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12節

第12節

和寶寶你最親密的那個女生,習慣把我分到"讀書人"的類別。
全城,只有一個柱拐扙的小孩,因為走路速度追不上隊伍,最後一個人哭著回到城裡,哭著跟所有大人說,他追不上其他的小朋友,大家都走了,把他一個人拋下。
我經常遇到模特兒。非常高的模特兒。
親愛的寶寶:
捐掉、分送、棄之不顧,都只是手段的不同,感覺是一樣的,就是丟書。放它們去別的地方。
親愛的寶寶,那些小孩去哪裡了?
人類恐怕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麼喜歡新鮮事。
但奇怪的是,在我工作範圍里,最紅的、最名利雙收的人,做的通常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唱歌、跳舞、說話。
這時候,如果突然聽見一聲"我常常看你的節目哦",真會小小愣住,好像冷不防被人從雲端叫住一樣。
他一邊吹著笛,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小孩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小孩越走越遠,最後全部消失在山裡面。
唱歌、跳舞、說話、講故事,都是很原始的技能,實在很難想象,場景從洞穴里、火堆旁轉為劇院舞台、再轉為電視、再轉為網路,而最打動人心的,依然是這幾件事情。
斑衣吹笛人拿出笛子,吹起輕柔曲調,所有老鼠紛紛從溝里房裡櫃下床底跑出來,跟在吹笛人的後面。
我又在丟書了。
同樣的,我們如果受了益,也不表示我們就欠了別人的。
只有活著但不知要幹什麼好的人,才會彷彿不會游泳的人抓住救生圈那樣,把"我欠誰,誰欠我"當做是人https://read.99csw.com生的理由吧。
既然不能被說成是投資,也就不必有等著回收的心情。
反正就這樣〈電視台一角〉
很少人會想要天天看火山爆發或海豹獵食企鵝的奇觀,但很多人可以天天看一家老小每日發生的生活瑣事編成的連續劇。
凡是懷著"我在付出"的心情,或者懷著"我在還債"的心情,在這世界上生活下去的人,無疑都會不時興起莫名其妙的感嘆:"到底樂趣在哪裡?"
我始終最喜歡的一個童話,是《斑衣吹笛人》。
或者,拍戲的人三不五時造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像是:有人死了卻不知道自己是鬼、車禍造成兩人的靈魂對調,不都是很特別的故事嗎?為什麼這些奇特的故事只能偶爾出頭,卻永遠不會變成主流,永遠不能取代陳腔濫調的愛情與戰鬥?
吹笛人走到河邊,繼續吹著笛子,老鼠如痴如醉一批接著一批跳進河裡,全部被河水沖走了。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的第一個節目就遇到一群模特兒,她們就在美麗又冷漠地經過我旁邊時,忽然回過頭來說了一句"有看你的節目哦"。
邏輯上來看,當然是別人不會做的事情,才能令你特別。如果你會飛,你絕對特別;如果你會飛還會生蛋,那你特別死了。
"根本就是窮小豬的一場惡夢嘛!"我實在不覺得講這個故事給小孩聽,而且繪聲繪影到小孩子聽得呵呵笑,是多讓人舒服的事。
我最喜歡的一個童話:九*九*藏*書錯,不是安徒生的《人魚公主》;錯,不是王爾德的《快樂王子》。
童話。
據說是為了兒童而寫的故事,但常常殘酷到像我這樣的大人嚇一跳的地步。
雖然有被簡化的感覺,但她也沒說錯,我是很依賴書的人種。相對的,我則常常把她歸類為"妖女"。這是我的讚美。整本《西遊記》里,大家最愉快的,難道不是跟蜘蛛精共度的那段時光嗎?
人生,是沒有賬本的。
不要把活著的時候,都拿來還債。
那是奇妙的感覺,但我也一下就忘記了,直到下一次遇到模特兒,再聽到同樣的話,又會驚訝一次,再聽到一次,又驚訝一次。
童話〈主持人休息室〉
丟書〈書架前的凳子上〉
即使拍電影或電視劇的人,也有同樣的情形:最賣座的戲,拍的都是最普通的故事,辛苦的戀愛、失散的親子重逢、正義對抗邪惡,這些老掉牙的主題。
吹笛人默默離開小城。當天晚上,月亮高掛天空,家家安睡,到了半夜,小城的空中忽然響起了清澈的笛聲。笛聲飄動著,每一家的小孩都從家裡跑到路上,跟在斑衣吹笛人的身後。
以上,寶寶,是我想太多了。
也不要等著別人來還債。
更何況,我連自己和自己的書,都常常對不準啊。我看著一箱一箱本來一心以為這輩子會讀的書,只被翻了幾頁,就又被我自己送走,送到下一個懷抱希望的人手上去,我雖然嘴上沒有嘆氣,心裏卻感到生命的葉子,一片接一片地落下。
當然不是。變魔術很難,既難熟練、有難創新,但觀眾很少為魔術師瘋狂;也許會讚賞,但實在很少九九藏書會像見到偶像那樣聲嘶力竭地尖叫到落淚或昏倒。
沒有活著的樂趣。
實在很難記得模特兒也就是一群十七、十八歲的少女,我朋友說,太高的人,會給我們這些一般人"奇觀"的感覺。我們會讚歎、會懾服、事後也會想念,但我們不太會覺得,我們也可以跟"奇觀"聊天。就好像我們不會想到可以跟大峽谷、或者跟天上放的煙火聊天一樣。
"得到的時候,好珍惜喔……"翻著某些書,心裏還是忍不住會這樣想,然後,默默地把它放到標示著"不要"的箱子里。
跟這些傢伙在人間擦肩而過的,通常被他們負債,負得滿身傷痕、一塊錢不剩的,也都不算稀奇。最有錢的,或者最有光芒的,最有才華的,最有姿色的,這一整批一整批的欠債大王,他們跟這個世界的關係,從來就不是欠多少,然後還多少的邏輯。他們就是一直欠,一直欠這個世界。然而奇怪的是,最後這個世界總能夠從他們身上得到點什麼,是彌足珍貴的。
以前不捨得的,這幾年都捨得了,因為知道這輩子剩下的時間,看不了這些書,或者,不會想看這些書了。
所謂的"付出",常常只是我們實現自己夢想的方式。也許在實現的過程中,別人因此而受益,但這不表示別人就欠了我們的。
還債〈客廳角落〉
我就是沒辦法把她們常成和我一樣的人類,我知道這很頑固,也很不專業,但那又怎樣呢?這種自得其樂的偏見,可以帶來額外的快樂,因為感受到"https://read.99csw•com;物種之間交流的和平"。
很遺憾的,答案很老套。
好好養育小孩,或者好好教學生,也都是人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人生,所做的選擇。
她們常常被化上很美麗的妝,被穿上了炫目的衣服,然後一整排地排列在後台,面無表情地等待出場。
親愛的寶寶:
我很少拿書給她看。我覺得生活中向人推薦書,太干擾別人了。何況書和閱讀者的關係很私人,旁人代勞,不太對得准。
八百年前的德國小城,出現鼠患,全城束手無策,只好打算棄城逃走。這時,出現了斑衣吹笛人。
因為"欠債、還債"的關係,本來就是最乏味的關係,不是在兩個箭頭的這一邊,就是在另一邊,不然就是在中間,確實是一個很無聊的封閉路線,即使是從食道到直腸的路線,比起來也曲折有趣得多了。
將來你身邊的大人,會講一堆像這樣沒心肝的童話來幫襯你長大,你聽的時候不會想這麼多,你會像食量很大的小貓頭鷹那樣,來者不拒地吞下一個又一個沾帶著人生血腥氣味的故事,笑嘻嘻地聽,笑嘻嘻地變成大人。然後,偶爾體會到:寫這些故事的人,恐怕有被人生折磨到。
親愛的寶寶,我為什麼有時會隱約地覺得,那些被笛聲帶走的小孩,才是幸福的?
史上紅極一時的歌手或主持人成千上萬,但紅極一時的魔術師,用一隻手就可以數完。難道變魔術比唱歌、說話要普通嗎?
這似乎說明了大多數人的基本要求:人要感覺到娛樂、安慰或放鬆時,並沒有要追求離奇的、超越一般經驗的太多的東西。
我在後台,從她們身邊找縫隙穿九-九-藏-書過,好像闖進了巨人專門放洋娃娃的房間。大量的紗、蕾絲、花朵、顏色。拂過我的耳邊,窸窸窣窣,好像洋娃娃在耳語,但其實她們並沒有人講話。
居民高興得要命,但吹笛人索取酬勞的時候,居民卻說沒錢可付。
我連三隻小豬蓋房子抵擋肺活量很大的大野狼這個童話,都忍不住覺得三隻小豬活得真辛苦,也不喜歡野狼欺負蓋不起堅固房屋的小豬。
我常常被問到什麼樣的人會紅?什麼樣的故事會賣錢?
親愛的寶寶:
親愛的寶寶∶
你將來如果碰到那些常常困惑又生氣的,就是這批"人生的記賬員"了,他們當然會困惑會生氣的,因為,人生的賬,是沒辦法記的。
親愛的寶寶:
他服裝的花色古怪、腰上插著笛子,他說他能清除老鼠,但要收一筆酬勞。小城的居民說,只要能趕走老鼠,付他五十倍的酬勞都行。
到底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情,能讓你比較特別,還是每個人都不會做到的事情,能讓你比較特別?
難道歷來成千上萬的奇人們所表演的異事還不夠特別嗎?吞劍的、吐火的、被卡車壓過毫髮無傷的、用鼻子吹奏長笛的,不夠特別嗎?
親愛的寶寶,我們人哪,從出生以後,就不斷被塞了滿手的希望。機警的,會一路把別人硬塞給我們的希望隨手丟掉,把手空出來抱自己的希望。不機警的,就這麼抱著別人硬塞給我們的、乖乖活下去,也沒有不可以,甚至也不見得比較不幸。但是書啊,是我們塞給我們自己的希望,就算只是些妄想,割捨之時也不免掙扎。這,在還沒出生的你看起來,挺傻氣吧。
不是幾本幾本地丟,而是幾千本地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