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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車路歷程

第五章 車路歷程

普羅旺斯在夏天是人們度假的勝地,許多當地企業在平時苦心經營,勤奮開拓,就是為了在旅遊旺季可以來這裏享受一番。在這裏,你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很多有意思的東西:食物、飲料、明信片、陶器、橄欖木製成的紀念品和防晒油。但如果你還想要些更特別的東西,要一些來自遙遠北方那廢棄的辦公室和工廠里的東西,你就會被告誡,你還要耐心等很長一段時間。
這種建築帶有典型的鐵路資產階級風格。建築分上下兩層,結構堅固,小小的圓形窗,滿帶著那個時代的志得意滿、不可一世的特色。
「不能?」
當然,這裏大量的房屋是為旅遊者建的。這裏還有太多的節日,太多的小賓館,太多的酒店,太多的對於新技術的崇拜和追求。例如在葡萄園,某個拖拉機手將手機貼在積滿塵垢的耳朵上大喊大叫,這決不算什麼新鮮事了。
我們絕望地發現,光有一張有效的行車執照和一份空白支票,是遠遠不夠的。買車者還必須提供一份官方證明,證明確實有你這麼個人。但你千萬不要以為拿著這張「簽證」在那些大爺的鼻子底下晃晃就萬事大吉了。你還必須提供一份文件(一般在這種情況下,你需要進行往返,不會一次將事情辦成),以證明你的駕駛執照的確不是假的,你的支票簿和「簽證」更不是經過了偽裝的贗品。出於某種原因,那可能是對偽造者的警醒,電話賬單和電子賬單不能算數,因為這些與一沓寫著你名字的舊信封組合,可能製造出一個巧妙的騙局。最終你會發現,買輛新車是個漫長的、痛苦不堪的、令人身心疲憊的旅程,需要你付出足夠的耐心和精力。如果現在你已經走完了全部的程序,那麼起步的時候肯定已是在七八年以前了。
在離開阿普特之前,我們有必要注意到另一個古怪的地方——鎮火車站。
前不久,我們的一位客人一不留神做了個很奢侈的動作——閑談中身子忽地向前一傾,把一杯紅葡萄酒潑在了褲子上。第二天,他拿著這條褲子去乾洗店。店裡的女老闆將褲子展開,平鋪在櫃檯上,用十分專業的眼光檢查完上面的污漬,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這污漬倒是能洗掉,但你必須用酒將它再洗一遍。是用法國新堡葡萄酒,還是呂貝隆葡萄酒中的某一種呢?我們的客人吃驚地問。女老闆進行了一個簡短的演講,說明了各種葡萄酒對衣物上的污漬在洗滌能力上有哪些不同。若不是後來進來的一位顧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肯定會對哪年的葡萄酒能洗哪款褲子作出進一步的說明。
行車歷程(3)
到後來的某一天,一般是八月中旬吧,空氣變得越來越滯重,濃濃得像粘稠的糖漿。片片灌木叢好像一下子變得非常寂靜,只有一些蟬的孤鳴,你發現,整個鄉村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一場風暴的來臨。
我此刻正躺在一家美容院的手術台上。不久前我剛到卡瓦永時,就被一份報道深深吸引了。那是份關於某種高效複雜的美容拉皮(是繃緊面部皮膚以消除皺紋的手術)的報道。這份報告張貼在博尼薩河源頭的公廁內。我對之一直記憶猶新。這些地方一般位於不很顯眼的地下,冬天陰冷潮濕,夏季酷熱難當。但在這裏,雖然沒有什麼裝飾,卻很實用。
對於普羅旺斯的這些老爺車來說,節儉毫無意義,不論是這輛步履蹣跚的七一年款的雪鐵龍,還是那輛已跑了四十萬公里早該退休的標緻。問題的關鍵不是缺錢。這些老爺車們之所以還在路上頑強地匍匐著,我深信,是因為買一輛新車的手續實在太麻煩了,足以佔去你的全部時間,打亂你所有的日程安排,讓你忍無可忍,最後你不得不承認,你再也不敢進行這種嘗試了。
在這些頗具冒險精神的人當中,有一位侍者。他負責根據遊客們的性別和需要,分流他們去廁所的不同部分。為了感謝他的幫助,他們常適當地給他一些小費。他是這裏最令遊客驚異的「設置」了。
行車歷程(4)
事情也許會有所變化,我對自己說,這時我正準備換輛車。那是一輛新歐寶,看上去光芒四射,爐火純青,是多國高效合作的碩果,每年都要出產幾十萬輛,而且能全部賣掉。當然,能擁有這種車,的確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即使事情沒有發生變化,我也不會因這些事情再有九_九_藏_書無辜的感覺了。
在這風馳電掣、霹靂縱橫之中,最令我們欣慰的是,我們可以和大自然如此親密地接觸,從而便於用心地去欣賞大地的景緻。雷聲滾滾而過,在房屋的周圍捲起一個個巨大的聲音的漩渦,然後懸空爆響,房頂的瓦片被震裂開來。山谷像一個大功率的揚聲器,將雷聲放大得震耳欲聾。閃電沿著山脊曲折蛇行,放出銳利、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塊細石和每一株弱苗,映白了寧靜的夜空,在天幕上刻畫出一幅壯美的石版畫。小狗異常乖巧地偎在我們身邊,支棱著耳朵,為這時能在屋中躲過這場災難而暗自歡喜。我們藉著微弱的燭光就餐,心下也慶幸著窗外的圍牆還算牢固。風暴狂野地奔騰、咆哮,沿著山谷疾馳而去,聲勢漸衰,帶著最後閃動的一縷光芒,緩緩消失在遠方高聳的普羅旺斯山的背後。
行車歷程(2)
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你剛剛模糊地開始適應某種正在萌芽的混亂的模式時,可規則又變了。比如你去一家一向三點準時開門的小店買乳酪,那裡除了一張因故停業的告示外,只能看到光禿禿的窗子。你的第一反應可能是,這家有人去世了,但當這種奇特現象持續到第三周時,你就會猛然醒悟:哦,是一年一度的休假時間到了。女主人的返回證實了你的猜測。那為什麼她不在告示中標明她是去度假呢?哦,對了,那不是在公然地引賊入室嗎?在這動蕩不安的年代,偷乳酪的竊賊是很可能來光顧的。
這簡直太像瑜珈功了,這種練習方式,我已經看過不下幾百次了。這一系列的動作一向被視為用以表示不同意、不贊成、辭職、鄙視或者終結、解散等等。就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能與聳肩相媲美的動作,也沒有一個讓人滿意的、能對應它的動作。正是因此,對於像我這麼個對法語的掌握頗不完美的人來說,這個動作真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和意義。一個完美的聳肩動作,其意義遠勝過十萬卷書的內容。
「哦,那等一等。」她說著,又消失了。
我決定去阿普特的汽車廠,直接去找那裡的汽車商。這家汽車廠很小,還沒有一間辦公室大,但一切都顯得簡潔、高效、恰當……總之,井井有條。桌子上放著一台電腦,發出輕微的電流聲,偶爾有個間斷;宣傳手冊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空氣中散發著新車上光蠟的清香,一切都完美無瑕。兩輛轎車被推進一塊狹小的空地,有個人馬上過去將它們擦拭乾凈。我告訴自己,這裡有我要找的汽車商。一輛嶄新的歐寶,就這樣在普羅旺斯誕生。
可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小攤主不耐煩地從攤位后的一卷塑料袋中「唰」地抻出一隻。「當然,夫人,」他問,「要公的還是母的?」
我知道自己將遇到什麼,所以在走進汽車廠的樣車陳列室時,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我帶上了一大堆我能夠搜集到的、幾乎無所不包的文件——其中有一般性的證明文件、證明我血型的表格、幾張用過的機票以及我的會計祝我萬事如意的賀年卡——我想,這些應該足以證明我是誰了。我已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
我跟著他繞到火車站的後面,他忽地跳到門口,俯視著那顯然早已廢棄的站台,衝著一旁的小路搖動著手臂。
此後的一天,法瑞苟勒先生,一位自詡的語言學教授,對我的其他幾種語言進行了一項莫名其妙的測試。儘管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但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帶了幾本工具書。
天氣開始變得涼爽、潮濕,大地上騰起一層溫潤的氣息,空氣濃厚得彷彿要滴出水來。第一滴飽滿的水滴「啪」地跌落了,砸在地面上。只幾秒鐘,雨滴匯聚成了瀑布。雨水順著屋檐傾瀉而下,形成一幕幕或薄或厚的水簾,在露台的礫石上鑿出一道道溝槽。在雨中,植物被壓打得緊貼向地面,昔日的花壇被淹沒成一片汪洋,只有屋外的桌子上濺起了一株株漂亮的水花——積蓄了兩個月的雨水,就這樣,在半個小時內傾瀉而出。不多時,雨停了,停得就像它來時一樣突然。我們蹚著水來到露台,搶救出一把被暴雨擊倒而變得濕轆轆、髒兮兮的陽傘。
驅車行駛在沃克呂茲後面的公路上,你會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一輛輛破舊不堪的老爺車鏈接成read.99csw.com的死海。
在阿普特的日子,就像是這兩條一直向前延伸的軌道,清晰,幽遠,漫長。可這時我卻被告知,去阿威格農火車站的計程車已經準備好了。
四、(隨意地)發出短暫然而卻意味深長的聲音,這聲音介乎于腸胃脹氣和嘆息之間,就在你將雙肩還原到稍息的姿勢之前,一股氣流從你的雙唇間一呼而出。
二、 眉毛完全豎直,頭往前探。
第一聲驚雷響起前的瞬間,是你匆忙趕回家,拔掉你的傳真機、電腦、應答機、音響和電視機電源插頭的惟一機會。一旦風雨降臨,天邊亮起的閃電擦過耳畔,再想去切斷你家裡的電源,恐怕就來不及了。
我睜大眼睛,徒勞地在冷森森的火車道軌上尋找著,目光掃過信號燈,掃過地平線上冒起的蒸汽。唉,可什麼也看不到,沒有他所說的正在離開、穿過夜幕、漸漸隱沒在齊腰深的雜草中、拖著一條長長的尾線緩緩消失在遠方的火車。
在這裏,你可以找到衛生潔具發展過程中的一些遺迹:一隻三條腿的瓷盆,中間是空心的,兩側各有一個長方形突起,突起上附著凹槽,那是用來放腳的。這應該算早期具有現代化上下水裝置的馬桶,在法國衛生潔具行業內,它一向被視作典型的土耳其模式。我曾想,這些東西已經不再大批量生產,更確切地說,已經被完全淘汰,只能在法國類似這樣的角落裡才能找到,可跟現代文明卻搭不上邊,以致對文明進程毫無益處。然而,在這二十世紀末,確實還存在著這樣一些東西,真實,新鮮,陌生,令我們無法忽略。
你得承認,這如果不是一種絕妙的遊刃有餘的銷售體制,那麼一定是故意給顧客製造難題,以磨鍊顧客的耐心和信念的一種瘋狂的銷售手段。這也正是我之所以喜歡生活在普羅旺斯的又一個原因。到處都游移著獵奇的目光,而這個很不情願的銷售員不過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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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果你不很自信的話,這很可能是市長對這個巴黎人提出的可笑的、永不可解的問題,給出的一個普羅旺斯式的回答:由當地精英組成的這個小組,給了他一個地道的聳肩動作(full shrug),以表達他們內心那極度的輕蔑。
行車歷程(1)
表面上,這些書使我擁有了一批學識淵博並具有權威性的同盟軍。在《拉羅斯辭典》中,在國家地理學院繪製的地圖上,在《法國山川及河流名稱語源學辭典》中,在沃克呂茲的米奇林地圖上,呂貝隆中的「e」都標有重音。這都是些重量級的出版物,是正規嚴肅的人們編篡而成的正規嚴肅的記錄。這次我堅信,勝利一定非我莫屬了。
透過這些窗子望去,跨過一條馬路,對面是維克多·雨果賓館(那種提供給疲勞的遊客的房間,帶衛生間,每晚175法郎)。
你能想像得出市長是如何面對這場市政危機的。他放下了手頭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召集了一批人,專門成立了一個捕蟬小組,配備了精良的漁網和殺蟲劑,在灌木叢中躡手躡腳地尋找,小聲地學著鳥叫,高度戒備,隨時準備向蟬們發起突襲。
「你不能從這兒出發。」他說。
巴黎來的幾個朋友準備在他們的鄉間別墅里度過炎熱的八月。有一天他們發現,他們的舊電水壺壞了。這幾位天真誠實的消費者來到銷售這電水壺的商店,打算再買兩個新的。他們遠遠就看見櫥窗里有他們想要的東西,雖然已經落滿了灰塵,但仍然是新的,那確實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所以一走進商店的大門,馬上就掏出了支票簿。
拋開普羅旺斯的建設不談,這裏的很多店鋪開門或打烊完全是根據時間表來決定,頗令人困惑不解。屠夫、食品店、五金行、報刊商、傳統的汽車商、服裝服飾店和那種小而全的雜貨店,都嚴守這樣一個規則:不論他們是早上八點開門,還是拖延到了上午十點仍還沒營業,都一律在午餐時間鎖門休息。中午,各家的百葉窗至少要放下來兩個小時,常常還是三個小時。要在一個小村子里,甚至可能持續到四個小時,尤其是在炎熱的夏季,人們午睡的時間可能更長。
還有什麼能像這份普羅旺斯怪癖目錄這樣,裏面大都是變著法兒給你製造各種麻煩,隨時準備耗費你的寶貴時間的東西。一件奇怪的差事讓你搭進了半個小read.99csw.com時的時間,而在一個更崇尚效率的社會裡,恐怕你要用上一個上午。說好不見不散的約會總是被推遲,甚至完全被忘掉。那些貌似極其簡單的家族問題,卻總是那麼難以解決,像亂麻一樣令你無從下手。你想心無旁騖,直視前方,根本不可能。
「哦不。」他搖了搖頭說,「他在度假。」
我確定了時間,又問他火車什麼時間離開阿普特,再從阿威格農搭乘TGV高速列車。他皺著眉在電腦里查著,好像我的問題再愚蠢不過。
商店老闆草草表示了歉意。他店裡庫存的水壺已經賣光了,而巴黎郊外的工廠這個月停產,要訂到同樣的貨,怎麼也得到九月中旬以後了。
「那我是否能跟您的兒子說幾句話?」
「哦不。我只是看前院的。我兒子是銷售員。」
然而,這些還都只是普羅旺斯不同於其他鄉村的一個小側面。去年夏天的一個周日,我妻子一路搖著頭,從庫斯特夫市場回來。她被別人找去從一個小攤上買了盤小胡瓜花,這種東西可以剁成醬來做餡或炸著吃,味道很好,是夏末時節人們非常喜愛的一種食品。「我想要半公斤這個。」她指著說。
在離開前,我找到了那個侍者,問他是否知道,為什麼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對現代化的盥洗室視若無睹,卻對那些原始質樸的東西情有獨鍾呢?是什麼妨礙了人們對自然景色的欣賞?是誰在誘發人們潛在的自私自利的意識?是雜誌還是其他什麼傳媒,先入為主地佔領了人們的思想陣地?是什麼改變了人們的審美品位?是什麼讓人們懷著思鄉的衝動到處去尋找舊日的夢想?我還問他,他是否真的理解人生的奧秘。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說:「就是這樣。」我明白了,這就是我要尋找的原因,它足以說明一切,不論我們堅守還是反叛。
當你的身體對這個笑話作出反應之前,你的心一定已被創造這個故事的人所傾倒。你的第一反應肯定是皺皺眉頭,略微歪一下腦袋,這表示你並不相信這個巴黎人剛才對你說的話,這簡直愚蠢透頂,整個一個白痴。在他重複這個故事之前,有一個短暫的間歇,他會抓住這當兒複述一下他的結論,並觀察你到底被激怒到哪種程度。有可能他認為你是個聾子,或是個比利時人,所以對他純正口音感到困惑。不管他怎麼想,你現在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這是徹底顛覆他和他的謬論的最好機會。你完全可以像那位市長那樣,以一連串和諧而流暢的聳肩來抒發你的不屑。
「啊,好的。」那個男人使勁往下拉了下帽子,「你得先找個銷售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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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月,例行的鄉村貿易洽談會,會使這裏變得繁華和喧鬧。這時候,數百萬的法國人就會走出辦公室和工廠,湧進空蕩蕩的大路,打破鄉村的寧靜,以換取他們快樂的節日。
三、 肩膀提到耳垂的高度,肘部側翻,雙手伸出,手掌向上攤開。
與世界上那些風景優美、顯赫聞名、繁華擁擠的地方相比,普羅旺斯好像更多一份天賦的和諧,一種別具一格的自然風韻。它既令人怦然心動,又令人沮喪不堪,就像一位喜怒無常、不易相處的朋友,但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對此,無論是堅守還是反叛,你都不需要有任何歉意。
但是我錯了。我收到了一份從法瑞苟勒那兒換回來的通知書,同時就彷彿看到他噘著嘴的樣子,不時地還從鼻子里不可一世地噴著氣。
這些老爺車們之所以還在路上頑強地匍匐著,我深信,是因為買一輛新車的手續實在太麻煩了,足以佔去你的全部時間,打亂你所有的日程安排,讓你忍無可忍,最後你不得不承認,你再也不敢進行這種嘗試了。
去年,這裏廣泛流傳著一個巴黎人的笑話。他就住在這個自視高雅的村子的一個避暑建築里。那建築被稱作南方的聖日爾曼人(St Germain sud)。他向市長抱怨他住處周圍的噪音,說那些蟬鳴實在令人無法忍受,干擾了他的午睡。在那些昆蟲毫無顧忌地摩擦大腿的聲響中,誰能安靜地入睡?
我們第一次打算來這兒生活時,對這裏居民天性中的節儉非常驚異,驚異於他們對這一堆堆廢鋼鐵的忠誠,更驚異於這些老爺車的任何一個部件都那麼桀驁難馴,不管你怎樣軟硬兼施,它們都不卑不亢、半死不活。但在自己也買九九藏書了一輛車后,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這個月是一年中最難熬的一個月,這不僅僅是由於絡繹不絕的遊客導致了人流的劇增。還因為我們即使能躲開人流,卻躲不開天氣。八月份的天氣,就如一位農場主說的,是七月份漫長酷暑所遺留下來的難耐餘熱的瘋狂的蔓延。一周一周的,太陽好像被釘在了天上,陽光浸透了遠山和石房子,熔化了道路上的瀝青,烤裂了土地,燒乾了碧綠的青草,讓你的頭髮根根燙手。
「當然。」他說,他跳下來,坐到電腦前去查看火車的離站時刻表。「在這兒呢,」他驕傲地補充說,「在法國,不論去哪兒的票,我都能搞到——就是去倫敦的歐洲之星也沒問題,雖然要在中途的里爾站倒一次車。什麼時間的票對你的旅遊最方便?」
熱愛普羅旺斯的人們總會給你忠告,教你許多真知灼見,在你鹵莽前行的時候一下子將你從迷途中挽救出來。作為一個不知深淺、輕率地就想寫寫普羅旺斯的外國人,我經常被各種好心人在牆角或其他地方擒獲,並授以教誨。他們晃動的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下面,以糾正我的各種錯誤。現在,我已經深深愛上了這種口誅「指」伐的方式,不管討論的題目是檸檬怎樣做好吃,還是野豬如何交配。對此,儘管我經常能拿出確鑿的證據,但這些證據一般會被排斥在辯論的範圍外,不予理會。我的老師們不屑於我用事實來混淆他們的清晰的思維,不管我們爭論的進程如何,他們總有最後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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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對設備的選擇。法國是一個決不拒絕各種先進技術的國家,從協和飛機到消除皮膚黑斑的電子儀器。在這裏,你可以在那一排排讓你眼花繚亂的衛生儀器中,找到你需要的東西。在諸多被分隔成小間的自動消毒室里,你還可以調節某個開關,讓你的座位產生熱量,來抵禦冬天的寒冷。
次日清晨,天空恢復了往日的晴朗,雲淡天高,陽光明媚,大地清新如洗,水蒸氣開始蒸騰。待到傍晚,整個村莊已經變得像從前一樣乾燥,彷彿暴風雨從未來臨。然而在房間里,大暴雨的痕迹依然存在,它停留在管道、水箱和一切垂直物體的U型縫隙里。已潛入地下的洪流汩汩作響,波浪由往日溫柔的拍打變成了狂放的撞擊,卷下鬆動的泥沙。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廚房裡那些曾經被浪費的東西——形狀古怪的各種碎片、隨處傾灑的茶葉末子——順著管道,從盥洗室的洗碗槽里沉渣泛起,令那些已習慣了鄉村的平靜的遊客們頗為驚異。哇!他們驚嘆道,從來沒想到會有這些。
時光流逝,四季輪迴,但生活還是原來的樣子。市場里叫賣的仍然是沒有任何商業包裝、貨真價實的東西。鄉村仍然充滿質樸的野性,渾似天然,沒有高爾夫球場、主題公園和公共住宅小區。在這裏,你可以盡情享受自然的寧靜與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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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我,我告訴他。我還想接著告訴他,我希望的車型、顏色、車內裝飾風格以及價格和送貨時間。
又過了幾分鐘,我已經開始閱讀第三本宣傳手冊了,就像是被這裏的裝潢和那些隔得一模一樣的房間催了眠似的。就在這時,我無意間看到,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正從前院向我走來。他穿著有標牌的襯衫,戴著一頂與剛才那婦女一樣的帽子。
想想吧,在一個沒有火車的火車站,你能去哪兒呢?
「哼,」他說,「巴黎人,所有的巴黎人。他們懂什麼?」
「很抱歉,我認為,這個人——就是你。」
「好吧,」我最後不得不讓步,「就算你說的對,法瑞苟勒,摩塞爾……」
這些車輛外表漆皮剝落,銹跡斑斑。發動機像患了深度的支氣管炎,呼哧帶喘的。排氣管則搖搖欲墜,爆出古怪的聲響。它們的年齡可能跟它們的主人一樣老,只是因為主人們的仁慈之心,才一直容忍著它們的機械殘疾。
看來這個戴帽子的男人對於我毫無價值,但他的兒子是銷售員,我斷定,等他一周后回來可能還要休個假,我應該還用得著他。同時,我從宣傳手冊上了解到了近期的汽車價格和市場行情,他們存貨已經不多了。我被恩准將這些小冊子帶回家,以便進一步深入研究。
火車站一側,有個很小的、保存完好的公園,前面擠滿了來九九藏書來往往的車輛。還有一塊女人裙子形狀的空地,是專門騰出來作輪船碼頭的,由此可以航行到普羅旺斯的每一個地方,甚至更遠的地方。
但是汽車商在哪兒呢?幾分鐘后,我開始感到孤獨了,這時一位婦女從擺滿宣傳手冊的架子後面現身了,她問我想要什麼。
我犯過的一個最嚴重的錯誤,是我在說呂貝隆(Luberon)中的「e」這個字母時帶上了鄉音,這雖然無礙大體,但絕對是缺乏教育的表現,這激起了普羅旺斯的語音純正主義者的極大的憤慨。我收到了一大堆斥責我的信件,似乎也聽到了他們手指關節的敲擊聲。他們在信里引經據典,拿出了比如讓·吉臭諾和亨利·博斯克的話,並要求我以這些絕對沒有歧音的優秀人物為榜樣。
但是,先生,我們的朋友說,你還有一個水壺呀——跟我們用壞了的那個一模一樣,我們要那個就行——它就在你的櫥窗里。真幸運!還能找到一個,我們就要這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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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會發現,你的所有的電源信號突然瘋狂地變得紊亂——是自然界對高科技最徹底的愚弄和打擊——這紊亂是如此迅猛,足以損傷任何最敏感的儀器。就因為這個,我們損失了兩台傳真機,還有一台應答機也患了重疾,一直時好時壞。
他站起來。「跟我來吧,先生。」
唉,可憐的巴黎人。儘管他們是法國人,但仍被當作外國人看待。人們對他們保持著懷疑和嘲諷的態度。他們平時狂妄的神情,對權威謙卑的姿態,他們鮮亮時髦的衣著,閃閃發亮的轎車,他們只從麵包房裡買麵包,這就是巴黎人。一個極為貶義的詞彙——巴黎人主義(parisienisme)——正在逐漸溶入地方方言之中,用來描述那些潛藏在普羅旺斯生活中的不受歡迎的影響。人們譴責這些影響,說它們企圖擾亂他們的自然法則。
不管怎麼說都沒法說服他。用那隻舊水壺去替換新的也不合適,那樣無疑有損他們的商業信譽。用現金購買更不行,會導致非議。所以,這隻水壺就只能依然靜靜地待在商店的櫥窗里,據我所知,繼續背負著越來越厚的灰塵,成為鄉村八月的一個象徵。
一、 緊閉上嘴,下巴卻絕對不能攏住。
雖然是這樣,我還是很喜歡他們,喜歡這裏的人們,喜歡這裏的時間,他們是這裏的人文性格和地區性格的組成部分。
這裏的氣候也總讓人感到乖戾狂暴,無所節制,具有強烈的破壞性。那些外國人,比如巴黎人、荷蘭人、德國人和英國人,不管他們在普羅旺斯住了多久,頂多被看作是長住遊客。這裏缺少的,是那種兼容並蓄而又持久的魅力。
「我想買一輛車。」我說。
「想買車的就是你?」他問。
變化發生了——只有離開一定距離,你才能欣賞到那充滿戲劇性的變化。這個公廁的頂部,是一個寬大的圓型土台,裏面種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在花叢中央,有一尊潔白光滑的裸體石雕像。她的臉微微側向一邊,以便躲開直射的陽光,表情意味深長,使人感到伴著那嘩嘩的流水聲和如廁的快|感,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不論從什麼意義上說,這尊造型優美的雕像,都屬於卡瓦永風光的點睛之筆。
有時,我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似乎普羅旺斯正經歷著某種分裂,一半停留在過去,另一半卻去感受未來。但是,從我第一次來這裏,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這裏沒有發生多少變化。
事實上,我需要兩張從阿威格農到巴黎的TGV高速火車車票。我問一位坐在售票桌上的紳士,能不能從他那兒買到全程票?
沿著主幹道向前走過一段長路,就到了阿威格農。這是一座飄蕩著夢幻色彩的建築,建於十九世紀最繁榮的年代。那時,火車方興未艾,正準備跟汽車和飛機一決雌雄。
我的朋友牢記住了女老闆的話,然後回到家。他發誓,要用全歐洲、甚至全美國所有重要城市出產的葡萄酒來洗滌他那條被弄髒的褲子。可是,這玷污了他褲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麼牌子的,卻成了個大問題。他決定,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一定得在褲子上貼上標籤,以便對各種葡萄酒的洗滌能力有個鑒定。
不料,老闆卻不同意出售這個樣品。這隻水壺必須留在那裡,他說,它是宣傳品。如果不擺在那裡,誰又會知道我在賣這種水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