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兄祜昌，在（上世紀）60年代向我說過，楊藏本是個很早的本子，字句多存本真，十分可貴。

記得有人說過，丟進字紙簍的文稿，未必都是不好的，不可取的（大意）。我意話不一定非這麼說；事實證明：一個寫作的人，初稿儘管不「完善」，卻代表「原汁原味」；因自己想要「精益求精」，好心費上一番力氣精神，結果有些改「好」了，同時卻也有的反而弄得不如當初了，甚至「點金成鐵」。

世上若干狂妄者，勸他仰止愛玲風。

家兄年紀已大，其稟賦之性九*九*藏*書情不是很敏銳很精密，沒法與張愛玲相比，而早已感受此本文字之早，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了。

智者千慮，亦有一失。如是如是。

張愛玲之奇才，心極細而記（記憶力）極強，萬難企及。她舉出的大量實例，楊藏本（所謂「全抄」）作何文，后本如庚辰本等又修飾為何文，數量之多，差異之大，令人吃驚——我自慚枉作了「紅學家」！可是，她就是給你「開賬篇」，不給你多說一句別的話。

可是，張女士既采此稱，就顯示出她的自相矛盾的概念欠清九九藏書的毛病了。因為，她是一力分辨原著與偽續——用了「狗尾續貂」的典故（見自序），怎麼竟又把一百二十回叫做「全」了呢？！

她像個「科學家」，不像是作家和文藝鑒賞者。

詩曰：

從這篇起，她的文章顯出不凡來了，真知灼見，絡繹繽紛，引人入勝。

張愛玲此書的第三篇，方開始講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幾個古抄本。但她是從楊繼振藏本講起的，此本尚無「脂硯」痕迹。她不採別人已用的「夢稿本」一稱，而名之曰「全抄本」。此稱只因古抄之rｅａd•９9ｃsｗ•ｃoｍ中只有此本是一百二十回，異於其它皆為八十回者。

在她以前，研者對此本的評價和推定年代，意見不一；她第一個指明：此本（八十回前部分）年代早於甲戌、庚辰諸本。

英雄所見幾般同，一字為師也樂從。

我與家兄都傾向重早而慎晚。我們的這種「傾向」要得嗎？會不會讓她失笑？可惜已無法請教於這位奇女了。

我只向他提示一點：此本把「都」寫作「多」，分明是南方人口音。今知張女士也注意到了此點，而她還舉出吳語、南京語的例子，並說，十二釵九_九_藏_書中如釵、黛、湘等，應皆蘇州人（應指出生、長大之地）。

但她為何如此專註于這些「細節」？當然包含了探索雪芹文心的、創作經驗的「奧秘」。

但一講到此一問題上，就又牽涉到又一問題：在匯校取捨上，是依早期之文本好，還是取後期改本為勝？

我在《紅樓夢新證》中早已指出，從第五回判詞、曲文的韻腳字和其他諧音字來看，雪芹口中還帶著江南的土音，不是地道的北京官話「標準」音。

那麼，此本中的「多」，是雪芹手稿之跡？還是抄手之痕？不易斷言。

她在此本中九*九*藏*書發現「老二」（稱寶玉。老三是稱賈環），說這是南京話，不知確否？因為天津人就都這麼說，京中人也有此語。

她結語認為，此本也是拼配本。在十九回之後卻都是原著早期的文本。

這就有了意義。

當時因各本都在祜昌手邊，作大匯校工程，我根本無暇及此，所以聽了他說，印在心上，只是無從驗證。

文心是一回事，細針密線，呼應緊巧。文筆是另一回事，剛健利落，神完氣足。兩者是會「衝突」的。「細」是細了，疏漏齟齬是匡救了，可是那文字卻塌了，蔫了……。這樣例子並不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