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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青春 灰舞鞋

穗子·青春

灰舞鞋

年輕的那個眼睛特亮,問劉越,能不能把偷襲的第一個動作再重複一遍。劉越心想,這貨陰險,想看看動作和邏輯對不對。他站起來,比畫說這是席棚,兩個棚之間是個狹窄的巷子,只能過一個人。所以埋伏在巷子里的人必須站成一列,第一個人必須拋出布口袋把被害者的臉套住。對不對?
小穗子扭過頭,看著他。
對蕭穗子的處分因為演出而沒有及時宣讀,但所有人都知道處分的內容。
「哪兒來的私貨?鼻子倒尖……」
小穗子承認她死也不會想到。
小穗子抬起頭,看著好阿姨似的教導員,她對她們這群小女兵一向是呵護的。小穗子知道自己的入伍手續一直沒辦妥,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她的學校、父親單位串通一氣,跟文工團扯皮。就是說,她是軍隊當中的一名黑戶。
赤|裸的胳膊縮回來,等在窗子裏面,悄悄抓起筷子等外面的手上來抓窗台上的玻璃瓶,胳膊掄出去,筷子清脆地敲在某個手背上。男兵便叫起來:「哎喲!好歹毒!」
曾教導員說:「傻丫頭,你替人家瞞,人家可不替你瞞。人家把什麼都交代了。」
她看他脫下軍裝,露出白襯衫。襯衫下的紅色背心透了出來。背心上印著他的號,還有兩個大窟窿。他正著走走,退著走走,那麼結實成熟,卻又那麼單純。她去看過他訓練,看過三次。此刻看著油菜花上的他,她頓悟到他的單純是怎麼回事。他是個走火入魔做一樁事的人,幸運就幸運在,他做這樁事極是材料。他只想把它做好,時時都為做好它活著。他投中一個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間的活神仙。為他能做一瞬間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在發生什麼。
「喬副司令本來說,要介紹我們認識。」這個人說。
「也就一分鐘吧?」劉越說,「就那麼一個人夠誰打的?都上來還不打死?所以我叫他們都別上,等我打累再說。」
勺子「當」一聲落進搪瓷碗,曾教導員說:「不知道哪件事,你抵賴什麼?」
他說:「解放軍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說:「這不是我乾的,是它乾的,我怎麼會隨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錯誤的,但它不怕犯錯誤。」
「就那個時候,我才曉得我對你並沒有那樣的感情。」他背書似的。
副分隊長叫高愛渝,是個活潑、豐|滿、騷情的連級軍官,長相在舞台下也是主角。動不動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給下屬們吃的時候,像個美麗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領舞的材料。小穗子做夢也沒想到,高分隊長從一個禮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語都看在眼裡,一邊看,一邊給邵冬駿髮指令,讓他千萬別暴露,要像往常一樣以暗語答對,看看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下一步怎樣作怪。
小穗子心裏想,他突然回到他的開場白了。
她微笑了。那是念完悔過書之後,半年中的第一個微笑。
「那我去練功了。」冬駿交代完工作似的,轉身走去。
調查下來,有人說他聽見劉越只問了兩次。他說那時他也起身了,正準備上廁所,怕起床號一響,廁所人滿為患。他還聽見王科長清楚地回答,他是組織部的。再回來問劉越,他一口咬定當時他問了三次口令,並且,對方什麼也沒回答,他是根據演習的規定開槍的。當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女兵們想小穗子那一手只能叫撂地攤。三年前,她投考時成績不好,卻突然當眾脫下鞋襪,人在兩個大腳趾頭上立了起來。然後她就那麼挺可怕地立著,跳了一段自編的「吳清華訴苦」。消息傳到幾位首長那裡,都跑來看十二歲的女孩耍猴。門外漢的首長們收留了小穗子,連她那位有著醜陋政治面貌的父親也忍受了。
劉越從上衣口袋掏出兩張電影票,問她下午有沒有空去看電影。他這樣說,臉上毫不曖昧,似乎他不知道「看電影」早就是一種儀式,讓一男一女進入某種關係的儀式。他是一個缺乏概念和雜念的人。
小穗子說:「嗯,聽到了。」
大家全笑了。
王魯生於是便為她打著電筒,一路送她到豬圈。路上他笑,說:「哎呀,實在太業餘了,姿勢那麼丑,我來吧。」小穗子不理他,上下身脫節似的挑了下去。他打著手電筒在她身邊跟著,說要強好,要強什麼錯誤都能改。
她坐在電影院里,腦子在開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劉越的手又大又厚,魯頭魯腦,抓住她,傻傻地僵著,不知下一步往哪兒走。她想他的手真是只套不住的狼狗,說撲就撲過來,笨拙而生猛。
三年裡,老頭兒沒來文工團視察,但託人給小穗子帶了一包糖果、一支鋼筆、一張字條。字條上面寫:「好好跳舞。沒有我批准,不許亂談戀愛。」
高愛渝說他二十二歲陪小穗子談中學生對象。他覺得受了侮辱,說他們也有過肌膚親密。高愛渝進一步激他,說不過就是拉個小手,親個小嘴,好不實惠。他賭氣地說誰說的。高愛渝扮個色迷迷的笑臉,湊到他跟前問:「有多實惠?」
她背後的球場上正放電影,整個夜空成了列寧渾厚嗓音的共鳴箱。小穗子意識到,從這一時刻起她這個人就要有歷史了。
女兵們歪三倒四地上籃。喬副司令穿著棉褲和運動衫,在女兵們中間靈活地躥來撞去。他投了幾個球,準頭很棒,便大張嘴粗喘地問:「娃娃們,老頭子球打得好不好啊?」
演出結束后的第二個星期,邵冬駿在軍區牆外的農貿市場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場等屠宰場的車來,好買到不要肉票的肉骨頭,給高愛渝滋補。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頭臉,惡揍了一頓。天亮時,街上的人出來倒馬桶,見一位滿臉是血的解放軍躺在下水道旁邊。那人擱下馬桶,跑上去摸摸解放軍的鼻子,還有氣,便去了街道派出所。民警們給文工團打電話,叫領導派人去醫學院急診室認人。他們在附近街上挨門挨戶地盤查,看看有沒有跟這位解放軍有仇的。
小穗子說行。
「劉越!」
「站站就回去,聽到莫得?」
他披著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裡的山顯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綠和淡藍的點點磷火。過了這座山,再行軍一天,就是大演習的地點。野戰軍已經先到達了,野戰包紮所和後勤部門正在夜行軍向那裡進發。直屬隊清晨四點就要開拔。劉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點,還有一小時。他的右手按在手槍上,手槍被他抽出槍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裡。這是打開了保險的槍,飽含子彈,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劉越說:「喂,你修鞋呢?」
「……哪件事?」
小穗子瘋牛一樣向高愛渝撞去。
球賽結束了。他打得不好,沒給自己隊贏多少球,犯規犯得多,咒罵也惡得很。小穗子看了兩場關鍵比賽,都是悶悶不樂地走出球場。
劉越開始臊了,他的臊表現出來是惱。他說:「我就要送你!」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小穗子。他戴著頭盔風鏡,長腿擺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個彎遠去。女流氓們沖他打一聲尖利的口哨,他偶爾也向身後揮揮手。小穗子發現,她天天下了課就往回趕,為的就是這樣站在梧桐樹後面,看他一眼。二十一歲的劉越,對那群女流氓來說,是天上的星星。
「你在幹什麼?不曉得這裏已經不是走道了?」
男兵們告訴他說,穿了點關鍵的,副團長你閉上眼,她們就開窗子。
小穗子不看她表情過火后的臉,只聽她講某人如何偷看到了處分的內容。
但是太遲了,劉越的「五四式」已響了,后坐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今天好冷。還在外頭傻站著?」
她在離冬駿窗子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然後她輕輕叫了一聲:「冬駿。」她不知道她身後站著的另一個人。矮矮的水龍頭從一截斷牆裡伸出來,高愛渝就站在牆後面。她一手撐在胯上,隨時要把一口啐罵吐出去。她已斷定這場兒女把戲中,十五歲的小妖精該負主要責任。多麼可怕,才十五歲,已有這樣的膽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他沒有馬上撿她的綉袋,但她知道他一定會撿的。
他剛一回答,她就忘了。她問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不馬上做決定。她發現自己點了點頭。他兩根眉毛一揚,進了個好球似的。他那兩根濃重的、充滿好奇的眉毛。
冬駿上來,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開外。他明白她蹲在那電纜邊意味著什麼,他在濃妝後面的眼睛,是懇求的:別這樣——為了我,不值。
「一早上都在胡跳。」編導說。他把手裡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擱,醜化地學了小穗子幾個動作。
冬駿頓了一下說:「那當然沒有問題。」
曾教導員帶酒窩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頭髮。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裡就不同意他們男同志的意見,好像你一個小丫頭要負全部責任似的。」曾教導員說。她等了一會兒,看著那些話滲入小穗子的知覺。她又說:「小丫頭,你太年輕了,可不要傻,這種事都是男人主動,你不要為他隱瞞。」
文工團黨委連夜開會。會議桌上,攤著一百六十封信,全折成一模一樣的紙燕子。一個全新的男女作風案,讓他們一時不知怎樣對應。他們都超過四十歲了,可這些信上的字句讓他們都臉紅。他們在那個會議上決定,不讓那些肉麻字句漏出點滴。不過很快我們就拿那些肉麻語言當笑話了。只要看見小穗子遠遠走來,我們中的誰就會用酸掉大牙的聲音來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里走動……」或者「讓我深深地吻你」。我們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後存心大聲爭辯,「那個字不念『勿』吧?」「那念什麼呀?」「問問小穗子!」這樣的情形發生在黨委成員開夜會之後。
她回過頭,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著她。他一臉鬍子,一向愛和舞蹈隊小女兵鬥嘴打鬧。她像往常那樣倚小賣小,嘴一撇說:「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小穗子在蹲著脫舞鞋時向後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帶,看著塵土尚未沉澱的舞台上,我們歡快地打來鬧去。高愛渝小心地挪動著四個月身孕的身體,和幾個新兵在講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駿走上來,遞給她一瓶橘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劇痛多好啊,使舊的消散了。她可以這樣恬淡地看著邵冬駿和高愛渝,不可思議地盯著高愛渝的腹,設想冬駿的一部分怎樣進入了那裡。小穗子拿著骯髒灰暗的舞鞋,獨自走出後台的門。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臨。
她穿著布底棉鞋的腳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裏吐著白色熱氣,飛快地說起來。她說不提干也不要緊,那她就要求複員。她的樣子真是可憐,害臊都不顧了,非要死磨硬纏到底,說如果她不當兵,是個老百姓,不就不違反軍紀了嗎?只要能不違反軍法,繼續和他相愛,她什麼也不在乎。
我們在二十多年後才知道,小穗子直到那時還愛著冬駿。小穗子感情過剩、死心眼,總得有個誰,她可以默默地為他燃燒、消耗。一次去重慶演出,她獨自請假去了紅岩烈士紀念館。採集了一些草葉和野花,草和花下面,是烈士踏過的泥土。其中,有冬駿的父親,戴著鐐銬,滿身血跡,踱過去踱過來,想著在冬天出生的兒子……為這個想象,她心裏一陣瘋狂,跪在了雨後的泥土上,那瘋狂使她聯想起冬駿的一顰一笑、一舉一止,都那麼高貴。她伏下身,替冬駿也替她自己,吻了那片土地。
劉越的單純,在於他神仙一樣不省人事,神仙一樣與世無爭。她和他坐在電影院里,看他啃著麵包喝著汽水,被電影上的一句話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淚水。她害怕和他分開的時刻到來。這一天,十八歲的小穗子對自己有了重大發現:她生活中不能沒有愛情。那是個可怕的發現。她可以一邊失戀,一邊蠢蠢欲動地就準備新的戀愛。新的戀愛不開始,失戀就永遠不結束。
「你在這兒幹什麼?!」
不久他明白和高愛渝戀愛,才算個男人。在小穗子那裡做小男生,他可做夠了。擔著違反軍紀的風險,整天得到的就是幾個可笑的手勢,一封不著邊際的密信。
「耗子你就這點不好,不老實,以後要噓寒問暖,光明正大一點嘛。」
我們一看見他練球就遠遠地站著觀看。那也是一種舞蹈,每一個騰空都和地心引力掙扎一剎那。那一剎那,就被鑄塑在空間,成為一個完美的塑像。縣城中學的球場在墨綠的山嶴里,冬天的雨粉細地飄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面。劉越給我們的錯覺是他每一躥跳都要發生某種突破。突破自然的極限,成一個自由物體上升。
申敏華所有的軍事姿態都差勁,但稍息站得特別標準。她慢慢換著腿,從左邊稍息換到右邊,手指頭在琴弦上撥出半句一句的旋律,嘴上卻聊不起來。她天生有點大辯若訥,一開口總嚇人一跳。批判會過後的一天,小穗子走進女浴室,發現所有女兵一齊靜下來。兩三個人合用一個龍頭,小穗子便走過去,想和誰擠一擠。她剛把頭髮打濕,抬起頭,見搭夥的人全躲開了,擠到了別的龍頭下去。這時有個人大聲冒出一個句子,怪腔怪調,那是引用她給冬駿的情書。女兵們尖聲喝彩,又有一個人出來,整段背誦了小穗子的一首情詩。字句竟然可以任人打扮,被女兵們打扮成了古怪而猥褻的東西。她們磊落地露著肉體,追逐打鬧,小穗子這下可給了她們一項新娛樂。原來自以為情深意切的文字,給她們一念,再歪曲歪曲,她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然後,就聽見一聲呵斥:「你們他媽的乾淨!」一看,是在霧氣深處的申敏華。「你們誰沒有在暗地搞小勾當?還有偷偷勾搭首長兒子的呢!」
兩個人這才一翻身,坐了起來。邵冬駿指著那個電纜頭,大聲罵人,先罵小穗子找死,把鞋往電門上放;又罵舞美組殺人害命,居然把那麼一大截電纜頭露在外面;光線這麼昏暗,手不去觸電腳也難免。
「隨他叫喚去,讓我先跟你說兩句話。」他說。
我們後來知道正是從這個時刻,小穗子開始對自己說:他太單純了,我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她輕輕吻了吻那有一點油膩的軍裝前襟。
這時她成了一個單薄、孤零零的黑影。幾天前冬駿忽然問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給我?」他那封信字跡格外笨拙,每一筆畫卻都下了很大手勁,讓十五歲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手不要摳我的藤椅。」曾教導員說,「好,你再接著說。」
他堅持說:「我這兩句話短,讓我先說。」
她愣了,他嘴裏的字眼還是沒有聲音,還是一股股毒猛的氣流。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她囁嚅著:「你昨天晚上怎麼沒來?」
「端了又不是什麼壞事,你賴什麼賴?」
她想劉越會在後台外面等她。她在他眼裡看見了約定。她果然在那裡找到了他。正在建築的圖書館堆了一垛垛新磚,成了孩子們的城堡。他和她站在一座城堡裏面,他拉著她的手。
「穿雙新鞋,就能在集體舞里瞎出風頭?」
他從馬路對過走來,這個會翻跟斗的團支書。馬路有十多米寬,是這個城市最寬的馬路之一。幾年前公園裡的廟會曾不斷增添它的寬度。廟會被停止之後,寬度便顯得多餘了,只生出荒涼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覺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處。
小穗子在以後的歲月中,總是回想起這天的合樂排練。那雙嶄新的、淺紅軟緞舞鞋歷歷在目,給她的足趾留下的劇痛也記憶猶新。她印象中,十五歲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極了,肢體千言萬語,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這一刻,才是自由的。她在旋轉中看見冬駿,她的胸脯一陣膨脹。後來做了作家的小穗子想,原來舞蹈上萬年來襲承一個古老使命,那就是作為供奉與犧牲而獻給一個男子。
「申敏華。」
小穗子被劉越捺到長凳前,坐下來,掏出手絹,淋上開水,細細地擦著碗筷。劉越說了她一句什麼,大概是打趣的話,她嘴一撅,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劉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後又倒些開水到手絹上,兩手飛快地換來倒去,被開水燙著了。劉越馬上接過那手絹,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氣,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開,用手絹細細地擦那寬闊的手掌。這個小穗子現在是側影,專註而稚氣的輪廓,誰能想到她寫得出那樣的情書,經受過拋棄和眾人的驅逐。原來她挺過驅逐,苟且偷生,暗中養得羽翼豐腴,為了這再一次在異性面前竭盡柔媚。
他這麼生硬,連自己都嚇一跳。他換了口氣,帶一點哄地告訴她提干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好好練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個受監管的父親。再看看她的本身條件,練死也練不成台柱子。
小穗子說有是有的,可她要照顧擔子,騰不出手來打電筒。
他問她去不去走走,她哪還有不去的?她的驚喜何止他看到的那些。他們又走到紅圍牆的牆根下。
小穗子看著他。奇怪,她居然敢這樣不眨眼、不躲閃地正視他。她說猜不出啊。
就在黨委成員們的香煙把空氣抽成灰藍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窩裡,想著怎樣能把冬駿爭取回來。她想到明天的合樂排練,有一整天和冬駿待在同一個排練室,她會把每個動作做完美,她藏在優美動作中獻給他的心意,他將無法拒絕。她漸漸閉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貪睡的群體。
十九歲的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擔任了一個大型舞蹈的編導。三十六個人的隊形,很快喊啞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領舞高愛渝不能上場。高愛渝已流產兩次,演出前又發現懷孕,領導商量了一下,讓小穗子頂上去。雖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夠輝煌,畢竟熟悉動作隊形。
小穗子搖搖頭。她放棄了所有猜測。
兩個保衛幹事表示同意。
小穗子猛地抬起臉,小小的臉上就剩一雙茫然的眼睛和一張半開的嘴。
又是「嗵」的一響,鋥亮的黑皮鞋再次砸到地板上。那腳又開始摸索,透明絲|襪下面,大足趾似乎在向小穗子比畫一個下流手勢。
此刻,申敏華看著穿著灰色舞鞋的小穗子,臉上出現了個譏誚的、意味深長的微笑。小穗子想她大概是那個意思:才剛剛穿上舞鞋,骨頭可別太輕。
兩大軍區正好在合併,體工隊以人員調整的名義,把劉越調到西藏軍區昌都軍分區去當宣傳幹事了,主要職責是抓部隊基層體育活動。
練功房裡只有一個女提琴手,叫申敏華,小穗子三年前參軍時,她已有八年軍齡。小穗子壓一會兒腿,跑到申敏華身後,去看她揉弦揉得亂顫的手腕上的舊表。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脹起來。原來割捨掉這個小丫頭也不很容易。他想走過去,像從電纜邊救下她那樣緊緊抱住她,對她說別記我仇,忘掉我剛才的混賬話。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中了高愛渝的暗算。
大概是很疼的。那殘破的牙床,斷了的牙根,並不像團支書表現得那樣無所謂。小穗子聽見他壓抑地呻|吟一聲,手向口罩舉去,又停在半空中,意識到不能這時摘下口罩,並且劇痛是摸不好的。
「你沒想到吧?」
他便問:「誰是小妖怪?」
然後就到了這個暮春的下午,我們都在院子里化妝,看見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為邵冬駿的相片和高愛渝吵了起來。我們不知道小穗子心裏的那種瘋狂。它沉靜而深潛,但霎時間會上漲,會漲成黑沉沉一片。黑沉沉的瘋狂中,她只是抓住一個目標,不至於完全迷失,那個目標是高愛渝的腳。那雙腳絕無僅有腳的功能,它們生來是做一些隱秘的色情小動作的,它們會輕輕跺誰一下,或小小踢誰一腳,不便言辭的話語就都有了。腳像模型一樣標準,腳趾直而長,有一點妖嬈,但不傷大雅。當她聽見「那是幾張練功照,穿短褲背心,你留著算哪回事」的剎那,那腳在她眼前簡直流氣、晃搖起來。小穗子渾身發冷,看著透明絲|襪里在起勁挑撥的腳。
小穗子說冬駿可從來沒欺負她,每回幹部們發糕點票,他都買了糕點送給她。
高分隊長美麗的紅嘴唇花一樣綻開,飽滿而細膩。她宣告她和冬駿如今正在「正當戀愛」,要不是響應晚婚號召早就可以解決個人問題了。冬駿把你小穗子的照片都退還了,你小穗子還藏著人家冬駿的照片,想幹什麼?未必還要偷偷看人家?
「我從來不撒謊!」
她告訴他,她來是為了採訪。他說好啊,他哪兒都能帶她去。樓梯上他停下來。她在上面一個台階,臉和臉平齊。她看著他的正連級軍階,和她的一模一樣。
他是排級中鋒劉越了。他這才有點兒不好意思,說行了行了,又不是沒看過四個兜。他告訴小穗子,就是為了看她此刻的驚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兩天。
她說不出一句話,只向他走過去。
他說:「我的正相反。」
「不憑什麼!」他臊得怒髮衝冠,「我想送,我樂意!」
劉越比她受的傷害更慘重似的,兩眼都是疼痛。
她覺得噩夢結束了,冬駿還原了他的魯莽和多情。
她的臉一下子抬起來,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覺已猜中的東西。
離她兩步遠,他站下來說:「不要命啦?」
在一次聚會中,我們問起這篇小說。小穗子嘻嘻哈哈的,把十七歲的她和王魯生發生了怎樣一段插曲大致講出來。
她馬上求饒地說:「不會的……」
她想,是的,十五。
又掙扎一會兒,他再次讓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無情的,和小穗子,他從來沒調動起這樣的激|情。我們後來的確看到,邵冬駿和高愛渝的戀愛十分激|情。
偶爾有急匆匆向那裡去的人影,劉越便問一聲口令。對方一面回著口令,一面已進了廁所。不少人對口令毫不認真,隨便回一句話衝進廁所里。就在這時,一個挺拔的身影從政治部宿營地出來,快步向廁所走。他斜穿過劉越面前的開闊地,步子自信,彈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個政治部首長看上去十分荒謬,至少劉越這樣認為。他向他喊:「口令!」
小耗子向前湊湊,聲音壓得很低,說她才不在乎呢,她才不會跟著大夥「牆倒眾人推」呢。而我們中一些人,記憶中儲藏著同一段事情的另一面。情形是這樣的:一天晚上演出結束后,男兵和女兵們開著玩笑,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腳地走出禮堂。我們中的誰說:「走快點兒,看後面哪個來了。」回頭一看,是小穗子。小穗子端著一大筐臟毛巾,走在我們後面,一隻腳穿著骯髒的灰色舞鞋。她在偷偷練那個高難度的單腿旋轉,指望身懷絕技,部隊會因此而留下她。我們嘀咕著她的妄想,為她仍然心存僥倖而竊笑。她埋頭走著,筐子的分量太重,她得使勁支出右邊的髖去頂住筐沿,身體便斜出一個不堪其累的角度。我們心存不良地盯著耗子。耗子慢下腳步,似乎想搭一把手。我們中的誰小聲說:「這叫什麼你知道嗎,耗子?叫『夜壺找尿盆,什麼人找什麼人』。」
他故作玩鬧地說:「穗子,我要做一個歷史性的決定了。」
劉越不說話,就那麼站著。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兩腳早已凍木,身體也沒剩多少知覺。她動了動,再動了動,慢慢蹬直腿,站穩了,才開始往門口走。她從門后挂鉤上取下練功服,發現是同屋另一個女兵的,又擱回去。她心裏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還能及時糾正錯誤。一個女兵嘟噥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這麼大的雨還練功。」小穗子知道她這時說什麼都不算數,白天是不會記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著把冰涼黏潮的練功衫往身上套。
保衛幹事問:「總共打了多長時間?」
誰都說小穗子當時並沒有慘叫。只有邵冬駿一個人說,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圓號、三把小號、二十多把小提琴,直達他的耳鼓。他還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圍在一個三面搖頭的大電扇旁邊。小穗子的叫聲就在這種情況下穿過人們的忽略,刺進他渙散的聽覺。他在一個躥跳之間把冰棍扔得飛了起來,打在電扇上,爆起一蓬冰涼的霧。邵冬駿五步並作一步,已躍到小穗子身邊,狠狠給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霧消散之後,我們看見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兩個人:小穗子一動不動,邵冬駿也一動不動。從舞台上下場的人氣喘吁吁地打聽他倆怎麼了。
「還有比這更髒的?」高愛渝說,拍拍屁股下的三合板桌面,「這裏頭鎖的東西,有種拿出來給大家念念,那才是髒得生蛆的東西!」
她問哪個陌生男人。
跟蹤者不知該為馬路對面的情景感動還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長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為她此生不會再這樣笑了。這個小穗子,這個經過惡治而不愈的害情癆的女孩。
三年後,小穗子站在喬副司令的遺像前,眼淚流得一塌糊塗。老頭兒聽說他的玩具兵小穗子被「非正常退役」,把文工團的兩個領導叫到他家裡。老頭兒把大局給挽回了,處分成了「觀察留用」。
小穗子向自己書桌走去,慘敗得很。大家以為她要去找冬駿的照片,都靜下來等。反正比這更沒面子的事小丫頭也經歷了。可她突然一掀桌子。高愛渝懸著兩隻腳,重心也不對,這一下就到了地板上。
過了五分鐘,曾教導員站起來,在十二平方米的木板地上踱步,鋥亮的黑皮矮靴邊沿露出淺黃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兩根長辮梢上系著纏黑絨線的橡皮筋,軍裝領口一圈黑色細絨線鉤織的狗牙形花邊。她踱到兩個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蓋著尼龍紗巾,紗巾上一個相框,裏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門前的合影。九_九_藏_書她不時看看執迷不悟的小穗子,覺得冷場還可以長一些,壓力會更理想。
他聽了小穗子的勸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練。直到開春的一個禮拜天下午,他路過門崗對過的修鞋鋪,見昏黑中坐著個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的一張小凳上,不知在對著什麼出神。鞋匠在為她修補舞鞋,兩人背對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臉,她的出神極其純粹,排除了繁鬧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轟轟烈烈地出殯;另一個店鋪門口排了搶購的隊伍;幾個妙齡女流氓在輪流用望遠鏡看每一個從軍區門崗走出來的軍人,一面做著污穢的評論,一面把煙灰東彈西彈。小穗子只是靜靜地出神。兩個骯髒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們最多三歲,一個將手裡拇指大一塊餅喂進了另一個的嘴裏。
「兩句話?」
「再動我開槍了!」
劉越要告訴小穗子的,是那三個確定戀人關係的俗字兒。他本想告訴她,揍邵冬駿的事遠沒了結,保衛科的人根據邵冬駿的形容,懷疑「一米九的暴徒」有可能是籃球隊或排球隊的。體工隊領導不願在比賽前影響球員情緒,把調查推遲到比賽后的第二天。
然後,小穗子發現他用兩條胳膊把她固定在牆上。他兩條長臂擺成個十字叉,手掌按著牆面,下巴輕輕抵住她的額頭。誰也不說話,就那樣奇怪地站著。一個人跑進屋他們都沒察覺。那人「喔」一聲,又飛快退出門去。
「沒有。」
她相信冬駿和她的相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它被迫斷裂,只因為它不合時宜。她還相信高愛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駿,那個冬駿不會抽絲一樣地愛,細細地用心疼的目光編一張網。
冬駿從來不會這樣,把她一個人撂在大雨中的練功房。小穗子對著鏡子豎起一條腿:同樣一個十五歲的小穗子,難道他突然看出了什麼瑕疵?難道是年齡和軍階的懸殊突然讓他恐怖?腿頹然垂下來,「咚」的一聲墜落在生白蟻的地板上。申敏華的弓一震,回頭白了小穗子一眼。
劉越說:「那好,你走吧。」
我們把小穗子的變化歸結為她地位的改變:作品上了大報,全國的大報呢。她一腦殼亂七八糟的東西終於有了正經出路。幸虧沒跟邵冬駿成家,邵冬駿被打傷后再也不肯練功,長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氽肉丸子。我們不知道小穗子正經歷的苦楚。她一回來就聽說劉越的女朋友自殺未遂,為著拉回劉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籃球隊,說劉越個王八羔子把他們閨女的甜頭都吃了,就想不認賬了。
小穗子說:「我不記得有什麼練功照。」
小穗子走到了舞台中間,對樂池點一下頭。音樂響了,她跳起來,一面氣喘吁吁地說著隊形變動、動作訣竅。
那六個字在交響樂的伴奏中是六聲單調平直、樸實無華的定音鼓。
「看來你這小丫頭不簡單嘛!」曾教導員說。她意思是,小小年紀就知道避重就輕。
高愛渝和小穗子被拉開了。高愛渝揭露著小穗子日記里一段段的秘密,如何偷偷藏著紅岩的泥土和花草,作為她痴情暗戀的見證。
小穗子表情毫無變化,看著曾教導員吞吞吐吐的嘴唇。
就在小穗子向冬駿那雙黑亮清澈、有幾分女孩氣的純情眼睛發出「不見不散」的啞語時,至少有七八個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靜止在洗碗池周圍。他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看著要把「一切」都給出去的十五歲女兵。「一切」把他們的臉都臊紅了。他們是高愛渝的親信,是頭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駿秘密的人。
「不準告訴任何人。」
曾教導員嚇一跳。她偏一下臉,看看小丫頭究竟不識好歹到什麼程度。然後她長嘆一聲:「邵冬駿全承認了。哪年哪月哪日,在哪個地方,寫得清清楚楚。」她馬上看見小穗子自己也糊塗了,難道「那件事」真發生過,而她並不知道?
小穗子仔細聽著他帶消炎藥水味的話。
在她恢復大笑功能這天晚上,她已恢復了上台,角色很小,還是女扮男裝。她就穿著一身男式軍裝,頭髮全塞進帽子,臉上化得虎眉虎眼,手裡拿著一把帶紅長穗的木頭大刀,「哈哈哈」地跟著我們所有人笑起來。
她看著他,完全是個躲揍的孩子。
她在一個水龍頭下沖了沖腳,用襪子擦乾水,把布鞋換上。她的動作是懷念的,將來這鞋還為誰舞?她又用冷水澆了澆臉,在台階上坐下來。她可以假裝說自己在這裏涼快涼快。
越是這樣,越是表明他經歷中一點沉重陰暗的東西也沒有。地面是淺紫似的,玉蘭的大片花瓣基本已落盡。小穗子發現玉蘭香得很有層次,落地的和樹上的就隔著好幾個階段。地上的花瓣鋪得如此雍容,埋沒了他和她的腳步聲。玉蘭最後層次的如茶一般的芳香一直鋪到紅磚圍牆。
小穗子說:「劉越,你根本不了解我。」
她念了悔過書之後的一天晚上,在炊事班碰見團支書。她從大桶里舀出餵豬的泔水,又把剁好的菜葉拌進去。王魯生問她是否挑得動,她沒說話,只點點頭。王魯生見她挑得東搖西晃,叫她放下擔子,說要挑給她看看。他果然挑得輕巧無比,如同舞台上走圓場。他把要領告訴她,又替她舀出些泔水,說少挑些,還有一大截個頭要長呢!
小穗子遲疑地又喊一聲:「邵冬駿!」
她立刻發現自己討了個沒趣,甚至有點不自愛了。因為琴手毫不買賬,並吐出兩個無聲的字眼。兩個特別能發揮唇齒力度的字眼——「犯賤」。
他在鬧著什麼情緒。她難道還沒有把「一切」都給他嗎?每天在日記本上為他寫一首情詩,還給他寫兩頁紙的信,全是「永遠」、「一生」、「至死」之類的詞。於是她就有一點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討論起來:難道她沒有趁著演出的混亂一次次把手給他握?偶然幾回,她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讓他緊緊抱住,他還要怎樣的「一切」?
那以後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聽她在馬路對過叫他。她斜背著挎包,辮梢上扎著黑綢帶,腳上是嶄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馬路,說她新裡子新面子的要去哪裡。她說她原來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給家裡,現在照不成了。他問為什麼。她把他往一個街邊小吃鋪引,然後轉過身,手掀起軍裝后襟,說有人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軍褲上抹。他一看馬上明白了,嘴裏出來一句「畜生」。然後他問她,哪路公共汽車。她指著車站牌子,說她剛剛下車。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輛自行車追殺上去。他聽她說車裡怎樣擠得不像話,有人腳乘上車身子還在窗外。他把臉轉向她,說她怎麼那麼遲鈍,讓人家把她軍裝當抹布,他說抹布還好些,當了解手紙!
劉越是一點兒臊也藏不住的。他說不幹什麼,隨便問問怎麼啦?
王魯生科長的傷勢很重,直到演習結束才脫離危險。子彈從他頸子的側面鑽入,傷及頸椎,有終身癱瘓的可能性。他說劉越第一次問他口令時,他一時沒想起來,但馬上報了身份。第二次再問,他正確地回答了口令,並且問了回令。劉越說王科長絕對記錯了。
高愛渝四面八方轉動著臉,大聲地說:「看看啊,這種混到革命隊伍里來的人,年紀輕輕思想髒得跟茅房一樣,早就該清理出去!」
「是我,組織部的……」
她啞了的嗓音此刻破爛無比。他說走吧,我一天要吃十根雙色冰淇淋呢。他步子鬆鬆垮垮,似乎走路這件事不值得他花體力。他那又懶又大的步子和從前略有不同,像是要告訴小穗子,他油滑了,是過來人了。他的笑也有變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曾經的單純。他買了十根冰淇淋,很響地撂在桌上。
小穗子等他的下文,那種激動很不高尚。
事後他一想到小丫頭混沌中漸漸省事的面容,就衝動得要命。然後就到了那個晚上,他從電纜邊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裡的一瞬,驚異地發現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樣柔細,一個剛剛抽條的女孩。他從來沒有那樣心疼過誰。他直到把她輕輕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識到自己從救下她手就一直沒敢離開她。眾目睽睽,他不顧自己對她的疼愛太露骨。
後來她把這個故事告訴了劉越,劉越流了眼淚,就在她和劉越剛剛相戀的時候。他哀傷地一笑,流下淚來,那個從小就做籃球明星的劉越。
他的手指噁心地捻著污染了的手絹,把它扔進街邊氣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說他絕不會講的,他可不想教她壞。
在小穗子後來的印象里,那是和劉越的第一次散步。不知為什麼,她更願意把場地記成金晃晃的油菜田,似乎她需要熱烈的色彩,至少像曾經和冬駿談話的橙林那樣暖調。軍區牆外不遠,的確有一大片油菜田,走在裏面眼睛都會給金黃色耀得睜不開。劉越是在油爆爆的油菜花香氣里將兩張電影票拿出來的。兩張藍灰色的紙片,三十六度五的體溫,還有三四年的煙味。她問他是否也抽煙。他說抽了好幾年了,他是許昌人啊。許昌人抽煙就理直氣壯似的。
小丫頭一犟,獨自又回到雨里。總得給她個說法吧。
小穗子一看,原來招她來的人是王魯生科長。
耗子五短身材,一張長著連鬢胡的漂亮臉蛋。男兵假如損誰,只需說:「哎,你跟耗子有一手吧?」男兵沒人肯和耗子跳雙人舞,說她身上一股奇怪的酸臭。女兵們對耗子所有不可理喻的討厭習性、鬼祟行為,從幾年前就習以為常。反過來,耗子對大家給她的作賤和孤立,她從一開始就舒舒服服地接受。批判會之後,耗子試探地親近小穗子。她會鬼頭鬼腦塞給她一塊油炸饅頭或半碗炒雞蛋。我們在小穗子的描寫中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耗子:蓬著過分厚的一頭鬈髮,表情過火地表功,說她怎樣奮不顧身,一頭扎進哄搶的人群,為小穗子搶到這碗餃子。
他更加乾巴巴地說下去。他說因為再這樣下去會觸犯軍法。他說已經做錯的,就由他來負主要責任。他比她大七歲,又是共產黨員,排級幹部。
小穗子對批判會場的描繪,似乎不客觀。她印象中的會場是個又大又深的舊禮堂,掛著毛主席像和「八一」軍徽,讓我們聯想到軍事法庭。入場的人都穿著整潔的軍裝,幾個老兵痞也扣嚴了領口。銅管樂手們戴著雪白的手套,懷孕四個月的女歌手也勒上皮帶。不是開會,而是要開拔上前線的氣氛。九個分隊像大軍入城一樣進入會場,目不斜視,充滿威儀。值日分隊長把兩個鐵硬的拳頭端在兩肋,小跑到部隊正面,用野戰軍指揮員的破鑼嗓音吼叫「立正——」。所有軍官都穿了皮鞋,鞋跟兒上的鐵掌這時碰成一個聲音——「叮噹」!舊禮堂回聲四起。政委簡短的發言后,小穗子就上場了。她打開手裡厚厚一摞紙,看一眼對面眾多的面孔,明白自己正是那隻被驅逐的雁。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聲爆炸。小穗子抽回滿是灰塵的手,向爆炸轉過頭。硝煙滾滾中,她看見自己的竹殼暖壺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務長衝出門。高分隊長撿起暖壺空殼,小穗子看見銀色的玻璃碴子花瓣一樣散落下來。
「他們不是全告訴你了嗎?」
我們不知道小穗子一個人坐在後台門外的台階上,又是滿心酸溜溜的情詩。
台下剩的人幾乎都圍著邵冬駿和小穗子。兩人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腿軟得站不起來。沉重的聖樂般的旋律貫通在空間里。小穗子抬起眼,看著一身灰軍裝的冬駿。她眼裡的淚水集到此刻,已沉重至極,成熟至極。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識到他剛才那句話比任何絕情話都絕情。
他呆住了。那是一年前小穗子告訴他的話,是團支書王魯生的話。
吹熄燈號之前,小穗子拎著暖壺向司務長辦公室走去。假如密信還在郵箱下面,冬駿的失約就有了解釋。她一心想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開脫。
「那都幹了什麼?」
「在哪兒流氓的?」
「冬駿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長大;如果那時你沒愛上別人……」
「有銀杏樹,就餓不著。」團支書又說。
「真沒幹那件事?」曾教導員從水裡拎起勺子。
顯然她聲音是壓抑的,劉越聽出了點兒什麼。他怔了一會兒說:「那你收著,等你提幹了再戴,行了吧?」
他看著不遠處黑黑的炊煙。炊事班已經起來熬早餐的粥了。
耗子說:「你別太難過。」
他拖過一把椅子,坐在她對面。不久他談起她的表現:「進步是有的,但還不夠。不要光是外表樸素,要內心樸素。」
小穗子想,可別再碰上那位老首長。她走進一間辦公室,四下看看,發現一個人也沒有。她摘下棉帽,看著牆上的領袖像。這裏的領袖像似乎比文工團的質量更好,你走哪他們眼神跟到哪。她走到牆角,馬、恩、列、斯、毛、華都一致看著她。
很簡單,只需問一下集訓地招待所的警衛戰士,就知道誰在出事的那個清晨出過門。查下來,出事那天,籃球隊有四個人在清晨四點離開了招待所。兩人騎自行車,另外兩個合騎一輛摩托。
那年年底,團支書王魯生進教導隊學習去了。結業后,他成了政治部的一個副科長。大家說王魯生進入了做軍區政委的預科期。
「這個人你死也不會想到。」他給她一會兒時間,讓她腦子裡各種猜疑慌亂地跑個夠。「你想想,在你被集體拋棄的時候,是不是有那麼兩個人,始終為你說活,偏袒你?其中一個,不用說,是我,另一個呢?」
小穗子換下舞鞋,穿過給雨下白了的院子。這回什麼也攔不住她了。
她搬出喬副司令來拒絕他。他巴巴地捧一塊手錶,好像一百二十塊錢就能說明什麼。他把一百二十塊往牆外一扔,又裝闊地說自己不必攢津貼,不過是母親的一點小心意。好像他這樣任性胡來,她就被征服了。
「我老是看你跳舞,最早是剛當兵的時候。」他露著虎牙微笑著說,「有時候你在後台外面一個人練功,我也常常去看。不是故意的,那時我在警衛營下放,站崗看守桃子。桃林不就在禮堂後面嗎?」
她叫了他一聲。
劉越給晾在那裡,手還伸在外面,手裡還拿著那塊表——他窘得手指頭冰涼。突然,他眼神變得很匪,說:「小穗子,我再問你一次,你收不收?」
「小丫頭,你不懂那件事……」
當時我們在寫家信、聽半導體、吃零食、欣賞某人的集郵,這時一聽,全停下來。小穗子的腳趾仍是連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輕一下地走過走廊。然後我們全趴到窗子上,從窗紙的綻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顯得寬闊,未落的梧桐樹葉子黃色褚色褐色,掛在無風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魯生走在後。小穗子幾次停下,想等王魯生趕上來兩步,好跟他走個並肩,但王魯生就那樣,一直走在她後頭。這樣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魯生的一個戰俘。
我們全笑了,說:「你常來,自個慢慢就知道了。」
他不敢看她,看著自己濺著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聽她的傻話。
小穗子在午睡時告了假。她借了一輛自行車,頂著大太陽騎到籃球隊集訓地。那是個軍區的內部招待所,離市區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賽前,籃球隊就被拉到那裡集訓。
她突然發現自己啞聲地說起話來。模糊的字句從她嘴唇間快速而火燙地往外噴,她自己都來不及抓住它們的意義。她在說瘋話,說她什麼也不要了,什麼軍裝、軍籍、名聲、性命,只要冬駿哥帶她走。天下大得很,處處有浪跡天涯的有情者。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時周身暖過來。她轉頭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幾步,停下,聽聽,聽見一雙穿皮鞋的腳步跟上來。她向馬路對過走去,那裡是公園的入口,雖然公園停業,卻不斷從裏面抬出自殺的情侶。把冬駿往那裡引,象徵是美麗而不祥的。
原先在院子里化妝的人漸漸圍到窗子前面。
冬駿在濃妝和舞台服飾後面畏縮了。他拚命製造另一種人物關係和事物邏輯,說:「做什麼事都跟沒魂似的,你不闖禍誰闖禍?」
現在是小穗子站在一邊,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顧不上去看這個孤立陣勢,心裏只想著冬駿那幾聲笑。或許沒什麼惡意,但他在那個節骨眼絕對不該笑。她知道自己剛才跳得有多麼出色,想出風頭大概沒冤枉她,但她絕對讓冬駿看到了她貫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見了,否則不會笑的。看見了,她就如願以償。就那樣,她讓他看著她足蹬一雙紅緞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動。她找來自己的布鞋,順勢坐在一個低音提琴的箱子上。無論如何,冬駿的笑是難以原諒的,編導的醜化是那麼不公正,冬駿和眾人參加到這份不公正里去了。她從華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跡斑斑的腳。
「聽見了。」她站直身,從桌邊拿起軍帽,手在帽徽上捻著,捻出紅漆五角星涼陰陰的光潤。
「看到你的每一分進步,你知道我這心裏有多感動嗎?」團支書的眼睛長久地看著她。組織的目光透過這雙眼睛長久地看著她。
「這不是你眼下該考慮的。」他聽自己嘴裏出來了政治指導員的口氣。
她雙手捧起頭一隻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說:「來吧,補一補,這碗糖多些。」
她說一個人從十二歲就開始的戀愛,怎麼可能斬斷,斬斷只有去死。
她出了他的辦公室,一直奔到操場上。她的布底鞋在柏油地上踏動,發出麻木的聲響,她恨這腳,他碰過的腳。她突然恨身上的軍裝,因為他也穿著它。
辦公樓外面,是高原的盛夏。
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長睫毛一垂。他發現自己流淚了。
「那個叫邵冬駿的舅子遭人打了?」
她想跟他說兩句話,寬寬他的心。想告訴他,她的提干報告已經遞上去了。她將徹底走出十五歲那場處分陰影。那不可視的紅字,正一點點地從她臉上淡下去,也許他會為她感到寬慰。她看見大轎車開來,巨人們排著隊上車,他是最矮的一個。樣子也比其他隊長年輕許多。老首長的玩具兵一是年齡小,二是要有絕招。劉越就有魔一樣的彈跳力。劉越二十二歲了,玩具兵生涯即將結束,出路有兩條,一是好好做首長千金的騎士,二是打道回鄉。
她的喘息積蓄在口罩里,成了一片潮濕與溫熱的不適。她突然想出一個不雅的比喻,像是臉蛋上捂了塊不勤更換的尿布。在這樣的冬天黑夜,冬駿要拿她怎樣就怎樣。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納量,但她朦朧中感到,這天晚上將要發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對於她是有破壞性的。二十二歲的排長邵冬駿今夜要帶她亡命天涯,她也沒有二話。
他裝著連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們會看見他紅透的耳根。
「你看,這麼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來了。別人說你什麼,我不管,我還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截頭皮鞋的腳夾住了小穗子的腳。只不過是腳,她卻覺得讓他觸到了女性最神聖、最隱秘、最致命的地方。她抓了棉帽站起身,對他不挑破地然後滿口道謝,告別,叫他有空來文工團玩。
小穗子低著頭,汗水順著發梢滴到眉毛上。
我們不知道她那天跳得那麼出色,是因為她在為劉越跳。他們倆在暗中一呼一應,使我們感覺氣氛中有種異常的東西,但我們判斷不出來,只覺得小穗子搖身一變,成了塊獨舞貨色。她停下來,臉通紅,似乎在討好我們,笑著說,就這樣,不難的,熟了就好了。
她說:「哎呀!」
「誰讓你穿演出鞋來排練的?」
她抬起臉看著他。
「邵冬駿穿軍裝,你們沒看見?」
王魯生說:「恭喜你提干啊。」
早晨,小穗子沒有起床。她的鬧鐘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鬧醒了,一個個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議。鬧鐘還不歇氣,她們便開始發脾氣,醜話全拿出來說小穗子。誰也沒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從衛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藥,一次吞下去,以為自己從此不會醒來了。我們對這事毫無知覺,一直到二十多年後,才從小穗子寫的一篇文章里得知。那篇文章充滿幽默,形容了她在死睡十六個小時后復活的種種滑稽感覺。但我們深信,當時她從自以為的自盡中醒來時,絲毫沒有滑稽感。
「我和你的事,主要該怪我。現在從我做起,糾正錯誤。」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小穗子迴文工團才知道王魯生兩年前受了槍傷,至今還在恢復站立和行走功能。聽這故事時,她在院子里曬棉被。一個月的陰雨,褥子下出現了一層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樓上一片草綠棉被。小穗子身體在綠軍棉的夾道里,聽我們中某個人把大演習中的事故告訴了她。她一動不動,剛洗的頭髮隨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藍毛衣的肩洇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給我們的一個奇怪印象:她突然記起她失去了什麼。
他想壞了,被她賴上可不妙。話還要怎樣說白呢?
沒人再差小穗子做這做那。若誰迎頭遇上她,會局促一笑,自己也覺得笑得不好,反而虧欠了她似的。對小穗子的處分是「非正常退役」。只有申敏華在飯廳里大聲罵街:「媽的越坦白越處分,小穗子為大家樹立了『坦白從寬』的好典型。」
我們後來知道小穗子二十多歲染的失眠症其實正是始於這個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裡,想著冬駿的多情。黑暗裡有年輕的女兵的身體氣味,是微微發鹹的,也帶點酸,被一種安全感加熱。渾濁的、溫熱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會兒看一下她的夜光鬧鐘。鬧針指在四點半上。每天冬駿的鬧鐘也在同一時間起鬧。在他救她之前的許多個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練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時常有十一二個人練私功,加上兩個勤奮的提琴手。練功房並不比白天清靜,但它成了倆人相約的一種儀式。在一片耳目下,兩副目光就那樣打游擊:你進我退,你駐我擾,你退我追。
跟蹤的人看男兵在一個路邊小吃攤停住了。女兵卻有不同意見,一身都是嬌嗔。跟蹤者心想,原來她什麼都沒丟掉。這個小穗子,你以為她給那樣整一場,這些女性的輕佻毛病和姿態該整乾淨了,結果沒有。
他說他哪知道是哪個,就是在她背後搞下流勾當的那個。
他說沒錯,因為他球風特差,常常和人打架,有時還罵髒話。他不願他妹妹看他比賽,也是因為他不想毀掉他的美好假象。
「叫什麼叫?」他牙齒磕碰著說。
喬副司令又跟副團長說:「小丫頭跳得不賴,讓她跳。」
她掙脫了他,跑到一群正分零食吃的女兵里。
中年的小穗子還寫到我們不了解的一些事。批鬥會後的一天晚上,她從後門走進廚房,開始打撈漂在渾湯里的餃子皮。她已習慣獨自往來,省得女兵們躲她。她渾身豬食氣味,剛幫炊事班喂完豬。這時她覺得有個人走近來,是大家稱為耗子的女孩。
保衛科的人把劉越帶到了會議室。他們倆坐在一併排的兩張絲絨沙發上,劉越坐對面。一大圈空著的沙發,全是紫紅絲絨面子,獸爪式的腿。似乎是那些該來而沒來的審判者位置。
一天晚上放操場電影,文工團的地盤空了一大塊,籃球隊的地盤卻讓家屬佔了不少,文工團的男兵女兵都叫劉越過去坐,他決定不過去。他們見他往銀幕後面走,叫得更咋呼:「劉越大表弟,可把我們想壞了!」
小穗子問警告什麼。
劉越姿態沒變,大聲對遠去腳步叫道:「別跑,在門口給我看著點兒。」
油菜花的香氣濃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氣漸漸變得有些葷腥了。
他停下來,大首長那樣細咂一口茶。
她嚇得一聲不吭,要她怎樣轉身就怎樣轉身。他用搓軟的「宣判書」將她的軍褲擦乾淨,手腳還是很重。似乎她的純潔和童貞有了破損。亦似乎那份純潔是留給他的,突然就讓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又狠狠擦幾遍。嘴裏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後到人多的地方不準東張西望,也不準跟陌生男人亂對眼神。
他希望她能從他話里聽出這個意思:如果你告訴我,那是一場冤枉,我會相信你。
她說從那時起,她就愛看他走路、出操、練功,有時他當值集合隊伍,她就是一副完美的軍容風紀,偶爾他看她一眼,完全無意地,她掃地、洗衣、沖廁所都成了舞蹈……
副團長想,可別敗了老頭子的興緻。他笑著說:「好,叫她跳,一定叫她跳!」
小穗子猜他大概有二十歲。這樣無邪,有點兒令她不忍。
「沒端!」耗子說。
曾教導員叫道:「小高,不還手,讓她打,看她能把你打死不能!」
小穗子不常來這裏的原因之一,因為她十六歲那年在這樓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長。那是個典型的老首長形象,紅臉膛,雙下巴,富態持重。他說站住,是文工團的嗎?小穗子說是的。他們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說正是。首長的笑容變得很奇怪,先點一會兒頭才說,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個小穗子。她走過去很久,覺得老首長還在看她,還在奇怪地笑著。
看她眼睛追問得更緊,他又說:「你才沒有領我的心。」
他做出很苦惱的樣子,但小穗子看出他並不真苦惱。果然,他咧嘴樂了,虎牙全露出來了。
「誰讓他不戴軍帽?這年頭,是人是鬼都穿軍裝,流氓格外愛軍裝!」
他說那可是劃時代的變化。
劉越打了一夜康樂棋就一切恢復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擔豬糞的形影會在他腦子裡悠悠而過。他會突然痛心:這個罪有應得的小穗子呀!
耗子不敢掉隊了,巴巴結結跟上我們。我們中又有誰說:「早就知道耗子給小穗子通風報信,端湯倒水。」
他松下一口氣。她這個反應讓他省事了。我們那時還是了解冬駿的,他和我們read.99csw.com一樣認為無論怎樣小穗子畢竟知書達理,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愛渝的傳授果然不錯,最省事的就是跟她這樣攤牌:「你看著辦吧,反正我不愛你了。」他進了練功房,開始活動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幾個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裏乾淨了,他可以開始和高愛渝的新戀愛。他最後一個虎跳收手,瞥見鏡子里的小穗子。隔著五米遠,他看見她的腳擱在最高的窗欞上,兩腿撕成一根線,看上去被綁在一個無形的刑具上。她一動不動,地板上一片水漬。過一陣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淚水。
女流氓們這天一聲不吱,心情複雜地看著摩托上的劉越和女軍人走遠。
副團長呵呵地笑起來,說他小老頭一個,孩子也不比她們小多少,不閉眼問題也不大。他隔著窗子對裏面交代,團里決定要小穗子趕編一個舞蹈,做「八一」節演出的開幕式。
團支書叫著他們的名字,說:「對不起,你們倆能不能另找一個地方談?我和小穗子要在這裏談談團支部的牆報編務。」他說話時一隻手仍留在身後,另一隻手指指門外。團支書的派頭很好,這套動作做得像個年輕首長。
劉越看著她,兩人都一動不動。她頭髮在腦後盤成個髻,黑練功衫外面罩著棉大衣。他也看到了今後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他會給她這樣叫住,然後她會說:「你先去接孩子吧,我今天排練可能要晚一些。」或者她說:「我忘了帶鑰匙了,你把你的先給我。」
「可是……」她的聲音聽上去魂飛魄散,「你上星期寫信,還要我把一切都給你啊……」
兩人不語了,想起喬副司令其實是把體工隊和文工團的孩子們更當孩子。
這回他不吭氣了。似乎她這一點撥,他開了竅,看見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這時,曾教導員來了,百米賽地穿過院子,兩腮緋紅。她一看這場女子角斗就大喊道:「都瘋了!」喘了兩口氣,她又說,「我們解放軍里,還有這種爭風吃醋的醜惡現象!」
她一連問了他幾次,為什麼對邵冬駿下那樣的毒手。
小穗子終於告訴劉越,她有了男朋友。劉越從此不來信了。半年後,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簡訊,說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條髒兮兮的小街上,聽她講了王魯生的事之後,他覺得自己沒力量跟那麼多人對抗,他在那之後倒向了首長的女兒。「事情先錯在我這裏,穗子,不怪你。」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後,一口氣就噎在那裡,半年後才呼出來。呼出來,徐緩而黯然神傷,已有一點緬懷和回顧。
冬駿兩手一撐地,跳起來。還是那個矯健男兒邵冬駿,眼神卻是另一個人了。是一種恍惚、憂傷的眼神,為自己對這個小姑娘突發的情愫不解。他給她一隻手,說:「起來嘍,沒死還得將革命進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裡,一個麻木綿軟的人都交到他那裡。冬駿就在很多雙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側幕邊。他又給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觸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樣,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歡跑了。
團支書還在雪白手電筒光的後面。手電筒光一顛一顛,不緊不慢向她靠近。就在這個空暇中,她已把團支書的語調分析過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卻不兇狠,遠不如他批評女兵們吃包子餡、扔包子皮時那樣深惡痛絕。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點並沒有落實。她給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後她忘了是什麼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類。
現在到了「犯罪動機」了。對此劉越和三個同夥早商量好了。他們一口咬定「打錯人了」。
小穗子聽他講起事件的經過。王魯生說,本來她條件也算成熟,特別是創作業務,很突出。文工團的報告打上來,專門提到她的創作成績,說她改正錯誤改得十分徹底。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心裏都有數,小偷和男女作風都是一犯再犯,難改。文工團領導認為小穗子很不容易,就改得很徹底。
「不行,我必須先說。」
「劉越,我一聽就知道是你。你和你們籃球隊的死黨乾的。」
小穗子先結束了「消失」。她說:「你那天賽完球,不是有兩句話要告訴我嗎?」
不過王魯生後來的結局,似乎不合乎上面的邏輯。
一個年長的保衛幹事請劉越把事情經過談一下。他是自帶三分笑的面孔,劉越乾巴巴的敘述沒使他表情發生絲毫變化。
她想解釋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剛才,是銷魂的一瞬。她想問他,難道我走進這個廢棄的昏暗走道時你在看著我?難道我還像過去一樣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見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時聽他責備:這麼大人了,還這麼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只管瞎闖!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頭兵一個,戴手錶違反紀律。
台上要架火燒洪常青了,濃渾的血色光調中,國際歌升起。
她又茫然地沉默了。
小穗子到達時,所有球員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門大開著,傳出電扇的嗡嚶聲和男性的鼾聲。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個通風的地方,坐在陰涼的青石台階上。
他想這時候絕不能心軟。一天早晨,當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詩時,突然一陣強烈地不耐煩。他看著一心一意發暗語的她,突然發現她的可笑,整樁事情都那麼可笑。原來和他紙上談兵親密了半年的就是這麼個小可憐。他居然會陪著她談了六個月的地下戀愛。看她起勁地比畫著聯絡「旗語」,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這些動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個二十二歲的排級軍官,去做這些動作,看上去一定慘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讓他難為情了。當時他趕緊扭過頭,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對她的討厭增長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認,他討厭這段戀情,恨不得能抹掉他從頭到尾所有的投入。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個性質,絕口不提這情景是九個月前那情景的重複。但不論他怎樣為自己自圓其說,他還是騙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視她。或許這早就成了他一部分自然,他對此已無意識。
「你呀?什麼時候來的?」
小穗子停下旋轉,呼呼直喘,笑容咧得很大——重新上舞台是件大事情。
幾個男兵怪話一片:「不能還手喲,人家現在是老百姓了,打出好歹來我們解放軍要管人家一輩子的飯喲!」
小穗子斜他一眼:「那天你只說了一句。」
劉越玩熱了,脫下外衣。他又看見四個兜的軍服,還是嶄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寧可斷了和他的往來,也不願他知道她曾作的孽,以及那以後她如何擔著冒著熱烘烘臭氣的豬糞走出院子,擔著氣味同樣不悅人的泔水走入豬棚——小穗子那十六歲,一個單薄的年少贖罪者形象。劉越忘了自己拄著杆子朝棋子發了多久的呆。文工團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賦,他們做著小穗子的動作,一扭一擺地用雞公車推沙土。劉越你看,就這樣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誰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誰眉來眼去,情書暗投?劉越大表弟,她沒來勾搭你吧?沒跟你說:「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動,你的呼吸掠過我的發梢吧?」那模仿很不賴,小穗子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給他們學舌出來,劉越也笑了。劉越開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會笑,大概他當時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幾天前向她捧出手錶時的蠢樣。
走進炊事班後門,見耗子正等她,守著一大盆菜,花菜炒肉片和麻婆豆腐。她告訴小穗子,處分她的文件已經到團部了。
曾教導員寒心透頂,慢慢走到小穗子跟前,說:「蕭穗子同志,你為什麼這樣……不可救藥?就為了一點兒女私情?還是不是新中國生紅旗下長的青年?你爸就給你這麼教育的?」
小穗子敲了兩下鼓,接著剛才斷的地方,把舞蹈排下去。
她聽見一個人從走廊那頭的屋裡出來,然後就僵在門口。她抬頭,看著他,一身白色,胸口印個鮮紅的號碼。
劉越站起來,一大步就已到了門邊,他胳膊上汗毛被太陽曬焦了,一條泥塑般標準的長臂,那麼男性。
小穗子還是一動不動。
她卻平鋪直敘地講起來。是的,十五歲,她為了他吞過安眠藥,也為了他差點摸電門。沒有人知道她那次失敗的服毒,他們只知道同一個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帶她走,遠走天涯,然後她講到那隻含羞死去的雁。
小穗子滿嘴餃子。不然她會說:何必呢?耗子,你為我跟大家唱反調又是何苦?
「小穗子,喬副司令活著的時候,說等我提幹了,就介紹我們倆認識。」
我們記得那段時間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痴了。排練時,很多人都使七分勁,她使十二分勁,動作穩、准、狠,表情有點兒誇張。尤其那個單腿旋轉,她沒事總要轉它一陣,灰色的舞鞋上補丁摞補丁,從三年前的批判會開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樣子。她不知我們在背後叫她什麼,我們叫她小妖怪。她乾脆用不理我們來對抗我們對她的排斥。她常和鏡子里的自己做伴,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度日度月,在我們的冷眼旁觀中,長高了,長出了成熟的曲線。她從編牆報發展到編歌詞,漸漸地,她的歌詞被譜了曲。
他急急忙忙地說,這時換一口氣。所有的話在他那裡都正正噹噹,十分地無邪。他站得筆直筆直,微笑也是正面的,完全沒有潛意,就是微笑本身。
王魯生說:「幸虧有我。」他笑了笑,他這樣一笑就是另一個人,在諷刺著那個一本正經、充滿理想主義的自我。「知道吧?我其實也是假公濟私。我一方面覺得要還你一個公道,另一方面,我是為我自己。」
其實我們在站到一邊時,已經有劃清界線的意思。事情已在我們中傳開。元旦演出一結束,團領導就要開始一場作風大整肅。
「你真的沒幹那件事?」
三十米外,是個公共廁所,廁所有十個窗口,正對著哨位,若是劉越此刻練靶,他可以拿它們瞄準。廁所里的黃渾燈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不準動!口令!」
「我想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她當然是指他們秘密郵址的上面,那個公開的信箱,早晨那裡面盛著郵走的信,晚上是郵來的信。小穗子看著最後幾片玻璃「咔喳喳」地從暖壺體內漏下來。
劉越一聽就明白,領隊是在護短,想把這事說成是「打架」。打架籃球隊誰不打?飯廳里吃炸醬麵還打呢!
她停住了,看電纜頭被膠布粗粗地纏住。只需再把膠布撕開,九個月前,強大的電流從她肉體和臟器中穿過,以那樣危險的震顫來點穿一個秘密事實:他對她無處不在的注視。她慢慢蹲下來,看著黑色膠布下的粗大銅絲,形態很清晰,如同一觸即裸|露的神經末梢。
一個聲音說:「你幹嗎呢?」
我們看見劉越站起身,邁著大步,向禮堂外面走去。
裏面又是尖叫:「不準推!哪個推哪個是流氓!」
她的身影十分遲疑,向前移動一點,突然一個急轉,向一步之外的夾竹桃樹叢鑽去。就是說,不管在誰眼裡,這個細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掙扎的,逃跑的意圖太明顯了。
「還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態度吧。」團支書王魯生說,「不老實交代,不好好悔過,就退兵,不過她業務不錯,勤奮,肯吃苦。」
只剩他們倆人了。團支書指指立式鋼琴的凳子,朝小穗子笑笑,「坐這兒,這兒軟和。」
他說:「我把你告訴我媽了。」
我們看她給押送進了黨委辦公室。這時候我們看出醜的心情沒了,面孔上「特刺|激」的興奮表情也沒了。我們體內也發酵著青春,內心也不老實,也可能就是下一個小穗子。
劉越指著自己鼻尖:這個人就是我。我一手套上去,腳就朝他腿彎那兒一踹,小子就臉朝地倒在地上了。
劉越聽到這裏,眼淚流了出來。
我們那天的排練耗時特長,一結束就隨集體回宿舍了。
小穗子跳著跳著,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認為她一定又贏得了冬駿的目光。這是他唯一能夠光明正大、明目張胆看她身體的時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體的時候。她還不懂身體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動作是怎麼回事。她只覺得身體衝破了極限,無拘無束,由著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冬駿對事情的印象是這樣的:在三十多個新兵到來的第二年,他開始留意到他們中有個江南女孩。又過一年,他發現女孩看他的時候和別人不同,總要讓眼睛在他臉上停一會兒。後來他發現不只是停一會兒,她的目光里有種意味。漸漸地,他開始喜歡被她那樣看著。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兩千米,因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見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給她,給她祝壽,嘻嘻哈哈地說吃百家飯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問她過了這個生日是不是該退少先隊了。有人起鬨說,還有一年,紅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驚,原來她只有十四歲。
深秋的傍晚,王魯生用一個雪白的大口罩遮住下半個臉,眼睛在對比下顯得又黑又深。「你看銀杏樹葉都黃了,多好看。」王魯生殘缺的口齒在口罩下面說,「小時候,誰家有棵銀杏,可是美了。」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樣對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側面,看著她乳臭未乾的輪廓。她往往會轉過頭,孩子氣的臉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變,那目光使那臉容一下子成熟起來,與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談很少,印象裡頭一次交談是在她十四歲生日之後的那個秋天,全軍區下鄉助民勞動。她沿著橙林間長長的小徑向他跑來,左腳穿著一隻灰舞鞋,右腳上卻是一隻綠膠鞋。她跑著就開始說話了。她說他好了不起,父親是個有名的烈士。他說沒錯,他只從相片上見過父親。她眼睛瞪得很大,氣喘吁吁,卻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說她的節目完了,正換鞋。她不會化日光妝,弄成一副丑角面譜,向他微仰著臉,表達她傻乎乎的肅然起敬。結滿橙果的枝子全墜到地下,金晃晃的幾乎封了路。文工團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訊營和警衛營的兵力中參加秋收。他語塞了,她也語塞了。然後她扭頭順著來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她跑那麼大老遠,就來說一句傻話。
小穗子不顧死活地向前邁出兩步。現在她和高分隊長只隔一層糊了報紙的玻璃門。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點,讓它的一頭翹起來,另一隻手賊快地伸到下面掃了一下。沒掃到什麼,她把郵箱搬得更傾斜一些,手又再掃了一下。她只掃到厚厚的塵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細薄的小小荒漠來。還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摸。信顯然被冬駿取走了,讀過了。他失約的理由呢?
他心裏說別問別問,嘴一松,就問了出來。他問那個老轉圈的丫頭呢。
這就到了球星劉越常來看我們排練的那個初夏。劉越討我們喜歡,也因為一身孩子氣。男兵們有時看不下去他的單純,用些猥褻的雙關語和他對話,他一概不懂。我們中的誰說,讓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還得接著白活。
大家全一動不動,眼睛不放過小穗子身上任何一個細節:眉毛是淡淡描過的,兩腮和嘴唇也上了色。我們都想,她那樣喪心病狂地舞動,就是為了挑逗和追求一個男人。我們的目光朝她敞開的領口走,似乎海藍拉鏈衫的領口被重新改過,袒得比誰都低。看上去白白凈凈一個女孩,說不定早不幹凈了。
「不行。」他說。
是一個陌生的嗓音。
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長長的花崗岩走廊上走。還是布底布面的鞋子,尖口那種,不同的是鞋幫兩邊各釘一根黑帶子,在腳背上綁成個結子。走廊高大幹凈,剛拖過的地面一股涼意。走廊兩邊是一間間辦公室,門上橫出一塊塊牌子:組織部、幹部部、文化部。敞開的門把上午的光線投在走廊上,小穗子就走在明和暗的輪替中。她不常來這座森嚴的大樓,每個辦公室都有人在嚴峻地說話,電話鈴在堅硬的花崗岩上起著迴音。
小穗子端一大筐臟毛巾走過籃球場,看著我們在燈光下和喬副司令玩鬧。然後,她徑直向大門崗走去。演出結束,演員們時常步行迴文工團院子。
「謝謝你。」她說。她在三個字後面抒情,表達所有的諒解和忠貞。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籌碼,又不響了。
「對呀,邵冬駿都向組織交代了,你們幾月幾號幾時,做了什麼什麼。他一個排級幹部,又比你成熟那麼多,干出那樣的事來,當然該承擔主要責任。你還為他擔待,難得你這個好心眼的孩子。」曾教導員用她溫潤的嗓音說道。見小穗子仍是一張茫茫然的面孔,她又說她最憎恨男人欺負年少無知的女孩子。
她記得他在某個地方低聲說:別說了。是她講到團支書王魯生的時候。劉越聽到這裏,對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
他又陪她挑了一趟泔水,告訴她,她的進步組織上是看得見的,所以別理他們說什麼。然後他兄長般地追加一聲:「啊?」
回到宿舍,同屋三個女兵穿著內褲和胸罩在吃午飯。她們拉小穗子一塊吃,說是有她們自己腌的海椒。曾教導員調走後,女兵們開始把飯打回宿舍吃。每人的床下都有自己的私藏,腌蛋、鹹魚、醪糟。
「那你們本來想打誰?」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堅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著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覺自己在佯裝,嗓音讓誰聽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裏面有了響動。她鬆口氣,朝黑暗的樓梯口張望。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聽見冬駿趿著皮靴的腳步近來。樓梯口塞了幾輛自行車,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時扶住。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著雨傘,一手拔鞋跟。拔了左邊的,又去拔右邊。和剛才扶自行車的閃電般動作相比,他現在遲鈍無比,充滿無奈。
「沒有。」
小穗子嘴上說軍醫學院也許要趕考試,心裏卻希望他說下去,態度再惡毒一些。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懂不了。
小穗子把頭擱到他肩膀上,輕輕搖著。為什麼非得她一句話呢?
「你們錯打的這個邵冬駿,和那個流氓很像?」
邵冬駿的回信字字痛苦,說她就是一堆空話,什麼「永遠」,什麼「至死不渝」,小小年紀,怎麼有這麼多空話……
好了,曾教導員站住了。
這時她已經離門很近了,偏西的太陽在地上投了個晃眼的長方形。她的身體在那光里,火燙的。
王魯生又問:豬圈那麼黑,有手電筒沒有?
「那天你說有兩句話的。你說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團支書已完全收起了戲腔戲調。
劉越哈哈地笑:「這可太准了,我最不願意我妹妹看比賽,有次她偷偷來了,我剛跑上場就摔倒。」
他又說他們必須懸崖勒馬,再不能這樣下去,太危險,部隊有鐵的紀律。小穗子沉默著,要把他給的說法吃透似的。然後她忽然振作起來,幾乎是破涕為笑的樣子開了口。
劉越大聲地笑,說那句話留著,換她的口香糖。
兩人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曾教導員拿了個勺子,在小穗子那碗甜水裡攪了攪。
小穗子笑了。她一下子看到她下面的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和這個劉越,這個一面寫情書一面畫飛機大炮坦克戰艇的劉越。
「我在跟司務長鬧,想給我們分隊多鬧點白糖補助。」
他是為一頓肉包子打的架。吃一頓肉包子不易,得靠偷,才吃得飽。每回炊事班怕第二天來不及包上千個包子,總在頭天夜裡把包子包出來,蒸熟,鎖進糧庫。總有人能撬開糧庫的鎖,偷出包子宵夜。這天領導在糧庫外設了埋伏,活捉了包子賊。包子賊馬上亂招,說是兩個農村兵指使他們偷的。劉越問小穗子:「你說我這拳頭見了這麼個叛徒,能不能待著不動?打完后就給送警衛營站大崗去了。」
小穗子把肥肉挑出來,仔細堆成一個小尖堆。再把鮮紅的海椒皮放上去。耗子還在重複,千萬別難過,難過有的人可高興了。
小穗子看看二十八歲的團支書,兩手背在身後,步子充滿思考。她此刻隨著他走進樂隊排練室,裏面已是夜晚,只有一個譜架上的小燈亮著。燈下是一對正「交流思想」的男女,一個懷裡抱著琵琶,另一個腿上橫著長笛。
「擤鼻涕的勾當?」她問。
「打一流氓。」劉越大聲說,氣呼呼的。
軍紀已不再像幾年前那樣嚴明,士兵們開始把褲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襯衫出現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襯衣或黃襯衣,以寬寬的帆布武裝帶束在寬大的軍褲里。她就這樣一個形象,讓一批批新兵交頭接耳。
她說了句什麼,或許她什麼也沒說。
隱約聽得見球場上觀眾的笑聲。她的空椅子上放著她的棉大衣。人們也許會想,小穗子這趟茅房上得夠久的。冬駿至少遲到三十分鐘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練,當然不能跟她前後腳地消失,他得拖一陣,和她拉開足夠的距離。從觀眾的笑聲她能判斷電影進行到了哪一段,什麼人物說了哪句著名的逗樂台詞。一半已演完了。她堅信冬駿已朝她走來。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憶所有細節時,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個現象:這一個星期副分隊長給她的異常待遇——對她健康的奇特關懷。副分隊長几次嘮叨,叫她例假來了不準隱瞞,「不然在練功房裡『浴血奮戰』練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寫,光榮稱號也不好封」!
「她跑到那兒去看英文書!如果我在場上賽球,有誰坐在最好的座位上拿本書看,我肯定上去踢她一腳。看書回家看去,糟踐個好座位。還特地拿本英文書!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走後門上了軍醫學院似的!」
她的手反過來拉住他的,把話題趕緊引開。劉越走出磚堆時小穗子叫住他。她說她父親終於恢復了工作、名譽,給她帶了一大包吃的。主要是口香糖。因為她小時候特別愛吃口香糖。她問他愛不愛吃口香糖。
小穗子動了動凍疼的腳趾,舞鞋留下的創痛此時猛然發作。她想冬駿一定走到軍營大門口了。她怎麼也想不到從一禮拜前,冬駿和她的往來已是高愛渝的一手導演。在高分隊長眼前,這天下午排練結束時小穗子簡直是個小妖怪,打一連串急不可待的暗語,拚死命地勾搭好好一個邵冬駿。當時她站在小穗子背後,用軍事指揮員的冷靜果斷的眼神,向邵冬駿發出沉默的衝鋒命令。於是邵冬駿馬上以秘密旗語向小穗子回復: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達,我會按信上地點赴約。
耗子乾笑:「什麼時候我給她端過湯倒過水?誣陷!」
耗子更是矮了一頭,不斷乾笑說大家誣陷了她。
「打得慘不慘?」
第二天檢查被退了回來。曾教導員把小穗子請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凈溫暖,掛著白色塑料框的大鏡子。牆角還有一對藤沙發,上面鋪著藍印花土布的海綿墊。曾教導員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導員拿出一個玻璃瓶,裏面盛的東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搖半天,出來一塊冰糖,再搖半天,下一塊怎麼也不肯出來。陌生的空間里於是充滿叮噹叮噹的危險響聲。小穗子很想說:不必了,不必那麼優待俘虜。曾教導員在把她帶來之前,已告訴她檢查太空洞,等於是在負隅頑抗。
他說招待所的門口有個冷飲室,有種雙色冰淇淋他想她一定很愛吃。
她有一點明白了,愣愣地站在那裡,看大群的蒼蠅霎時落在那塊手絹上。
小穗子明知故問:「你為什麼不願你妹妹和我看你比賽?」
我們都不知道籃球中鋒劉越到禮堂來是為了看看穗子。禮堂外面是球場,球隊在那兒訓練。他總是跑進來,找個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來,點一根香煙,就開始看我們排練。男兵們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遞煙糖。領導看不清他的面容,叫他出去,說不然警衛營的大兵會請他出去。男兵們大聲說,他是「大表弟」。領導問誰的「大表弟」,回答說「文工團所有人的大表弟」。
他乾巴巴的聲音出來了:「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申敏華有一點想聊天的意思,撥著弦人站成個稍息。一年前對小穗子的批判幫助會上,她忽然大聲說:「我明明看到的是邵冬駿勾引小穗子!」她這一叫,大家全愣了,看著平常一身怪毛病的三流女琴手走到台前。政委小聲說:「喂!小申,請回到自己座位上發言。」她像是沒聽見,一直走到小穗子旁邊。她又長又細的手指朝排練廳的鏡子揮舞,說何年何月何日,邵冬駿如何偷摸一把小穗子的臉蛋兒,偷捏小穗子的手,借「抄跟斗」的名義,偷摟小穗子的腰。大家都想,她一貫埋頭拉琴給人們一個脊樑,結果什麼事她都沒錯過。
小穗子感到那股瘋勁又來了。她兩眼一抹黑,只有劉越的眼睛準確地給她打著追光。她跳得身體分量也沒了,柔韌度也沒了極限。劉越有一年沒見小穗子,她在他眼裡是不是有了變化?她轉身回眸,目光只有劉越明白,那種秘密情人的目光。
「別胡說!」他啞聲制止她,「我們是革命軍人!」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駿不可能理她了。她剛剛走到院子中央,聽見身後的腳步,輕得近乎無聲。她回過頭,看見了立在她身後的冬駿。
表演賽他打得非常出色,駐地軍分區的部隊為他傾倒。比賽的第二天晚上,一個十六歲的新球員發低燒,劉越便為他代一小時的夜崗。他是軍官,按說不必站崗,但他總是替年紀小的新球員站夜崗。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九*九*藏*書唇上一層焦皮。五個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輕手輕腳從宿舍躲出去。她從枕頭旁邊拿出一個大練習簿,又把鋼筆伸進「民生」藍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滿水。這時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里一股香煙氣味。黨委成員中的六個老煙鬼以他們焦黃的手指對她憤怒、委婉、痛心地比畫了一夜。
小穗子有天忽然發現,她居然和我們一塊大笑了。像是一年前沒有發生那樁醜聞,沒在兩百多名戰友前念悔過書,沒被女兵們躲瘟似的躲了多半年,笑衝口而出,氣流和音量都完全愈合了。事後她不記得是什麼引起大家的笑,總之她笑得和大家一樣前俯後仰、無拘無束。也居然沒人轉過頭來瞄她一眼:這類快樂竟有她的份了。
小穗子說她什麼也沒有瞞,都寫在檢查書里了。
我們想象著瘋狂的小穗子:她伏在泥土上,嘴唇觸著帶雨滴的野草。因為冬駿,那土地不再是冷土,而帶了三十七度體溫。她把一點點泥土和草與花隨身帶回,壓成標本,作為一件信物,她把它假想成冬駿給她的信物。高愛渝和冬駿在院子成對出沒,她便獃獃地站在遠處,手在軍裝兜里,撫摸這件信物。她承認自己是傷心的,但正因為傷心使整個事情變得優美。小穗子是個多少有點兒病態的女孩,認為優美的事物總有點兒傷心。
保衛幹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相互看看。過了半秒鐘,領隊說:「劉越,為打架你挨的批評還少嗎?寫檢討手有沒有寫出繭子來?」
他稍微嚇了一跳,馬上又笑了,也做出沉重陰暗的樣子說:「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她不再響了,從雨傘下面走出,朝練功房走去。
下午的政治學習在招待所食堂,劉越請了假。小穗子知道有演出的日子文工團下午全體休息,她便跟著劉越到了他宿舍。他和她已開始東拉西扯,講他們一年中的瑣事。冷場總是出現,每次冷場,小穗子手上玩的自行車鎖匙就響得刺耳。
我們追問,小穗子神秘地一笑,眼角起了細密的魚尾紋,嘴角也老了,不甜了,這個曾經是我們中最小的小穗子。
他眼睛沒有老,還單純如孩童。眼睛好傷心,嘴巴卻是一個牛仔式的笑。是走一個地方,丟一個戀人的牛仔,他們的那種笑告訴你,誰拿它當真誰負責。他就這樣笑著說:「留的這句和前面那句是一樣的,所以是句廢話。」
他緩慢而沉重地搖起頭來。他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這半年來把自己對她的憐憫誤當成愛情了。他明顯感到她抽|動一下,想打斷他,或想驚呼一聲。他讓自己別歇氣,別心軟,讓下面的話趕著前面的話,說到絕處事情自然也就好辦了,小丫頭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這條心。他希望她能原諒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場之後,徹底忘掉他。
「我要聽你告訴我。」
劉越的手一直在口袋裡,這時拿出來,掌心打開,裏面是塊手錶。他說他去為她買了件禮物,一塊上海牌手錶,慶祝老頭兒三年前介紹他們認識。
劉越扭頭跑去,一步蹬上轎車。從關上的車門玻璃上,他看到小穗子走一步踢一下草叢,他從沒見過她這樣毫無負擔。她目送轎車遠去,右手的食指頂著軍帽打轉。這是她對他的話的反應?他坐在一個尾部的座位上,暮夏的風肉乎乎地撲在臉上。
他想了想,答應了。
她加快步子。現在好了,冬駿就在她旁邊。她的手動作已大得不像話,拚命要冬駿看她絕望的追問:你收到我的信了嗎?冬駿扭過頭,對她使勁皺起濃黑齊整的眉毛,眼睛向隊列一擺。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馬上歸隊;眾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嗎?她不服從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顆紐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一道雅緻的暗金屬光環從她頭上劃過。劉越的投擲姿態在鉛色的傍晚中定格了一瞬,才慢慢收住。小穗子跺著腳,眼淚也出來了,說劉越你怎麼這麼胡鬧,把好幾年的津貼砸了!
所有的燈全亮了,穿白色和黃色軍用襯褲襯衣的士兵和軍官們擁到寒冷里,問出了什麼情況,誰走了火。警衛營一個連長跑來,見劉越把手槍口朝天,兩腳站得很開,身體重心完全在中心。一個洋氣的打槍姿勢,像從內部參考的外國電影里模仿來的。他氣喘吁吁地問:「為什麼打槍?!」
一路「稀里嘩啦」撞倒無數譜架,腳步帶起的風掀起幾張樂譜,在黑暗裡撲騰著。王魯生在門口扯住她的袖子,口罩下的口齒也不含混了。
她沒等到他走到跟前就說:「劉越,你為什麼要打他?」
我們在電影結束時看見團支書王魯生和小穗子並肩走回隊伍。多數人還蒙在鼓裡,認為鬧半天小穗子也是個馬屁精,找團支書彙報思想去了。我們明顯感到高分隊長對小穗子的憤怒,但她強忍著不發作又很令我們費解。高分隊長不是個強忍的人。這離我們知道實情其實已不遠了。實情是高分隊長組織的對小穗子的監控觀察已經正式開始。她要把小穗子寫給邵冬駿的一百六十多封情書都拿到手,交給文工團領導。與此同時,她只和幾個舞蹈隊的老兵通報了消息,讓他們幫她掌握小穗子的動向,但絕不能打草驚蛇。就是說小穗子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這些眼睛發射的火力網裡。
小穗子說頭有點疼,想吹吹冷風。她不把臉給高分隊長看。
小穗子拾起落在地上的自行車鑰匙,扣好背後的胸罩襻紐,頭也不回地走了。劉越在招待所大門口追上她,她站住了。
她聽見大轎車的窗口有人拍手叫好,呼喊一些含混不清的拉拉隊語言。有條醜陋的歌喉唱起了:「……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幹事們把該問的問了,知道劉越最多挨一次嚴重警告,不會動他的。他是有靠山的人,又是籃球隊的寶貝。
小穗子兩眼發直,不說話。
一根雪白的手電筒光柱把小穗子擊中,定在那個魚死網破的姿態上。
「收不收?」
「看你怎麼謝我。」他戴著兩顆完美潔白的假牙,笑嘻嘻地湊上來,「在電影院和那個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給一個賤骨頭的。
原來他是軍區有名的籃球中鋒劉越。十三歲就成少年球星,十四歲就進了軍區體工隊的劉越,原來是個大個頭的男孩子。小穗子心動了,臉一陣微痛,笑容正把綳得硬邦邦的臉撕開。不久她發現自己一時輕咬下唇,一時又把下巴斜起,一時又用手去繞耳邊的碎發。癥候出來了,她那些十分女孩子氣的動作和神態只說明她受了大個頭男孩的吸引。竟是這樣:長久以來她舞啊舞的,正是為這一副被她照耀過來的目光;原來她不是平白無故地讓肢體動情,不是無端端地渾身語彙,一切都是因為這一副為她而欣悅的目光。她迎向這目光,笑了,不怕闖禍地笑。
高愛渝又說,沒那麼便宜,信要先給她看,由她來退給小丫頭。
「你快十七歲了,我不怕等,最多再等兩三年。」
正吃得熱鬧,窗子外面有人拍玻璃。女兵們全歡聲尖叫,喊著不準推窗子!這一叫外面的男兵拍得更響。一面說來點私貨嘛!食堂今天的菜是餵豬的!
小穗子看著她兩隻形狀漂亮的腳上,黑皮鞋的跟脫落下來,只剩鞋尖套著腳,一晃一晃,隨時要掉下來。她說並沒有什麼照片,所有的都燒了。
她說不記得了。她說她得走了。
她的笑容讓他感覺,她已忘了那天招待所發生的事。
第二天,她痛快起來,一口氣寫完二十多頁的悔過書。
曾教導員把辮子往肩后一甩,臉已經不紅了,變得煞白。她問看熱鬧的人消遣夠了沒有,夠了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人群還是不散,七嘴八舌地說蕭穗子是主犯,先動的手。有的還指著書桌,說寫黃色日記,還不準人家揭發,不如乘機就把黃色日記公開公開!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給她這麼個說法。
「那是哪年?」小穗子問。
小穗子換一口氣,想換換神思。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頭,兩邊的金黃橙子反射出午時的太陽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點詩意也沒有,不過他也感覺這是極抒情的一剎那。她說她真的沒想到,他是從那麼偉大的家庭里來的。「偉大」這詞不能亂用,他玩笑地告訴她。她對他頂嘴說,就亂用。接下去,她和他讓太陽和橙子的金黃色烤著,足足站了半分鐘。小丫頭白一塊紅一塊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樣不可思議地打動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憐的詞彙量,這一刻卻想起「楚楚動人」來。
小穗子瞪著那塊無華的不鏽鋼手錶。半天她說:「你怎麼了?我怎麼會收你這麼一份禮物?」
小穗子明明看到他在場上呼風喚雨,觀眾都是他的。一群偏心眼、偏愛的狂熱觀眾,球一到他手裡就起來喝彩。哪裡用著他罵粗話?誰犯規阻止他進球,場上一片髒話。
「邵冬駿被罰下部隊,回來升副連級了。」耗子說道,「你千萬別傷心,噢?」她掏出一塊毛了邊的舊手絹,打算伺候小穗子好好哭一場。小穗子卻開始一勺一勺地進食。這類菜往往沒有瘦肉,今天卻不同,耗子自己一片瘦肉也沒捨得吃,全慰問了小穗子。
淺綠燈光滅了。連高愛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頭在黑暗裡一聲不吱地哭了十分鐘,慢慢轉過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淚流得又多又快,順著下巴滴到軍裝的胸襟上,汪出冰涼的一攤。半年前她的手觸在電纜上的感覺,此刻才真切起來。
「蕭穗子同志,魂帶來沒有?」編導說。
小穗子知道劉越這時舊話重提是什麼意思,她說她可沒提干。
然後,她走進雨里。
小穗子想,冬駿為了她這些白紙黑字賴不掉的戀愛證明一定也受了苦。
她一急,把密信里對他的稱呼喊了出來。
這時她聽見周圍一片靜默。收住動作,她看見所有人早退到了一邊,抱著膀子或靠著牆。接下去,她看見哨子從編導嘴唇上徐徐落下。我們中的誰咯咯地笑起來,說小穗子你獨舞半天了。
「憑什麼?」小穗問。
「八月底。你輸球那次。」
小穗子對那十二個月的印象不清晰。印象中,在她念悔過書時,不斷被人打斷,說聲音太小,剛才一句話沒聽清,要求她重念。她眼睛便大亂一陣,把丟失的句子找回來,重複那些令她無地自容的詞彙。又有人問某詞是什麼意思,很快聽到解釋后,便是一片竊笑和身體坐立不安的聲音。她坐在他們對面,手把悔過書捧到面孔前面,人們總是向左或向右尋找,看她把臉往哪兒藏。她還記得她念完時,排練室里進來了幾束陽光,像個明媚的刑場。然後人們靜寂一片,被十五歲的戀愛自白震住了,嚇呆了。一個聲音說,大家都可以發言,幫助蕭穗子同志——副政委的聲音。
很久以後,我們把事情看成是這樣的:小穗子和邵冬駿的戀愛暴發在他一把將她從電纜邊推開的剎那。這是一個近乎不真實的王傑、劉英俊式的英雄動作。它的發生距離小穗子要獻出「一切」這個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夾竹桃、牽牛花瘋狂開放的夏天。
編導要小穗子下去,換一個替補演員上來。他黃褐色的手指間夾一個半寸長的煙頭,交代小穗子把隊形和動作趕緊教一教。突然他悄聲罵了句什麼,被煙頭燙著的手猛一甩。回過神不再說舞蹈,說起小穗子的舞鞋來。
劉越說:「給我留著。」
小穗子對整個事情的記憶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樂時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記憶便誇大得失了真。失真變形的記憶,是小穗子這類人不幸的根源,我們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後才明白了這一點。小穗子就那樣站著,棉衣領子浸透淚水,墊著她的下巴。她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背後,但她不想理會。
「把那鎖匙放下。」劉越說,「聽得人心慌,就像你馬上要走一樣。」
他說:「你瞪什麼眼?是我還不懂事的時候。那年我不滿十七,你十五。」
她又向他跟前邁了一步,他再次退卻。她只好拿出那個綉袋,擱在他們之間的地上。地面真的給掃得一塵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麼純凈。
她已走到公園大門口。鐵柵欄被人鑽出個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邊轉過身,喊了聲「冬駿」。沒人回答。她又喊了一聲:「冬駿,我在這兒。」
「我跟老頭兒說,不用你介紹,我認識她。」又是直截了當的笑。
不久高愛渝又到院子里,端著腳盆,把水使勁一潑,說道:「這個死女娃子,要下霜嘍,腦殼不疼也要凍疼了。回去睡覺,熄燈號吹過一個鐘頭了!」
「我真的為你高興。『觀察留用』對你是個嚴峻考驗,你得挺過去。」秋涼中,消炎藥水味的詞彙一個個從口罩下出來,觸在她臉上、鼻尖上。「因為這進步中,有我的心血。」團支書說。譜架上十五瓦的小燈營造了一小團光暈和一房間的幽暗。小穗子只能看見團支書的大口罩。大口罩雪白雪白,突然和她沒了絲毫距離。同時,團支書的兩隻手抱住了她。她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但嘴被大口罩捂住了。一面孔都是充滿藥水味的大口罩。她不顧一切了,抽出一隻胳膊就往大口罩上杵。
劉越說被罰的呀,罰了一年呢。
劉越索性不讓保衛科費事了。他正吃早餐,見兩個保衛幹事往領隊房間走,就把稀飯往泔水桶里一倒,啃著饅頭跟了過去。
「你說你沒幹,那你告訴我,都幹了些什麼。」
「打架唄。」他平鋪直敘地說。「屢教不改,每次打架都打到眼兒黑。把人牙齒打掉了幾顆呢。要我媽說,就該剁了我這隻手。」他把右手舉起,握成個拳,左右轉了轉,像評估分析一件好武器。「我也恨它,」他指他的拳頭,「一見欠揍的人,它就突突直跳,跟你套的狼狗似的,套不住,冷不防,它就出去了。」
可她偏偏不識時務,盯著他說:「好的,好好當兵。那你還愛我嗎?」
曾教導員一咂嘴,說她指的可不是那種欺負。她人往藤沙發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說悄悄語的一對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對她做過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點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她愣。羅密歐和朱麗葉不是革命軍人,梁山伯與祝英台也不是。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矇著臉哭起來。他不動了,一聲也沒有。
她拿著裝著她一綹黑髮的綉袋,躡手躡腳出了屋。院子被掃得極乾淨,沒有一片落葉。這就是他的窗子了,積累了多少她的目光。她敲了敲,沒人應,她又敲了敲。
她問是什麼電影。
一天,在電影院里,我們中的一個人認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對男女軍人。電影散場時,她悄悄跟蹤上去,發現他們手拉手走到電影院外的夕陽里。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手是鬆開了,眼光卻沒有。她看見小穗子穿軍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麼創傷恥辱的印跡都沒有。是個圓滿的落日時刻,滿街人與樹都拉出極長的影子,在橙色光線里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條縷。年輕的女兵和男兵走在這條縷中,像幅異國的電影畫面。
「你猜老頭兒怎麼說?」
眨眼間擔架來了,搶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擊的后坐力似乎震麻了劉越的全身,他身體一矮,就地坐下來。保衛科長睡眼惺忪地問他,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我們記得在動手前兩人似乎還有幾個唇舌的惡毒回合。
那個略帶男性、駝背塌腰的申敏華。一度追查反動謠言,追到她那兒,她全認了。一星期的審問后,她回了北京。不久她傳的謠言被證實既不反動也不是謠言。申敏華一貫和人唱反調,原來因為她是個暗藏的高幹子女。
副團長不知說什麼。老頭子說:「那個丫頭跳得不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她跳!」
我們想,肯定小穗子記錯了,當時她只是猛掀書桌,把高愛渝掀到地上。鏡子跌碎了,劃破了高愛渝的手。也許小穗子猛然發起攻擊,原意是要抽一個漂亮的大耳摑子。多年後,連高愛渝自己也糊塗了,她當時是否挨了小穗子一巴掌。一片大亂中,趁亂掄巴掌也是合邏輯的。
我們在小穗子的悔過書里得知的情形是這樣的:她半夜去找邵冬駿,想和他長長談一次話,訂個秘密的盟約。邵冬駿怒斥了她,要她別忘了,他們都是革命軍人。白枕巾上是他父輩的鮮血寫成的先烈遺言「將革命進行到底」。她向他靠近,渴望他的懷抱。她在那個絕望的夜裡,站在他對面,之間只隔三四步。她向他走了一步、兩步,只差一點,就扎入他的懷裡了。他卻及時阻止了她,說蕭穗子同志,看看你這是在哪裡?已經走了那麼多歧途,我們絕不能再走下去!我只希望你把我當個革命同志和戰友,不然,你就當我不存在吧。
小穗子滿臉追問地跟在他身後。
「沒有!」小穗子大聲說。
齣電影院,太陽落了,他的手還拉著她的手。她看看這兩隻手,一隻深色一隻淺色,小聲提醒他:「哎,哎!」
這對小穗子倒是個新聞。提干報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遺失或遺忘在哪個環節上。她說那謝謝你了。她不論青紅皂白先謝他,不然他又搬出賬本說:你提干有我的心血。可是賬本還是搬出來了,王魯生悲劇兮兮地說:「你提干,我是投入不少心血的。」
「行不行啊,小蕭?」
「我問了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劉越用平直的聲音說。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來,攤給曾教導員。那些心思對於她自己都是秘密的,這一攤開她才認清了它們。她講得忘乎所以,曾教導員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窩全消失了,然後握成一隻拳頭,捶捶藤椅扶手。
他兩手握住小穗子的腕子。小穗子往後退:「哎,哎,你們球隊的人全看著呢……」
「孩子啊,」曾教導員說,「我就怕你糊塗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寶貴的東西,你還幫他瞞著。」她拍拍小穗子的臉蛋。
小穗子又說行。她明白副團長說她腦子快沒任何惡意,把她寫情詩的腦筋派正經用場有什麼惡意呢?人們近來偶然談到當年小穗子的「作風錯誤」,都是另一個態度,覺得那是件過時而滑稽的事了。有人偷偷地用錄音機放一個叫鄧麗君的歌。和這些歌比,小穗子當年的情詩多麼地土氣。
她站起來,笑了。
小穗子早跑神了。她腦子裡轟轟一片,想著她點燈熬油、嘔心瀝血寫的信,一個字沒得跑,全落了網。那些不該被看的字們,痛苦而羞辱地裸|露著,讓人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在絕對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們一|絲|不|掛,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護、近乎失了貞操的字們。「我們從邵冬駿交上來的這些信里,也分析出你和他的關係到了什麼程度。」曾教導員說,「你這個孩子,一晚上引著我跑題。現在你必須把你們哪年哪月哪日,在哪裡做了那件事,好好寫出來。」
「我要上廁所!」
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年輕女兵順著冬青樹大道走來。隔十多米站著一盞路燈,稀髒的燈光在冬霧裡破開一個渾黃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燈光下,假如這時有人注意觀察她,會覺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個重大決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會有她這副魂不附體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處不露痕迹地轉過身,退著走幾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實想看看是否有人盯梢。
我們全聽見團支書王魯生是怎樣把小穗子叫走,帶到黨委辦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後的第二天,剛剛收假,還沒進行晚點名。團支書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聲叫喚,叫到第三聲,小穗子兩手肥皂泡地從走廊盡頭的水房蹦出來,說她把衣服晾好就來。王魯生說:「別晾了,擦擦手就來吧。」
那時小穗子成了一舞台劇里的當家龍套,灰舞鞋、粉舞鞋、綠舞鞋來回換,一不留神就穿錯鞋。在這之前,別的龍套錯穿過她的鞋,她只得套雙小一碼的鞋上場,把十個腳趾跳得血肉模糊。這天很好,她找著個清靜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開,按場次順序擱好。演出接近尾聲了,輪到最後一雙舞鞋。是雙灰色的,紅軍制服的灰顏色。她照例蹲不下來,因為汗把尼龍長襪緊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讓兩膝順勢著地。只有一點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會朝前送,去抓住什麼,給膝蓋一些緩衝。小穗子是個輕盈靈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會像那天那樣失控。大家事後說,那就是一個淺度休克,體力和汗水流失過多所致。總之,她失控地向前撲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電纜上。
「坐、坐。」王魯生說著,挺著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個茶杯,又叫:「通訊員,送壺開水來!」他伸出手,小穗子裝著打量環境,沒把自己的手給他。
她聽見宿舍樓上東一聲、西一聲的吊嗓。人們吃罷午飯回來了。很快,小號、巴松、長笛都回來了。這是該小穗子吃飯的時間。
跟蹤者一時吃不準自己心裏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見的隱瞞下來,沒有告訴我們。
小穗子這天背著「五四」手槍從省舞校往回走,見一輛摩托從門崗開出來——騎手是劉越。不用打聽她也明白劉越讓一個首長夫人招成未來女婿了。小穗子每天早晨五點去舞校上編導課,團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槍。她下課是中午十一點,常常在門崗前面看見騎摩托進出的劉越。文工團很快有了傳說:那位首長的女兒得肝炎住院,劉越每天騎摩托去送午餐。
副團長還是嘻嘻哈哈:「好好好,讓她跳。」他腦筋卻是很忙亂的,想著如何把小穗子將挨的處分告訴老頭兒,首長們老了,倚老賣老地總想在文工團有那麼幾個玩具兵,副團長對此重重嘆口氣。
……他終於把口令記起來。
小穗子說:「那可真得好好謝你啦。」
再早些時候他偶然得到高愛渝的青睞。高愛渝突然約他去看一場內部電影。電影結束時兩人的手拉在了一塊。第二天這個時時發出艷麗大笑的女連長便大大方方到他屋裡來串門了。她掏出一對緊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擱在他淺綠的檯燈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虛虛實實地談婚論嫁。談著,就有了動作。動作中有人來敲門,她看他緊張便放聲大笑,說怕啥子怕,一個排級幹部跟一個連級幹部,慢說接個吻,就是明天扯結婚證,看哪個敢不騰房子給我們。她說著眼梢一挑,樣子真是很艷很艷。
小穗子說她是馬上要走,四點鐘要化妝,五點鐘開晚飯前要點名的。
小穗子看見劉越向她走來時,覺得自己就是在這裏等他。他臉上那個明眸皓齒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後他問她,有沒有看出他的變化。
不久哨兵們看見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頂棉軍帽下拖兩根半長的辮子。兩個哨兵不約而同地對一個眼色:有十五歲沒有?文工團的?她在崗哨前面毫不猶豫地打個左拐彎,看來目的地是早就決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幾路汽車的終點站,還有一個停業的公園,她在往那一帶去。
她創傷的雙腳趿在布鞋裡,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當好玩。她撅起嘴唇說:「哎喲,小氣!」
他把這看成了轉機,再次隔著口罩把嘴壓上來。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闖禍的,她還是個初中生。就在這時,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來。他想,別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還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馬上又心驚肉跳地分開。他有過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曖昧過,而這個小丫頭卻讓他嘗到一種奇特的心動。再和她相互注目時,她十四歲的年齡使他生出帶有罪過感的柔情。
高愛渝正坐在她的書桌上化妝。
小穗子拉著他的右手,就是他那隻主意特大、不留神就出去給他闖禍的右手。她拉著它,過一會兒,另一隻手也慢慢上來。她的兩隻手把他的右手握著。骯髒的淺藍色電扇把頭從一邊擺向另一邊,再擺回來。風甜得發膩。
「那我們把窗子推開了?」
幾個人已把倒在血泊里的人認了出來,叫著,是組織部的王科長……
她從排練室門口的衣帽鉤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順著往右數,第六個鉤子上掛著冬駿的棉襖和毛背心。還有一串鑰匙。她背後樂聲大作,地板鼓面一樣震動著。她向右移了兩步,臉湊上去,冬駿的氣息依然如故。她明白這是很沒有出息的,但她沒辦法。
對邵冬駿排長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們略許不同。她的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矯健的身影將她推開后,又把她抱住一會兒,同時迅速將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纖毫未損,他才放心地把她擱下。離開他汗濕的懷抱時,她看見他的眼睛起了變化。濃妝的掩護下,他就那樣看著她。他把一種保護式的專有權以這目光烙了下來。小穗子這才發現冬駿和她曾經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為此刻做著鋪墊,每一次不經意的談話,原來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總跟著她,才在她觸電時及時救下她。他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幾年後,她回想這時的感覺,才明白冬駿的眼睛其實在表白,一場驚險中他得到了無可名狀的甜頭。大家離開嗡嗡鳴響的搖頭電扇,直奔他倆過來,評論剛才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駿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煙了。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往幕邊送。一共幾十步路,他帶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來越緊,他們的關係忽然出現了突破。他在她上舞台的最後一刻,兩手托住她的腰。她回過頭,看著他。那是不顧後患、不顧死活的一瞥。突破九九藏書完成了。兩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渾身骨頭都輕了。他在她耳邊說:「好好跳,為了我。」
他們握手,講些非講不可的見面詞。太陽照在他臉上。他高原人的臉,只有虎牙依舊。
「是你呀,」高分隊長說,「嚇我一跳。」
「在收衣服吶?」背後的人問。
劉越晃晃悠悠從玉蘭樹叢往回走,這時他回頭說:「什麼好幾年的津貼?我才不攢津貼!那是我媽媽買的,我寫信叫她買的。」
她說:「你打他幹嗎?他從來沒碰過我!」
「有沒有送醫院急診室搶救?你心疼啦?聽說這舅子不是個東西,出賣了一個跟他談戀愛的小姑娘。」劉越嬉皮笑臉,一副逗小穗子玩玩的樣子。逗一個五歲的小穗子:「不愛吃冰淇淋?那咱們換『紙杯』!」他正要招呼坐著午睡的老服務員,手被小穗子拉住了。
劉越頓一下說:「就在那條街上。」
外面下起雨來。小穗子最愛下雨。練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會犯懶惰,常常就只有兩個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兩個琴手總是各佔南邊和北邊的角落,背對世界狂拉音階和練習曲。雨越下越大,四點半終於在喧嘩的風雨聲中到了。
小穗子又辯解幾句,但很沒有力量,什麼使她注意力渙散。或許是壓制自己盛怒的努力讓她無法凝聚心智,讓她理屈詞窮。
她感覺到一個人站在她旁邊。一雙白色的回力鞋,尺碼很大。她等了一會兒,這個人卻不走開。又等一會兒,淚水幹了,把臉綳得硬邦邦的。
「也不曉得穿棉大衣,凍死你!」高分隊長溫暖地斥道。「呼」地一下,小穗子身體一重,已在充滿高分隊長體溫和雪花膏氣味的大衣下面了。
「不過呢,有個人跑去向領導彙報,說你是一直沒斷過犯錯誤,她在好幾個地方看見你和一個男的卿卿我我。有一次在電影院,她就坐在你們後面,把你們所有的動作都看在眼裡。她說你矇騙了所有的人,她是受你騙最深的人。你想不想知道,舉報你的這個人是誰?」
她現在站立下來,整個身影里也少了幾分神秘的樣子。一邊是馬路,另一邊還是軍營的高牆,裏面有餵豬的士兵和一群豬在對喊。只要站在這牆下和這吵鬧里,小穗子就覺得安全。她沒有手錶。她還要等個幾年才有資格戴手錶。正如她還有幾年才有資格談情說愛。他是有手錶的,因此她相信他不會遲到。
過了兩個月,團支書裝了兩顆又齊又白的門牙。他又要朝小穗子撲過來,嘴裏說:「把你給清白得——別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他要她把這話當成淘氣,她卻視死如歸地瞪著他。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時候,黨委會成員們開始討論小穗子的軍籍問題。會議室里的誰說,這小丫頭入伍手續一直沒辦妥,因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終作對,認為文工團不尊重他們便越級帶走了她。又有誰說,「不是已經交涉三年了嗎?」
她說:「我的話可是喜訊噢!」
保密室在樓後面處理文件。成了黑色灰燼的秘密,在冬天的好太陽里飛著,從王魯生的窗前飛過,一些落在光溜溜的樹枝上。
小穗子看著這張三十來歲的好阿姨面孔,她惹得她也翻了臉。勺子濺了幾滴水在碗周圍,最後一塊碎冰糖正在化開。她聽自己又出來一聲:「沒有。」她原來不想這樣生硬,不近情理,原來她想對教導員表達領情的,她沒料到嘴一張,又是這副壞態度。
他這時把雨傘擋到小穗子頭上。
這些混亂的、次序顛倒的印象,在小穗子那聲融入集體的大笑里淡去。她穿著軍裝,打著綁腿,化著面目全非的妝,在演出前的舞台上反覆練習旋轉。一年中,她的舞蹈長進很猛,人也不再是抽條女孩的樣子了,多少有了點兒看頭。申敏華歪戴著軍帽,撥著琴弦走過舞台,突然停住,說:「喲!小穗子,是你呀,差點兒沒認出來,扮男裝倒挺精神。」
「哎,腳當心,別踢到我的暖壺。」曾教導員說。
她和他說起喬副司令的病,老頭兒的幾個孩子如何不孝順。他們這時在靈堂外面,花圈順台階鋪下去,白色、淺黃、淺藍,紙花發了大水。
小穗子哭是哭,可她一點兒不知道,老頭兒寫這張字條時,病已很重。老頭兒臉上的淺麻子在遺像上消失了,面容是古板的,像農民大爺進城照的頭一張相。小穗子正是為這副淳厚古板的面容而無聲痛哭。
通訊員提一個漆著「政治部」字樣的暖壺,站在門口大喊「報告」。王魯生走過去,接過暖壺。小穗子一看不好,門關上了。
劉越跨過一攤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趕上來。他兩手插在褲兜里,對她說:「我全聽說了。」小穗子的臉衝著他,給他的錯覺是她會裝蒜問:你聽說了什麼呀?但她只頓那麼一下,便說:「我知道。」
街上什麼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樂。他心裏的噁心還在,憤恨也還在,卻覺得一陣迷醉。這是件隱秘的事,醜惡是醜惡,她和他卻分承了它。它是一堂骯髒卻不可缺的生理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
劉越對鞋匠說:「鞋你先修著,我們一會兒來取。」然後下巴一擺,要她跟上他。他們順著這條毫不浪漫的小街走,兩邊的店鋪人家隔著馬路大聲談話。樓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滿破爛衣服。老人們圍坐在街沿上摸民國時期的竹牌。
他知道她怎樣當上兵的。太艱難的一個過程,她卻要把什麼都一筆勾銷,只要他。練功房的琴聲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聲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還能怎樣進一步地無情。他剛才還為自己的無情而得意。我們那個時代,無情是個好詞,冬駿覺得自己別的都行,就是缺乏這點美德。
劉越安靜下來。這時,小穗子看到他的確少了些單純。他長出長長的鬢角,和特意蓄下的鬍鬚連成灰藍的陰影,眼睛也變了,笑起來有點兒壞,某方面開了竅似的。
高愛渝看了小穗子幾封情書後,半天沒有話。他想這個艷麗的女軍官居然也會妒忌。他怎樣哄也沒用,兩天里她一見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發誓他已經跟小丫頭斷乾淨了;那天清早,他什麼話都和小丫頭講絕了。高愛渝說那好,把她寫的所有密信,退給她。
「一個十五歲的女孩,瘦瘦的,好像不是本地人。」
他感覺到她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
劉越說他看女兵們在台上排練,大頭兵戴錶的多的是,就她一個人窮酸。
他使勁擺擺手,意思說這哪裡是講話的地方?跟我走。
她這才去看他的軍裝。嶄新,一道道摺痕硬得很,領章鮮艷欲滴地卡住他粗壯的脖子。他失去耐心了,兩手拍拍軍裝下面的兩個兜說:「沒看見加了倆兜啊?」
而正是他的陰沉和鄭重使她奪路逃走。
「退了兵她檔案可不好看,影響她一輩子。」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們抬起頭。陣線很鮮明,我們是嫌惡而憐憫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麼徹底。編導在講解下一段舞的要領。誰也沒聽見他在說什麼,一副副懶散消極的身姿神態都是看好戲、看出醜的。我們是一群肢體語言大大豐富過文字的人。小穗子兩個褲腿挽過膝蓋,裸|露出細細的蒼白小腿,腳趿在舊布鞋裡。然後她開始向門口走,腳趾受的傷向她發起猛烈攻擊,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點疼痛、一點趔趄。否則她真成了戀愛中的慘敗者。她已經意識到她在我們眼裡的狼狽,開始疑惑,到底是為了什麼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們集體和她翻了臉。
她從軍褲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來。口罩該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著鼻子和嘴巴灰黑的輪廓,那是會讓老兵們打趣的。她開始檢數在此之前發生的所有細節:暗號、密信的交接……沒有破綻。小穗子是在最熱鬧的時分打出暗號的。當時是下午,排練剛結束,男女演員一片玩鬧,她大大方方叫了一聲:「邵冬駿!」他猛回頭,見她正往練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鬧嗓門問他,練功鞋怎麼會一隻黑一隻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號,便把手舉到肩頭,捻了捻辮梢。這個手勢他們打了半年多,純熟精練。他馬上把手放在軍裝的右邊口袋裡,表示他收到她的暗號了,他會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後就是晚餐,執勤分隊長宣布餐后的露天電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轉過臉,他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多運氣啊,看露天電影是作亂的最好時機。再往後她看見他的手放在軍裝領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們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郵箱下面,郵箱在司務長辦公室門外。他們的信能安全走動半年,全仗了司務長的無故缺勤。洗碗池周圍照舊是打打鬧鬧的,男兵女兵哄搶唯一的熱水龍頭,她向他發出最後一個暗語:不見不散。那是她剛在信中規定的暗語:把棉帽往後腦勺上一推。
男兵們在外面咕咕直笑。女兵們在裏面也咕咕直笑。窗子開個縫,一個女兵露大半個臉和一整條赤|裸的胳膊,手裡拿一個盛「私貨」的玻璃瓶。她說:「閉上眼,偷看莫得給你吃的!」
小穗子問他是不是也不願意她去看比賽。
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又敲兩下鼓。她不用尖利的哨音而用鼓聲來做行為指令,就是不願意自己像其他老編導那樣一副權威形象。
「口令!」
「人家明明沒端嘛!」
曾教導員拉開抽屜,從裏面抽出一個牛皮紙公文袋。她把牛皮紙拍得直響,告訴她裏面全是小穗子寫給邵冬駿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繳獲。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賴了吧?信都寫得這樣過分,還有什麼事干不出來。
他只好搬著凳子走過去,兩條大長腿在通訊團、警衛營隊列里橫跨。他的心打著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著頭,讓幾個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質問他,為什麼不來文工團串親戚。他憑直覺感到女兵里沒有坐著小穗子。她沒來看電影,怕碰上他。剛剛斬斷的往來,得冷卻一陣。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親的政治問題不但沒有改善,又多了些現行言論。」
她說我就是要現在懂。
小穗子瞪著他。冰淇淋在他和她之間化成粉紅的一攤和乳白的一攤。蒼蠅綠瑩瑩的,點綴在上面。
「……」
一天,劉越沒來。
他們的書信戀愛從此開始了。
我們那時把捍衛單純、抵制複雜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曾教導員說:「邵冬駿交代完,寫張檢查,照樣還是排級幹部。你就不同了。你們兩人的家庭,決然不同。」她把最有刺傷性的話留在口中:你父親給了你什麼呀?有邵冬駿的先烈父親留給他那樣的雄厚老本嗎?你父親虧欠著國家和人民,部隊原本給了你一個平等的機會,你把這機會糟蹋了。
練功房的大燈被打開了。光從她側面過來,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為自己在這雙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過。小提琴的音符細細碎碎,混著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膚上。在這樣一個清晨,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失戀,他也要為此心碎了。必須更無情些,那樣就是向堅強和英勇的進步。
「為什麼?」
一個帶錫箔紙的煙殼動了動,又動了動。不久,她發現自己一隻腳鉤起,另一隻腳蹦著把它往前踢,把身體的分量提得很輕。踢幾下,就踢出一種舞蹈來;左腳兩下,轉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換成右腳。她忽然不踢了,是個談戀愛的人了,還有這麼可笑的舉動!她讓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屜鎖上沒有?是不是把假日記放在枕邊,把真正的日記藏嚴實了?真正的日記要讓誰看去,等於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賣了。
不知怎樣,小穗子發現自己的手已抓住了高愛渝的頭髮,專門吹成的報幕員大|波浪頭。她邊打邊想,現在好了,她可以不顧解放軍的光輝形象了。老百姓打解放軍,打也白打。推雞公車的小穗子原來長了一身賊肉,力氣也見長,拉架的人想。
「如果你那時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怪你……」
「不用,」小穗子飛快地把臉在肩頭蹭一把,「站一會兒就會好的。」
「是不好意思說吧?」曾教導員說,「那當時怎麼好意思干呢?」
挺拔的首長愣住了。
小穗子聽見冬駿也笑了幾聲。
小穗子不往後退了。他嘴唇明明是不會說這三個字的,是從許許多多三流浪漫詩、愛情手抄本里硬搬來的。換了另一個人這樣硬搬,她會很倒胃口。她早就不是十五歲的戀人和情書作者了,她現在懂得,真實情感正是在那三個字以外。十五歲的她,有著多麼強大結實的胃口,時時咀嚼消化那麼油葷的字眼兒、詞彙。
劉越把小穗子的迴避看成是自己的過錯。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壞表現,原形畢露,讓小穗子看到一個粗暴野蠻的人。她信中措詞十分婉轉,說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需要很好地去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練或演出,因為排練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實。最後,她說到喬副司令,說她答應過老頭兒,只好好跳舞。
中年的小穗子寫的作品讓我們吃驚,那段經歷對於她是多麼不堪回首。她對那天的印象是從二十多年的記憶中提煉出來的。一個潮濕的冬天早晨,緊急集合哨音從前院一直響到中院,再到後院。人們面色莊嚴地跑步出來,樓上樓下全是腳步聲。連有了孩子的老女演員們也不婆婆媽媽了,圓滾滾的腰桿上緊緊系著武裝帶。這是文工團有史以來的男女作風大案,主犯居然只有十五歲。
她講完什麼,演員們「哄」的一聲,各種抱怨衝天而起,嫌隊形不合理、動作不好看。老編導是不必忍受這些的。小穗子還要熬一些年數,才能收服我們。
「劉越。」
「冬駿哥……」她說。
「要不要去把衛生員叫起來,整點葯吃?」高分隊長問道,對小穗子的瞎話挺配合。
有人偷偷地送筆記本和相冊給小穗子,都是趁小穗子一個人在宿舍,哧溜一下鑽進來,塞了禮物就走。小穗子還有參軍前同學們送的一大堆筆記本和相冊,她對著這兩堆筆記本、相冊傻眼。她沒有把受處分的事告訴家裡,對送了她筆記本的同學們,她不知怎樣去解釋。她開始為家裡採購東西,為父親買了兩斤毛線,為母親買了一套竹器。下午拎著大包小包走進宿舍,她吃了一驚——
小穗子大叫一聲:「冬駿哥!」
其實我們也注意到了小穗子的笑。一個念頭從我們誰的腦子裡一閃而過:她笑得真好,一點陰暗烙印都沒有,畢竟年少。
小穗子捧著一碗冷餃子愣神的時候,耗子已經在廚房裡當家了。她熟門熟路地翻箱倒櫃,找到一桶未啟封的老陳醋,倒了一大碗出來,說留著她倆以後慢慢吃餃子用,別人不給,就小穗子和她。她又蹦起老高,去揪掛在牆上的紫皮新蒜,拿大菜刀「啪啪啪」地拍,剝下蒜皮,嘴巴「呼」地一吹,一會兒,弄得滿地垃圾。她讓小穗子看看,她多麼敢糟蹋,敢禍害。然後,她很滿足地看著小穗子狼吞虎咽。快吃光時,她說,最近警告她的人越來越多。
他說你現在懂不了。
「那如果我是幹部呢?」
女兵便得勝似的大聲笑了。
我們不知道他當時有多煩悶,盯著舞台上指手畫腳的小穗子,真想馬上做出決斷,從一個暗暗形成的三角關係中解脫。小穗子在他眼裡還是有一點古怪和不好捉摸,他還是覺得她有一點說不出的危險,但他是入了迷。他看她穿一件黑色練功服,脖子和胸口相接的一帶顯得脆弱而蒼白。她身上背一隻小銅鼓,不時敲兩下。她一敲鼓,排練便停下來。樂隊還有不甘心的樂聲,在她講解隊形、動作時,繼續奏響。副團長便會在台下叫:「小蕭,再敲敲鼓!有人聾哎!」
後來,我們在小穗子寫的小說里,似乎讀到另一種情形:十五歲的小穗子一下子明白了,她愛的俊美男子多麼軟弱。她在向他懷裡撲去時,他幾乎拔腿便逃。趁著奇白的月光,她看見他變了個人,瘦削得兩腮塌陷,厚厚的頭髮成了荒野的亂墳崗。那麼好看的眼睛,神采全散去了。她想他怎麼懼怕成那樣。
他從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出來,看見走來的小穗子。迎面的大窗給戰士們擦得賊亮,高原的陽光灌進來,使她的形影顯得曝光過度。他一時站住了,和她隔著三步。其實不必的,他只看她軍帽外微卷的髮絲就能認出她,不必這樣細看。
「人是我打的,」他回答,「沒其他人的事。」
曾教導員有點意外。遭到搶白,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穗子這才聽出他的嗓音來。怎麼會陌生呢?每個禮拜六都聽他在「非團員的組織生活會」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她定住了。冬天的遙遠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顯得細瘦無比。細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動不動,詫異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樣的問題重複一遍:「你在這兒幹什麼?!」
而他慌了,往後退幾步。
他背駝得特別嚴重。給她一叫,直了一瞬。他慢慢朝她走過來,身上的汗被燈光一照,像剛給一大盆水潑過。他笑得很累,說小穗子該對他今天輸的球負責。
「又想問我討錢買鞋子!」喬副司令說。舞鞋的費用老是超支,他老得額外批條子。
演出地點是體育場。小穗子一上場就看見了坐在第一排的劉越。緊挨他的女軍人,手裡拿本書當扇子,給自己扇扇,又給劉越扇扇。女軍人沒戴軍帽,微微燙過的頭髮在額前翻出一個波浪。不一會兒,女軍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開了那本書,又在書上擺了一小堆瓜子,一邊讀書一邊嗑瓜子。
他苦笑了。沒錯,她只有十四歲半。他說小丫頭,現在跟你講不清楚,你去問問你們副分隊長。他曉得自己大紅臉一張,又說,等你長大一點,自然就懂了。
劉越看她走上來。大衣下擺甩來甩去,脖子和胸口難道不冷嗎?他身上一陣涌動:那將都是他的,冷的暖的,她一切都將是他的。
小穗子苦笑了,可憐巴巴地說:「你先替我收著……」
小穗子聽見丁零零的響聲,奇怪什麼在響,一看她手上端的茶杯蓋子不停地磕著杯。她趕緊把打著寒噤的茶杯擱下。玻璃板下面壓了塊綠氈子,氈子上有一張課程表。王魯生科長也在上電大。
小穗子問他,牙齒還疼不疼。
此刻,劉越一個人在籃球場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沒一點兒意外。他不會再去看文工團排練了,一個要強的人不會在收到那樣的信之後,還老著臉皮繼續出現。
但我們還是感到小穗子的變化。順著一些端倪,我們對中鋒的來意有所察覺了。我們看到,大家上去和劉越打鬧玩笑時,她總是躲得遠遠的。她想,假如這時她出現,可能會提醒我們,把她受的處分告訴劉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觀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單純的劉越受不了這個打擊。她到現在還留戀冬駿給她的保護,而她對於劉越,滋生出一種近似保護的感情。這感情使她幾近脫口而出地對劉越攤牌。沒有攤牌,部分原因也是出於不忍。她一天天貪婪地吮吸著大個子男孩給她的情誼。她感覺大個子男孩老三老四皺著眉、叼著煙在台下坐著,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發育的最後階段。她拚命地舞動,末日來臨一樣,想把劉越的目光拉住。紙包不住火,她旋轉得瘋起來,讓危機感和緊迫感抽打著。
天天練單腿旋轉的小穗子在看著大鏡子時,眼睛又水靈起來。她不知道那樣練已救不了她的大局。她穿灰舞鞋的腳支起她的身體:腳尖、腳跟,腳尖、腳跟,滴溜溜地轉,如同一根鞭子下的碗螺,轉得相當精彩,但我們知道她是悔不了整盤棋上那顆走錯的子。就在她的單腿旋轉趨於成熟時,一份處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機上敲定。保密室的小馮或小李在想,這個被處分的女下士蕭穗子長得什麼模樣?是否面帶邪氣?然後,這份保密公文被蓋上了政治部的紅印。
「抓緊時間,只有兩個禮拜了,還要譜曲,排練,開開夜車吧。」副團長在窗外說,「知道你小蕭腦子快,一晚上能寫好幾篇詩。開它三個夜車,爭取下星期一開始排練,行不行啊,小蕭?」
劉越把她抱起來,往床鋪走。然後,他一隻手伸到她的襯衫下,解密一樣打開了那個襻紐。小穗子突然說:「『別人碰得,我碰不得嗎?』……」
小穗子說:「劉越,我和他們不一樣。」
她說那就只有死了。
小穗子轉過臉。這個人個子很高,一米八幾。小穗子馬上被他那種奇特的單純吸引了。這單純不在於他目光的坦率,也不在於他孩子般愛驚奇的眉毛,也不完全在於他微笑時露出的虎牙。小穗子一時想不出他的單純是以什麼體現的,只感覺那單純極其有感染力,讓她輕鬆和無拘束。
他忘形起來,成了說金錢板的。說然後他抄了大銅頭皮帶就照那腦殼上、背上猛抽。那才多少地方呀?不夠打的,把小子一提溜,翻過來,揍他臉。小子喊得跟娘們兒似的,不過口袋做得厚,用軍用毛毯做的,就讓他在裏面慢慢喊。後來也喊不動了,毯子原來就是深色,這會兒有幾塊成黑的了。
劉越說:「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和她斷。」
小穗子後來去了北京的電影廠修改劇本。臨走她聽說劉越的女朋友跟一幫高幹子女搞色情舞會,被人檢舉了。劉越和她取消了婚約。
兩個人的話此刻疊在一塊:「反動……侵犯……日記……人權……遭逮捕……踐踏人格……」一提到因反動日記而逮捕的事,小穗子啞了,看著二十五歲的美麗上司。
「你聽見沒有?小穗子?」
新兵們馬上從老兵那兒知道,叫蕭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樸素,她三年前犯的錯誤比誰都花哨。老兵們認為把真相告訴新兵是他們的義務。
「冬駿哥,我馬上就寫複員報告!」
高愛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嗎?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愛渝的熱情和美麗,他捺住了自己的衝動。他轉身往練功房另一頭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經不可收拾,高愛渝已經連詐帶哄讀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書了。
「嗯。」
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個月,軍區舉行了一場自一九六五年後最大的軍事演習。一星期的行軍后,籃球隊要在駐地搞表演賽,幾十個球員住在機關直屬隊營地。體工隊、警衛營、通訊營一塊分擔駐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時的崗。我們偶爾看見劉越獨自在球架下練球,嘴上叼根香煙。他練球時眼睛從不斜視,投了好球也不像過去那樣滿面得意了。他幾乎不苟言笑,我們忘了他有顆生動的小虎牙。
在窗口和門口擠著看熱鬧的我們此刻已確定,小穗子頂撞上司的勇氣來自破罐子破摔的自知之明。
在小穗子的一篇小說里,我們看到王魯生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但畢竟是小說,人物早和原型大相徑庭了。小說里的女主人公是個工廠小學徒,車間主任年輕正直,是王魯生的形象。
喬副司令在她頭頂打一巴掌,又對所有女兵說:「都過來,一個人給老頭子打一巴掌,老頭子就給你們批條子,買鞋子!」他學高愛渝,把「批」說成「披」,把「鞋子」說成「孩子」。女兵們就跑啊、躲啊,笑得清脆無比。都沒戴軍帽,頭髮里還有汗,軟軟地貼在前額和面頰上,揩去的粉脂在眼圈和嘴唇上留了淺黑和淺紅,就像街上男流氓們叫的「妖精軍妹兒」。打著打著,喬副司令的手頓在空中。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說還有個小丫頭呢?哪兒去了?女兵們靜下來,對老頭兒所指的人猜到一點。老頭兒這時去看副團長,說很長時間沒看那小丫頭上台了,就是光著腳丫子踮腳尖那個。
「什麼時候燒的?」高愛渝把柳眉杏眼的臉從鏡子後面挪出來。她讓皮鞋落到地板上「嗵」的一聲,隨後伸出腳尖懶散地四下摸,摸到鞋,又讓它在腳上晃悠,再一次,鞋「嗵」的一聲落到地板上。她在這期間閉著一隻眼描眼皮,一面說小穗子到這個時候了,撒謊還有什麼意思嘛。
「等你半天了。」高愛渝說。她一隻腳蹺在另一隻腳上,腳尖插在黑色半高跟皮鞋裡。最近她擔任報幕員,四川話也不講了。「冬駿是不是還有幾張相片在你這裏?」
她在練習簿的一張新紙上寫下「我的檢查」四個字。字是父親教的,父親做夢也沒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筆字派了這番用場。
再早一點兒,高愛渝從別的軍區調來時,他和其他男兵一樣,把她看成難以征服的女人。他們都對她想入非非過,都為她做過些不純潔的夢。
晾衣繩空蕩蕩的,一頭飄著炊事班兩條襤褸的圍裙。
他說:「哎,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你沒聽見我剛才的話?」
她說:「就跟你說兩句話,你們的領隊要叫喚了。」
他好像剛剛聽清了她嘶啞的聲音:「誰是邵冬駿?」
「不好!」女兵們嚷著。高愛渝瞅個冷子搶了球,一個舞蹈大跳,球不知飛哪兒去了。
王魯生把小金盒子在身上揣了一天,又還給了小穗子。他說他怎麼可能毀這麼珍貴的東西,難為她的一片心。
「什麼樣的女孩?」
「她說了你一堆難聽話,說你天性弱點太大,多大屈辱都不會讓你長記性,記得要永遠跟人鬥狠,不談戀愛就是不談戀愛。她在轉業前把這話告訴了一個人,這人又傳給了領導,讓他們謹慎考慮你的提干。」
耗子把一盆餃子放在她面前,說是專為小穗子留的。
來了,真正的清算來了。高利貸,驢打滾。
她只盯著他眼睛,心驚肉跳地說:你變化了?她原想把它說成俏皮話。
「你們誰能光腳丫子踮腳尖?」喬副司令用回力鞋的鞋尖點著地,「那不就給我省錢買『孩子』了嗎?」
「不該怪你,你還小……」曾教導員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臉蛋。
「別惱羞成怒嘛,耗子,端了大家也理解。」
她回過頭,冬駿顯靈一樣站在她身後,手裡拿一九_九_藏_書把木頭大片刀。
曾教導員說:「你的檔案還沒封口呢,我告訴你,蕭穗子同志,組織上可以馬上再給你記一大過。」
小穗子被阻止在那裡,看著冬駿,漸漸有些羞愧。她從冬駿消瘦而堅定的臉上,看見了他的先烈父親,那樣不屈服於個人感情,那樣以大局為重。
小丫頭把這一切看成了轉機,立刻緊緊抓住。眼睛那麼多情,和她孩子氣的臉奇怪地矛盾著。他再一次想,他怎麼了?怎麼和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戀愛上了?她的多情現在只讓他厭煩。整樁事情都讓他難為情透頂。
幾個星期後,小穗子鑽進正賽球的籃球場。那是軍區隊和軍工廠的友誼賽。小穗子剛坐上看台,就見劉越被換上場。他活動了幾下,開始往場上走,不知被什麼一絆,直挺挺摔倒了。小穗子發現他爬起來后眼睛就往看台上找,找到了她之後嘴唇猛一掀。
人們都高聲嚷嚷說,叫邵冬駿個龜兒來!這些臉化妝化了一半,五官全給底色蓋掉了,成了一塊塊沒有眉目的空白。
小穗子臉燒起來,反駁道:「誰使勁盯你了?」
他說:「我們還可以做好同志嘛。」
雖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軍事演習中不可避免的代價。責任追究漸漸成了扯皮。曾經調查過劉越揍人事件的兩位保衛幹事看著振振有詞的劉越,心裏明白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們看不透的原因。劉越已不再是首長未來的女婿,他有詞沒詞,不會像上次那樣不了了之。
從露天電影場到文工團駐地有一里路。隊伍走得鬆散,到處是悄悄的拳打腳踢,不時爆起由低聲流傳的笑話引起的集體大笑。小穗子假裝鞋被踩掉了,喊報告到隊列外去拔鞋。她低下頭,默默數著一雙雙從她身邊走過去的腳。冬駿的步子她早就聽熟,步伐聽著都漂亮。再有兩雙黑皮鞋過去,她就該直起身了。好,起身,回頭,手擱在最下面一顆紐扣上。冬駿卻從她身邊快步走過去,像是沒看懂他們用得很熟的啞語:我空等你一場。她站在那裡,看著冬駿從側影變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長又直的腿,挺拔高貴的肩背。冬駿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卻比其他人走得帥氣。配上他合體的軍裝和習慣性上揚的下巴,這個冬駿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覺走到了冬駿身後,只差一步,就和他並肩了。正是冬駿這類穿軍服的好男兒,在我們那個時代迷死一個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他悶悶地嘆一口氣說:「回去吧,回去睡覺,別胡思亂想了。」
「那三年以後考慮,行嗎?」
她並沒追究他後退的原因。他還肯出來見她,她已知足。一切都格外地美,因為絕境。
應該說申敏華是為了小穗子好。我們全知道申敏華看不上跳舞的人,對小穗子算是友善的。她的稍息從左腿換到右腿,看小穗子命也不要地蹦、跳、旋轉。她想這小丫頭原來是很經整的。在自己看來的一場大迫害已經被小穗子淡忘。
又一天,劉越也沒來。
下面就是小穗子的故事,給伶牙俐齒的文工團員們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
小穗子從中越邊境打起仗之後,就沒再見劉越。她把王魯生辦公室里發生的一切寫信告訴了他,就和軍區的幾個記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車。
她嚇一跳,從矮凳上站起來的時候,整個臉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團支書笑笑說:「這能算疼?小時候上樹摔下來,低頭一看,胳膊里出來的這是什麼呀?白生生的,一看,骨頭!」
無論她的借口怎樣不堪一擊,團支書都沒有戳穿的意思。在手電筒光到達她面前時,所有的謊言圓滿完成。他和她一塊回軍營,問了她對他的意見,對團支部改選的看法,以及她母親是否有信來。他沒問小穗子的父親。我們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親。她那個在農場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親讓我們感到為難,哪怕是好心的打聽也是揭短。那時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少年軍人,家庭五花八門,但誰也沒有小穗子父親那樣的父親,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兩人都誠意地把自己行為的合理性找出來,告訴對方。我們那時都是這樣,答非所問不打自招,讓自己的行動在別人那兒完全不存在盲點。
「到底是怎麼回事?」
「像,一模一樣。尤其在早上五點,天不亮的時候看。」
頂車脊樑上的太陽已相當燙,才是柳樹、桐樹發芽的時節。她抓起給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鍬,把沙從車裡撥出來。所有人都去吃午飯了,小穗子這一會兒的孤獨味道不錯。活兒做完了,她身上的勁頭還剩不少,便脫了鞋,赤腳跳進沙里。她用鍬把沙翻鬆,深部的沙有點潮,很細,腳掌觸上去,舒服得她心裏一悸。她一點點往後退著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細的陰涼撲在她面頰上。這一刻若有人走過來,只能看見她的背影。但誰若看了這背影,都一定會認為這是個快話的背影。按說她不該快活,還不知處分將怎樣嚴厲,她這樣快活簡直是不知羞恥。她把鍬踩下去,鏟大半鍬沙,再翻向兩邊。細看她這動作是扭著小小的秧歌兒。在冬天被滅除的感情,此刻隨著春天又活過來。那些莫名的柔情,使副團長女兒彈奏的鋼琴聲很遠地傳過來時,顯得優美動人,她覺得她頓時喜愛上了這個彈琴的九歲女孩。
很快路燈就稀疏了。汽車終點站和公園在這樣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絕了人跡,連一貫在牆外轉悠,想混到軍營大院里看電影的街上娃娃也一個不見。這都很好,很理想,對一個情膽包天去赴約會的小姑娘來說,外在條件實在是太漂亮了。
兩個保衛幹事和領隊一一握手,劉越在他們身後「啪」的一個立正,大聲喊:「報告!」領隊問他什麼事。
「那流氓叫什麼?」
會議在早晨兩點結束。決議是這樣:新年演出一結束,立刻著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風錯誤。就是說,從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敗名裂,還有兩天一夜,而離我們大多數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僅有幾小時了。在黨委會結束的那天早晨,我們來到排練室,嗅都嗅得到空氣中醜聞爆炸前的氣息。
二十二歲的劉越真想就和二十歲的小穗子消失一會兒。從暮氣沉沉地下班的、打飯的軍人群落中消失那麼一會兒。灰白的下班號音送著一群群軍人走出司令部、政治部樓宇,警衛兵的隊列踏出乾燥冷冰的操步,朝食堂走去。炊煙和飯食的氣味和昨天、前天一模一樣。小穗子和劉越一動不動站著,卻從這裏消失了。
半夜,劉越用鐵條撬開活動室的鎖,拿出康樂棋,一個人玩起來。小穗子的日記總是背著人偷偷摸摸寫的,比靡靡之音還糜爛。劉越使勁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記。棋子走出一個理想的幾何路線,落巢了。小穗子那樣一個清純的形象,站在兩百多雙眼睛前面,念著二十多頁厚的交代,她沒有哭。文工團員們告訴劉越,哭倒好了,換了別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場的。哭是一種姿態,表示知錯、知羞、服軟。假如小穗子一面交代醜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會手軟些。
「哪天賽完球?」
「你要好好去寫,否則你這身軍裝可能就危險了。」
「不知道,那一帶的流氓多,你們一定也知道,那天小子流氓了一個女孩,我看見了,不過當時他們人多,我沒打贏。」
小穗子有點兒詫異,王魯生平時是沒有派頭的。
其實小穗子並沒有把「可不」說出口,她不過在心裏這樣反駁的。她心情悲壯,她讓人看看,為她認定為神聖的東西她可以血淋淋地去角斗,為那份神聖,她可以粗野不堪。什麼都不能阻止她和冬駿用目光、用神思、用心靈去悄悄地愛。
當舞台監督的副團長這時也上來湊趣,撿了高愛渝的球,三步上籃。一會兒,他過來問喬副司令,演出觀感如何。
月亮特別大,樹木樓房的影子特別黑,冬駿臉上的愧疚和痛苦也特別清楚。幾天不見,他成了蒼白清瘦的一個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頓時之間,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小穗子說:「可不。」
那之後,劉越死了心。
劉越的背影在紅磚里一隱一現,不久就走到灰白的冬天黃昏里。他在走出三角關係,同時心算著另一個多邊幾何圖形。這種心算在他是下意識的,他手一提起康樂棋杆子,那心算已基本完成。棋子要怎樣聲東擊西才能消滅另一個子。籃球也是這樣,手裡的球運著運著,一個幾何圖形的路線就被心算出來了。然後是出其不意,出奇制勝。他是個天生的運動員,動作和意識不分誰和誰。
她便說:「我知道你會變。」她原意是弄出一句雙關語的,但她馬上覺得愚蠢:原本也沒有山盟海誓,原本沒有說穿過名分,愛還待他們去開始呢。說「變」是有些賴上人家的意思。
兩個保衛幹事做記錄,心裏在想這位首長的未來女婿實在無法無天。
高愛渝對窗外的人說:「聽見了吧?撒謊!剛才還說燒了呢!要不要我把冬駿叫來,讓他自己跟你要?死皮賴臉,非要藏人家的照片!」
我們中的誰仍是會和她作對,把那些歌詞和她曾經的情書摻和起來,用色迷迷的腔調去唱,她有時裝著沒聽見,有時會陪我們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她說起第一次見冬駿時的感覺。那時她是新兵,在為新兵排寫黑板報,站在一張翹來翹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後看她畫圖案,等人全走光了,還剩一個人,還在看,就是冬駿。她說觸及靈魂地反省,她從那時就喜歡上了他。也許冬駿在很長時間里什麼也沒感覺到……
他說:「我愛你。」
小穗子倒泔水的時候,王魯生的手電筒照得不準確,照在她臉上,但她沒糾正他。她已很熟習豬食槽的位置,閉著眼也可以完成動作。她把柵欄門提起,讓八隻豬崽跑到槽邊。王魯生說:「他們說難聽話的時候,你心一定要放寬些,別往心裏去。群眾嘛,不能要求他們水平一般齊。」黑暗裡,他的聲音隨和溫暖,不到十六歲的小穗子眼淚湧起來。
「你不好好看電影,跑這兒來幹嗎?」
小穗子搖搖頭,說她真的不能收,心領了。
過了一會兒,她問:「為什麼?」
後來他說他一摔倒就知道有個人在使勁盯他。
牆外是一個農貿集市。紅磚牆上的玻璃被拔下不少,總有軍區的人翻牆去趕集,省了好幾里路的腿腳。也有翻牆出去戀愛的,劉越告訴小穗子。他說他在警衛營下放時,巡邏這段圍牆,就看到過翻牆的戀人。
男兵們全在窗外說:「沒偷看!眼閉著呢!」
整個空間一片黑暗和靜寂,她上去給了她一個耳光。
然後就到了這一天,小穗子站在高處為團支部出牆報。團支書王魯生覺得她編牆報很快。畫的報頭、花邊,排的版面也還過得去。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疊在大椅子上,聽見人們在她身後聚一會兒,又散開,只有一個人沒走。她絕不回頭,因為她一回頭,他就會走。最終他還是走了,輕輕說一句,小心點,別摔下來。他站了那麼久,原來是想在她出閃失時及時救助她。像從前那樣,他總給予她默然的、有備無患的保護。他的保護網原來仍在暗中為她張著。原來她還是他心裏的一點牽挂與不忍。
小穗子也跟著她們大聲地笑。這時,聽見哨音在院子里響,宣布下午排練的節目。新上任的業務副團長不到四十歲,他也走到女兵的窗子外面,問女兵們是否穿了衣服,若穿了就請打開窗子。
接下來她就向他發出了這個絕望的約會邀請。
在三套練功服面前,小穗子舉棋不定。深紅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馬上覺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了。黑色讓她自信一些,走到門口還是返回來,認為海藍的最隨和,是冬駿最熟識的顏色,弊處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為他偷偷打扮過,頭髮盤得很精心,劉海稍稍卷過。她頭天從化妝箱里偷出一支眉筆和半管紅油彩,這時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後她翻出一直捨不得穿的新舞鞋。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臉有多凶。他對站在馬路對過等他的幾個男兵揮揮手,要他們先走,他隨後趕上去。他撕下半張過期的「宣判書」,把紙搓軟。他動作牢里牢騷,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惱火從哪裡來。
小穗子一下子沉默了。所有的羞辱和唾棄,都沒有傷及她,沒有在她形象留下哪怕淺淺的陰影,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假象。他接近的是這個假象。她想著,心裏湧起一陣急迫,這美好平和的時刻將瞬間即逝,而美好的每一分遞增,都在催成那消逝。
邵冬駿在醫院醒來后告訴民警,揍他的幾個人全是北方口音,動作麻利得不可思議,像干偵察兵的。他們顯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買肉骨頭的行動規律,先埋伏在一個爛席棚後面,從他身後出擊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憶說,暴徒共有四個,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冬駿一把把她拉到傘下,手腳很重。他心裏恨透自己:真是沒用啊,怎麼關鍵時刻來了這麼個動作?他說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個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軍人的神聖職責還重。最後他說:「好好當你的兵,就算為了我,啊?」
「小穗子,你領第一套軍裝的時候,我從你對面走過來。體工隊領軍裝的新兵往外走,文工團的新兵正好往裡走,那間被服倉庫你還記得嗎?樟腦味嗆死人。你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你一眼。兩個隊伍就交錯過去了。你記得不記得?」
「寫黃色日記才犯法!」
「你下來——別坐臟我的書桌!」小穗子叫道。
好,她就這樣一直往前走。一時在燈光里,不久,又進入黑暗。她的前方是軍營大門,立著持長槍和持短槍的兩個哨兵。現在哨兵若有點警覺性,會認為晚上八點一個小女兵往軍營外跑不是什麼好事情。球場上放映的電影起來一聲爆炸。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男兵說:「你問她幹什麼?」
我們得說,申敏華的眼力是沒的說。她看出小穗子那天晚上演出不是無緣無故的輕盈、優美、出色,而是在借題發揮地拋投情愫。申敏華看出小穗子是永遠處在情感飢餓中的一類人。她的言行舉動,都是為一份感情,抽象或具體無所謂。對於這個剛過十六歲的小穗子,她就那樣蹬在一雙灰暗的舞鞋裡,苦苦地舞動,為著尚且在空中飄渺的目光,為那目光中的欣悅。她尚不知那副目光來自何處,屬於誰,她已經一身都是表白。她語彙的表白被人們嘲弄了、唾棄了、否決了,她就剩下脖頸、胸、腰、臂與腿的語彙。她的忘形正在於此。
小穗子一愣,說:「那你先說吧!」
小穗子站起身,拉了拉坐皺的裙子,襯衫的背上濕了一片,她並沒有感覺熱。
她走到門口,王魯生一把將她拉回來。她裝著給逗急的樣子說:「你幹嗎呀?」
從這以後小穗子和邵冬駿的事,我們是從她的悔過書和檢查交代里得知的。還有她那本隱藏得很好的日記,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無法無天跑到汽車終點站去約會的那個夜晚,我們都漸漸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們大部分人都還不知情,只覺得小穗子這天的行為很古怪。不過她在我們眼裡,始終是有幾分古怪的人。我們那時是天真無邪的少年軍人,怎麼也想不到就是這個小穗子,正站在黑暗裡想著「愛」、「私奔」之類的念頭。我們對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這片空白里忙著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們所有人,沒想到她這是金蟬脫殼,實際中她正輕輕跺著腳,以減緩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著亮燈的軍營大門。
他說:「嘖,往哪兒看往哪兒看?臉上有什麼可看的!」
小穗子問他為什麼要去警衛營下放。
「那天我和她吵起來了。」劉越說,眼睛跟著她、扯住她。
第二塊冰糖終於被搖下來。曾教導員把兩塊冰糖放在一個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聲音更懸了。小穗子睫毛一撲騰一撲騰的。好了,曾教導員把杵碎的冰糖分開,用手指捏起一堆,放進一個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進另一隻一模一樣的搪瓷碗。然後在兩個搪瓷碗里衝進開水。
「自找,小小年紀,那麼腐朽,留在部隊是一害。」
舞校放暑假時,小穗子看見劉越的摩托後面帶著一個女軍人,嬌滴滴地把頭歪在劉越寬闊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劉越走到那條小街的盡頭,又走回來,路燈掙扎著亮起來。電力不夠的路燈照著劉越臉上的眼淚,一扇鋪板門裡潑出的涮鍋水把兩人鞋襪都潑濕了。小穗子不懂自己怎麼會在這時刻想到他們潑濕的鞋襪。
高愛渝說:「那是幾張練功照,穿短褲背心,你留著算哪回事?」
高分隊長聲音有點惱火,一再壓都壓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來什麼不測之舉,會打亂她的全盤計劃。她的計劃是要看到這個小丫頭的充分表演,同時也要邵冬駿把小姑娘所有情書交出來。想到自己宏大的計劃,高愛渝上去攬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覺去,娃娃咋這麼不聽話?」
發言開始了。大致意思是:對小穗子這樣一腔骯髒、糜爛、腐朽的思想,所有人都始料不及。一切都有階級起源,看看這個小敗類的起源吧。有人說這是什麼交代,太不老實。這是一個高昂的嗓音,不圓潤,乍聽似乎有細細的刺,但有種獨特的魅力,一個後來被認為是性感的聲音。小穗子看著那張紅潤豐|滿的臉,看著冷艷無情的高分隊長提溜著那隻綉袋,如同提溜著一隻死老鼠。
司務長辦公室在漆黑的練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個巨大的煤堆。又是一個意外:司務長辦公室亮著燈,並有女人的朗朗笑聲出來。高愛渝走到哪兒,就這樣笑到哪兒。高分隊長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開懷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隊長此刻一出來,什麼都說不清了。司務長辦公室的門留了尺把寬的豁子,能看見高愛渝一隻腳綳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著。一定是坐在司務長的辦公桌上,才能這樣踢。只有優越和自信到極點的人,才會像高愛渝這樣不拘小節。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隊長隨時會輕盈而莽撞地一撩腿,從辦公桌上落地,再是一個閃腰出門,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很快隨高愛渝回到宿舍。五個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聽著她們奶聲奶氣的鼻鼾。鼾聲帶著微妙的氣味,微微地酸甜。她麻木地坐著,很久才意識到手裡的暖壺空殼。她正要把它擱下,幾片銀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後一片,銀光閃動地打斷了女孩子們的鼾聲。
幾個月後,她從野戰醫院回到城裡,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過境遷。
「偷看日記犯法!」
「往哪兒坐呀你?!」
「因為你們太純潔了。」
小穗子推著雞公車走到沙坑邊。最初她不會推雞公車,獨個輪子常常扭歪,把車裡的沙倒一地。大家隨她去干這粗重活兒,她需要一個忍辱負重的形象,只好隨她去。開始是有人支她差,說小穗子你閑著沒事,去弄點新沙填到沙坑裡。大群的野貓總在沙坑裡方便,沙坑隔一陣就得吐故納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雞公車推得很好了,像進城賣菜的社員。她也不需要誰派她活,隔兩天就把沙坑裡的沙換一換。
再後來是一場重要演出,和另外兩個文藝團體合作。小穗子不上台,雜事都忙得她渾身大汗。她得傳遞道具、遞茶水、遞假辮子。在穿過一條荒棄的走道時,她看見了那截電纜。
好了,一個身影閃了出來。
他的胳膊慢慢圍過來,她不久已在胳膊彎里。多好的胳膊,哪個女人在這胳膊擁圍里都覺得滿足、踏實。他開始吻小穗子的嘴唇,兩人似乎不知道門大開著。
小穗子說那是她幾年來省下的鞋。
「劉越!」
那個「啊」簡直有些護短了。在泔水的複雜氣味里,它終於把小穗子的眼淚催下來。一年後,王魯生在進藏演出時出了事故,在舞台上讓木頭槍刺捅斷了兩顆門牙。牙醫說最理想的補牙是用黃金搭橋,可黃金是不可能找到的。小穗子拿出一個指甲蓋大的心形盒子,告訴王魯生那是她母親送她的禮物,純金的。
這時他恢復了力氣。他用一點裝痞的口氣說:「怎麼啦?看不出來我喜歡你?」樓上樓下,院子各處都是樂器聲、歌聲、笑聲。那些刻薄她、孤立她的人,此刻令她那麼想念。「我是要娶你的。」團支書說。這回好一點兒了,不那麼痞了。「真的,不然我那麼關心你。」她一句話也沒有。四周的旋律在相互叫板,相互抬杠,那聲音和這聲音相比,卻顯得那麼安全、那麼光明。
小穗子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那把傘只為他自己打著。她趕上去一點,他聽她趕上來,馬上快起步子。她對這個給了她半年保護和溫存的年輕排長大惑不解,滿嘴是陌生語氣,渾身是陌生動作。
他眼前,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孩。路燈反打出她的輪廓,平時毛茸茸的腦袋現在給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線條。
我們中的誰說,會不會編舞啊?你自己來跳跳看!
小穗子又叫他一聲。
大轎車的引擎在十米外響動。領隊喊:「劉越,怎麼還不上車?」
她就那樣一身舊練功服,站在雨中,這個失寵的十五歲女孩。那時我們都認為她是沒什麼看頭的,欠一大截髮育,欠一些血色。
元旦前,我們在禮堂合樂連排,劉越又來看了。他還坐在第五排中間的椅子上,手上卻沒點煙。首長的千金不喜歡他抽煙,我們議論道。我們對他很冷淡,男兵們也不再叫他大表弟。他打傷了我們的人,打斷了兩根肋骨的邵冬駿到現在都不能大笑,別說跳舞了。打錯沒打錯,都暴露了他的粗魯、野蠻。我們還認為這事的處理太便宜他,只給個嚴重警告,他該幹嗎還幹嗎,照做他的摩托騎士、球星、乘龍快婿。
他那把弓子翻臉不認人地敲敲琴箱:「起來起來。」
也許只有她自己注意到,從她朗讀了悔過書之後,她失去了大笑的能力。父親曾經講了個故事:有隻雁被雁群驅逐了,它孤單單在草盪里叫了一夜,起飛了半天,就墜落死去。驅逐對這隻雁是致命的羞辱。雁是多麼尊嚴的生命啊,父親在自己被驅逐時講了這個故事給小穗子聽。小穗子在孤單單起飛時竟忘了這故事,而在她又接近集體時忽然想起它。
他似乎受了感動,垂著頭,一副心碎模樣。她的話越來越瘋,說趁人們正睡熟,逃吧。
小穗子提著沒有分量的暖壺軀殼往回走。院子中央,兩棵大洋槐禿了,剩的就是一個個裹在葉片巢窩裡的蟲,一顆一顆垂吊下來。她透過珠簾一般的蟲巢,看著冬駿的窗子,窗子在一樓,從南邊數是第七個,從北邊,就是第八。正像冬駿在男集體舞隊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還亮著,光線微微發出淺綠。排級軍階的邵冬駿有特權用帶淺綠燈罩的檯燈。
小穗子恐懼地站在那裡。她有點懷疑自己的反應是錯的。或許整個過程都是她的錯覺。他明明是被誤傷的樣子,困惑而委屈。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勁抓住「沒問題」三個字,迅速提煉三個字里的希望。她幾乎歡樂起來,說:「那我會努力練功,爭取早一點提干。等到我十八歲……」
小穗子醒來時已是下午。她第一個感覺是驚奇,接下去就是深深的慶幸。她感到這慶幸有些可恥,但她沒辦法。一場莊嚴神聖的殉情,由於慶幸感成了舞弊。服藥前她在手電筒光圈裡縫了一隻小綉袋,用母親送的一塊抽紗手絹縫的。她剪下自己一綹頭髮,有小拇指粗細,縛上一根她的黑髮帶。她拿出筆記本,看見鋼筆尖在手電筒的一個小光圈裡走動,出來「親愛的冬駿哥」。她的筆停下來,想到這幾個字很可能也將當眾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寫了。
高愛渝說:「老頭子硬是小氣,一雙鞋子才幾塊錢嘛。」
小穗子在北京的兩年裡,起初每周和劉越通兩封信,後來變成一周一封。信從西藏走到北京有時要半個月,有時更長。劉越總是不斷地下部隊,一個地方待不了幾天,收信越來越難。他開始弄攝影,小穗子從他寄的照片里看見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結識的人。到了一年後,他們倆就是兩三個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捧著小耗子為她搶到的餃子,發現耗子大而黑的眼睛那麼靈活,是一種幸福的目光。我們細細一想,正是這樣,低人一等的小耗子在那一刻肯定感覺良好。原來不幸和幸運是相對的。不幸者必須找個更不幸的人,並對這個倒霉蛋關愛施捨,才會油然生出優越感,才會瞬間變成個幸福者。為了這幸福感和優越地位,我們不得不製造一些倒霉蛋。一切終極的迫害,實際上無緣無故,只為製造尊與卑的懸殊,只出於對良好感覺的需求。
他說三年前。
領隊口氣變了,變成了典獄長:「誰唱黃色歌?」
「那天夜裡,把人家冬駿從屋裡頭喊出來,非要跟人家私奔,後來問你,你沒撒謊?沒見過你這麼不知臊的人。」
小穗子發現自己在往那溫存的淺綠燈光走。這是一個妄為的舉動,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壺軀殼,沒深沒淺地接近燈光下的年輕排長。
小穗子想,原來團支書是有情調的。
「老頭兒說,把你美的,小越子,你給老頭兒多打贏幾場球,提了干,我再給你介紹。」他這樣說著,傷感就來了,併為這傷感害羞,藏起了目光。
劉越見小穗子對小女孩們笑了。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進場子邊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調整了一下距離,使她混不進去。
警告她小心一點兒,小穗子思想複雜,誰都不敢和她靠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