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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6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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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回到座位上,憐憫卻又慍怒。他是在那個時刻開始不可抑制地鄙視他。他的打鼾,他的嘔吐,他的庸墮,他的衰老。這的確不是他的錯,包括他的殘忍,都不是。但是,簡生已經被自己內心深處的強大否定感給佔據。他心情煩躁,咬著牙關,一聲不響地扭過頭去看著窗外。父親仍舊在旁邊,虛弱地呻|吟著什麼。而他沒有耐心理會。
父親呻|吟著躺在旁邊,把椅子的靠背放得很低,緊閉著眼睛,嘴唇乾燥發白。行車至中途,他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顫抖的手一把抓住還在睡覺的簡生,搖晃他。簡生猛地一下子醒來,看到身邊的父親痙攣著伸手去抓座位後背里的清潔袋,然後慌不迭地扯開它,立刻往裡面吐。
他們在酒店的餐廳吃晚飯,兩個人相對而坐,卻無任何言語。氣氛是明顯地尷尬而生分的。簡生埋頭吃飯,很快吃完之後,他放下了筷子,想起了什麼,便對父親說,你帶身份證了嗎。父親說,帶了啊。
他安頓父親住在酒店裡面。白天一直在忙展覽,沒有什麼空閑。每天晚上回read.99csw•com到房間來,面對蒼老頹頓的躺在床上看電視的父親,覺得陌生。也的確是陌生的。
父親從褲兜裏面掏出錢包,然後把身份證拿出來遞給他。
城市已經面目全非,再也不是當年的樣子。那些平整寬闊的康庄大道通向並不清晰的未來的方向,車水馬龍盲目地川流不息。茂盛的樹木在頭頂把光線分割得支離破碎,枯燥的蟬鳴在引擎噪音的間隙中持續不斷地聒噪。他帶著父親注進酒店,打算明天早上就去給母親掃墓。
他使勁拍著父親的背,父親立刻佝僂著劇烈嘔吐,發出巨大聲音,全車的人都皺著眉頭把目光投向了他們。簡生只覺得一陣陣噁心和恥辱。
給我。不幹什麼。簡生冰冷地回答。
畫展的最後一站在廣州。離少年時代成長的城市非常近,空氣中溽熱潮濕的氣息是那麼的熟悉。年輕而精力旺盛的城市依舊在終年充沛的陽光之下顯得通體透明,猶如一座從沙漠中拔地而起的玻璃之城。
他在父親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徹夜失眠,頭疼欲裂。便獨自進衛九-九-藏-書生間抽煙。看著大鏡子里自己因為連續失眠而嚴重充血的眼睛,心情無比地煩躁。是否應該衝過去,把他從床上搖醒,對他說,「嘿,你知不知道你的呼嚕吵得我連續四天睡不著覺!」?
給我。
簡生皺緊了眉頭。他不知道該做什麼。父親佝僂著突然轉過身來對他說,幫我……拍背……拍背……
和父親同住酒店的那幾天,每天晚上父親睡覺都打著如雷的鼾聲,簡生根本無法入睡。躺在床上,被父親的鼾聲吵得心煩意亂,望著漆黑中的天花板,頭疼欲裂。簡生白天為了畫展在外應酬,常常是筋疲力盡,每日晚上回到賓館,只想好好睡一覺,可是沒想到碰到了這個令人尷尬的問題。他簡直快要被連續幾個晝夜的失眠給逼瘋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對父親說。
他拿著父親的身份證轉身就走,到酒店大廳的民航服務櫃檯上給他買了一張回成都的機票。
幹什麼啊?父親問。
夜裡一關燈,父親就很快睡著。鼾聲一起,簡生便被吵醒,然後很難再睡著。他帶著沮喪和慍怒,在黑暗九*九*藏*書中側過身子,無限悲涼地久久看著躺在另一張床上陌生的,散發著麝香膏藥氣味的衰老軀體:打著陣陣雷鼾,庸墮地沉睡,對自己的醜態毫不自知。
他決定明天就帶父親回去給母親掃墓,然後將父親送回成都去。他是不會願意與父親共同生活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折騰了一大番,父親虛弱地靠在座椅上,嘴裏不停呻|吟著什麼。簡生看著他,咬咬牙,鐵青著臉將父親手中的清潔袋拿過來紮緊,然後站起身來,把它扔進車門邊的垃圾筐里。不停地拿礦泉水沖手。
他們到達的時候是傍晚。城市在暮色中呈現出沸騰了一日之後混濁疲倦的樣子,空氣中燥熱濡濕的氣味非常的熟悉。離他十二歲被母親從鄉下帶走來到這裏已經有二十多年。闊別了這麼久之後,他在命運的冥冥巧合之中,帶著父親故地重遊。
那個夜晚父親依舊持續著他的鼾聲,簡生又是一夜未眠。凌晨的時候他把父親留在房間里,獨自出門。打了一輛車,開往海邊。
站在安靜的正在退潮的海岸,眺望黑暗無邊。海九-九-藏-書水並不幹凈,腥味很重,撲向海灘的時候帶來潮濕和微鹹的氣味。浪花遵循引力一遍遍機械推來而又退去,沿著粗糙的沙灘捲起一道道漫長曲折的白線。聲音卻有如低訴。
海平線的盡頭開始微微發白,彷彿是一道閃著寒光的劍鋒橫在水天相接之處,東方已破曉。他拖著站了一夜的僵硬的腿,頹喪地把最後半支煙扔在地上,轉身離去。
他自是清楚,在那些寂寞的少年時代的夜晚,他在夢境中是這樣分明地看見了父親。那個他自記事起就用盡一個孩子全部優美的幻想來營造的親人形象。在某些渾濁的夢境之中。少年渴望父親能帶他重回童年時代的北國水域。那裡的夏天,陽光綿延,蟬聲聒噪,樹蔭盛濃。去河邊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紅蜻蜓。然後在晴朗的夏夜,一起架了吊床在花園裡乘涼。認識星象,拾起從銀河墜落的星光。
他站在沙灘上抽煙,夜空稀薄,泛著紫藍的顏色,沒有星辰,也沒有月光。他的頭腦因為失眠而渾濁茫然。面朝大海,心中一片空曠。
這就是他的父親么。那個母親曾經一見鍾情的,read.99csw.com年輕,蒼白,身長似鶴的詩人?將詩歌寫在白樺樹皮上,保留著一雙頎長乾淨的手為了拉大提琴的青年?那個在臨別的濃霧瀰漫的早晨,一咬牙把自己撂在地上,然後鐵著心爬上車斗離開的父親?
這便是歲月的刀刃對生命具象所作出的最殘忍的雕琢。
而這個幻象的永不兌現,最終只能永歸失望和無著。
可是無論帶著怎樣的否定感,這畢竟是他的父親。賜予他血肉與生命的親人。而這也許是他們此生唯一一次相遇相處。除了原諒,他依舊對他不忍的。
就在這裏吃飯,不要亂走。等我回來。簡生對父親囑咐到。彷彿是一個父親慣有的對兒子說話的態度。
父親停了一陣,喘口氣,呻|吟著說,太難受了……太難受了……結果話音未完,他又開始吐,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搗騰出來一樣。簡生一邊給他拍背,一邊給父親擰開了礦泉水瓶的蓋子,遞給他漱口。
翌日,他就帶上了父親,坐上了回家的城際客車。在車上,簡生因為連日的失眠,疲倦得沉沉睡過去。顛簸的夢境極淺極淡。他不知道身邊的父親在整個行車過程中一直暈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