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和憂慮懾住她，使得她不停地顫抖。她下了床，摸黑顛顛走出房間，走到太平間。她雙腳發軟，抖得幾乎無法站立，安妮一再警告自己保持鎮定。走進去兩步，她伸出手，觸到了吉米的床邊鐵欄杆。

「我不想回救濟院去了。」安妮啅泣不已。

片刻，馬車駛過放牧山，他們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轆轆滾動的軸輪在腳下顫震，馬兒們向前飛馳……那種奔騰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不已。而那一次卻是在她母親葬禮的傷心時刻，馬車向著母親將安息的墓園路上奔跑著。

他慎重地重複道：「應該沒有問題，我們能幫她醫治好。」

安妮不喜歡這裏的氣氛，這些婦人陰森森的，沒有一點生命活力。她們的緘默和永無止盡地搖著躺椅令安妮身心不安。安妮是初生之犢，滿身是勁，除了眼疾，沒有嘗過病痛折磨的滋味。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這人正含笑看著她，安妮微笑點頭。

安妮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問：「你的意思是，像我這種人可以在那裡學讀書、寫字。」

「你們統統過來。」湯姆斯先生想著家裡擺在桌上等著他的晚餐要涼了，開始有些不耐煩了。「聽著！我得走了，我把你們交給老丁了。你們不用怕，」他指著馬車夫說，「他會帶你們去的。」

那時，他們正站在黃色大門邊，巴巴拉神父皺著眉看著安妮，終於忍不住地開口說：「安妮，你不應該再呆在這兒，我要帶你離開。」

然後，湯姆斯去買了一長串車票。

托馬斯不屑地啐道：「好一個累贅的聖誕禮物。」他狠狠地摔下餐巾，掉頭走了出去。愛麗絲長嘆一聲，怎麼能怪她呢？一切都這麼不順心，她的肺病，安妮的眼疾，現在又加上一個花錢的嬰兒。一個錢不能當兩個用啊！

「吉米，吉米，快來！我挖到寶了。」他們把一捆捆雜誌拖出來，搬到她們的遊樂室——太平間里。雖然都不識字，但是她們趴在地上，欣賞書里的圖片流連忘反。

醫院是患者所住的地方，如今醫生診斷安妮是眼睛失明而不屬於眼科疾病，因此安妮必須出院。他們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她了。為了傳教，巴巴拉神父奉教團之命遠調他鄉，離此而去，也無法再顧及她。何處是歸處？誰又能收留她呢？

安妮知道，走出救濟院的大門並不難，難的是在大門外如何生活。她沒有家庭，沒有職業，外面的工廠，沒有一個人願意雇傭她。年齡大小，視力又差，誰肯僱用這樣一個童工呢？

老丁搖搖頭看著懷錶。

「快10歲了嗎？」郭蘭傑自言自語，「就是大小姐了！老丁，你說呢？」

「安——妮——」吉米再一次高喊。親情涌滿心頭，哽住她的喉嚨。自從家破人亡，離散以後，已經有好幾個月他們姐弟倆都不曾相見了。

白色的帽子上有一條淡藍色蕾絲帶垂在後面。托馬斯看看女兒，拍了拍她的肩膀走進店裡。

莎莉文堂哥告訴安妮：「這位湯姆斯先生就是來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心裏哼著：「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裡是我的家……」

德士堡主管想把她拖開，一個聲音阻止了他。「『等一等！小女孩，是怎麼一回事？」

那時候，以她的微弱視力都無法上學，現在的視力比那時更糟，又怎麼能讀書、寫字呢？

秋天來了，學校要開學了，安妮也到了該入學的年齡。一天，她找到蘇達希堂嫂，用興奮而激動的聲音顫抖地問：「我可不可以去上學？」

多數老婦人並不關心新來的莎莉文姐弟。小孩子不懂事，整天嘰嘰喳喳，從來沒有尊重過這些年紀大的室友們。但有兩位老婦人成為安妮的朋友，安妮覺得她們與眾不同，至少她們還「活」著。一位是瞎了眼的老婦人，她常拉著安妮的手，講些奇妙的故事給安妮聽。另一位是瑪琪。卡羅，她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幾乎成了癱瘓，連上下床都非常吃力。她常常藉助安妮的年輕力壯，在需要翻身或坐起來時就喊安妮。不管在做什麼，安妮總是趕緊跑過來幫她。

安妮的壞脾氣有增無減，直到不可收拾。每天早晨，她喜歡看她父親刮鬍子。

「你多大了？生日是什麼時候？」

把她送走？就是這一句話打中要害，震懾住了她。她像挨了一記悶棍，怔怔地站在那裡。以後的日子，安妮一直陪著吉米。她們坐在床邊，安妮講故事給他聽、照料他穿衣、吃東西……吉米痛苦地呻|吟時，她細心地撫摸吉米的背，按摩他的腿，試著減輕他的痛苦。直到吉米臨終，安妮沒有過片刻的休息，也從沒有安穩鬆懈地睡過。安妮怕一睡，恐怖的事情就會乘虛來襲。小孩子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幽暗的黑夜最是危機四伏，死神會不聲不響地悄悄來臨掠奪吉米而去。她要清醒著，全力以抗。

「等你學會寫信，一定要寫信回來——想想，我們的安妮，就要會讀、會寫……」

「我的小寶貝，來吧！天氣這麼好，我帶你出去走走。」托馬斯牽著她的手。

聖誕節快要到了，約翰和蘇達希幾乎每天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入前面大客廳。他們將聖誕禮物存放在前廳，所有的小孩都不準踏人。安妮當然是惟一例外，她一再進進出出。

黃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安妮開始學語，托馬斯便天天講故事給她聽。晚飯後，他拉開椅子，把她抱到膝上，說：「今天要聽些什麼故事？」

安妮目光空洞，一陣冷顫從脊背延伸化成椎心疼痛。怎麼辦？她不禁嘶聲長哮，緊握拳頭拚命地捶打醫生，直到有人跑過來拖開她。

離開醫生診所，回家的路上，托馬斯在安妮身邊蹲下，摟著她說：「寶貝，不要擔心，這個醫生雖然不能看好你的毛病，但爸爸總會找到一個好醫生來醫好你的眼睛的。」他拍著胸脯保證。

郭蘭傑等了半天，沒有回答，屋裡一片寂靜。「幾歲？」還是同樣的問題。

另外一個聲音問：「她在這裏多久了？」

老天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

郭蘭傑端詳了安妮一會兒然後拿起筆。

「安妮，閉嘴！不可以胡說。」安妮出口褻瀆上帝，令瑪琪十分震驚和憤怒。

「只好送她回去了。」安妮偷聽到醫生與護士的談話，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吉米好奇地問：「都是我們的車票嗎？」

堂嫂說：「安妮，給這位先生請個安呀！」蘇達希總愛攪民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常惹得安妮執拗，像只武裝了全身的刺蝟。

「是的。」安妮回答。

「回來看看我們。」

穿女孩的圍裙？不久以前，他才好不容易脫去尿布的包袱，穿起大男孩子的長褲呢！吉米不禁又放聲大哭。

安妮也開始觀察這位新來的傳道者。每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安妮總是避開他的視線，緘默不語地沉湎於弟弟逝去的悲痛中，她沒有心情與任何一個人交朋友。

湯姆斯頓時同情起這兩個小孩來。可憐的小男孩，長了致命的瘤瘡，幾乎癱瘓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幾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更是讓人憐憫。唉！

「嗨！」她的鼻尖貼到櫥窗玻璃上讚歎地叫起來。

自從住進德士堡以後，4 年來的朋友們都到大門口來相送。沒有人擁抱她，沒有人與她吻別，但她們的叮嚀誠懇、殷切。

她越想越生氣，憤憤地用力搖晃，咚的一聲，小嬰兒從搖籃里滾下來。

經過一番推諉后，大家決定由堂哥約翰與堂嫂蘇達希收留安妮。約翰有錢！可不是嗎？好歹他擁有一個制煙廠，雖然不算大，卻也算是自己當老闆，獨資經營。

然而，當他們推走吉米時，安妮卻睡著了。

他們嘗試了許多治療方法和偏方。聽鄰居說用天竺葵泡水洗眼睛可以治好，愛麗絲便去摘生長在窗前開著紅花的大竺葉子，用大鍋煮沸。她用這些苦汁洗滌女兒的眼睛，結果安妮痛得拚命地哭叫，眼疾依然沒有治好。

蘇達希冷冷地哼道：「有什麼好奇怪？小鳥的朋友？豈是只小鳥，她就像一頭野獸。養一隻小馬或小牛都比養她好得多。」

「安妮，安https://read.99csw.com妮，他們叫我快來找你。快整理好你的衣物，你快要離開這裏了。」

托馬斯必恭必敬，走上前去說：「大夫，請您幫幫忙，請您治好我女兒的眼睛。」

望著他們走向街中的背景，醫生搖了頭，嘆了氣。他知道小女孩的眼睛已經沒有痊癒的希望了。

蘇達希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還有一件事……」安妮沒有注意。「我們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對待那位好心的湯姆斯先生。」

他不停地翻本子，直到空白的一頁才停手。

「你這個小鬼，恨不得給你一巴掌。」

「顆粒性結膜炎（砂眼）」，他不忍告訴莎莉文這個病名。「砂眼」是那些有錢人才生得起的富貴病。需要陽光、新鮮空氣及整潔的環境，需要肉類、魚類、蔬菜和水果等滋養品來調養，需要花很多錢才能醫好的疾病。

灰暗的大客廳，安妮無法看清楚。雖然她視力微弱，卻看得出這個洋娃娃美麗非凡，舉世無雙。

「今天要聽話一點，乖一點，安分一點……不要撒野，聽到了沒有？」

無論如何，她的意志和信念無比堅毅，她一定要離開德士堡。

巴巴拉神父所屬的教會雖然只交給他這兩項職責，但是，救濟院困苦的環境和喪失人生希望的住客卻纏住他的良知和同情心。沒有事的時候，他常常到這裏問候一下。他與男人們聊一些體育消息，也和老婦人們說說笑笑。他也開始注意到安妮，關心安妮。

「夠了，夠了。」管理員罵著，「再鬧就馬上把你送走。」

父親講的每個故事她都喜歡聽，其中以《小紅帽》為最。其他愛爾蘭的神仙故事、民謠、詩歌……她也都很喜愛。

時運不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過了幾天，愛麗絲告訴丈夫：「托馬斯，我們又有孩子了。」

「香邦先生，香邦先生！」她向全體團員哭訴，「我要上學，我要上學，請讓我上學吧！」她淚水滂淪，聲音顫抖。

那一夜，安妮啅泣著入睡，她的「希望」如水中泡影，她確信自己已經完全失敗了。

這一天，看到刮胡膏的瓶口沾滿了泡沫，她注視了一會兒，泡沫裹著鬍子，多麼好玩。她的手慢慢靠去，伸到肥皂泡里。

「98，99，100 ！」安妮急急地睜開眼睛。馬車正好在大門口煞住。

他們將寄身何處？

吉米去世以後，遠離德士堡成為安妮惟一的生活目標。

「統統下車。」湯姆斯先生開心地催促他們下車。

他們請來醫生，診斷過後，醫生將安妮叫到大廳，雙手輕按安妮瘦削的肩膀，慈祥地告訴她：「安妮，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弟弟沒有多少時間了。」

她聚精會神，一心觀望卻還是視野茫茫，只能從吉米的讚歎聲中想像錦繡的河山。

然而，好日子享盡，莎莉文家的幸運之神開始遠離，不再眷顧了。

一天早晨，愛麗絲摸著自己喉部，覺得酸痛難忍。幾天後痛苦不但沒減退，反而有些微微發燒，她一天比一天消瘦，身體變得倦怠無力。她開始拚命地咳嗽，不用醫生說，愛麗絲也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肺結核」是專門找窮人糾纏不放的絕症。

瞬間，安妮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凍住了似的凝然直立。她突然衝出來，一把搶過娃娃，揪住金色捲髮，將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發瘋似地扔、踢、摔身邊的所有東西。約翰好不容易架住她時，她已毀掉了全家的佳節氣氛。

臉上布滿皺紋的丑老頭，向安妮和吉米點頭招呼，他露出煙草熏黃稀稀疏疏的大鋼牙笑著。

郭蘭傑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點頭說道：「好！我想吉米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女宿舍，但你得答應我，他一定要穿上小圍兜兜。」郭蘭傑看到安妮臉上的表情，轉頭不忍再看下去。

這時，蘇達希堂嫂突然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動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將安妮的臉往上扳，安妮無法逃避，只好直視蘇達希。蘇達希淚水汪汪，安妮不喜歡這種親呢的表現。蘇達希用另一隻手攬住安妮的腰，拉攏她。

湯姆斯準備和安妮握手。她偏垂下目光，滿不在乎地走過去，爬上馬車，坐到吉米旁邊。哼，誰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不能像在這裏一樣，老是愛頂嘴。要聽話。」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安妮心裏才覺得落實了些。像演戲似的，搞得她渾身不自在。她自我保護的戒意慢慢鬆懈下來。

真叫人受不了！於是又開了家族會議，大家一再商量安妮的去留。他們已經厭倦了扮演慈善好人的角色了，當初收留孩子只是礙於情面，無法推脫罷了。

安妮錯怪了他們，以為最後這一刻，人們要分開她和吉米。她憂傷惱怒，變得像一隻猛獸一樣兇悍、咆哮、咬、踢……人們抱起她的手，與她糾纏了一陣，最後又只好讓她躺回地上。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窮困和疾病像一串無法打開的鏈環，厄運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吉米已3 歲，腫瘤越長越大，安妮眼疾更趨惡化，愛麗絲病人膏盲，托馬斯沉淪酗酒，無法自拔。情況已到了山窮水盡，無法再壞的境地了。在這些苦痛的歲月里，愛麗絲勉強撐住了這個家。結核病菌像蟲一般無聲無息地把她啃蝕耗盡。

德士堡的主管也不是壞人，問題出在州政府一個星期只付給每個貧民1.75元的費用，包含一切衣食住行。主管們也只能以此為限來維持開銷，用可憐的資金來支付柴米油鹽、生老病死之事。

世事無常，禍不單行。安妮感染砂眼后，愛麗絲也生病了。

「我看到她躺在穀倉後面那片草地上。我足足觀察了5 分鐘，她高舉著手，一動不動。有隻小麻雀從樹上飛過來，掠過她身上，看了她一眼飛走了，安妮還是不動。那隻小麻雀竟然又飛回來停在她手指上，她們就這樣子，像老朋友似的互相觀看——真是不可思議。」

安妮緊緊地抱著弟弟，大叫：「不行，不行！我們要在一起。」安妮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感情。骨肉親情、血濃於水的愛使安妮第一次關懷「自我」以外的人。

莎莉文家並不富有，根本沒有錢去看私人醫生，只得等候福利機構的巡迴醫生來帶安妮去治療。

莎莉文夫婦對醫生有莫大的信心，於是就安心離去。

安妮也生氣地奔出室外，她不願聽瑪琪嘮叨叨的訓誡。

這一切都緣于安妮未出生以前。她的父母是愛爾蘭人，那年頭，愛爾蘭鬧飢荒，有20多年五穀不收，遍地荒蕪。貧困的小佃農家只好把家裡東西一樣一樣地賣掉。

她的脾氣讓人不能忍受，以至於鄰居們都叫她「令人討厭的小孩」。

安妮與她父親仍有快樂時光。他繼續為女兒唱歌、跳舞，說一些令人開心的故事——只是次數在逐漸減少。有些回憶令她永生難忘，其中一幕是父親蹲在她身旁，問她：「今天痛嗎？」

安妮和吉米匆匆走過前院的一扇大門，來到一間燈光幽暗的大廳。有個人坐在屋子的那頭，忙著在寫筆記。看到他們開心地叫起來：「乖，過來一點，過來一點，讓我看看你們。」

再過幾分鐘，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乘著馬車，再轉搭火車，遠離而去。多麼令人興奮啊！

身材高大的湯姆斯微笑著輕而易舉地用一隻手抱下吉米，安妮則自己躍下馬車。

「瞎子又怎樣？我不要住在這裏，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我要去上學——不管是什麼學校。我才不管上帝怎樣想，怎樣安排。我永遠不會接受。」

在德士堡最初的日子安妮過得快樂無比。她和吉米有東西可吃，各有一張床，可以挪得很近，晚上她可以照料弟弟。居住環境雖然不十分好，白天黑夜常有成群的老鼠出沒，但是她們並不以為意。吉米還以此取樂，常用掃把追趕老鼠群，玩著貓追老鼠的遊戲。

光線難以適人馬車氣孔，寒氣卻絲絲襲來。安妮和吉米無心注意，他們全神貫注使自己坐穩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馬車在德士堡鎮崎嶇的馬路上顛簸，一不小心就會從凳上摔下來。

「莎莉文先生嗎？」

香邦先生幫助安妮註冊入學。她以慈ｒead.９9csw.com善機構貧寒學生的身份，去離波士頓20里路的柏金斯盲入學校就讀。安妮。莎莉文終於如願以償，要去上學了。

神父安慰她說醫生還要給她開刀，於是她又快活起來。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繼續留下她，而不必馬上送她回德士堡去了。

「我不知道。」

醫生馬上安排安妮檢查眼睛，他告訴神父：「我想應該可以給她提供幫助。」

美好時光瞬息即逝。她再開一次刀，又再開一次……一次又一次，沒有一次令人滿意。最後，醫生們認為已盡所為，無能為力了。

安妮坐在馬車前座，環顧四周。空寂的碧綠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農莊與紅色的穀倉相映成趣，烘煙葉的氣息隨風縷縷飄散。

安妮不知道哪一位是香邦先生。為時已晚，良機將失，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辨認。

瑪琪告訴安妮她所聽到的消息：「這一團的團長叫法郎。香邦，記住他的名字，找到他或許你就可以離開德士堡。」

用愛爾蘭香濃河的河水洗凈你的眼睛，就不會再痛了。「他滿懷深情地加上一句：」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藥水。「聽得安妮眼睛發亮。瘦小的她豈知從美國馬薩諸塞州到愛爾蘭的香濃河，路途是多麼地遙遠。

「哼，最後一天，你總該聽話一點吧！」堂嫂不屑地數落起來。

她靜下來，像一具殭屍直直地躺在地上，一沒有哭泣。多年後她回憶說，當時，她只希望自己死去。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心喪神傷的悲哀日子。

這個地方是馬薩諸塞州的德士堡鎮。收容他們的機構的正式名稱是馬薩諸塞救濟院，多半人乾脆叫它：貧民救濟院。

「哭吧！人總是會死的。」老婦用粗糙的雙手安撫安妮，緩緩地勸慰著。有生必有死！安妮悲從中來，淚水滾下。

往後的日子愛麗絲總是臉色蒼白，眉頭深鎖。日後人們告訴安妮，她的母親年輕時多麼開朗、愛笑，而安妮記憶中的母親卻是蒼白、睏倦、瘦弱，寂靜得像一尊雕像。

他們問了一些問題后，然後離去了。

安妮和吉米千里迢迢加入他們之中。

另外有一次，愛麗絲叫安妮照顧睡在搖籃里的小妹妹一瑪麗。安妮搖一搖，不覺怒氣從中而來，打從心眼裡她就不喜歡瑪麗。瑪麗奪走了媽媽所有的疼惜和憐愛。

安妮知道乘馬車、搭火車這種事對於別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於她——安妮。莎莉文——一個小女孩卻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義的事。她只坐過一次馬車。

約翰夫婦回家前，安妮和吉米的命運已定。家族會議決定將他們送到德士堡救濟院，從此以後與莎莉文家族的人毫不相干。

一天晚上，約翰告訴太太：「你猜，我今天看到安妮在做些什麼事？」

他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安妮每天早上幫他穿好衣服，從床上小心地攙扶他下來，調好拐杖，穩住吉米。「他還能走路，應該不是毛病。」看著日趨病重的弟弟，安妮無法面對現實，只好找些理由自我欺騙，自我安慰。

從此以後，安妮不時溜進去看那個洋娃娃。她抱著洋娃娃展拍、撫慰、親一親。

安妮沒有回答，蘇達希也並沒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沉默不語的。

約翰感慨道：「在家裡無惡不作，在外面卻可以這般溫馴有耐心。」

安妮不理不睬，繼續數著「23，24，25……」堂嫂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數目，剎那，她又回復心思，聚精會神地期盼。蘇達希愛嘮嘮叨叨、聒噪些沒意義的話，安妮置之不理。

老丁的話別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將所有的祝福都珍藏內心深處，一生不忘。

「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湯姆斯告訴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車票？」

「一巴掌？好哇！」安妮兩手叉腰，像只鬥雞。、吉米愛看熱鬧，他想站起來，卻又倒回床上。「哎喲，好痛！」他疼痛得直呻|吟。

神父要回去時，總要拍拍安妮，表示自己的關懷。有一天，他給安妮一個意想不到的許諾。

「好，你的資料齊全了。我們問完小弟弟的幾個問題就一切完備了。」

巴巴拉神父知道安妮眼睛視力弱得幾乎看不到東西。他有一個朋友，在馬薩諸塞州羅威郡的天主教慈善醫院當醫生，醫術非常高明。神父要帶安妮去看病。在他看來，這位朋友是醫治安妮眼疾的最佳人選。

親族代表通知所有的親屬開會，住在附近的親戚都來參加。愛倫姑媽主動提議要收養吉米和小嬰兒瑪麗。沒有人主動收留安妮，就是因為她一發不可收拾的壞脾氣和眼疾。

「今天要乖一點，聽話一點。乖一天吧！這個要求不會太過分吧，安妮！」

多半的時候安妮都會焦急地喊著：「在哪兒？快告訴我。」她的眼睛不好，視力時而同常人一樣，影像清楚，時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視力真是令人失望。遠遠望去一層雲霧，朦朦隴脫，看不清東西。她的眼睛有嚴重的毛病，幾乎要瞎了。

這一巴掌點燃了安妮的宿怨與積恨，瞬間像火藥爆炸一樣，安妮舉起手邊的瓶瓶罐罐，對著鏡子一個接一個狠狠地擲去。鏡片碎落滿地，留下木頭空框顫顫震動。

不久，馬車奔向一個大門。大門吱嘎而開，車子駛進，停在裏面一個院落里。

為什麼要為我流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安妮臉不紅心不驚地撒著自己編織的謊言。7 月4 日是美國開國紀念日，是一個象徵幸福快樂，充滿希望的佳節。這一天總是洋溢著興奮，爆竹煙火劈啪慶祝，小孩嬌嫩地歡笑，嘴裏冰淇淋緩緩融化，沁出濃郁的甜香……她根本不知自己生辰何時。假設7 月4 日沾個光又何妨？

「我叫郭蘭傑。先讓我提出幾個問題，再安排你們的房間和床位。」

「好靈驗。」安妮低聲自語。

聖誕節前的這些相處使她誤認為這個洋娃娃非她莫屬了。

昨日，她還在那兒，次日，她已魂歸西天。棟樑倒塌的家，七零八落。

德士堡的安妮個人資料記載得清清楚楚：「盲」。想到這些，一團怨怒勃然而出：「騙人。你只是尋我開心，殘忍地看著我失望。瞎子怎麼可能讀書、寫字呢？」

賣田、賣地，賣到最後無立錐之地，窮得三餐不繼，饑寒交迫。他們只剩下兩條路：留下來等著餓死，或遠離故鄉，飄泊異地另謀生路。

每當安妮閃開視線，仍然可以感覺到巴巴拉神父和藹可親的微笑。

「老丁，來得正好。」那人在桌子後面興高彩烈地招呼，「你們見過老丁了吧！」

一天早晨，安妮幫吉米穿衣服，吉米抽抽噎噎哭個不停。他掙開安妮的手，頹然倒在床上。鄰床的老太婆抬起頭，不耐煩地吼叫起來：「你這個女孩子，怎麼搞的？你不是照顧他的人嗎？還讓他整夜哭叫，吵得我無法入睡。」

她就要失去最後的機會了！突然，她全身投進即將離去的人群中。

善感的吉米體會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著，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座位。

無知的安妮宣洩她的情緒和大人迥然不同。她用自己的方式，用整個身體衝擊小生命中的郁懣。她大聲嘶喊、怒吼、東撕西摔，試圖抗拒莫名的恐懼。

有一陣子安妮過得很愜意。春天到來，安妮在田野里遊盪，從這個牧場到那個草原。坐在蘋果樹下編織自日夢，躺在干稻草堆上發獃，混過日子。只要離開寄養的「家」，她就心安。舒坦、快樂。

「什麼時候生的？」

吉米比安妮先了解郭蘭傑先生所說的話，這表示他和安妮將被分開。吉米投進安妮的手臂上嚎陶大哭起來。

神父親切的笑容消除了安妮的恐懼心。神父一床挨著一床，與人招呼寒暄時，安妮就跟在他後面。過了幾個月，突然有一天，他們並排走在一起，交談起來。巴巴拉神父已經成為了安妮的朋友。

安妮迷迷糊糊幾乎睡著了，猛醒過來回答他：「你應該看看他的屁股，長了一個碗大的腫瘤。他們說那是『結核』。」她毫不含糊地說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嗎？我媽就是生這種病死的。」說完又閉上眼睛。

日又一日，年復一年——187htｔps://ｒｅａｄ.９９cｓw.cｏｍ8、1879、1880年，安妮還是在德士堡。她幾乎全盲，但是幻夢依在識是更飄緲虛幻，難以把持，有時甚至她自己也懷疑夢想是否能成真？

郭蘭傑猜錯了。依她的年齡，安妮顯得又瘦又小，其實再過兩個月，4 月14日，她將滿10歲。

「收穫不少。」一個灰色身影這樣說。

那是一輛破舊不堪的馬車，黑色車廂懸在長滿鐵鏽的高輪子上，搖搖欲墜。它沒有窗戶，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車廂頂蓋留了些氣孔，一把鏈鎖牢牢拴住車廂后的一扇窗戶上。雖然安妮對馬車沒有一點知識和概念，但也感到這輛馬車不同尋常，氣氛陰森詭異。

「好吧！你們倆的資料都登記好了。老丁，麻煩你帶小男孩到男宿舍，我帶安妮去女宿舍。」

車站上幾乎無人，遙望遠處才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裡。湯姆斯帶著兩個疲勞已極的小孩往前走過去。

醫療眼疾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等治療好眼睛，再給安妮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讓她離開死氣沉沉的德士堡。

「我想8 歲吧！」這些對答都—一記載到那個大本子上。

安妮決定閉上眼睛許願，數到100 ，到那時馬車一定會出現的。她開始數，小心翼翼，慢慢地數著，生怕數漏了，因為這樣一來，她又得從頭開始。這是她自己立下的許願規矩。

1880年，因緣成熟，外面的世界突然闖進了德士堡。

馬薩諸塞州官員們大多數時候並不關心州立救濟院。結果謠言滿天飛，攻擊他們的救濟院環境是如何惡劣、凄慘，不得已才組團進行調查，今年要來調查德士堡。

逝者已去，生者何堪。宿舍里一位善良的老婦人搖晃著走過來，想把安妮從地上拉起來。老婆婆費了太大力氣，吁吁地喘氣。安妮聽到耳邊老婆婆的氣喘呻|吟聲，張開眼睛。她一聲不響地從地上站起來，將好心的老婆婆挽回床上。

有一個人大步走上大門台階，堂哥約翰。莎莉文也同時出現在門口。

兩人握手寒暄后，約翰將安妮的小包袱交給湯姆斯。那是安妮僅有的一點財產。

不出幾秒，蘇達希堂嫂就出現，重重地敲門，大聲喊道：「原來你在這裏。從早餐時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兒去啦？」

這是一所虛有其名的救濟院，事實上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的收容所。無依無靠的垂暮老人、精神病患者、醉漢等天涯淪落人均是這裏的常客。

安妮凄厲的哀號驚醒了全宿舍的人。燈亮了，人們跑過來，看到安妮一動也不動，像一具屍體昏倒在地。一雙仁慈的手把她從地上抱起。

「先從你開始。你叫安妮。莎莉文，對嗎？」

「要做個乖女孩。」

從安妮和吉米乘坐「黑瑪麗」投奔到德士堡后，整整滿一年，巴巴拉神父帶著安妮離開德士堡，到羅威郡去找他的醫生朋友。

「好哇！」吉米開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偉大漢的手。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小男孩，手牽著手走下車站的月台，安妮緊跟在後。

他的聲音和瘦小的身材活像一隻蟋蟀，一隻不折不扣快活的英格蘭蟋蟀。

一天，安妮的一位盲人朋友告訴她：「安妮，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告訴你一些事。也許你知道了也無補於事。不過……你聽說過有一種為盲人設立的學校嗎？」

醫生的情緒非常惡劣，為什麼這些付不出醫藥費的窮人偏愛來找他？他大吼：「坐下，坐下。」畏畏縮縮的莎莉文夫婦只敢小心翼翼緊靠在椅子邊。

「你們是莎莉文姐弟，對嗎？」

「今年冬天吧，我想可能在聖誕節前後。」

可憐的安妮成了代罪羔羊！其實托馬斯的情緒不在於破碎的鏡子，而在於貧窮和疾病。輾轉不能人眠的漫漫長夜，父親哺哺的詛咒，困擾了安妮多年。

「湯姆斯先生，你好。」

老丁挪轉安妮身子，牽著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著老丁。「帶他一起進屋，就是最靠近我們的這一棟。」看到安妮一臉凄迷、絕望，老了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把馬兒們放回馬廊，馬上就回來。」

「我得告訴你，弟弟吉米還小，聽愛蓮說，他臀部的瘡還沒有好。你帶著他著時要背他，幫他拿東西，要好好照顧他……」

這次安妮。莎莉文的反應很快，她趕緊噓住了弟弟：「好，如果這是一定要守的規矩也只好這麼做了。」

郭蘭傑最後看了看記載安妮和吉米的那一頁。名字、籍貫、出生年月日。「該寫的都寫了。信不信，除了命運，誰又能安排這兩個小孩千里迢迢來到這裏呢？」

郭蘭傑先生收好大本子，用吸墨紙小心地擦乾他的筆。

安妮似乎沒有聽進去。她痴獃地坐在床邊，兩眼發直，連眨也不眨一下。

蘇達希堂嫂的譏笑彷彿猶在耳邊：「憑你這副眼睛，一輩子也學不會讀書、寫字。」

安妮知道今天的路程十分遙遠，而且永遠不會回來。既然如此，何處是棲身之地又有什麼關係呢？

吉米開始低聲呻|吟：「姐，好痛，好痛喲！」湯姆斯問：「怎麼回事？」

當列車員巡迴叫著：「德士堡到了，請準備下車。」已是日落時分了。他們3個人蹣跚地拖著疲憊的步履走下火車。

安妮點點頭，她知道父親說的是她的眼睛。

「寶貝，就用這個。」她捏著安妮手指，「用你的手指頭去觸摸凸出來的字，你就可以讀。盲人就是這樣學讀書、寫字的。」

哄安妮上床睡覺前，托馬斯常把安妮高高舉在頭上，盪鞦韆般地搖晃著；在屋內快步繞圈，逗得女兒咯咯歡笑。這個時候，他總會大聲對著安妮說：「我的小安妮，我們莎莉文家多麼幸運！我們有愛爾蘭好運保佑，誰敢來欺負我們！」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孤苦伶什的安妮，需要朋友援助提攜。在這些困苦的日子里，安妮終於有了一個真正關懷她的朋友——巴巴拉——德士堡新來的一位神父，他主持女生宿舍每個星期六的禱告和星期天彌撒儀式。

馬薩諸塞州救濟院沒有護士，也幾乎沒有醫療藥品。州政府拔給醫生的錢不夠，鎮上的醫生也就偶爾例行公事來巡視一趟，在長方形的兩棟房子——男宿舍及女宿舍走一圈。

「我們會儘快告訴我們的決定。再見！」另一個人影說著。大門嘎嘎作響，即將徐徐關閉。

「你們毫無道理，只是嫉妒我們。」蘇達希大叫不平，但她推不開道義責任。

安妮揉了又揉，擦了又擦，結果情形變得更糟糕了。小顆粒並沒有因揉擦而消失，反而刺傷了眼球。安妮的眼疾一天比一天嚴重。

「請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安妮的哭叫哀求令人心碎，但他們也無能為力。公事公辦，他們只能讓「黑瑪麗」將她帶回去。

有一次，她把手伸進烤箱里拿麵包，不小心被火燙到。雖然這是自己的錯誤，她卻勃然大怒，抓了火鉗，夾起麵包，使勁地摔在地上。

「安妮，坐過來。」老人輕拍身旁，憐惜地喃喃低語，「盡情地哭吧！寶貝，眼淚可以沖淡人間的哀傷。請相信我。」

「不要做白日夢了。」蘇達希嗤之以鼻，「憑你這一雙眼睛，一輩子也別想讀書、寫字。」

臨行前，朋友們快速地幫她縫製了兩件衣裳。多年來安妮第一次擁有新衣服——一件是藍底黑色小花，另一件是紅色的。離別的日子。安妮選擇了喜氣洋洋的紅色衣裳。

現在安妮終於知道了她該去的地方了，但是該怎麼去呢？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幫助她。外面的世界，她一無所知，又怎麼能指望別人來幫助她呢？如何與外界取得聯繫？她不識字，不會寫信，她眼瞎，無法走出圍牆，更何況外面的環境如此複雜。

安妮把雜誌捧至指尖，用微弱的視力全神貫注地看著，但光是圖片無法讓她理解。有時她用手指，愛惜地撫摸印在上面的文字，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然後她憤然摔開雜誌，緊握拳頭，痛捶地板：「我要讀書，我現在就要讀書……」熱切的求知慾如火焚心，她無奈地放聲大哭起來。

安妮年幼不懂塵世坎坷，不解人意，她需要家人關懷示愛。然而她的雙親沒有多餘的愛滋潤她、呵護她。她心裏的不安和焦慮糾葛在一起，化為一把無名火，使她變得憤怒，常常九_九_藏_書狂亂地發脾氣。安妮已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了，她由快樂天真變成暴躁易怒的小女孩。

蘇達希盡她所能，有心善待這個不速之客，無奈安妮仇視一切家教規範。在安妮心中，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不可侵犯的「自由」，自己得好好保護自己。她幼稚，沒有正確的是非觀，一切只是出於本能，不擇手段、不可理喻地維護所謂「自由」。三番五次，她的粗暴野蠻把蘇達希嚇得不願意再招惹她了。家規、教養無法施用在她身上。蘇達希堂嫂也就撒手不管，不聞不問，任由她自生自滅了。

湯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鑰匙打開門，說道：「進去。」

安妮看到裏面邊，有兩排木板長凳。安妮不喜歡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猶猶豫豫不願意進去，兩個小孩子都不肯動。

馬車夫老丁扶著她坐在身旁。當「黑瑪麗」車聲隆隆離開德士堡時，老丁揮了揮手中的馬鞭，回頭指著徐徐而關的黃色大門：「安妮，走出這個大門以後，就別再回來了，聽到了沒？祝你一切順利！」

不過愛倫姑媽是例外，她說瑪麗乖巧可愛，自己喜歡這孩子，願意繼續收養。

而吉米的臀部的腫瘤病況已越來越嚴重，她已無法承擔醫藥費。至於安妮？沒有人能馴服，也就沒有人願意收留他。

「一點也沒有錯，只要你能進去。」

1869年1 月，吉米出生了。他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遺傳了母親的體質，臀部長了一個大大的結核瘤。

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有教養而富於同情心的善良的人們。他們也覺得安妮聰明伶俐，討人喜歡。他們關心她，傾聽她的心聲。

這個回答令她們哄然大笑。

安妮和吉米再度點頭。

「我眼瞎，看不見東西。」安妮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我要上學，我要上盲入學校。」

「我要上學。」

接著，他們馬上給安妮開刀。安妮矇著眼罩，十分膽怯地躺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躺了幾天。拆線那一天，一群護士拿著藥物及儀器，跟著醫生走進來。巴巴拉神父也緊跟在他們身後。醫生謹慎小心地拿開眼罩，拆開逢線。

一群人來了，看到救濟院里的貧民在最低的生存條件里苟延殘喘，他們搖頭、震撼、咋舌。他們離去時，口口聲聲地高喊：「需要改善。」然後就石沉大海、信息全無。食物的蟲菌，鼠群猖撅，惡境年年依舊。

安妮抱著他，安慰著他：「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不要擔心。」「今天在床上好好休息，明天一定會好的。」然而從此以後吉米再也沒有下過床了。

他們留下她只是為了面子和僅有的一點責任心。安妮真開心今天她就要擺脫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生活陰影了。

幾天以後，一位老婦人步履蹣跚走進女宿舍。

有些雜誌是警察公報，那是吉米最愛看的，而安妮則喜歡看婦女雜誌上的窈窕淑女：她們穿著鑲絲邊的拖曳長裙，閃亮的鑽石發箍環束著長長捲髮，有許多天真無邪、兩頰紅潤的小孩子們繞足嬉戲。

那人寫了一陣，又問：「你多大歲數？」

安妮喜歡到處閑逛。一天，她發現大廳的櫥子里堆滿了一大捆一大捆老鼠啃過的舊雜誌。

「別忘了，他與我們非親非故，人家可不欠我們什麼，卻老遠跑來帶你去坐火車。」蘇達希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現得體些，不要把咱們的臉都丟光了。還有……」蘇達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數著。她們各忙各的，根本沒有注意到遙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安妮和吉米點頭，背後傳來馬車夫老丁的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此時人生地疏、無依無靠，片刻前才見面的老丁彷彿是他們的百年知己。

托馬斯常常喝得爛醉才回家。他們又生了一個小孩，愛麗絲病得奄奄一息，骨瘦如柴，嬰兒又吵又鬧，她沒有多餘的精力顧及安妮。

醫生情不自禁地搖著頭，不要想這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吧！假如那女孩的父母有錢，她根本不可能染上這種不乾不淨的毛病。「砂眼」偏愛貧民窟，喜歡在骯髒的地區散布。

父女倆走了5 里路，到了鄰鎮西鄉。托馬斯聽說此地來了一位眼科醫生，所以特地帶安妮來。但是檢查過安妮的眼睛后，醫生只是搖搖頭。

瑪棋的眼睛和安妮的雙手互補缺憾，相得益彰。幾個月以來，她們讀完了一本又一本書，點燃了安妮的閱讀慾望。

厄運先從安妮下手。3 歲未到，安妮的眼睛開始發癢，眼皮上長滿了細沙狀的小顆粒。這些小顆粒由軟變硬，由小變大，扎得安妮眼睛又癢又痛。

第一個晚上，莎莉文姐弟被安排在女宿舍。這～棟宿舍都是生病的老婦人，她們如同幽靈般地躺在床上，不在床上時便坐在搖椅里嘰嘰嘎嘎搖上幾個鐘頭。灰暗的屋裡難得有人語聲。

「你們最寬裕，該你們撫養。」大家異口同聲要求他們收養安妮。

安妮回答：「7 月4 日。」

出於好意，安妮的朋友們也希望她能忘掉這個荒唐的想法——毫無意義的白日夢。在她們眼裡，難成事實的幻夢更令人傷心，怨天尤人。就連她的好友瑪淇。卡羅也忍不住委婉地勸告她：「安妮，你眼睛看不見，怎麼在外面生活？德士堡就是你的家，這是天命！」

1860年，逃荒者像澎湃的海浪般湧進美洲新大陸。年初，莎莉文家族的托馬斯和愛麗絲夫婦逃離故鄉愛爾蘭，移民到新大陸。托馬斯務農，他帶著妻子到馬薩諸塞州的小農村——食祿崗落腳。他聽說此地工作機會較多，容易糊口，並且很快在附近農莊找到了打短工的工作。開始時莎莉文夫婦還感到孤單寂寞，不久后，愛爾蘭人一批接一批，陸陸續續移民到該地。他們覺得此地雖然不是故鄉愛爾蘭，日于卻比故鄉好過得多。

1866年4 月14日，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牧師給小孩子洗禮時問給嬰兒取什麼名字時，愛麗絲虛弱地微笑低語：「簡。」「簡」是受洗名，但從一開始大家都喊她「安妮」。

醫生慈祥地對她說：「把眼睛張開。」安妮聽到吩咐，期盼使得她心跳加速，幾乎跳出喉嚨又返回胸腔。然而張開眼，依然一片朦朧，影象模糊，一切比原來情形更糟。她只能看到微光與灰暗形影。開刀沒有成功。

他由衷地為男孩難過，但是這女孩……他皺了眉頭，不覺厭煩地看了安妮一眼——冷冷的一眼。

不巧托馬斯的情緒也不好，「把手拿開。」她打了安妮的小手。

安妮不理不睬，側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安妮回到德士堡，沒有人注意她，更沒有人關心她，她覺得自己沉沒于永不見天日的黑暗牢籠中。折回德士堡的痛心遭遇引發了她的思考，她更加急切地希望離開德士堡，她立下志願一定要離開此地。

可惜馬車跑得太快，還未來得及欣賞沿路風景，他們就到了春田火車站。

眼看安妮憤怒地糟蹋她們的寶貴口糧，母親只能無力地呻|吟：「安妮，安妮……」

安妮想：「她要親我。」連忙把頭甩開。她猜測蘇達希堂嫂的真正心意，為什麼她要親我呢？

除了上車外，別無他法，到此安妮只好認命了。她爬上馬車，湯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見。」湯姆斯用力砰然關上車門。

「哪一年的7 月4 日？安妮，你到底幾歲？8 歲、9 歲、10歲？」她應該知道自己幾歲的。這一次回答沒有順口溜出。

老人摸著安妮的手，默默地握了一會兒。

他把安妮扛在肩上。「等你長大一點，我就帶你回到我們的家鄉——愛爾蘭。

如果馬車不來怎麼辦？沒有馬車，她就走不了。怎麼還不來呢？安妮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馬路，全神貫注，望得兩眼發疼了還不見馬車的蹤影。

當天下午，他們只得把安妮帶回家。

安妮與吉米走上石板台階。這一天是華盛頓生辰紀念日：1876年2 月12日。安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來到人生的一個中轉站。

3 月走了，4 月來了，春天終於來到了德士堡，外面春暖花開。安妮總是獨自外出遊玩，而吉米的腫瘤越長越大，只能依賴拐杖，一瘸一瘸地在宿舍里踱來踱去。

這是一條單行道，不許回頭，只有勇九_九_藏_書往前進。世界是光明的，將來應更有希望，好好努力吧！她把此時此刻無限感觸深藏心中。

看到淳樸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來。

安妮看到售貨員從櫥窗里取下帽子。幾分鐘后，托馬斯走出來，把帽子戴在安妮頭上。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頂帽子！美得像童話故事中小仙女頭上的帽子！戴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帽子，她一路歡笑回到家。

最令他們感到高興的是姐弟不用分離，可以在同一屋檐下過日子。上上下下的職員都善待她們，沒有人欺負她們、藐視她們。人們從來不干擾安妮，她也不再使性子、發脾氣了。她平靜地過著日子。有一兩次，她正要發脾氣，管理員就對她說：「你再叫一聲……再叫一聲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捨去。」他的威脅喚醒了安妮的理智。以後的日子，一想到這句話，她就會煞住狂亂叫鬧的脾氣。

德士堡的冬天來臨了。外面酷寒，沒有保暖的厚外套，她們只好縮在屋裡，不敢出門。在寬敞的女宿舍盡頭有一間少有人來的小空房，安妮和吉米把這個小房間當成專用遊樂室。

景物清晰了一點，但路上還是空空蕩蕩，連馬車的影子都沒有。

而瑪琪也代替了安妮的眼睛。她懂得閱讀！安妮幫老人捧書，替她翻開新的一頁。

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歸路，頭不回，臉不轉，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德士堡早就該被調查了。1875年，在這裏出生的80個嬰兒，冬天過後，只剩下10個；建築物破舊，藥物短缺；食物低劣，滿是蟲子、細菌；院內成群結隊的老鼠，白天也猖狂地跑出來搶食、傷人。

安妮很生氣地回應：「閉嘴！關你什麼事，老巫婆。」老婆婆的話戳破她的自我欺騙。她好害怕！

調查已近尾聲，一切即將結束。考察團一群人走到黃色大門口，與德士堡的主管們握手道別。他們馬上就要走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有個叫安妮的女孩渴望離此而去。她的希望從此像斷線的風箏，隨風飄去。

聽了這些話，安妮十分憤怒：「我才不管你們怎麼想怎麼說，我一定要離開。」

他心中默默地想。

1880年10月3 日，安妮坐著馬車駛向柏金斯盲入學校，駛向一個新的環境，陌生的生活。安妮奔向她生命中的第二個機會。

她睜開眼醒來時，宿舍里一片昏黑。她覺得不對勁，但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安妮急急轉向吉米的床——竟摸不到床！

愛麗絲宣布這個消息時，他們正在吃晚飯，托馬斯默然放下刀叉，咽下食物，問道：「什麼時候生？」

她不知道她將去何方，但她一點也不介意。她只知道那個地方，比鄰鎮西鄉更遠、更遠。她父親曾帶她去過離此地5 里路的西鄉，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給你一些眼藥膏，一天塗兩次，挺有效的。」醫生的話顯得頗具權威。

那一天晚上，父親狠狠地揍了她。她咬緊牙根，滴淚不流，從此怨恨更像燎原的野火，難以平息。

神奇地摹然出現的馬車，懾住了安妮神魂，她獃獃仁立在門口。「安妮，安妮，我在這兒！」她沒有注意到從車廂里探出一個小男孩的頭，熱切地叫喊。

她沒有隱藏自己的心愿。宿舍里的老太婆們譏笑她：「安妮，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你與我們又有什麼不同？竟敢奢望離開。」一時間安妮成了這些女人們冷嘲熱諷的對象。

安妮一點也不在意，即使也看穿了湯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鎧穿甲，不會輕易受到傷害了。誰要人們自作多情，同情她？誰叫人們愛管閑事，管到安妮。莎莉文頭上來？

「乖寶貝，離開后，要做些什麼？」

「你們怎麼……敢在這個屋子裡玩？」一位老婆婆顯得十分害怕地告誡說。安妮領會婆婆的好意相勸，聳聳肩。她知道這是停放死屍的太平間。救濟院里，人們去世以後，連床一起被推到這一個房間，等候安葬。安妮備嘗人世無常和辛酸，生者與死者的日子有什麼兩樣？又何足以懼？

郭蘭傑記下。

安妮嘶聲裂叫，父親沒有動手打她，也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呆若木雞，哺哺自語：「是魔鬼纏身？是鬼迷心竅？看看你所做的，你這個掃帚星，帶來厄運……都已7 年了。」句句清晰地刺進安妮心坎。

湯姆斯眉頭深鎖，目送馬車駛去。身為政府官員，他依法執行任務，但他不忍心看著兩個天真無辜的小孩坐「黑瑪麗」。「黑瑪麗」是專載醉漢、小偷、殺人犯等的囚車。錢、錢、錢，凡事都要錢，只怪政府沒有經費！好在這兩個小孩並不知道馬車的來歷。想到此，湯姆斯才稍感安慰，掉頭離開了。

湯姆斯吆喝道：「上去！難道要我抱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嚇得躲到安妮後面，緊緊抓住安妮裙擺，籟籟發抖。

一天，她發現一個非常美麗的洋娃娃，乖乖坐在小椅子上。一雙藍色深邃的眼睛，滿頭金色捲髮，細瓷做的臉蛋光鮮粉|嫩，鑲著蕾絲花邊的拖地長禮服裹住她。

寧靜安詳的村莊，祥和樸實的家宅，但畢竟都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個暫住此地，寄人籬下，不受歡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已經去世，她的親戚們也都不要她。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蒼茫昏暗，黃色大門徐徐而關——將安妮。莎莉文關在裏面，與世隔絕。

老丁從座位上躍下打開了車門，兩個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

托馬斯帶著女兒走到鎮中心的繁華區。一家商店櫥窗里展示了一頂美麗的白色草帽。

病魔侵凌家人，托馬斯面對接踵而來的重重困難顯得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擺脫心中的憂慮和煩惱。沉重的負擔和悲哀折騰著托馬斯，他慢慢迷失正念，開始學會了借酒消愁，然而舉杯消愁愁更愁。

今天的情況迥然不同。

久盼的佳節終於來到，家裡的每個人魚貫走人大廳。約翰打扮成聖誕老人分發禮物。每一個小孩子都有一份，安妮拿到她的一份禮物，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在一旁。因為在她的眼裡只有那個洋娃娃，她等著抱洋娃娃呢。然而約翰拿起它，給了自己的女兒。

然而安妮卻期待奇迹能夠出現，一切有所改變。她盼望他們發現她，注意到她——送她去上學。

考察團來了，他們四處查看居住環境，提出各種問題，試吃食物，趴下來看看老鼠洞。他們對此惡境咋舌，哇哇大叫。安妮跟在他們後面，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走遍德士堡每個角落。她看不清楚他們，只能搖搖晃晃追蹤他們的聲浪。整天在她心中里只有一個念頭：如何鼓起勇氣，向這些貴賓開口。

她用手蒙住雙眼。

吉米興奮不已，不時叫安妮東看西望。「安妮，你看！那邊湖中的天鵝，它們在水裡不冷嗎？快看那房子！那個紅磚房子，有4 個煙囪！安妮，看到沒有？每個角落都有個煙囪。」

最後，他們只好帶安妮去看私人醫生。醫生翻了安妮的眼皮，拿出一把小刮刀，刮著眼皮上的小顆粒。安妮痛得尖叫亂抓，醫生態度粗暴地喝住：「抓緊她，不許動。」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時候，這樣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錯？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養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腦子裡日夜索繞思慮著這些難成事實的渺茫希望。

開始坐火車時的確有趣，但時間一久，興緻慢慢消散了，周圍情景就變得平淡乏味了。

莎莉文一家幸福快樂，雖然他們還是很窮，沒有多餘的錢儲蓄，但已不再挨餓了。

總算馬薩諸塞州慈善委員會聽到各種傳言，要組團來調查了。年紀大的人並不寄望考察團能改善他們的生活。諸如此類的調查以前也搞過，大家看多了。

安妮牢牢記住這個名字。她殷切期盼，久久等待的日子終於來到，全院都在傳聞：「他們來了。」

莎莉文的親戚只得出面救濟，出來安頓一個酗酒的男人和3 個年幼的小孩的去處。

郭蘭傑轉向老丁，感慨萬分地說道：「這麼小小的年紀就到德士堡來，真叫人心疼。這兒除了收容的那些棄嬰，他們兩個年紀是最小的，真可憐！」

安妮望著窗外，看久了覺得兩眼熱辣刺痛，於是她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