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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亂

一片混亂

他的這一特點已經在桑塔費研究所眾所周知了。在前一年的相處中,考夫曼就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所不在的人。他是一個羅馬尼亞後裔,繼承了一小筆房產和保險業,所以成為能夠在桑塔費買第二所住處,可以在這兒一住就是半年的少數幾個科學家之一。在每一次研究所召開的研討會期間,都可以聽到考夫曼用他優美而自信的男中音不斷地提出各種建議。在每個學術討論會的問答時間里,都可以聽到他大聲思考關於如何將所談內容形成概念的問題。「讓我們想象有一組燈泡被隨機地連接在一起,好吧,然後……」在會議期間的任何時候都可以聽到他對任何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大談他最近的一些想法。有傳聞說,曾經有人聽到他對一個複印機修理工解釋他在理論生物學上的一些觀點。如果他身邊沒有別的訪客,他很快就會對離他最近的同事不斷解釋他已經重複過一百遍的東西。沒完沒了,不厭其煩。
嗯,不怎麼記得了。考夫曼忘了這回事。但請進來吧。四十八歲的考夫曼皮膚曬得黝黑,有一頭捲曲的頭髮,穿著加利福尼亞休閑裝,態度非常和藹親切。阿瑟的態度也同樣和藹親切,那天早上他處於一種想愛一切九-九-藏-書人的情緒中。兩人的交談很快就變得熱烈了起來。「斯圖是個非常熱情的人。」阿瑟說。「他是一個你覺得願意去擁抱的人。我並不是個喜歡到處去擁抱別人的人。但他就是這麼個性格可愛的人。」當然,他們很快就開始探討起了經濟學。起初,他們有滿腦子的話題,卻不知對方想聽些什麼。阿瑟開始告訴考夫曼關於他在報酬遞增率方面的研究。「這是個很好的開始,斯圖爾特從這兒介入話題,向我談及他最近的一些想法。」
最接近對這個景象解釋的英文詞是「秩序」。但就是這個詞也無法抓住考夫曼所說的意思。聽考夫曼談論秩序就像聽用數學、邏輯和科學語言談論某種原始的玄學。對考夫曼來說,秩序就是對人類存在的奧秘的回答,它解釋了在這個似乎是被偶然因素、混亂和盲目的自然法則所支配的宇宙里,我們怎麼會作為有生命的、會思考的生物出現並存在的。對考夫曼來說,秩序告訴我們,人類確實是大自然的偶然產物,但又不僅僅只是偶然的產物。
在這種辦公條件下,前來訪問的學者們常常是三兩個人擠用一間辦公室,他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上,貼到自己的辦公室九_九_藏_書門上。有一次阿瑟發現了一個他十分想見的人的名字: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斯圖爾特·考夫曼(StuartKauffman)。兩年前,在布魯塞爾的一個學術會議上,阿瑟短暫地見過一次考夫曼。當時考夫曼關於發育中的胚胎細胞的演講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考夫曼的觀點是,細胞傳送化學信息,導致胚胎中其他細胞的發育,形成一個自我連續的網路,這樣就產生出一個相互關聯的生物體,而不僅僅是一團原生質。這個概念呼應了阿瑟關於人類社會是個自我連續、相互支持、相互作用的網路的想法。他記得他從那個學術會議回來后對他的妻子蘇珊說:「我剛聽了生平最精彩的一場學術報告。」
「我喜歡這個故事。真是很喜歡這個故事。我的整個生命就是這個故事的一幕幕的呈現。」
一片混亂
確實,考夫曼總是急忙補充說,達爾文完全正確:人類和所有其他生命體無疑都是四十億年隨機變化、隨機災難和隨機生存競爭的產物。我們人類並不是上帝的發明,或太空外來人。但他會同時強調說,達爾文的自然選擇法也並不是人類存在的故事的全部。達爾文並不知道事物存在自組織九九藏書的力量,即:將自己組織成日益複雜的系統的持續力量,儘管事物也像熱力學第二定律所描述的那樣,同時也存在永遠趨於解體的持續力量。達爾文也並不知道,秩序和自組的力量創造了有生命的系統,就像創造了雪花這種形式,或一鍋沸騰的湯的熱湯分子對流的現象。所以考夫曼宣稱,生命的故事確實是一個偶然現象和偶然事件編織而成的故事,但這也是一個關於秩序的故事:它表現了一種融于大自然的經緯之中的深刻的、內在的創造力。
阿瑟是第一次來新墨西哥,早就沉浸在興奮迷離的情緒中了。桑格里德克里斯托山脈、明媚的沙漠陽光和晶瑩剔透的沙漠景觀對他的感染和震撼,不亞於對幾代畫家和攝影家的感染和震撼。但他立刻感覺到這個修道院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整個氣氛讓我無法置信。」阿瑟說。「當我隨意翻閱那些陳列的書籍和置放在四周的論文,我感到一種自由自在和無拘無束的氣氛。我真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他開始預感到這個經濟研討會也許真的會非常令人激動。
「我不可能想象出一個比這兒更適合我的興趣和性情的地方了。」他說。這個混亂不堪的修道院在和平read•99csw•com、隱蔽和安寧之中不知怎地卻透出追求知識的活力。研究所的項目主任金戈·里查德森(Ginger Richardson)出來迎接他,帶他四處參觀。她帶著阿瑟踩著鋪著皺皺巴巴的亞麻地毯的地板觀看門上那些可愛的手工藝裝飾、擦得鋥亮的燈罩和裝潢精製複雜的天花板。她告訴他怎樣穿過從前修道院院長的辦公室,現在是考溫的所長辦公室的地方,到艾森豪威爾時期的廚房去用咖啡,領著他參觀由以前的小教堂改裝的大會議室。會議室的另一端牆原來是個祭壇,現在掛著塗滿了方程式和圖示的黑板。光線透過彩色玻璃射進來,搖曳不定地投灑在黑板上。她還帶他參觀一排擁擠狹小的辦公室,那曾經是修女們的寢室,現在這裏擠塞著廉價的金屬辦公桌和供打字員使用的椅子。從辦公室的窗子望出去,是一個灑滿陽光的院子,可以透過窗戶眺望到遠處的桑格里德克里斯托山脈。
這已經足以使他最好的朋友都大喊著受不了,落荒而逃了。但更糟糕的是,這使考夫曼因過於自我中心、嘮嘮叨叨和缺乏安全感而著稱,儘管有些同事回過頭來會說,他們還是非常關心考夫曼的。他們會非常願意告訴他:「確實,九_九_藏_書斯圖爾特,這個想法大妙了。你真是非常聰明。」但不管大家對考夫曼的真實感受如何,考夫曼都無法自控。這二十五年來,他一直被一種景象所控制——這個景象如此強有力、如此不可抗拒、具有如此震懾人心的美,他根本就無法不被它所緊緊吸引。
擁擠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緩解。1987年8月24日,當布賴恩·阿瑟第一次踏入前門時,差點兒就摔倒在前台接待員的桌子上。這張接待桌擠在大門后一個狹小的凹處,只留下一英寸左右的空地容門打開,走廊上排滿了滿箱滿箱的書籍和論文,複印機被塞在一個柜子里,一個職員的「辦公室」就在樓道里,整座房子一片混亂。然而阿瑟卻對這個地方一見鍾情。
所以,他剛把自己的辦公室安頓停當,就轉悠到考夫曼的辦公室。你好,他說,你還記得我們兩年前見過面嗎?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阿瑟很快就得知,考夫曼是一個有非凡的創造性的人,他就像一個作曲家,頭腦里總是無止無休地跳躍出美妙的音符。他沒完沒了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對人談起話來速度飛快。確實,這好像是他思考問題的一種方式:用大聲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方式來進行思考。他不斷地談論、不斷地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