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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層 《紅樓》靈秀(1)

第四層 《紅樓》靈秀(1)

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
《紅樓夢》有多方面的意義和內涵,但它的文採風流的這一文化特徵,識者道者極少。講中華民族的文化,而不能認識這一重要特徵及其脈絡源流,便不免令人慾興寶山空入——至少也是買櫝還珠之嘆了。
三國之中,東吳、西蜀,人才濟濟,各有千秋,但一色是帝王將相之資,卻少見詩人情種之質。惟獨地處河南的魏,卻產生了那種與帝王將相全不相同的人物——即我所說的「詩人情種」型的人物。魏武曹瞞,雄才大略,且置另論,出名的三曹父子中,以曹植子建特為佼佼。以我管窺蠡測之人觀史,竊以為自從有了曹子建,我們的文化史,實實打開了嶄新的一章,論人論文,皆與以前不侔。這真是里程之碑,紀元之表。大書特書,猶恐不足以表出他的身份地位,價值意義,作用影響!
我們文化史上,論文論人論事,都講才、學、識、德,兼者為難,而纔則居首。才之與材,有同有異,有合有分,所以不能完全代用(舉一個有趣的例:「詩才」與read.99csw•com「詩材」,絕不容混)。對於《紅樓夢》來說,雪芹明白地記下了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有德」(注意:坊本妄改「有德」為「是德」),這意思極為明顯,就是那時候人,正統觀念,是把「才」與「德」看作「對立物」的!才,本來是極可寶貴的質素,可是一有了才,便容易受大人先生的「另眼看待」,加之白眼,予以貶詞。雪芹一生遭此冤毒——其實,子建又何嘗不是如此!千古才人,多被誣衊為「有文無行」者,才之「過」也!
研究者、評論家常常以曹雪芹與英國的「劇聖」莎士比亞(Shakespeare)相比並舉。如此,則雪芹可稱為「稗聖」(稗指說的別名「稗官」「稗史」)。但莎翁一生寫出了三十七八個劇本,他的眾多角色人物是分散在將近40處的;而我們的偉大作家曹雪芹的幾百口男女老少、尊卑貴賤等,卻是集中在一部書里,而且是有機地「集中」「聚會」,而非互不相干。這是古今中外所有文學史上惟一創九_九_藏_書例,無與倫比!這麼多大小人物,生活在一處,生死休戚,息息相關,是一個大整體,而不是依次上場,戲完了沒他的事,退入幕後,又換一個「登場者」的那種零碎湊綴的章法。此為一大奇迹,一大絕作。
哪四個字?——哪四個字?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公元1764年2月1日),雪芹病逝,好友敦誠,作詩痛挽,其句雲:
你且打開《紅樓夢》,翻到第十八回,看眾姊妹奉元妃之命題詠新園時,那李紈題的匾額是什麼?她道是:
著書全為女兒心,亦有高年嫗可欽。
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這還不算,她的詩又說:
要說的難以盡表。真是「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此種悵憾之懷,大凡執筆為文者,定都會有同感罷。
那麼,對這一嶄新類型的風流人物,是否又有嶄新的詞語來表白他呢?完全有的。有四個字,在《紅樓夢》里雪芹也曾用過的,最為恰切,最為高明……
風流人物在英才
他時瘦馬西州路,衰草寒read.99csw.com煙對落曛。
東坡這首詞的頭一句是什麼?他道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可知東坡心中意中關切追慕的,不是其它,乃是華夏從古以來為人傳頌的風流人物。誰當得起這樣四個字的一種稱號呢?東坡寫得清楚,那便是三國周郎,凡我中華之人,誰個不曉,公瑾英年將略,顧曲名家,真可謂風流絕代,才藝超群。這樣的人才,這種的風流人物,似乎以前未聞(至少未顯),比如先秦諸子,兩漢名流,大智鴻儒,高風亮節,全是另一種風範。到得三國之時,這才由周郎樹立起了頭一個儀型。東坡乃許以「風流」二字。但是,仍有一樁遺憾,就是周郎不曾留下翰藻文詞,人家都知道他是位高級的將才和藝術家,卻不能承認他是文學作家。真是風流未足。且再看同時代又出現了何等人物?
我說,凡屬學人,要識得,這「風流文采」四字,方是曹子建這種類型的文曲巨星人物的題品和寫照,方是中華文化史上的一條最為璀璨奪目的脈絡與光輝。
敦誠挽吊雪芹,用了「鄴下才人https://read.99csw•com」一詞,他雖然是以同姓同宗相為比擬之旨,但無意中卻道著了我們文化史上的這一條脈絡:若論文採風流這個類型的天才文學人物,正以子建為先驅,而以雪芹為集大成,為立頂峰,為標結穴!
然而,在《紅樓夢》中,李紈是自幼奉守「女子無才便有德」的青年孀婦,但是題出「文採風流」的,卻正是她。這件事,雪芹或許是寓有深意的吧。
我們中華文化史,論人論文,特別講究這個「才」字,這是文化學術界要注意探討的一個巨大的課題,如今只說「才」的代表人物,端推曹子建。這一點,是自古同然,從無爭議的。因為從南朝的大天才詩人起,便許他獨佔了「八斗才」之美譽。我們第一流驚才絕艷的詩人李義山說「宓妃留枕魏王才」,這也是獨以「才」字評于子建。以後,「潘安般貌,子建般才」成了小說戲本里的「標準語言」。這隻要不拿「陳言套語」的眼光去看待,就會深體其間的重要涵義了。曹子建在鄴都(今河北臨漳地),于西園與諸詩人聚會,其時有應瑒、徐幹、劉楨、阮瑀、王read.99csw.com粲等,號稱鄴中七子——即是敦誠所說「鄴下才人」之義。這實際上乃是後世吟盟詩社的先河。子建作《洛神賦》,應瑒作《正情賦》,他們把漢代的「類書」式鋪敘性的大賦變為抒情詩性的短賦,連同五言詩,為文學史開闢了一條重要無比的發展道路。中華的詩史,雖說要以《詩經》《楚辭》為始,但那實在都與風流文采一路有別。可以說,曹子建等「西園才子」,才是中華詩史的源頭、正脈。這條脈,縱貫了數千年之久,不曾中斷,關係之鉅,略可見矣!
一提起《紅樓夢》與中華文化這個大題目,便有如剝春蠶千頭萬緒須繅,如寄音書千言萬語難盡之感。在此文中,我只想就其一端,粗明鄙意,我要從東坡名作《念奴嬌》說起。
文採風流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
詩曰:
那第五句「鄴下才人」是指誰而言呢?正是以曹子建來比擬雪芹。
涉及這些,便絕不是文學史的小範圍所能解說的,所以要講清《紅樓夢》,非從文化史與國民性的大角度大層次去深入檢討不可。
濁物也須一言及,無違大旨義堪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