路唱反調——即塔拉什(Tarrasch)的「古典」棋派——故意以不尋常的手法開棋,並注意觀察中央地帶,而不一舉佔領。多數作家,尤其詩人,採取的也是同樣做法。他們繼續接受傳統設定的程序,比方在合適之處,就遵守格律韻腳,卻在他處以其他方式,特意推陳出新。因此卡夫卡便不及喬伊斯「現代」,因為他的文字沒有後者大胆。更有甚者,現代派人士雖然自詡其風格有知識上的理性基礎,比方說表達機器時代(或其後的電腦時代)的時代精神,但是事實上兩者之間,卻僅限於暗喻關係。總而言之,一方是「在這個紀元里,具有『科技複製性』的『藝術所為』」(Benjamin,1967),另一方卻是只知道藝術家個人靈感為何物的舊有創作模式;兩者之間,若企圖產生任何同化,自然只有失敗一條路。創作,如今基本上已經變成合作而非個人,科技而非手工。50年代時,法國一批年輕的影評人曾發展出一套電影理論,認為電影是獨一創作者(auteur)的作品,即導演一人的成就(這個理論的基礎,來自他們對三四十年代好萊塢B級電影的熱愛)。可是此說根本不通;因為協調妥善的分工合作方式,不但在過去是、並且在現在也是影視業和報章雜誌業的不二法則。20世紀創作的典型模式,往往是應大眾市場而生的產品(或副產品)。進入這些行業的創作人才,絕不比古典19世紀資產階級模式的人才為差,可是卻再也沒有古典藝術家孤人獨行的那份奢侈。他們與古典前輩之間,唯一尚存的環節,只有透過古典「高雅藝術」的有限部門。而這個部門的運作,即使在過去,也一直在集體的方式下,通過舞台進行。如果黑澤明、維斯孔蒂(Lucchino Visconti,1906-1976)、愛森斯坦——試舉3名絕對可以名列本世紀最偉大藝術家的大師,3人都有劇院經驗——竟希望以福樓拜、庫爾貝(Courbet),甚至狄更斯等藝術家獨自營造的方式創造,恐怕沒有一位能取得什麼成就吧!
然而,如果這種判別仍有可能,是否便適用於今天的世界呢?這是一個對絕大多數都市居民來說,生活與藝術、內感與外情,甚至連工作與娛樂,兩者差異愈形模糊,彼此領域益發重疊的世界。或者說,在傳統藝術依然可以尋得棲身之地的學院小圈圈外,這些判定標準是否仍然有效?實在很難回答。因為這一類的問題,不論找答案或擬問題,都難免有以假定為論據的循環論證嫌疑。提筆寫一篇爵士樂史,或對爵士樂的成就進行討論,均可借用與古典音樂研究極其類似的角度,只需充分考慮兩者社會環境的不同,以及此種藝術形式特有的聽眾及經濟生態即可。然而同一種研究方式,是否也能適用於搖滾樂呢?答案卻很模糊。雖然不論爵士與搖滾,兩種音樂都源自美國的黑人音樂。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Armstrong)和帕克(Charlie Parker)的成就為何?兩人勝於同時代人的優點何在?答案已經有了,而且極為明確。可是反過來說,對一個這輩子從來沒有特別鍾情過哪一種樂風的人,要他或她在過去40年蹚游于搖滾江河的無數搖滾團體之中,硬挑出一支隊伍,豈不難上加難?霍利迪(Billie Holiday)的歌聲舞曲,即使在她逝世多年後才出生的聽眾,也能與之產生共鳴。反之,曾在60年代攪動無比激|情的滾石樂團(RollingStones)如今若非他們同代之人,又有誰會興起任何類似當年的那種熱情?同樣,反觀今日對某一種聲音、某一種圖像的狂熱激|情,到底有多少是基於認同的歸屬意義?也就是說,它們之受到喜愛,是因為本身的美妙可貴?抑或只因為這是一首「我們的歌」?我們實在不能回答。而在我們能夠答覆這個問題之前,21世紀當代藝術所將扮演的角色,甚至存亡,都將始終面目隱晦。
就另一方面而言,在嚴肅與胡鬧之間,在偉大與瑣細之間,在專業與業餘之間,在美好與拙劣之間,還是有可能也有必要進行藝術上的區分。更何況一群利之所在的人,竟口口聲聲,拒絕這種區別的存在。有些人大言不慚地宣稱,只有銷售金額,才是區分優劣的唯一準繩;有些人則自以為高人一等,是精英,是優異;還有些(如後現代派)竟主張根本不可能進行任何客觀判定。因此,辨認工作更加成為必要。事實上,只有有販賣意識的思想者,以及販賣商品的推銷員,才膽敢厚顏無恥地如此公開表示。但是在私下裡,連這些人當中也有多位知道如何鑒別「好」「歹」。1991年時,某位生產發達的英國大眾市場珠寶商,即曾掀起一場風波。原來他告訴滿會場的企業界人士,他的利潤,都來自賣爛貸給那些根本沒有品味使用好東西的傻瓜。這位老兄不像後現代主義的理論家,他知道價值的判定,仍然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乍看之下,最使人印象深刻的變化,恐怕要數以下兩項:一是大災難時期過後,世界高雅藝術的發展發生了地理上的變化,由精粹文化的傳統中心地帶(歐洲)向外移出;二是基於當時全球空前繁榮的景象,支持高雅藝術活動的財源也大為增加。但是若再仔細研究,卻可發現,其實情況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值得歡欣鼓舞。
然而,正如我們所見,「現代主義」曾在本世紀上半期發揮過極大作用。當時,其理論基礎的薄弱處還為人所忽略;其應用公式在發展上的局限性也尚未為人完全測試(如十二音階音樂、抽象藝術等);而其質地織造,也還不曾被內部的矛盾與潛在的罅溝所斷裂。已過的戰爭、現存的世界危機、未來可能爆發的世界革命,種種經驗,使得前衛派的創新,仍然與社會的希望緊緊熔鑄在一起。反法西斯的歲月,延後了反思的時刻。現代主義依然屬於前衛,依然列身對立面,只有工業設計界和廣告代理界將它納入主流。現代主義,尚未成為正統。
至於藝術市場,從50年代起,更發現將近半世紀之久的不景氣已經解套。藝術品的價格,尤其是法國印象派,後期印象派,以及近世最出名的早期巴黎現代畫派(modernism)的作品,開始暴漲直達天價。直到70年代時,國際藝術市場的重心,首次由倫敦轉至紐約。此時國際藝術市場的身價,已與《帝國的年代》時代的最高記錄相等。進入80年代瘋狂暴漲的市場,更破記錄一路狂升。印象派和後期印象派作品的價格,於1975-1989年15年之間,暴增了23倍(Sotheby,1992)。不過從此開始,藝術市場的面貌已經再不能與過去等同。不錯,有錢人依然繼續收藏——一般來說,世祿舊家的銀子,偏愛老一輩大師的珍品;而新出爐的富貴人,則追逐新奇的名作——不過時至今日,越來越多的人是為了投資而購買藝術,與過去競購金礦股份是同一動機。「英國鐵路養老基金」(British Rail Pensions Fund),就在藝術品上大賺幾筆(聽從了最佳的建議)。像這樣一個出購對象,當然不能視為藝術的愛好者。而最能凸顯80年代末期藝術交易特色的一宗買賣,則首推澳大利亞西部一名暴富的大亨,以3100萬英鎊的價錢,購得一張梵高(Van Gogh)作品。其中一大部分資金是由拍賣單位借貸,雙方自然都希望價錢可以繼續上漲,這樣,不但作為銀行貸款抵押品時的身價可以更高,經紀人也可從中獲得更豐厚的利潤。結果,兩方都大失所望:珀斯(Perth)的邦德先生(Bond)落得破產下場,投機風造成的藝術市場景氣,也於90年代初期全面破滅。
一個奇怪的現象卻是,在社會主義第二世界及第三世界的某些地區,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往往享有極大的尊榮,並比一般民眾擁有較好的生活條件及某些特殊權利。在社會主義的國家裡,他們甚至可能身列國中最富裕的一群,並享有出國的權利,有時甚至有機會接觸外國文學。在各個第九九藏書三世界國家裡,身為知識分子,甚或藝術家,卻是一項責為公共資產的身份。拉丁美洲首屈一指的優秀作家們,不論其政治立場如何,幾乎一律有外放出使的機會,尤以巴黎為最理想的地點,聯合國「教育科學文教組織」(UNESCO)的總部在此,但凡有意的國家,都可以派駐好幾名人員,來到這人文風流的「左岸」(Left Bank)咖啡座勝地。而大學教授,也有加入政府組閣的指望,其中又以經濟部門為首選。80年代藝術界人士紛紛藝而優則仕,搖身一變成為總統候選人,或真的登上總統寶座的現象似乎最近才有(如秘魯某位小說家即出馬競選;而共產黨下台後的捷克和立陶宛總統大位,則真的由文人出任),事實上早在幾代以前,在歐非兩洲某些新生國家即已有過先例。它們往往將尊位榮銜,授予本國少數幾位能在國外享有大名的傑出公民——多半是鋼琴演奏家,如1918年的波蘭;或法文詩人,如塞內加爾;或舞蹈家,如幾內亞。但是反過來,大多數發達西方國家的小說家、戲劇家、詩人、音樂家等藝術人士,則往往與政治龍門完全扯不上關係,甚至連他們當中具有理性傾向者亦然。唯一的例外,可能只有文化部門的職位——如法國、西班牙兩國文化部長一職,即由作家馬爾羅(AndreMalraux)和森普隆(Jorge Semprun)分別出任。
可是,藝術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金錢與藝術之間的關係,往往曖昧難明。20世紀後半期的重大藝術成就,是否有幾分歸於金錢推動,殊難料定。不過只有建築除外,在這個領域里,一般來說大就是美,至少也比較容易獲得入選旅遊手冊。但在另一方面,還有另一項經濟上的發展,對藝術顯然產生了莫大影響,即藝術融入學術生活,進入高等教育的學府——後者的快速擴充,前章已經有所討論(第十章)。這種現象,具有普遍及特定的兩種層面。總的來說,20世紀文化的決定性發展,首推以大眾為對象的通俗娛樂事業,其革命性的蓬勃增長,不但將傳統高雅藝術推往局限於精英階級的小圈子內;而且自本世紀中期開始,這個精英文化圈的成員也多屬有較高教育程度之人。戲劇歌劇的觀眾、本國文學經典及純文學詩作散文的讀者、博物館及藝術的參觀者,絕大多數,都是至少完成中等教育的人。只有社會主義世界例外,因為它始終不難以最大利潤為取向的娛樂事業越其雷池一步——不過一旦共產黨政權倒台,它卻再也不能拒其于門外了。任何一個20世紀末期的都市文化,都是以大眾娛樂業為基礎——電影、廣播、電視、流行音樂,不一而足——精英階級雖然也分享這一通俗文化(自然由於搖滾樂攻城掠地所致),但是作為知識分子,同時卻難免為它添加幾分學院派的氣昧,以便更合乎自己的高級品昧。除去這一點交流之外,這兩類觀聽群眾完全隔離。因為大眾市場工業爭取的大多數人,只能在極偶然的機會下一窺藝術門徑,親身接觸所謂「高雅文化族」誇口的藝術類型。如1990年的世界盃足球大賽,竟有帕瓦羅蒂(Pavarotti)演唱普契尼(Puccini)的詠嘆調開場;或亨德爾(Handel)、巴赫(Bach)的古典樂,成為電視廣告不知名的背景配樂。因此如果一個人不打算加入中產階級,就不必費事觀賞莎士比亞名劇。反之,若真有意躍身中產之列(最當然的途徑就是通過中等學校的規定考試),就無法避免跟莎翁筆下的主人翁照面了——因為它們都是學校考試的指定科目。最極端的情況,可以以階級分明的英國為例:那裡的報紙分為兩種,一種以受教育階級為對象,另一種以未受教育者為對象;視其內容,宛如兩個星球的產物。
因此「後現代主義」並不只限於藝術一門。不過,這個名詞之所以首先出於藝術,恐怕卻有幾個很好的理由。因為前衛藝術的核心本質,即在尋求嶄新的方式,用以表達那些不再能以過去舊辭令表達的事物,即20世紀的新現實。這個願望,是本世紀偉大夢想中的一個;而另外一個,即在為這個現實尋求出激烈的轉變。兩者在不同的字義上同具有革命意義,可是它們處理的對象卻又是同一世界。它們在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曾有某種程度的配合;其後在1914年至擊潰法西斯之間的歲月里,又再度相隨出現。因這兩個時代的創作人才,往往都在這兩方面帶有革命色彩,至少頗為激進——通常均屬左派,不過絕非人人如此。然而,兩股理想都遭夢斷。但是在事實上,它們對兩千年世界造成的改變如此深遠,以致兩個留下的痕迹自然也不可能輕易抹去。
以19世紀的定義而言,這種屬於「匠人工藝」(art)的新時尚自然難登大雅之堂。但是其中卻正證明大眾市場所以稱雄的基礎,不但建立於滿足消費者的物質需要,而且有相當一部分基於滿足消費者的精神需要。長久以來,廣告代理商就已經模糊地意識到這個事實,因此在他們發動的廣告宣傳中,推銷的並「不是牛排,而是烤牛排的滋滋香味」(not the steakbut the sizzle);不是香皂,而是美麗的倩影;不是一罐罐的罐頭湯水,而是一家人用餐的其樂融融。50年代越來越明顯的一種趨勢,即在這類廣告手法,具有一種可以稱之為美感經驗的層面,一種製作者必須全力以赴、競爭提供的普通群眾性創作活動(偶爾或帶有主動性的創造,多數時候則屬被動性)。50年代底特律的汽車設計,帶有太多的巴洛克裝飾線條,就正是基於這項觀點。60年代,有一批優秀的文評家,開始深入探討在此之前一直被貶斥為(商業藝術),或毫無美感層次的創作活動。換句話說,就是那些真正吸引街頭凡夫俗女的玩意(Banham,1971)。而老一派的知識分子,現在愈來愈被形容為「精英分子」,他們過去一向瞧不起平凡大眾,認為後者只能被動地接受大公司大企業要他們相信的東西(「精英」一詞,於60年代為新一派的激進主義熱情採納)。然而50年代的降臨,卻藉著「搖滾樂」的勝利凱歌,最戲劇化地證實了大眾自己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至少,可以認出自己喜歡的東西(「搖滾」之名,原是青少年語,來自北美黑人聚居文化圈內那些自成腔調的都市藍調)。靠搖滾樂大發其財的唱片工業,並不是搖滾流行的創造者,更從不曾策劃搖滾的誕生;它們只不過是從首先發現搖滾的業餘者及街角小店手中,把它接收下來罷了。在這個過程當中,搖滾樂自然受到一些腐蝕作用。「匠人工藝」(如果可以用這個字眼形容)的精髓,被視為來自泥土本身,而非泥土之中開出的奇花異果。更有甚者,隨著民粹意識同為市場和反精英激進主義共同擁抱,重要的已經不在如何分辨好壞,或區分繁簡,卻在看出哪一種藝術吸引的人比較多,哪一種吸引的比較少。在這種新思潮的衝擊之下,舊有的藝術觀念自然沒有多大空間可以容身了。
至於古典音樂,老風格的日走下坡,也被外表的欣欣向榮所蒙蔽;因為演出的人數及場次雖然大增,演出的劇目和曲目卻始終限於古典作品。1950年後創作的歌劇新劇目,有多少出在國際或本國的劇目中奠定地位?事實上世界各地的歌劇,一直在不停地循環重複演出老戲,它們的作者當中,最年輕的一位也出生於上一世紀的1860年。除了德英兩國而外——亨策(Henze)、布瑞頓,以及最多再加上其他兩三位——一般作曲家根本很少嘗試創作大型歌劇。而美國人,如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則偏愛風格比較不那麼正式的另一類型:音樂劇。此外,除了俄國人外,如今世上還有多少作曲家在譜寫曾在19世紀被稱作器樂演奏之王的交響樂?音樂天賦依舊很高、音樂人才仍然充沛的今天,這些人才卻紛紛放棄了傳統的表現途徑——雖然古典音樂,在「高雅藝術」市場上依然佔有支配的地位。
德國,當然啦,在1945-1990年間陷於分裂狀態。兩德之間的強烈對比,卻反映出高雅文化流向的奇特一面——一邊是積極實行民主自由、市場經濟、西方性格的西德;另一方則是教科書上的標準實例,典型的共產黨中央集權。但是在共產黨政權之下,它反而花葉繁茂(至少在某些時期如此)。不過這種現象,顯然並不能應用於所有藝術項目,當然也不會出現在某些國家。
它們還可以被稱之為藝術嗎?對有心人而言,永久性的偉大作品,依然可以辨認出來。雖然在發達國家中,由個人創作,並且只可歸於其個人的創作愈來愈少。即使連那些不以再制複製為目的,除此一家另無分號的單件工程或創造,也難再歸功於單獨一人——只有建築還算例外。資產階級文明盛世的審美規則,還可繼續判斷評定今天的藝術嗎?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年代的久遠與否,向來不適用於藝術。創作作品的https://read.99csw.com好壞,絕不因其古老就變得比較美好(如文藝復興時期的謬見);也不會由於年歲較淺,就忽然高人一等(如前衛派即持這種謬論)。而後面這項取捨標準,於20世紀後期與消費者工業的經濟利益結合中,變得極為可笑。因為大眾消費的最高利潤,即來自倏忽即逝的短暫流行,以及以高度集中卻為時甚短的使用為目的的迅速且大量的銷售。
因此,「後現代主義」攻擊的對象,便包括那自信自滿的一幫,也包括那江郎才盡的一門。換句話說,自信自滿者,即那勢必繼續進行的活動——不論風格如何變換——如建築、公共工程。而江郎才盡者,則屬於在本質上並非不可或缺之流,如匠人式的大批製造畫作,以便單張售賣。這兩項都遭到後現代的攻擊反對。因此,若誤以為後現代的風氣僅限於藝術界,如同較早的前衛派一樣,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我們知道,所謂「後現代」一詞已經廣布各界,其中有許多根本就與藝術毫無關係。到90年代,世上已經出現了「後現代」哲學家、「後現代」社會科學家、「後現代」人類學家、「後現代」史學家,以及在過去始終無意向前衛藝術術語借鑒——就算恰好與其有些瓜葛——的其他各行各業。文學批評對其熱烈採用,自是當然反應,不足為奇。事實上「後現代」這股時尚,在法語知識圈中曾以各式各樣名目打過先鋒——如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后結構主義(post-structuralism)等等——然後一路推銷到美國院校的文學科系,最終並打進其餘人文和社會科學。
除了社會主義政權之外,現代主義之風,隨著對希特勒的勝利也吹遍全球。現代派藝術與現代派建築風靡美國,於是大小畫廊,與素有名望大公司的辦公室里,便掛滿了這一類的作品。美國城市的上班區,充斥著所謂「國際風格」的象徵符號——細長的長方盒子條條豎立,直上雲霄,但是那扁平的樓頂,倒不像在「摩天」,反似削平了腦袋以「頂天」。有的姿態優雅,如密斯范德羅厄的西格拉姆(Seagram)大樓;有的徒有其高,如紐約的世界貿易中心(兩樓都在紐約市)。美國的這股新趨向,在舊大陸也受到幾許相隨,而現在眾人都傾向將「現代主義」與「西方價值」等同觀看。視覺藝術上的抽象主義——所謂「非造形藝術」(non-figurative art)——與建築上的現代主義,遂成為既有文化景觀的一部分,有時且成為其中的主調。甚至連在兩股風氣似乎已行停滯的英國,此時也有死灰復燃之勢。
正如本傑明的觀察所示,這個「科技複製性」的世紀,不僅改變了創作方式——因此電影,以及其他所有由電影而生的事物(電視、錄像帶),就成為本世紀的中心藝術——而且也改變了世人觀看現實並體驗創作物的方式。19世紀資產階級文明裡的典型表記,如博物館、畫廊、音樂廳、公共劇院,為世間文化的膜拜者提供了瞻仰祈禱的廟堂,可是卻不再是本世紀的途徑了。如今擠滿在這些古典「教堂」里的信眾,少有本地的人,多是被旅游業帶來的外國遊客。旅遊與教育,於是成為這種藝術消費形式的最後要塞。今天經歷過這種文化經驗的人數,自然遠比以往為多。可是就連這些在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館(Florence Uffizi)急急擠到前排,然後在一片靜默的敬畏中,瞻仰名畫《春》(Primavera)的觀眾,或是那些為準備考試,才不得不閱讀莎士比亞,結果卻深受感動的學子,他們日常的生活環境,卻是另一種於此完全迥異的大千世界。感官印象、甚至連概念思想,都由四面八方向他們同時襲來——頭條、畫面、內文、廣告,在報紙上並列紛呈;而眼睛一面測覽著報頁,耳機里同時又傳來陣陣聲音;於是圖像、人聲、印刷、聲音,五花八門、斑然雜陳——可是這一切信息的接收狀態,卻難有中心,雖然目不暇接、耳不暇聽,卻無一樣信息,可以擺得他們短暫的專註。長久以來,遊園、比賽和馬戲雜耍式娛樂的運作方式,已經是都市人的街頭經驗。這從浪漫時代以來,就為藝術家和批評家所熟悉。到了今日,其新奇之處則在科技使得藝術如水銀瀉地,浸入人們的生活。要想避開美感體驗,再也沒有比今天更難的了。但是「藝術所為」,卻反而在川流不息的文字、聲音和影像的洪流當中消失了,在這個一度被稱為藝術的廣大空間里失去了蹤影。
但是60年代末期起,對現代主義反動的現象開始愈為明顯;到80年代,在「後現代」(post-modernism)的標籤之下,這股風氣變得更加時髦起來。「後現代」其實說不上是一種「運動」,它的精神,在於拒絕現有的任何藝術評價標準;事實上,根本拒絕任何標準存在的可能。「後現代」,在建築上首先亮相,便是在摩天大樓頂層蓋上18世紀新古典奇彭代爾式(Chippendale)的山形牆尖頂。最令人感到刺|激的,乃是向現代派挑戰者不是別人,竟就是「國際風格」一語創始人之一的約翰遜(Philip Johnson,1906-)本人。眼前儘是隨意線條的曼哈頓(Manhattan)的天際輪廓,在批評家的眼裡,原是現代城市景觀的標準模型;如今他們卻發現原來那全無結構的洛杉磯市,才有其優點存在。放眼望去,只見有細節,卻沒有形狀;這真是「各行其是」者的天堂樂園——或許是地獄。而現代派建築外表上看來也許毫無理性可循,事實上卻始終遵循著美感道德的法則行事。但是反現代興起了;從此開始,什麼規矩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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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才有一項共同條件,是發達市場經濟的作家及電影人少有的,更是西方戲劇工作者夢寐以求的理想,即一種被公眾需要的感覺(美英兩國的戲劇工作者,從30年代開始,就染有政治激進主義的癖習)。事實上,在沒有真正的政治生活及自由的新聞事業下,也唯有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才能為老百姓——至少為其中受過教育者——表達心聲。這一類感受,並不限於共產黨國家的藝術家,同樣也出現於那些知識分子也與當前政治制度不和,雖然並非毫無限制、卻多少可以公開暢所欲言的國家裡面。以南非為例,便因種族隔離制度的刺|激,使得反對者當中產生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是這塊土地上前所未有的現象。50年代中,墨西哥以南拉丁美洲的多數知識分子,一生中恐怕也都曾經歷過某段政治難民的日子。他們對西半球內這一地區的文化貢獻,自是不容忽略;土耳其知識分子的情況亦然。
於是便從這些林林總總的過火「前衛」中,嗅出了現代派的死亡氣息。未來不再是他們的了,不過到底會是誰的,也沒有人知道答案。但是他們卻知道,自己的邊緣地位,比前更甚。而且,論概念的表達與理解,老與那些只以賺錢為目的者靠科技達到的驚人效果相比,現代派波希米亞畫室實驗的形式創新,根本就只是小孩子過家家。未來畫派(Futurism)在畫布上對速度所作的描摹,怎堪與真實速度相比?甚至只消在火車頭駕駛台上架起一台攝影機——而且此事誰都會做——也比企圖靠畫布捕捉的速度不知真實上千萬倍。現代派作曲家製作的電子音樂,他們的實驗音樂會,更是每一個樂團都深知的票房毒藥。他們的實驗結果,又怎能與將電子樂帶進百萬人音樂生活的搖滾音樂相比?如果將所有「高雅藝術」的人口分成小圈圈,難道前衛藝術家們看不出自己這一圈小到無以復加,而且還在不斷縮小著?只要隨便把勛伯格作品的銷售量與肖邦比一比,便一望可知。而隨著波普藝術的興起,甚至連現代派視覺藝術的最大重鎮,也失去了它的霸權地位。具象一門,再度成為嫡系正統。
更有甚者,藝術既然由公家贊助,可供藝術家選擇發揮的空間自然因而縮小。空曠的廣場,矗立著一排又一排「新維多利亞式」的建物——一提及此,莫斯科的斯摩棱斯克廣場(Smolensk Square)便馬上映入我們腦海中——這種50年代的標準風格,有一天也許會有人欣賞,可是對建築這門藝術究竟有何貢獻,恐怕只有留待將來評定吧。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得承認,在某些國家裡,當地共產黨政府對文化活動的補助極多,出手甚為大方,顯然對藝術恩惠良多。80年代西方的前衛歌劇導演,便是自東柏林羅致的人才,這應該不是沒有緣故吧。
所有的「後現代主義」都有一個共同特色,就是對客觀性現實的存在存疑;或可說,對以理性方法達成共識的可能性,極表懷疑。它們都傾向於一種激進的「相對觀點」(relativism),因此,它們也都對一個建立在相反假定之上的世界的本質,提出挑戰——換句話說,它們質疑的對象,就是這個被以此為出發點的科技所轉型的世界,以及反映其本質的所謂進步式意識形態。在下一章里,我們將進一步討論這奇特,但並非完全不能逆料的矛盾現象。https://read•99csw.com至於範圍比較限定的高雅藝術界,其中矛盾就沒有這麼嚴重,因為正如我們所知(參見《帝國的年代》第九章),現代派的前衛藝術家們,已經將所謂「藝術」的局限發揮到了極至(至少,凡是可以做出成品,並或售或賃,或以任何方式,以「藝術」之名,離開創作人之手的獲利活動,都可以包括在內)。可是「後現代主義」造成的效應,卻是一道鴻溝(主要是屬代溝)。深隔在兩岸的人,一邊對眼中所見的新風格的虛無無聊,感到噁心之至;一邊卻認為把世界看得太過「嚴肅認真」,正是已成荒廢之過去遺留下的又一陳俗。「文明的垃圾堆積場上……蓋著塑膠偽飾」,曾如此激怒了著名法蘭克福學派(Frankkfurt School)最後的中流砥柱——社會學哲學家哈伯馬斯(Jurgen Habermas)。可是後現代主義者卻認為,這又有什麼大不了(Hughes,1988,p.146)?
而蘇聯呢,則一直保持著化外之地的狀態,同1917年以前的那段輝煌歲月,實在今非昔比,甚至連1920年前後的動亂時代也不如。只有詩壇例外,因為唯有詩,是最可以在私下進行的一項藝術;而且也唯有靠詩,偉大的20世紀俄羅斯傳統,才能在1917年後繼續保持——阿赫馬托娃(Akhmatova,1899-1966)、淡維塔耶娃(Tsvetayeva,1892-1960)、帕斯捷爾納克(Pasternak,1890-1960)、勃洛克(Blok,1890-1921)、馬雅可夫斯基(Mayakovsky,1893-1930)、布羅斯基(Brodsky,1940-)、沃茲涅先斯基(Voznesensky,1933-)。阿赫馬杜林娜(Akhmadulina,1937-)。而蘇聯的視覺藝術,卻因受意識形態、美學、制度等多方面的嚴格限制,再加上長期與外隔絕,受到極大傷害。狂熱的文化民族主義之風,于勃列日涅夫時期在蘇聯部分地區開始興起,如索爾仁尼琴所表現的正統及崇尚斯拉夫風格,以及帕拉加諾夫(SergeiParadjanov,1924-)電影中所傳達的亞美尼亞中古神秘主義氣息等。其中原因,即在藝術家無路可走,他們既然反對政府及黨標榜的一切事物(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便只有向本士的保守風格吸取傳統。更有甚者,蘇聯的知識階層,不但完全隔離於政府體系之外,與蘇聯一般平民大眾也格格不入。後者接受了共產黨統治的合法地位,並調整自己,默默配合這個他們唯一所知的生活方式;而事實上在60年代和70年代,他們的生活可以說有著長足進步。知識分子憎恨統治者,鄙視被統治者,即使在他們謳歌農民、將理想化的俄羅斯精神,寄寓在俄羅斯農民形象上時也不例外(如那些「新尚斯拉夫派」)。其實,他們理想中的農民化身早就不存在了。對於富有創意的藝術工作者而言,這實在不是理想的創作氛圍;矛盾的是,一旦加諸知識活動的高壓禁錮消蝕崩散,卻反使種種創作才情轉趨煽動。極可能以20世紀偉大文學家盛名傳世的索爾仁尼琴,卻還得寫小說來諄諄誨道——《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A Day,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癌病房》(The Cancer Ward)等等——正因為他還不能自由說教、任意批判歷史啊。
在這個空前繁榮富裕的時代,公私資金投注于藝術的雄厚自然遠勝以往。甚至過去從來不甚積極照顧藝術的英國政府,80年代後期也以極大手筆,在藝術項目上足足花去10億多英鎊,相形之下,它在1939年卻只有90萬英鎊的藝術類支出(Britain:An Official Handbook 1961,p.22;1990p.426)。至於私人贊助的比重則較低,只有美國例外。在財務優惠的鼓勵下,美國的億萬富豪熱心捐助教育、學術、文化,出手比世上任何一處都為大方。一方面是出於對生活中更高層次事物的真心喜愛——尤其是那些白手起家,第一代的企業大亨——另一方面,也因為美國社會缺乏正式的社會等級,能夠有一點文化世家貴族的地位,總是聊勝於無,算是將就了。於是這些大手筆的藝術豪客們,不但紛紛將自己的收藏品捐獻給國家或市立藝術館(這是過去的老做法);更競相成立以自己命名的展覽場地,至少也在已有的博物館內,擁有一處自己的畫廊。而其中的藝術品,則根據擁有者或捐獻者規定的形式展出。
回首現代派運動在建築上的成就,實屬有目共睹。自從1945年以來,在它名下的建築,包括將世界連成一家的飛機場,還有工廠、辦公大樓,以及許許多多依然待建的公共建築物——第三世界國家的首都,以及第一世界里的博物館、大學和戲院。當60年代,全球大興土木,紛紛重建它們的都市時,也是由現代主義發號施令。此外,由於現代派建築在材料工藝上的創新,可以于短時間內興建起大批平價住宅,進度既快,成本又低,於是連社會主義國度的地平線上也出現了它的芳蹤。現代主義無疑造就了相當數目的美麗建築,有的甚至可列入不朽傑作。醜陋者也不在少數,最多的卻是毫無特色缺乏人性的螞蟻窩。而戰後現代派在繪畫雕塑上的成就,相形之下,就遜色很多,而且其表現也往往比兩戰之間的前輩差勁。試將50年代巴黎畫派的作品,與20年代同派的畫作並列,兩者孰優孰劣一望可知。戰後的現代派藝術,是一系列用愈來愈窮急的伎倆,以求在瞬間建立個人特有風格的商標;是一連串沮喪與放棄的顯示(在「非藝術」洪流的襲擊之下,舊派別紛紛滅頂——如波普藝術、迪比費(Dubuffet)的澀藝術(artbrut)之類);是胡塗亂抹,以及與其他種種殘餘剩屑的拼湊組合。或者說,是將那種純為投資目的而製作的「藝術」以及此類藝術的收藏者,一併降至可笑境地的荒謬手法。比方說,在一棵磚或一堆土上,加上一個人名即成——是之謂「最小主義藝術」(minimal art);或為避免藝術成為一項商品,故意掐短它的壽命,以去除其永久性——「行動藝術」是也(performanceart)。
而就特定一面而言,高等教育的驚人發展,提供了就業機會,為原本不具商業價值的男女學人,也帶來了市場天地。這種情況,尤其在文學上最為突出。詩人在大學開課,至少也成為駐校詩人。在某些國家裡面,小說家與教授的職業甚至重疊到極大的程度,一種全新的文學類型隨之於60年代活躍起來。因為在可能的讀者群中,大多數都對培養出這種類型的氛圍極其熟悉,即學院文學。它不以一般小說的主題,即男女的情愛為素材;卻轉而處理其他更為奧秘難解的題目,進行學術的交流、國際的對話,表達校園的絮語、學子的癖性。更危險的是,學術的需要,反過來也刺|激了合乎這一類解剖式研討分析的創作的出現,並學大文豪喬伊斯,靠作品中的複雜性——如果不是由於其費解度——而身價十倍。喬伊斯日後作品擁有的評論人數,恐怕不下於真正的讀者數。於是詩人的詩,是為其他詩人而作,或者說,是為了可能研討其作品的學人而作。於是在學校薪水、研究補助金,以及修課必讀書單的保障之下,這一群非商業的藝術創造驕子,雖然不見得有富貴榮華的指望,至少也可以過一份舒適的生活。學院吹起的這股新風,卻又造成另一種附帶效應,破壞了已取得的地位。因為這些皓首窮經、追究每一個字義、不放過每一個意象的現代訓詁學者,竟然主張文字獨立於作者之外,只有讀者的領會,才是決定作品內容的真正尺碼。他們認為,闡釋福樓拜(Flaubert)作品的評論者,其對《包法利夫人》(MadameBovary)擁有的創作者地位,不下於福樓拜這位作者本人——恐怕更勝作者本人。而且,因為一部作品的流傳,只能經由他人的閱讀,尤其是出於學術目的的研讀,才得以存世。其實長久以來,這項理論即為前衛派戲劇工作者所擁戴,對他們來說(也是老一派的演員經紀人及電影大亨的意料之中的事),不論莎士比亞或威爾地(Verdi),只不過提供了原始素材,至於真正的闡釋,則有賴他們大胆發揮——具有刺|激的挑動性發揮更佳。然而這一類做法有時固然極為成功,卻同時更加深了高雅藝術難領會的奧秘。因為如今它們成了評論的評論,闡釋的闡釋,對前人的批評的批評,為他人的意見做意見;除了同行之外,很難解其中之妙。這一風氣,甚至影響到民粹派類型的電影新導演,因此在同一部影片里,一方面向高級品味的精英推介自己涵厚精深的電影修養——因為只有後者,才能了解影片中所要傳達的暗喻——另一方面卻只要拿外表的拳頭枕頭、那些血腥色情滿足通俗大眾(當然最好連票房在內)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