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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 《紅樓》文化(4)

第一層 《紅樓》文化(4)

既然如此,就還要講解「情」這個核心要害。
從文學史看,似乎漢士尊德,不敢言「情」;漢之後一到六朝,「情」就不再「羞怯」而正式露面了。如陶淵明敢作《閑情》之賦了,還遭後世譏為「白璧微瑕」呢!梁昭明太子的《文選》才公然不客氣地在賦分類中列出了「情」之一目,這是件大事,莫要忘記「情」賦中選的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曹子建的《洛神賦》
以上說的是,中華文化之中心是「情」,如果能以真善美的情來感化普天下萬民,那就是「文化」的本義了。
從我們的漢字的「文字學」來說,凡以「青」構成的字都表示精華之義。我曾說過一段話:米之核曰精,日之朗曰晴,水之澄曰清,目之寶曰睛,草之英曰菁,女之美者曰靚,男之俊者曰倩,故一切人、物的最寶貴的質素都借米之精而喻稱為「精」,而單指人的精神方面之「read.99csw.com精」即是「情」。
《紅樓夢》為何單單是「大旨談情」?到此已可曉悟。
儒門似乎有點兒怕「情」,因為它容易放縱、流蕩,過分而不能控制,遂成病患。但內心的活動又是「文」的基本,不能說「滅情」(如佛家)或「忘情」(道家,即超越感情),所以用變換方法改用「感」字「思」字,偏於「理智」了。如「詩言志」,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最是好例。
其實,孔、孟講仁、義、忠、孝等等倫常社會之德行,總歸內核卻都在「情」上分出來。比如說,一個孝子,孝順父母,有兩種可能:一是從觀念上生出的「孝道」,一是從感情上生出來的「孝心」。
然後就是唐、宋以及以下各朝代的「情」之形勢狀況,可是也無法細講。宋人尊儒,講「理學」「道學」,不講「情」學,沒有這名目——我們今九_九_藏_書日所講,倒不妨起個新名稱就叫做「情學」吧。
「情」這個字怎麼講?
這又需要懂得:一個來自《離騷》《楚辭》的文學傳統是以「美人香草」來喻指對「君之忠、對賢之愛」的藝術特點。既詠「美人」,難免就涉及「情愛」而引發後世之影響了。
如此看來,「情」之於人,是何等重要而寶貴了。
有了「文」,這才談得到一個「化」字。
大約到了明朝,小說家輩出,「情學」大盛,例如馮夢龍一大家,就輯撰了一部《情史》,此書給了曹雪芹以極大的影響。馮氏將古今關於「情」的故事,廣搜而精析,按內容分成了24類。就是說,照馮氏之見,「情」是包含了這麼多的不同內容的,這是一大貢獻。此人識見可稱沿到清初,就出現了一大代表,把「情」提升到一切的頂峰,這就是洪的《長生殿》劇作。
這一點,知道就行了,此際無暇九_九_藏_書細說它。
既然「情」是人的靈性之寶,那麼為何孔、孟專講仁義道德,卻不大強調「情」之作用呢?
若問為何「青」如此可貴?這大約是以物為喻:「青」字篆文下半是個「丹」字(不是「月」),丹、青皆是自然界礦物顏色最美也最珍貴的寶物,連我們的繪畫也是「丹青」二字代稱,道理在此。畫山水的,以用硃砂、石青、石綠為上品顏色,正緣此義。「人」若加「青」,則是「倩」字了,男之美者也。而「靚」則形容女性,今人尚知。
洪先生第一次放言無忌地大聲呼喚:「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
孔子說過,講古代文化,「杞、夏不足征也」,因為沒有文獻是主要不足;及至周興而克商,這才「鬱郁乎文哉」!所以他的結論是「吾從周」。
這一現象,好像一方面重「情」了,同時又將「情」的本來內涵九_九_藏_書之廣闊皆變得狹隘化,限在男女之「情」——即今之所謂「愛情」了。
什麼叫「化」?——不就是「變化」嗎?
這就連上了《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的大題目。
好了,如果你要我用最簡捷的方式給「文化」下個定義解說,我就是這麼回答你了。
——但是,不要忘記:這是我們中華對「文化」的認識,這觀念與西方不同。西方對「文化」culture的定義是人類先進力量之發展,裏面雖亦含有「進化」之義,但絕不見其重「文」與講「化」——而「文」與「化」方是中華所謂「文化」的最大特色。
石能通靈,化玉,化人,這是物質進化的象徵,物質進化到了高級階段,就產生了「心」、「靈」,即「通了靈性」,有了感情。我說這是我們中國的「達爾文進化論」。
上文說過,人之所以不同於別物,只在他是萬物之靈,天地之心。這句可悟《紅樓夢》以小說的外相來read.99csw.com講這個「情」的來源,說是媧皇當日補天,同時也造人——古書神話記載是她以黃土和水做泥而造成人的,所以曹雪芹才能說出「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這種聽起來離奇荒唐的話。然後才又講明,一塊石頭要想幻化為「人」而下凡歷世,就得先有了「心」「靈」,而這就是石經女媧煉后也通了靈性,命之曰「通靈」,方才具有人的心靈情感——人的第一條件。
不錯。但「變」不即是「化」。
變是快速而可顯見的改變;化則是非一朝一夕,並且是不易立即察覺的改易。比如「變故」乃突如其來之事也;而「潛移默化」是時日、功夫的事情,是「教化」「感化」的陶鑄造就的「務虛」之功業。(因此,今日所謂「全球化」「現代化」等語詞,實際也絕不指一下子突變,仍然是個有待于「化」的問題。)
即此可知:中華文化的「文」,實以周代文化為之真正的肇興、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