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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Chuan the Asian Girl / 吳川是個黃女孩

Wu Chuan the Asian Girl / 吳川是個黃女孩

他動手來擦我眼皮上的彩虹。一個老手,很會擺布女人的臉。他把我拉到路燈下,往後退退,又上來輕輕擦幾下。好了。他拉起我的右手。右手在他口袋裡了,很溫暖。右手最近恢復了一般的手的功用,那些老主顧們訂特殊服務的預約都讓我回絕了。它決定潔身自好,為此刻能心安理得地給佳士瓦握?也許。大使館門口擠了一大群中國留學生,一個紅頭髮在人群里。我叫道:吳川!
「以後你想來就來,這床就是你的了。」我從床頭櫃里拿出一串鑰匙:「喏,這是樓下大門的,這是公寓的。」
我把她送到走廊上。一陣病態的快|感上來。她聽聽都窘成這樣!看清楚了吧?黎若納的血可以有你那樣的流域,也可以像我這樣改道,九曲八彎,濁浪滔天。
她說:「璜也該有你一份兒。」
她留意到了我。她問我為什麼只吃乾麵包。我說胃不太舒適。我可不想承認我從來沒吃過那些昂貴食品,因為我有個土裡土氣的胃口,只接受最簡單的食品。她還是容易對付的。好吃的、好穿的都能籠絡她的心。小納粹這點上敗給了我,他毫無經濟實力。
我突然問:「他的小說比你的怎麼樣?」
「我三十六歲了,」他說,「這些天我是很矛盾。我想可能有比你好的,但我不會碰上了。」
「證據對你是保密的。我們在法庭上,關鍵時刻才出示證據。」
偽裝之下還有別的,男人們要這雙玉手去寵慣他們一下。這時事情更簡單,我和他都在局外,是這隻纖纖秀手和那個器官之間的相處。完了事,我和他的關係毫無進展也毫無惡化。這是想我的那個人有所不知的。我像個人一樣走到街上,想著這個想見我的人。信都在我的皮包里。皮包比別人的行李還重,就因為它必須盛裝許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比如信、賬單、化妝盒、日記本。信是最重的一部分。信的啰嗦都是關於一件事:請求我去看這個想我的人。因為信如此地啰嗦,我越來越冷下心來。
「我不會跟你們走的。」我說。我身後人口十三億之眾的祖國讓我自信。我突然很想惹惹這兩個女白人:「你們也不必給我留情面,就在這兒對我宣判好了。」
吳川被我的淚水和語言感化了。敵意淡下去,戒備還在。我想我們都該喘口氣,便從車裡搬下野餐的籃子。太陽把草地曬熱了,我們都脫去外衣。鋪開的野餐檯布上全擺著吳川愛吃的東西:兩種正宗俄國魚子醬、煙熏三文魚、生火腿夾蜜瓜、法國蝸牛。她吃這些就像我吃食堂里打來的粉蒸丸子和白饅頭。她的口味高貴。黎若納認為人生苦短,湊合吃糟粕是對自己犯罪。我看著二十一歲的女孩熟練地吃著每一樣昂貴食品,突然覺得自卑。手指纖纖,動起來卻無情而果斷,切下魚片,剜出魚子,嘴唇多麼高雅,不動聲色就吞噬了金黃色、黑色、棕色的精美食物。太陽照在她溜光的肩頭和脖子上,真是個無瑕的小人兒。
「我沒請柬呀。」她眼睛瞥一下穿過馬路的佳士瓦。
我說:「誰?」
這個女孩已成了陌生人。我想自己這是何苦,去年深秋去敲開她那扇門。我的手疲憊不堪地收拾餐具、盤子,把昂貴的殘餘倒在一個塑料袋裡。我不願吳川把我看得節儉吝嗇,拎起塑料袋走到垃圾桶邊上,把它扔進去。我看看周圍的景色。真是好景色。不遠處有一家老小在吃午餐,生了一小堆篝火。火光在太陽里蒼白得很。等我把吳川送回她的公寓,我們便回到我敲她門之前的情形,彼此成陌生人。從此芝加哥上空,也飄零著我那份給出去而沒人要的情感。之所以那麼多沒人要的情感飄來飄去,因為大家都陰差陽錯地施予和接受。錯過去,卻不知如何錯的。
小納粹走出來,把浴室的門關嚴實。吳川給關在裏面,在穿衣服。我參与進去將是什麼角色?必須出一下場,算party主持人吧。我上去,半個醉漢的嬉笑:「你們幹嗎呀?佳士瓦,餐館送菜來了,幫我一把。」我把右手搭在他雄厚的背上,輕浮得讓佳士瓦一振:有希望了,不久他可以消滅我和他的禮貌關係。我把佳士瓦拉走。小納粹又進去了。我的浴室是他和吳川的野戰愛巢。
天突然發邪似的暖起來,密西根大街上出現了穿短褲跑步的人。才不到三月,人們坐在露天餐廳、咖啡店,芝加哥人最懂開好天氣的洋葷。我和吳川也坐在露天餐廳吃三明治,不知不覺話都多起來。她穿一件銀色的薄羽絨背心,A/X,最流行的款式。我說她的新背心好時髦。她說也就這一件還能穿,其他的醜死了,每次寄來都白寄。
我說:「吳川,你聽著,下面是我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完了我們再也用不著說話了。」
「這是舊衣服,是我的私有財產。」
那是她在搞政治,我心想。這種政治平衡哪個母親都會玩玩。
我淡淡地說下去。黎若納肯定忌諱肝病隔離區,萬分之一的傳染可能性都得杜絕。因為她一旦沾了菌,她的寶貝兒會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傳染上我的肝炎。那五個星期是她苦惱猶豫的五個星期。她一拖再拖,希望託詞編得真切合理。最終沒編出像樣的借口,只好上了飛機,剛到達聽說她的寶貝兒磕破了下巴,好了,她連借口都用不著了,打道折回。我那位死去的女病友最終看到了我的謊言破產。
他害怕起來,轉身逃了。小東西,以為自己多麼複雜、病態,吳川的純潔讓他不得施展。純潔是缺陷,他可以幫忙讓吳川彌補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對我的複雜、病態,才沒了那份屈才感。他雖然不是個玩意兒,蠢是不蠢的,至少預感我有什麼難言之隱,有不可見人之處。他也許多情,但足夠陰暗。
「那你偷了什麼?」
「我一直留著這張床,因為它很適合你。」
「說明你母親還是愛你的,也愛你父親。」佳士瓦說。
她把我請進屋。我道歉自己做了不速之客,應該先打電話來。她問我什麼時候得到她的電話號碼的。我說有一陣了。她用英文,我用中文,說著進了她的客廳。她為客廳的凌亂向我賠不是。我看出凌亂是偽裝的,她用凌亂經營出一個可心的小窩。雜誌上剪下的畫頁都顛三倒四地貼著,地上一大蓬紅楓葉插在粗糙的鐵皮桶里,全是別有用心。二十一歲已經是個打扮的老手,遇到什麼,打扮什麼。黎若納穿不合體的衣服,讓人過目不忘。
「沒偷能有什麼證據?沒偷就是沒偷!」我聽著我的嗓音已是血淋淋的了。
又是幾番勸慰,說我自己感覺不壞,就是疲倦,想睡一會兒,請她放心回去。我不想看她的反應,因此眼睛始終閉著。我也怕一睜眼床邊真的空了。那是黎若納投奔吳岱之後的事。外婆在一次小中風之後尚在恢復中。爸只能帶上我為他的畫報社去外地拍攝資料。七歲的我一次醒來發現四周漆黑,沒了爸的影子。我想一定是爸把我丟在招待所,自己偷偷走了。爸也不再要我。我用被子捂上頭,嘴裏數著數。假如數到一百,爸還不回來,他就不會再回來了。每次數到一百,我都心驚膽戰地慢慢掀開被子。爸沒有出現。但在被子下面數數時,我仍懷有那麼大的希望。後來我一邊哭一邊數,想讓數數的聲音壓倒哭聲。只要封閉在那狹小的空間繼續數數,希望就在那裡。終於我數不動了,哭得嗓音全消耗完了。但我不掀開被子,不去面對失望。只要迴避失望,便總有一線希望尚存。爸為那次夜出打牌愧疚了幾十年。
「我看見垃圾桶里的減價標籤了。」
「她很濫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會不要她的感情。」
我賣掉了一個自己為自己買的鑽石項鏈。它夠我付兩個月的生活費用。清貧慣了,回到清貧中使我感到親切。吳川有一次來我的公寓,我給她烤了一塊牛排。我說我從來不愛吃牛肉,她撇撇嘴一笑。誰相信呢?她對我從來沒有放鬆過觀察。有時在她那兒一塊吃點心,我情不自禁喝掉果汁瓶里的底子,或者吃下糕餅盒裡的碎渣,都會突然發現她在盯著我,眼神既不解又鄙夷:這些自然順暢的貧賤動作是怎樣來的?我從一個窮孩子變成了個窮留學生,其中包括多少令她不解和鄙夷的細節。她吃了半塊牛排就飽了。我把剩下的半塊牛排用錫紙包好,放進冰箱。整段時間她都在和我談那場官司。官司到了扯皮階段,僅有的進展是對方承認她們可能認錯了人:我和一個偷竊犯長得一模一樣。從電視監視器里,白種人看不出我和偷竊嫌疑犯有任何區別。我的律師要求對方公開監視器里錄下的畫面,對方的律師拒絕公開。法官站在對方一邊。
佳士瓦說:「就按事實本身寫,已經夠發人深省了!」
我笑起來:「吳川,你不會把我想得那麼無恥吧?背著你跟璜去幹什麼?」
吳川問我:「疼嗎?」
「他疼你。」
「我有第六感唄。」
第二天傍晚,茹比把吳川的CD找到了。她說為了找它,她險些雇搬家公司來把傢具都挪動一遍。我把CD裝進一個快遞信封,但走在馬路上又想,和吳川比賽絕情有什麼趣呢?還是寬厚些,不計較她的絕情吧。夏季前的大減價已經開始。我進了迷宮般的超級購物中心就一陣頭暈。多麼無人性的地方,就是要你迷途,在迷途中加速對你異化。我找到了吳川喜愛的幾個名設計家專櫃。東西已經亂了秩序,大堆的T恤、牛仔褲也混了進來。這是最合適做陌生人的地方,可以肆無忌憚地損人利己,丟棄公德,他人的手來不及抓獲的衣服,你先下手為強,喜不喜歡先搶劫到手再說。
她說:「當然可以換,只不過一小時不是三百五,而是五百塊到六百塊。」
她沒有答話。
她說:「你怎麼讓她隨便拿走了?」
過了半小時,她說她該走了。她對那段凄涼的醜惡故事消化不良,得一個人慢慢消化去。
受害者是商場女服裝部經理,現年四十五歲,據她周圍的人說,她為人正直、公道、性情隨和、家庭和睦,不曾和任何人發生過不可調節的過節。警方仍在對案子進行深入調查。
她已經認出我是誰了,用英文說:「難怪!今天在學校是你嗎?」我說:「你說呢?」我堅持用我標準的中國話。
主菜來的時候我們已經不能從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斷看表。我們因為談到我的童年而不斷停下咀嚼。我講的是我和父親、外婆的生活。它讓我講成了一段充滿陽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劇細節都是自我解嘲。這就是黎若納在一次次懷孕、一次次流產,最終留住了吳川的那段歲月。我告訴佳士瓦,外婆買了五隻螃蟹,也養在米缸里。米缸可以養肥螃蟹,能從頭年秋天養到來年春天,這樣過春節就能吃上完全不宜時的螃蟹。螃蟹全鑽到了米缸底下,外婆用手去刨,手指被鉗住。我解救外婆時,發現了一札札的信,大部分是給爸的,一小部分是給我的。黎若納多的是時間,用寫信消磨。
「當心你翻舌?你要我現在自己去告訴她嗎?她不會吃你醋的。」
真是愚蠢,原想用那麼個事件證明我也可以墮落,也可以把墮落看成「酷」。她卻排斥了我,用不著我降尊和他們為伍。她今天挑了我多少刺?先是化妝,又是英文。她夠優越了,用不著誇張她的優越感。從小上貴族學校的寶貝表示她對我的雜牌英文忍受了很久,實在受夠了。我就是這麼一個陪襯人,黎若納用來襯墊她完美無缺的寶貝。我無心再挽回什麼。她看出我惱羞成怒,看出我怒得幾乎要破口大罵。讓她看出來好,芝加哥反正已進入了春天,人們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館做陌生的伴侶。偶然有人搭訕,很好,什麼後果也不會有。人從群居動物走向獨居是進化,我這樣玩命地串親戚是退化。露天咖啡館無數,酒吧無數,你可以有無數陌生人做伴,有密西根湖的湖光水色給你看,伴和伴都視而不見地擠坐在同一把遮陽傘下。有種說法是有些生物永遠遇不上另一些生物,因為它們的物質密度不同。權當我有個不同物質密度的妹妹吧。
因此她浮現在我漸漸清晰的視覺里時,面色蒼白而淡漠。我漸漸意識到我在一家醫院的急診室。我感到既無望又無力向她說清什麼。我的屈辱十倍于被無故毆打。吳川問我想不想喝水,我搖搖頭。閉著眼睛,可以不被她的完好和優越所刺痛。她告訴我,茹比剛走,她得上夜班。但茹比已和一個律師聯絡過了。律師會代我和這家商場打官司。
「最後三分鐘。你不脫,我們就要對不住了。」女經理醉心自己的上流腔調。她是墨西哥人。從得克薩斯的海域偷渡過來的。或者是從新墨西哥的沙漠上徒步走來的,一同走的幾戶人大概要喪生一半。也許是兩三戶人一塊走的,通過沙漠后就被打他們埋伏的警察發現了。逃入境的可能只有一個父親、一個女兒。女兒出息成了這個沒人味只有香水味的女經理。移民往往對移民無情。美國政府陰暗惡毒,利用人性中這個謎一般的特徵,把移民們馴化成邊防警官、移民局官員,以及眼前這類頭目。他們對美國人不留情是自然的,而對和他們經歷相仿的移民更心狠手辣。他們當初是九死一生的倖存者,絕不能便宜你,讓你順順噹噹就在這國家落下腳,和她分享自由女神陰影下的幸福生活。
「可他是成了癮的人。」
居然有這麼一個傻子,幾十分鐘之內就和人掏心窩子。
吳川涵養還是有的,她一言不發地聽著。或許她真的意外了:原來她母親欠過我那麼大一筆債呢。
「你怎麼知道?」
交錢的隊比取食物的隊要長很多。學生們沒有一文現錢,三塊錢也開支票出示身份證,填寫地址電話,這樣隊伍就排到了走廊里。我到餐廳的另一頭去排取食的隊。餐廳中間放的電影畫面暴烈。情愛是件暴烈的事。學生們多數戴著耳機,相互間大聲交談。這個年紀同時能幹好多件事。一個亞洲女孩也可以同時看電影,聽音樂,和人交談。她或許也和這一大片美國孩子一樣,同時乾的每件事都幹了就忘,沒一件算數。
吳川說:「你不信?」
「有什麼值得你笑的?」小納粹問,自信垮了一半。
佳士瓦甩回頭來,瞪著我。他要瞪出我的種族、政治覺悟來。可我一時想不出對我有利的話,只好瞪著他。編輯代我回答:「看來是沒有。從你剛才的陳述中,我也沒聽出什麼種族衝突的傾向。」
「我自己的洗髮露,在我背包里!我的頭髮讓染料燒壞了,得用專門的洗髮露。」
我不懂她的意思。
吳川抬起頭。幾小時中她第一次看我的臉。她說:「那幹嗎不回國?」
「現在治皰疹的葯很多,已經遠遠不是不治之症了。」佳士瓦告訴我,勸慰我別絕望。
「但願現在是五個月之前,」編輯說,「我可以把它作為一則新聞登出來。」
這個夜晚,多少醉鬼對著黑暗的空虛吐露真情?大聲地宣布他們的恨與愛,詞不達意、句不連貫,不要緊,不耽誤他們痛快。
其實我想說一個小說家說過,盼望遠行的人是不快樂的人。讀這本小說時我還沒吃透他這句斷言。現在我明白了。盼望遠行是因為她(他)對故地不滿足,或深深地失望了。遠行或許帶來轉機。可能轉機都不必,對一個深陷在失望中的人來說,擺脫失望就已經是改善。我十多年前選擇遠行,證明我是個失望者。
我按了一下門鈴。一定不會馬上有人來開。最好別開,我已經沒好奇心了。門一開,我們全都沒了退路。黎若納就得到了救贖。
吳川看著我,上唇有往上跑的意思,好像是給我一句:「少肉麻!」我們這個年紀都去電影院聽那個字眼,肉麻一下就出來。
我突然說:「沒有愛情,做什麼情人?」我改口講英文。
「什麼話?」
茹比的CD我可以隨便拿回來聽。她對我突然的乖戾不解,沉默一會兒才問:「你見鬼啦?」
「這我明白。我不是問你有治沒治。」小納粹已給我瞪敗了。我目光不是他希望的色迷迷的。他看出我的惡毒,終於拉下眼帘。「佳士瓦,我是問你接受皰疹患者做|愛人嗎?」
我回到公寓時,看門老頭說有個先生來過。他形容的模樣我一聽就知道是誰。《中國旅遊》雜誌的讀者把我的電話號碼弄丟了,但他模糊記著我說的住址。看門老頭說他一會兒還可能再來,叫我千萬別離開。我在門廳里坐下來,讀著律師的催債信。那時我七歲半,跟黎若納去了火車站對面的一個公園。她叫我坐在草地上。她說:「來,媽媽給你梳梳頭。」她拆開我的長頭髮,用梳子細細地梳,辮成很緊很密的「麥穗花」。這種辮子能維持很長時間。她想這一來我半生都可以省去梳頭了。她一邊編著我的頭髮一邊哭。後來她告訴我,那時她已經不想走了。只要我說一句不舍的話或原諒的話,她就會把火車票退了,和我一塊回家。可我一聲不吭,所以她不可挽回地給我編了一根永久性的辮子。
他莫名其妙。
佳士瓦哈哈地笑起來。灰臉膛大鬍子發出那種笑聲,非常可怕。他笑完后說:「那你就不該做一個著名大報的編輯。」
我眼睛的餘光看見燭光里出現一頂紫色的義和團頭巾。余光中還有個絡腮鬍子像匹大獸似的走近吳川。沒錯,佳士瓦成了個神經質的家長。
「八分鐘了。你想好沒有?脫不脫?」
我從佳士瓦手裡掙脫,跑過馬路。一輛車開過,碾在我拖在身後的陰影和魂上。我不知怎樣已把吳川的手抓住。剎那間我明白了自己。為了能這樣拉住她的手,我開始讓我的手潔身自好。我不願從那些不見天日的所在冒出來,面對她。我的收入急劇下降,但她使我對那烏七八糟的晦暗收入噁心透頂。
「就是把我爺爺的財產全拿來給你打官司,你也贏不了。再有錢也闊不過他們。那是一家最有實力的商場世家。」
春節,中國大使館邀請兩百多名中國人參加宴會。我得到兩份請柬。吳川會和我一塊去嗎?我留了言。球踢在她那邊了,她看著辦。佳士瓦把球踢到了我這邊。離宴會還有半小時,佳士瓦的球又踢過來。我脫口說:「想和我一塊去赴宴嗎?」「好極了,什麼時候?」「半小時后。」
「不坐了,我馬上還有事。」
原來她在等我帶她進去。她收到了我的電話留言,接受了我的邀請,早早凍在冷風裡等我。我呢,身邊跟了個佳士瓦。佳士瓦什麼也不明白,說他打聽到大使館發出三百多張請柬,卻只有兩百多個座位,被堵在外面的,等於拿的是誤印的請柬。他建議我們去唐人街館子,自己款待自己一頓。
得承認我也有顆容易被收買的心。我頭暈眼花地醉在那一聲「姐」里。佳士瓦的話始終沒有意義。他在和我鬧什麼?茹比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她對我耳朵吹著酒氣:「佳士瓦神經質。年輕人哪天不作點歹?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編輯說:「性質上,我看不出什麼不同。」
「不然他怎麼連一個都熬不過去?」
我已經明白了。她沒有想念我。什麼都是黎若納的操辦。外婆把黎若納的信放在米缸里,她以為這樣就當了爸的家,爸就不想念黎若納了。
「怎麼了?」我問。
「我要見你們的經理!」
我嬉皮笑臉:「男孩子們太讓人心亂了,茹比,誰讓你把我帶到這裏來?」
亞洲女孩是修什麼學科的?有錢該修廢人子弟的學科。亞洲女孩站起來,又去排隊拿吃的。她拿了烤小排、煎魚塊回來。廉價自助餐里這兩種最上檔次。貪嘴的女孩。這個國家她算來對了,誰也不懂貪嘴是古典的羞恥。我接過洛倫教授的名片,看了一眼。他叫佳士瓦。我不得不給他一張名片。但願他不需要局部的特殊按摩。他要走了,手還得給他。他握住它,這回握得不乾不淨了。你以為它只是只纖纖素手?那樣一握就酥在你手裡了?
「我們認識有半個學期了。他是文學系的。」
亞洲女孩忽然感到我在盯她。她把臉轉向我的那一剎那,我把頭調開了。她大概覺得讓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盯比讓男人盯可怕多了。我和她這個遊戲便玩了起來。只要她回頭,我就轉臉。她的動作、神情太優美太多情了。讓人想入非非的一個女孩。她一甩頭髮,多有看頭啊!我在給人按摩時,這樣一甩頭髮,男人們會突然走一走神。很多很多的頭髮,很有質感分量的頭髮,才能讓她和我甩得這樣倜儻。我自戀是沒錯的了。我迷戀這個亞洲女孩,因為她身上有我。
茹比請的律師早晨九點來到我的公寓。他先提出自己的法律費用,一小時三百五十元。我的公寓賣掉大概剛剛夠他打贏這場官司。假如我贏,可以得到兩百到三百萬的賠償。值當一賭,我光棍一條,怕誰?不得到賠償光是出口惡氣,都值得賭一把。律師建議我不找媒體,媒體一介入,法庭會指控起訴人已經利用媒體炒作而不受理案子。佳士瓦把律師全看成惡棍,建議我投靠媒體。這是個有極大潛力的政治案——種族歧視、種族迫害。可以震撼芝加哥,讓那些商場的董事們來出面道歉。你以為法庭可以為你主持公道?錯了。在美國誰的錢包深,法庭就為誰撐腰。你傾家蕩產也抵不上商場一根毫毛。
地鐵站門口乞丐氣味充脹到鼻腔和腦子裡。乞丐們大概因為活得毫無進展,所以生命淤滯成一股腐敗氣。不去躲閃他們陰冷的眼睛,他們就輸了。非乞丐們像虧欠他們似的抬不起頭,咕噥一聲「對不起,沒有零錢」,然後通姦者一樣溜得飛快。我從來不給乞丐錢,因為黎若納總是給。黎若納總是要「行行好」的,她該對她的丈夫和被她生到世上來的人「行行好」。她「行行好」是缺乏主次的,對蛋糕店裡的陌生男人大大地行好。我還能看見那個黎若納,三十歲,紅色蠟染襯衫,白喇叭褲,招搖撞騙的本錢足夠。你能想象不?這樣一個女人能背著丈夫、女兒買一塊奶油蛋糕,在店裡就吃下去。所以沒有艷遇,蛋糕店也是她的福地。靠陳列窗有三張小桌、六把椅子,她沒有座位,站著也是一樣吃,一樣不露寒磣,秀雅閑逸地吃,眼睛漫不經意地看著外面,為自己放哨。某一天她不是一個人了。剛在櫃檯前站定,在各種如花似玉的奶油麵前發|情,一個男人說:其實最高級的是牛油清蛋糕。黎若納一回頭,好了,她口福艷福都來了。黎若納直覺特別好,一看就知道這個一無用場的人是金子堆大的。我現在能想象他們,馬上配對兒,像一支筷子找著了另一支筷子。九九藏書
她做著鬼臉使勁點頭,一個孩子敲長輩竹杠的樣子。
「你還想要我們給你留點情面的話,就乖乖跟我們走。」長發女子說。中西部農民口音。
「我不知道。」他抹了抹絡腮胡,掩飾緊張的動作。
「我剛說的那句話。」
吳川想起來了。她摔了一跤,把下巴摔破了。黎若納趕回去,是要找一位縫合技術最高的美容醫生給她縫傷口。我扳過吳川的臉,讓她的臉全部在陽光里,然後我抬起她的下巴。我的右手,動作像個粗人。她本來給陽光刺得眯細了眼,我這一動,她瞥我一眼。我說那美容醫生果然技術高超,縫得影子也沒有。得付一大堆票子吧?她頭一擺,下巴從我右手的掌控中出去了。她覺出什麼異樣,看著我。我又說:「再貴也沒關係,反正有個千萬富翁的爺爺。」
男人那低調的高貴,那積累了一切有關享樂的智慧的眼睛,那對一切不懂享樂的人的輕蔑笑紋,使黎若納搖身一變,成了個無家累、未生育的女郎。男人把她帶上樓。樓上是黎若納的天堂。男人一定要給她高等教育,許多高貴的美食,外貌是不花哨的,比如牛油清蛋糕。黎若納太識貨了,和我父親過日子錯過了讓她顯露她享樂才華的機會。機會來了。叫作吳岱的男人不久就發現了她美麗的絲內褲是她自製的。為了她那雙貪饞的眼睛,黎若納自染,自裁,自製衣服、裙子、乳罩。一萬個人里,你一眼能把她找出來。她沒有一件衣服合身,要麼過分寬大,要麼過分窄小,合身的衣服多平庸。她看見一切常規的東西就不耐煩。我那時六歲,二十多年後我閉上眼能看見黎若納背著我們出去造孽的模樣:形象蠻大家子氣的風騷|女郎。
我們倆相互需要的時間、地點總是合不上,要麼他的需要被我錯過,要麼我的需要他毫無覺察。這得多少工夫才能使自己和對方不多餘?之所以圖省事的人越來越多,道理正在於此:私情的話可以找心理醫生去說,廢話反正有陌生伴侶聽,生理需要都不必費事去找搭檔,我的右手就可以做他們的臨時甜心。吳川突然發現她生活里多出個累里累贅的我,如此原始,把打擾當成呵護給她,她可受夠了。
「你不愛璜?」
佳士瓦的心理醫生一定縱容他:勇敢些,攻潰最後的防線,繳下她最後的羞恥。而他還是仁義的,沒有給我來個徹頭徹尾的真相大白。他和我在醉酒時也有進化到今天的理智,默契地不去觸碰我的傷痕。
在機場,我們一塊吃了晚餐。他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買兩張機票,我們再原路飛回去。」
吳川看著地面,不敢看我。她吃不消了。這正是我要的效果。她在想這女人怎麼配做她的姐姐,怎麼配和她同出一個母體。她在憎恨對她講這段臟事的人。需要懂得這樣一種低賤的人生嗎?完全沒有必要,把這種語句向她灌輸是污染她的人格。她一動不動,細長的腿懸在沙發扶手上,上半身比腿低,坐在沙發里。這不是個讓人待得長久的舒適姿態,她卻長久地待著。
她眼裡出現了防禦:「為什麼?」
女保安小聲對經理說了句什麼。經理點點頭。
編輯站起身,快步往接待室門口走。然後他立正,側身對著我們,一手握門把。他天天要無數次地重複這個「恭敬送客」的動作。有時是真恭敬,有時——比如此刻是侮辱式的噱頭。
「哪裡的話。」他為我的真誠吃驚。
小納粹說:「是我先問的。你趴在門縫上,想幹什麼?」
「我的教授是個挺帥的白痴,我要是個姑娘就和他來個一|夜|情。」茹比說,「要不要給你們介紹?」茹比強烈的灰眼睛看著我。
他等自己把比薩嚼碎,咽下去,才笑笑說:「這是個很丟臉的病。」
「什麼是優秀?西北大學商學院的,還是醫學院的?他們是最沒勁的人。畢業以後是什麼樣,一直到他們退休是什麼樣,我一眼看到頭。我又不要和璜結婚,我們就在一塊快活。為什麼你們都恨我快活?」
佳士瓦說:「你在幹什麼?」
然後我就在一間小屋裡了。小屋不是直角,一邊是鈍角,另一邊是銳角,天花板斜削下來,站在裏面得長久鞠躬。兩個屠夫的女後代叫我剝下外衣。我不想吃眼前虧,便把短風衣脫下來。裏面是件薄羊絨衫,圓形領口,什麼花哨也沒有。芝加哥女人百分之八十擁有這樣黑色的薄羊絨衫。
我們一同去看了電影。電影院有十來個劇場,一場電影從中段看,然後再去看另一部電影的開頭,回來再看前一部電影的上半段,接下去把下一部電影看完。一對男女進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關係,什麼都可以干就是別面對面掏心窩子。
「因為我也這麼干過。二十年前我什麼沒幹過?」茹比覺得受到了小看,「我還差點和一個小夥子私奔呢。我愛那小夥子,因為他像姑娘。」
我說那盤CD是借的,馬上要還。
「空的。」
回到家已經十二點。留言機上燈閃爍著。四個人和我錯過了對話的機會。三個留言是律師的。他的逼債電話口氣溫柔,像爸哄我吃中藥。最後一個電話是茹比的,她說想看望我,沒別的,我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人。我想再聽一遍茹比的留言,但捺錯了鍵鈕,把整盤磁帶都洗掉了。磁帶到了某一段,居然殘留了吳川幾個月前的留言。為了小納粹她和我反目成仇的那一回。我聽到了上回有意漏聽的幾句。她說我別想拆開她和璜了,因為她也染上了他的皰疹。我的頭「嗡」了一聲。她什麼也不怕,為了那個混賬的皰疹患者,她寧願做如此的犧牲。二十一歲的女孩對自己的一大把生命青春慷慨著呢。她認為她愛上的是個偉人,因為璜告訴她一畢業他就去伊拉克前線。這世上總算有人還沒活明白,這種傻事還有人在干。幹得起傻事的年齡。
「現在好了,你在他的教授面前揭了他的丑。你捅了馬蜂窩。」佳士瓦說。
爸又說:「你別讓這些老師們煩你啊!」
沒有謝謝,沒有再見。她躲在卧室里,聽著我刷牙、洗臉、讀報、喝咖啡,等待時機溜走。她在床上支著耳朵,聽電話鈴,假如我和電話上的人聊起來,她可以匆匆從客廳走過,匆匆一揮手,就溜出門。她盼望佳士瓦來電話。這樣就有無盡的廢話可說,像她和小納粹一樣,什麼也不說就能把一次通話進行一兩個小時。佳士瓦來電話是她溜走的最好機會。而那萬惡的電話,就是不來。她終於聽到我出門、鎖門的聲音。去稍遠的地方我才會鎖門。她一個挺子打起來,穿了衣服背上行囊就出發。也許早就把衣服穿好了。也許在行囊里看見我翻檢的痕迹,噁心地一撇嘴。她出門前看一眼床頭柜上的鑰匙。我昨晚給她的。她笑了笑,像老鼠識破鼠夾子一樣對鑰匙笑。
我說:「我的傷太重,我不知道還能清醒多久。聽著,我要求見你們的經理。」
「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不至於把我和小納粹的談話想得下作吧?我難道和她爭奪這個皰疹患者?
「我不知道。好像不是老有。你和璜呢?」
等她回到我床邊,我閉著眼睛說:「你先回去吧。明天還有課。」
她這句話有點惹我惱火,好像說:誰相信呀?這年頭同父同母的親姐妹都嫌多餘。
我本來想說:「嘿,你別把我扯進去,我不負這個責!」可話到嘴邊,成了:「也許不難看。不過得選一個合適你的耳環,特別細巧才行。」
我皮很厚地說:「好啊。不過一|夜|情還費什麼事介紹?」
我說非常抱歉,我借給茹比聽,她不知把它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不過過兩天肯定會找到。
我說:「哇!」我是代表小納粹給她喝彩,「你喜歡嗎?」
我說黎若納那年九月從香港飛過來,下了飛機又返回香港了。
她眼睛搜索著我的臉:「你們談了什麼?」
我把電話撥通。吳川淡淡的聲音出來了:「你這就出來嗎?」她吃準是我打的電話,連「哈羅」都免了。我告訴她,到了餐館門口,往裡走,走到右後角。她說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對吳川顯露出興趣,我和他就從「非陌生人」降一級。這個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關係,連我和吳川都是這種關係,大家餘地留得大著呢,缺了誰也不會受不了。
我站著不動。
十二點茹比下班時,我的境界已大大提高,決定以後就和吳川做「淡如水」的姐妹。茹比要我和她一道回家。CD她留在家裡,我只好和她去拿。
「認為別人沒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沒趣。」
沒錯。小納粹為他失去的臉面一定會報復我。他現在對我的仇恨不亞於對穆斯林。佳士瓦說:「沒想到你會為了你妹妹這樣去惹他。」我聳聳肩。聳聳肩這動作真省事,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回答都在內了。我和吳川在一塊久了,這個動作和她做得一定很相像。佳士瓦在告訴我小納粹的為人。他是系裡的明星,小說寫得不錯,書也讀了很多,個個教授都得忍受他的自戀。
「到廚房裡把那個義大利老廚子拉出來——他視力只有零點一,是靠手感和嗅覺烹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們是姐妹倆。」佳士瓦說。
我們分手時他叫我等他電話。第二天我一天都心驚肉跳,茹比、吳川、佳士瓦都給我來了電話,卻沒有那位《中國旅遊》雜誌讀者的。我設想他在實驗室穿著白色制服的模樣。那雙巨大的黑眼睛快活極了。我憎恨自己,何苦又陷入等待?黎若納等待吳岱從香港一次次回來,打著為吳老太爺尋找投資機會的幌子來到那座侉與蠻之間的省城,和她偷|歡幾天。等待讓她像我此刻這樣煩躁,把一鍋沸騰的骨頭湯從爐子上端下,耳朵還在聽著傳呼電話叫人的聲音。這時聽見叫的是她的名字,她把鍋隨手往我的小櫃一放,就跑下樓去。那湯麵上浮著比湯更燙的一層油。
「你們談了話以後他就找借口躲我。」她直面我,想看出那個陰謀究竟有多大。
他又把我的話當真了。他應該反駁一下,說,真是個有趣的學科!可他說:「你看,我就這麼廢人子弟。」
我沒話找話說。她拿出蔻丹來塗腳趾甲。我說茹比拖我下水,用可卡因或者海洛因給我治頭疼。只不過經了醫生處方,毒品理直氣壯地成了靈丹。我想再頭疼一回,正當地享用毒品。
「你找什麼?」
我和小納粹看不見的爭奪戰就這樣開始了。我花了一千多塊讓吳川成了一個貴族波西米亞。她挑選的東西乍看都是垃圾,但價錢是貴族的:一件看去襤褸的仿皮外套價值八百元。反正黎若納不給她穿什麼,她此刻就買什麼。她仗著我大造黎若納的反。她把我的行為看成理解。出了商場她和我談話的內容也變了,我成了她交換秘密的同齡心腹。她告訴我她的初戀、初夜。我故意不驚不乍,還心平氣和地做些評點。她不斷揚起眉毛,瞪著我,像是說:原來你這麼酷?納粹也有皰疹。我的話證明小納粹是對的,他也叫她不要歧視皰疹患者,因為他們在芝加哥人口眾多。
我否認了。她也不追問。我說我得在她家過夜,因為劇烈的頭痛。她兩手飛快地在長沙發上刨挖,各種雜誌和從沒拆開的郵件被刨開了,露出棕色皮革,因為長久不接觸人而生硬冰冷:那就是我的床。茹比掙不少錢卻一點安居樂業的打算也沒有,晚上她匆匆逃回這裏歇息,一早匆匆從這裏逃走。
我沒有任何反應。
剛放下電話,吳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氣。她在餐館門口站了至少十分鐘。我說你早來了幹嗎不進來。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絲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說:「不太冷。」她手在大背包里摸。我說:「把包拿下來,坐會兒。想吃點什麼?」她把手從脖子後面一抽,我看見一條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條長絲巾,自來舊,金色很含蓄、曖昧,摻了舊舊的秋香色和銹色。變色龍似的,從哪個光調看它都讓你小小地意外。
「我要見你們的經理。」
「我免費給你按摩。」我說。
爸馬上說:「你看,學了五年,白學了!」
「你怎麼不進去?外面多冷!」我說。我眼睛不去看她的一頭紅髮。假如她一頭綠髮我也絕不評說。
吳川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說不餓。她說那麼一頓自助餐,大概是不會餓。我想那她問我吃晚飯沒有幹什麼呢。她把一盤自烤的通心粉放在我面前。吃不吃自便,她無所謂。通心粉是剛從烤箱里拿出來的。燒茶時她已經把它熱上了。我毫無胃口,做出熱情讓她看了出來。她說不餓就不必吃,她明天可以當午飯。我問她自己吃過晚飯沒有。她叫我不必管她,她隨時都吃得下去。
我不說話。她在我這兒長敵人威風。她看出我的不悅,低聲說:「你看你都過什麼日子了?連減價牛排都吃了。還打,還打。」
「他說那些人太沒趣了。」
「誰能證明它是你的私有財產?」
她肯定已做好「不在」的打算。
佳士瓦說:「隨時。」他的意思是:「過一陣再說吧。」
假如我當時不那麼倔,把眼淚忍住,說出我的依戀,也許我告訴《中國旅遊》雜誌讀者的有關我的故事會完全不一樣。我眼睛朝掌燈的大街上看。黎若納的血流在我體內,讓我管束不了自己,創傷累累,爬起來還要找個人來愛。終於找著一個比我還不顧死活要投入「古典愛情」的。我難道比那個干傻事的吳川好?黎若納在二十多年前為她女兒梳辮子時險些辜負吳老少爺。這時我希望黎若納還是拋棄我、爸、外婆,不然就沒了這個和我爭吵、惹我擔心、不斷干傻事的吳川了。
她像被刺痛一樣一縮。我的「對不起」刺痛了她嗎?
他聽出了我在黑暗裡微笑。
主考人說:「那好吧,我們不耽誤時間了。其他同學開始吧!」
他說:「因為來的一路話沒說完。」
「你這樣待我,我知足了。」我對佳士瓦說。
等佳士瓦也醉得一臉傻笑,我們終止了談話。原本他在這個時間來也不是想談話。三分鐘之後,我們已和地平線同一角度了。沙發使我們動作起來受限制。而正是這種不擇場地的即興感讓我們成了十幾歲的高中生。似乎是太情急了,我們都沒有剝乾淨衣服。
我沒話了。黎若納守了二十一年,她現在該來看看她無瑕無疵的寶貝。我轉回頭,氣勢是要把門踹開。臨門一腳不靈,無力地落回原地。我對裏面兩個孽障說:「餐館送菜來了,晚了全讓我們吃光了,啊?」
可怎麼也找不到那盤CD。無比繁忙的生活使她的地板消失在各種書、賬單、衣服、襪子之下。只能趟著半尺厚的報紙、雜誌走進她卧室。卧室中央有座衣服堆成的山丘。從洗衣機里拖出來,就堆在那裡,要找兩隻一樣的線襪都得像狗一樣刨挖。任何東西掉在這屋裡都是繡花針人海,撈不起來的。找到凌晨兩點,她和我放棄了希望。
放春假的第一天,吳川給我打電話,說小納粹要打工,她沒人玩了。我開了車把她帶到郊外。湖邊的草和樹綠了,綠色里的吳川一頭火似的頭髮。這是第一次,我驚訝地發現紅頭髮很美。她穿著設計大師精心炮製的襤褸衣裳,像個林間小妖一樣缺乏現實感。她飄飄蕩蕩,冷不防問我:「你和璜談話了?」
我聳聳肩,有點被她抓個正著的感覺。其實早料到小納粹會告我狀。
我沒好氣了,說:「我已經自己挖自己牆腳,從買下的公寓中往外抽款子,一堵牆一堵牆地往律師腰包里送。」
「那是我媽送我的生日禮物。」
「你想讓周圍人看戲嗎?」說話的是短髮女子,手上掂晃著一根警棍。
我嘴上說:「早想來看你,一直都抽不出工夫。」
佳士瓦說:「可我沒碰上過比你好的女人。」
我發現自己語塞了,支吾著說:「我要他好好待你,照顧你。」
我很想跟吳川說:別理他。多好一張臉去捅出亂七八糟的窟窿來,瘋啦?我當然不會說,沒人來問我的意見。並且現在的孩子們,只會在年長人的反對中得到激勵。反對越猛烈,他們越義無反顧。
我們起身,佳士瓦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長絲巾掛在我脖子上。他鍾情于吳川的選擇。黎若納一次要從香港回來看我。十七歲的我對同病室的人說我媽星期五來看我。第二個星期五,我還是坐在醫院的花園裡等,怕探視時間過了,黎若納給擋在樓下。一個二十五歲的病友很久沒下過床,被捆綁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從鼻子里插的氧氣管里對我笑,問我見到我媽沒有。我告訴她我媽下星期五一定來,這星期她沒買到從香港飛此地的機票。第三個星期五,二十五歲的女病友問香港的機票買到沒有。她已經不再為我望眼欲穿,她已經在等待我的謊言破產。她是一位女軍官,天天有男女老少眾星捧月地圍在她床邊。第四個星期五,黎若納把電話打到護士值班室,說她下星期肯定來。第五個星期四夜裡,二十五歲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納還是沒來。黎若納造的孽可真夠深重,二十五歲的一條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盡。諒她也沒臉皮再打電話來。爸說她已到達,突然收到香港急電又返回了香港。黃膽肝炎造成輕度肝腹水的我還遠遠沒有成為黎若納的急事。爸從此天天下午來醫院。違反醫院規矩,他不管,他的探視要抵上雙份兒。半年後,爸帶著康復的我去了郵局,在隔音室里的咆哮連外面的人都聽得見。他說黎若納拋棄一個孩子一次夠了,不必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五個星期五,一個女孩經歷了五次拋棄。隔音室的門開了,黎若納要和我說話。我搖搖頭。這樣多累?那五個星期五,黎若納把大家都累得夠嗆,把她自己也累著了。我可累不起了,連上樓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門又關了。爸還在張牙舞爪,口沫橫飛。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聽到那頭有句令他意外的話。我沒問他聽到什麼樣的無賴借口,隨黎若納去編瞎話吧。她的借口打動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動爸,也只能打動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里的信全燒掉。她說:「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語的話,就脫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麼把你弄成了個『花人』。」
「那幹嗎擺張床?」
她冷淡,別有情致的冷淡。黎若納說她想我想得上火。太滑稽了。我信以為真地認為這個城市有個想我的人。我中了計。黎若納無非想讓我和她相互監視。或者她覺得她二十一歲的女兒在兇險的芝加哥得有個保護人兼保姆,於是我就光榮入選。
門卻開得很快。果然是她。她的嬌嗲原形畢露了:一身乳黃色室內服,背上一個小帽子。她像個吃母奶吃到二十歲的孩子。我說:「咳!」
佳士瓦說:「我想乾的就是想弄清你在裏面幹什麼。」
佳士瓦說:「你真有?」
她說:「是嗎?」
我的律師第二次敗訴。時候到了。該停止拆我自己的窩去填他的腰包了。佳士瓦雙手贊成,說我何苦花幾萬塊錢去認識美國律師呢?他早就免費提供了警告。現在該他登場。他找了一個朋友,此人時不時在芝加哥導報上發書評。兩個星期後我被接見了。芝加哥導報的一位編輯聽完我這場不幸遭遇的控訴后,說:「等會兒,這事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告訴他事情發生在春季大減價的時候。他說:「那麼已經發生了五個多月了。」我說沒錯。他看不出他的欄目有什麼必要報道五個多月前的一樁新聞。
吳川插嘴了:「你覺得他怎麼樣?」她用中國話問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長。
「你太陰暗了!」
到了初秋,我眼看要一貧如洗。等那筆巨大賠款到手,我肯定已經餓死。我右手骨折中止了我從正常或非常按摩來的收入。做現代舞代課教員的計劃也落了空——面試的結果人家都懶得通知我。吳川暑假后從香港回來,每天和我通一個電話。例行公事,開口就問和那家商場的官司有結果沒有。現在好了,我和她可找到一個供我們談一兩個小時的話題了。我把律師的話轉述給她,也把茹比和佳士瓦的看法講給她聽。她不是真有興趣,只為她能表達一定的關切又不必向我掏心窩子而慶幸。有幾回她冒出一句:「那女經理穿的是St.John(美國名牌服裝)的套裙?」或者,「那女經理有沒有五英尺七高?」總之,在我長長的轉述中,她腦子大大地開小差。我想,出了這件事唯一的正面效果是讓我們倆不露痕迹地講和了。講和后我們都學乖不少,絕不談知心話。
原來我把她媽的慈母心看得太不值錢了。十來塊錢,網上郵購,要多少有多少,那也能和千里之外的慈母親手選購、親手裝盒、親手郵寄的東西相比?並且言明那是「我媽」。
我說:「我不知道。」
「他沒我這麼疼你。」
「是她問我借的,不是隨便拿走的。」我也來了脾氣,「不就是一盤CD嗎?丟了我買一盤賠你。」
女孩買的這把德國廚刀讓她行動起來很迅捷。幾分鐘后,她喘著粗氣退進灌木叢,看著皮開肉綻的八成新「Ford」,她原來擔心自己會害怕,現在發現是過慮了。她從巨大的書包里抽出那根早已準備好的木棒。從小就打網球、騎馬的貴族女郎身手如同年輕的雌豹,步伐毫無聲息。那木棍打在女經理後腦勺上,一種女孩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后坐力導入她的全身。世上不會有比這后坐力更刺|激的事了。她看著向前趴去的四十五歲女人,幻想她不純的白種血液流了一車。不純的白種血統對純粹白種血統的醉心是女孩極熟悉的。她從小生長的地方,黃孩子們聚在白孩子學校圍牆的外面,牆內最瑣碎無聊的事,也被他們想得神奇。年輕的兇手迅速離開了她的獵物,一面把兇器放回大背囊里。她所有的名牌都比白孩子們高檔,而她知道她永遠是個黃孩子。
「他是在這種環境里長大的,能應付吸毒、泛性。你是從完全不同的環境里來的。」
老花|花|公|子很精幹,一看就是金子堆大的,也是玩大玩老的。爸這時站在公共汽車上,一手拉住扶桿,想他到底讓黎若納和我母女團圓了。老花|花|公|子提議去吃午餐。城市唯一的上等人餐館在外匯商場樓上。飯後黎若納和吳岱逛著商場消食。首飾櫃檯前,黎若納看到一串珍珠項鏈,每顆珠子都閃著七彩。她抬頭看一眼老花|花|公|子的背影,掏出龐大的錢包。我立刻把臉調開。一個盒子賊溜溜地塞進了我手心。我臉滾燙,說:「我不要!我要這個幹嗎!」黎若納耳語說:「女孩子大了,應該戴根項鏈。」我還是不要,眼睛瞪著她,讓她看https://read.99csw.com我沒有這麼好收買。她眼皮上的藍色一翻,看了吳岱的背影一眼:「快收起來,別讓他看見!」她做我的主,打開我的書包,把裝著珍珠的錦盒硬塞進去。我羞惱得渾身無力,她把我變成了她的私房。你以為人闊到那程度就不是市儈了?你錯了。可怕的是她也把我拉進了這種市儈勾當。她給我的傷害已足夠,沒必要再來傷害一次。這樣偷雞摸狗的母愛,比所有傷害都深,因為它含有下賤和羞辱。
「你沒義務維持我們的關係。就算髮生過那樣的事,你也用不著逼自己。」我止不住了,電影里的生死愛憎都擋不住我掏心窩子。
吳川瞥我一眼。既然想鬧彆扭,何必要開這麼遠的車,找個好風景來鬧?她轉過臉,面朝天,把墨鏡戴上。GUCCI。我看著墨鏡上的品牌,寶貝兒怎麼可能和我成真正的姐妹?
「不過我先見到你的,先入為主。」
看看,黎若納把這個小人兒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塊破碎、一條裂紋也沒有。難怪那樣心急火燎,一封信啰嗦五張紙,要我替她看管這個小人兒。要我和小納粹這樣的男生們奮戰,爭奪她。我那見不得的身體,那浮雕一樣的疤痕。黎若納和老花|花|公|子吳岱野得魂也沒了,把一鍋燒滾的湯放在我的玩具櫃沿上。爸聽見一聲慘號從裡屋出來。他的女兒只有後背沒了前胸。七歲的我成了只剝皮兔子,躺在急診床上,慘叫把陌生人的眼淚都引了出來。黎若納沒有因為她的痛悔而收心。她還是走了。連我植皮手術的最後結果也沒顧上看,就和吳岱去蜜月了。
我想我只說到這裏了。
等她粉|嫩地從浴室出來,我說:「你天天都背這麼多行李上學?」
茹比吃了兩口就停下刀叉說:「你他媽的在和另一個人一塊吃飯。」
她認為我這次來不該是閑串門,應該有正當理由。不歸還她的東西,我來幹嗎?
她問我想不想喝口熱的,茶或咖啡。我說我馬上要走了,不耽誤她時間了,大概她功課很緊。她說那好吧,下次吧。你看,她就這個態度,來也行,走也好,都隨我便。這個叫吳川的女孩。
「我不是妒忌黎若納對你的寵愛。我就想告訴你,我為什麼很難跟她和解。」
吳川不願意去,說她重感冒還沒好,這時瞌睡上來了。
「那我走開你會難過吧?」我問。
主考人不講情面,說:「那就更得脫了。我還要看看影響不影響以後上舞台呢。」
小納粹在那邊?
編輯說:「這件事固然不幸,但它沒有暗示什麼種族歧視。」
而什麼使我在夜裡那樣渴望去發蠢?
等她把我安置下來,她從廚房裡拿出一個細長的葯管。管子的一頭像注射器,另一頭圓潤,供人插入鼻孔。然後一推注射器,藥液便進入了鼻腔深部。止劇烈頭疼的速效葯,幾分鐘就消除癥狀。茹比在葯開始驅散我的疼痛時對我詭笑一下,走開了。矇矓中聽見她在浴室里洗浴。抽水馬桶一遍一遍地響。吐一口唾沫到馬桶里,她也要轟然沖一次水。我沒有如願睡著,卻比睡著更舒適。一種內在的按摩使我處於幸福的癱軟之中。我想好了下回怎樣跟吳川說話。我要好好告訴她,我多麼愛她。佳士瓦呢?我會說你別見怪,我不是存心賣關子、吊胃口,我只不過因為胸前有一塊傷疤。受傷的版圖不小吧?不過我是值得你愛的,值得你忽略掉那一大片難看的肌膚來愛我。因為你將得到比任何人能給予你更豐富飽和的感情。我躺在茹比從未拆開的郵件和從未清理的賬單中間,為自己構想的場景陶醉。奇怪,人為什麼在談到感情時有那樣的心理障礙?做賊心虛似的。感情是高貴的禮物,人卻總是送不出手,送出去也要像我爸那樣把它包上舊報紙,裝入破尼龍袋,最好讓受禮者誤認為它是別的東西。我將堂而皇之地標明我的饋贈。即便被拒絕,我也甘心。從來沒有過的自信讓我狂喜。睡眠若即若離,等我清醒,已經是天初明了。
她說:「現在給你十分鐘,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該脫下你偷來的衣服。」
「那我還有證據。」
吳川戴著墨鏡的臉轉向我,說:「我們走不走?」
「那你逃學我也給你滿分。」
「那告訴你媽,對不起了。」我說。
讓佳士瓦言中了。我每星期收到巨額的律師賬單,官司卻無望打贏。茹比叫我耐心,因為她請的律師極有才幹,常常打贏這類官司。
「願意考慮我的提案嗎?」我說。
我告訴她我的同居史。那個抽象派雕塑家和我一見鍾情。他在私人畫廊打工,晚上弄他的雕塑。他說羅馬尼亞人布朗庫茲三十歲當洗碗工時,誰會相信他將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抽象派雕塑家?我是被他當抽象雕塑接受的。後來想起來,一定是那樣:他覺得我布滿傷疤的胸部就是毛坯的雕塑。那時剛拿到博士學位的我正瘋了一樣到處找工作。「舞蹈物理學?」人們都以為我在表格上填寫錯了。怎麼也想不到誰會去設立這麼個無聊學科,並有我這樣無聊的人去學它。
我發現自己的右手捏成個拳,微微發抖。吳川什麼都要嘗嘗,讓她嘗去,我悲憤什麼?我是誰?也配為黎若納和千萬富翁的繼承人擔這份心?這回我就是想不開,看不透,非得把小納粹廢了不解恨。
我打開一個個柜子、抽屜。茹比有著極其簡潔秩序的內部系統,抽屜和柜子里東西極少,並且極整齊。沒有我要的葯。我翻弄得急切起來,餓狼尋食一般,刨弄著各個匣子、盒子。一大把銀餐具撞擊得吵鬧無比,茹比蓬著女大夫短髮出現在廚房門口。
「你不知道他倆在裡頭幹什麼?」
爸說:「聽見沒有?沒什麼商量,快去換衣服。」
「啊。」她弓身擦著頭髮。
「當然比我寫得好。所以我老老實實混一碗教書的飯啊。」
吳川在隆冬里走來走去,一邊眉毛剃沒了,腫得粉紅髮亮。眉環在炎症消下去后終於出現在她臉上。必須是純白金的。她可是個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錢。她因為我的支持而和我親了不少。我收買人心收買得不錯。無論如何,爸收買了黎若納的心。她跟我說這世上她最愛的人是爸。無恥啊無恥。吳川的肚臍上也出現了一個環。她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好像作數似的。既然不作數我就說:「下一個環往哪裡掛?」我裝得開明至極。她為討好小納粹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我為討好她而放棄任何見解。佳士瓦請我和吳川去他家,見了小納粹臉就陰了。他事後叫我無論付什麼代價也要拆散他們。佳士瓦是小納粹的教授,懷疑小納粹和他系裡不少「年輕作家」一樣,無惡不作。
「哪天我請你出去吃飯。」我走到門口時說。
「就你也配吳川為你吃醋?」
「好的,我明天給你送來。」
她存心揭我短。香港人的冷血,我算領教了。我看她自顧自地開冰箱,拿出半盒牛奶。冰箱基本空空蕩蕩,裏面擱著半塊她吃剩的牛排。我突然恨透這個被寵慣壞了的女孩。我曾經打腫臉充胖子,為她花錢如流水地買禮物,現在全部露餡了。嫌我低賤?好,我要她知道我到底有多低賤。
我說我馬上去她的急診室。
「你妹妹大概是個最幸福的女孩。」
「絲巾還是女孩?」我問。
「哪兒傷了?」
她說:「明天肯定能找到它。」
「你覺得你上不了毒癮?」
我又是一陣無趣。她沒等我走到假花就關上了門。我不會再來這裏了。
我兩眼寒光。竟有爸這麼不打自招的人。
「你們倆人的秘密呀。」吳川說,有一點酸溜溜的。
「我比你大十幾歲,事和人多經歷了十幾年。」我一面說一面挑自己的毛病:太婆婆媽媽,太老氣橫秋。可我還是蠢巴巴地把話往下說,「就是學藝術,也有很多品行好的男孩子。」
「你以為他倆在做|愛?」佳士瓦問,喝酒之後絡腮鬍子和嘴唇更是紅與黑分明。
主考人覺得我有些討厭了。他說:「你這態度可不好啊。」
「你說呢?」吳川問我。她手上出現了一面小鏡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這裏戴一個銀耳環,你說怎麼樣?」她眼睛從鏡子後面升上來,嚴峻地看著我。
我氣得話也說不出,聽她分析為什麼璜在和我談話之後躲避她。已經不成體統了,她把我當什麼貨色?原來這麼多天她一直把我看成一個無恥的插足者。香港人冷血果真冷得純正。那些冷血大家族肥皂劇教導出這位小姐的感情品位。我居然想和這麼個人姐妹一場。「砰」的一聲,我看見一杯紅酒在我對面牆上放開了焰火。庸俗的小妞兒,貴族學校對她的俗無能為力。
我現在一個人在廚房裡,心驚肉跳地享受這一剎那的自由。因為這自由隨時會被剝奪。彷彿和情人生離死別之前,等待機場的登機廣播那樣心驚肉跳。一個人終於結束了我的自由。小納粹。「Hi!」他說。
我看她終於坐下來,找樂地蹬上一雙矮靴,鞋尖可以做匕首,裝飾得不夠正派,風塵味十足。但她穿著它們在鏡子前來回走。一頭披肩紅髮,配那樣的鞋,和她非常乖的臉蛋形成怪誕的效果。她眼裡全是得意。黎若納不給她現金,老遠地買衣服寄給她,就是為了她不成為此刻的風塵女郎。她打破了一小時的沉默,向我轉過臉:「可惜這雙鞋沒減價。」
我想到他絕望的那一巴掌,忍住了掙扎的熱望,讓爸把我脖子下的傷疤展露了。我們出了門就又內訌上了。我說爸低三下四,像個癟三。他說我知道怕丑小時候就不該做舞蹈明星的夢。外婆去世后,我們連個講痛快話的人也沒了,兩人只能彼此出氣。
經理在五分鐘之後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衣女人,讓香水腌漬的一具肉體。她冷著臉說她希望一切都是誤會,但我必須配合她們,她們才能弄清它是否是個誤會。她詞彙量可憐,卻偏偏想和我打辭令交道。我闡述了我如何挨了三棍子,手指很可能落殘疾。她一擺手,叫我閉嘴,表示她已知道我挨揍的經過。因為我抗拒,所以女安全員們不得不使用她們的工具。我說在中國逮人也得逮個明白。女經理一笑,說那就回中國去吧。
我問她:「幹嗎我不換個更有名更有才幹的律師?」
麻藥生效了,茹比讓護士把傷員推到裡間,又去處理兩個出交通事故的少男少女。挨兒子一槍的漢子不時還會叫一聲。他叫是因為恨還是因為牽念,很難分辨。
這種話讓我們難為情,比較誇張,戀人之間用來調動、催化激|情的。這床是前面房主女兒的,我買下公寓它已經在這屋裡。茹比把它叫作「茹比的床」。我在發現茹比的性傾向之後從不冒風險讓她過夜,閂上門也不行。茹比說她要找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在我陽台下唱小夜曲,這樣我會把門鑰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們都逗得起,關係建立在相互間的幻滅上。我卻生怕吳川對姊妹關係幻滅。
現在我看清了。這是兩個年輕的女白人,二十來歲,芝加哥的郊區女子,以白種為自豪。我覺得她們的語氣不是對付無辜公民的。我說:「我沒有義務跟任何人走。」
「看來你是歧視的。」我笑笑,眼睛不放過他。好了,三十秒。
所有客人在十多種酒的混合作用下開始失態。音樂開得吵鬧無比,大家骨頭也輕了,扭動著腰和臀。電視上的人臉和這屋裡的人臉一模一樣,都在努力地、歇斯底里地歡樂。早就不再追求內在的、真正的情感滿足了。存在的就是這種圖解式的狂歡。過後他們誰也不需要誰,誰也不敢需要誰。美國式的硬漢,裝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來要進廚房,到門口看見一位女客在裏面取冰塊,趕緊躲避。集體撒歡很省力,一旦和誰單獨面對面,都緊張得手足無措。所以有個人叫一聲「姐」,心是值得為之一酥的。
「不知道什麼?」茹比瞪著我。
「你和吳川自相殘殺了?」她還是沒正經的樣子。
十月是個好月份,芝加哥的葉子血紅血紅。它好還好在黎若納停止啰嗦了。
她說她要洗個澡,我替她把毛巾準備好。五分鐘后她在浴室里喊我:「姐,拜託幫我拿樣東西!」
亞洲女孩比所有學生更邋遢,牛仔褲和上衣都叫不出顏色,是所有含混顏色的混合。頭髮真多,可供她去染三個色調的黃。我心裏說,轉過你的臉來。臉還真轉過來了。由於衣服頭髮的似是而非,襯得她臉驚人的清爽。原來什麼都是偽裝,她既不野也不匪,她是披著狼皮的羔羊。那樣舔舔嘴唇,十足的嗲小妹。笑起來她總是手背一提,好像要去擋她不太齊的牙。我仇恨自己這個動作,卻是每回笑完才醒悟到。有什麼可擋呢?我們沒有美國孩子那樣齊得恐怖的牙齒,也就沒有他們的塑料笑容。亞洲女孩竟然也有向後蹩的小腿,腳在後面,人挺到前面去了。我就明智,從來不|穿太緊的牛仔褲。黎若納毫不顧忌,一雙那樣的小腿也愁不住她,照樣喇叭褲、短裙子。
她說:「是誰無所謂,反正你不在和我一塊吃飯。」
證實佳士瓦的話是在新年除夕。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樂。茹比居然偷到了臘梅花。我懷疑她從林肯街的某家花店裡訂購的臘梅,付了驚人的價錢,偏要說是偷的。偷花多詩意,古典騎士行為。茹比和小納粹選過同一門課,很玩得來。小納粹馬上滿口大詞兒,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現實主義」。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積了雪的晾台上。冬天是我的季節,可以遲遲不讓佳士瓦剝下我的衣服,把他嚇著。荷爾蒙會在漫長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沒了激|情後會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會永遠看不透我,誤認為我像吳川一樣美好無損。
我也把墨鏡戴上,臉朝著天。我此刻的心情是小巷裡尖酸婦人的,但我已控制不住。我像是自語,講著我十七歲時在醫院等待黎若納的五個星期五。我免不了有一點言過其實,把自己的病說得幾乎奄奄一息。黎若納怎樣了呢?她終於乘飛機來了,又回去了。因為她三歲的女兒磕破了下巴,她不願她落疤痕。
我按了門鈴便後悔,又自找上門,好像走親戚走熱絡了,不走受不了。吳川看見我便說:「你怎麼把臉塗那麼紅啊?」我說:「我沒塗任何脂粉,大概步行上樓熱了。」「不會吧?」她的笑容如此帶有揭露性。我一進她的公寓就直奔浴室,別上門,開了化妝鏡上方的燈。的確把臉塗成了個小丑,兩塊圓胭脂都沒抹開。開車化妝是碰運氣,光線也講究不得。我用手把兩團紅擦掉,又洗了手。正要開門出去,想起什麼,又拉一把抽水馬桶。這樣聽上去我進浴室不是改妝。出來后我故意扯開嗓門,東拉西扯把自己弄成一個隨意來去的常客。吳川等我閉嘴馬上說:「現在好多了,兩團紅抹開了。」我對她無情戳穿的話裝聾,打岔去說正在放的一部電影。我不過讀了報上的影評,但談論起來就像我看過似的。
「到處帶洗髮露、牙刷、內褲?」
我在網上查到一所私立高中,那裡急需教現代舞的教員。一個小市鎮,在南加州,據說他們的生源大部分是亞洲的貴族子弟。成百上千的吳川,被關在古城堡似的校園裡,成為白孩子們想象的神奇世界。我依戀芝加哥,可是難道我在十多年前不依戀故國故鄉嗎?我總是選擇遠行,或說遠行總是選擇我。
面談很簡單,就是要我比畫一些現代舞蹈動作,再把表格上我填的內容核實一番。我穿了件高領緊身衫,可以把胸口上的疤痕遮掩起來。「舞蹈物理學?」面談者譏笑地自語,「我從來沒聽說過。」我說我也沒聽說過。我還說我來芝加哥之前,從來沒聽說過這座藝術學院。面談者馬上說:「我們這所學院很有名啊!」我說:「就是啊,我孤陋寡聞呀。」就他那點薪水也要貶低貶低我的學科。
你看茹比把人之間的事物看得多透。你以為她沒深入過任何感情關係,感情在她自身常常是供她出洋相的——比如采野花、唱小夜曲之類,她卻對難以言傳的感情邏輯有著神算,得數無非那麼幾個。也許因為她的英明預見,所以她從不真正開展任何感情。
吳川是傾心於他的。他說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環。吳川說那是因為她皮膚不好,愛發炎。他說得了吧。吳川說我們都是疤痕體質,她指我和她。小納粹說那太可惜了,不然你會蠻酷的。
她說她已經一個月沒開過鋼琴蓋子了。
飛機安全降落了,他還拉著我的手。他翻到石林那張畫面,說:「我想遠行到這裏,你一起來吧。」
我頂撞道:「煩就煩!」
吳川看看我,她說:「媽其實總說我不如你。」
「你為什麼不和佳士瓦做情人?他還是有點性感的,在你們這個年紀的人里,就不錯了。」她一本正經地說。那意思聽上去是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死活都不性感,你就將就和佳士瓦混混吧。
我做出一個「你有病」的表情,笑起來。讓他明白不是他在調戲我,而是我隨時會調戲他。我在他眼前,擺出情場老女人的架勢。
「在你想的時間里,我們還見面嗎?」
「對了,那盤CD你聽完了嗎?」她用英文討還東西,顯出上流風範。
「我很願意和你這樣的人談話。」他說。為他的納粹理論隊伍拉到一名壯丁,他覺得今晚賞光來吃飯吃對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
「沒偷這件毛衣!王八蛋!」我扯著毛衣前襟。
我說:「你還有點眼力。他不是白痴。」
不僅吳川和我有了個好話題,供我們把姐妹關係不冷不熱地拉扯下去。佳士瓦每回和我談話,也是只談這個案子。大家都發現了新的情感重點,把個人性的情感移換成陣營化的、廣大得多的情感。這樣多好,頻繁往來,卻很好地避開了突然逼近對方心靈的捷徑。從那晚佳士瓦到我公寓來,兩人借酒發生了一場不明不白的親熱,他和我都有點尷尬,不知下一步該幹嗎。他首先想從僵局裡退一步。在我出事之前,已很少接他的電話。
茹比突然站起來,走了。茹比知道我旗幟鮮明,不和女人膩歪。她從來沒給我得罪成這樣。她找上來要我傷害她,我有什麼辦法?本來我想把亞洲女孩指給她看,話一講出口就變了。一頓廉價自助餐直接成了殘局。
這樣弱智的對話對我不利。我的右手食指不斷在增加體積,色澤也不新鮮了。骨折,或者粉碎性骨折。我巴望我能傷得更慘重。七歲的我巴望能被燙成一塊殘渣,讓黎若納的良心從此不給她好日子過。爸得肺水腫,我也巴望他把癥狀誇大,成個心碎瀕死的梁山伯,讓黎若納看看她把這爺兒倆禍害成什麼了。讓她良心受大刑,讓她錦衣玉食而不得安生。
「我能知道嗎?」
「我實話告訴你,我厭惡璜。他在我眼裡是反派,是自我縱容、自虐自毀的那種人渣。」我用冷漠客觀的語氣把這番實話講出來。
我突然來了怨恨。她口氣倒大!我現在蠻好?我幹什麼下賤事謀生她知道嗎?我和她是從一個產道里出來的。我和她的神色是來自同樣的投影,憑什麼我就該那麼低賤?黎若納給我寄過名牌沒有?她一心一意要把我變成她千金的女傭。我真是賤骨頭啊,用那麼下賤營生賺來的錢為這個寶貝兒一擲千金。
我說:「你是不會有醫療保險的,對吧?」
我這一刻是愛佳士瓦的。
送佳士瓦走時,我說:「什麼時候再見你?」其實我是說:「我好不捨得你走。」
「噢,找……棉簽。」
我把絲巾拿過來,嶄新的氣味、質感。吳川把它隨便往背包里一揉,和她亂七八糟的書、筆、絨衣塞作一團。她是真不經心,還是存心要減低送我禮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經心呢?她為了來見我,早早就跑到餐廳門口了,在冷風裡站了那麼久。她今天下午去了Marshfield還是Blooming-dale百貨,花多少心思和時間選了這條長絲巾?她一定覺得我原有的那條太湊合,她認為我配更華貴的東西。黎若納借這個二十一歲的吳川來評判我的審美格調,借吳川的手來操辦我的形象設計。如此而已。所不合邏輯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廳門外的芝加哥里受凍。
茹比的醫學學位拿到才兩年,又用業餘時間拿文學學位。忙碌是不介入、不深入任何情感的借口。忙碌是情感受傷者的療養地。再忙碌的事也比感情省事。於是茹比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一個人。她不斷從各個病號那裡偷點閑,跑來跟我點個卯,又跑去。什麼情和誼都架不住你使拙勁地維繫。點到為止,大家舒服。就是和吳川最親密的時候,每次和她分手,我既是悵然若失,又是如釋重負。急診室里血淋淋的傷者多半是親出來、樂出來的。一親過了頭,槍就響了。
我放下報紙,站起身,倒了滿滿一杯白葡萄酒。飲盡兩杯酒之後,畫面連貫了。二十一歲的偷襲者從急診病房離開后,就靜靜地醞釀一個陰謀。決定著手她的謀划是律師失敗之後。芝加哥導報拒絕聲張正義,讓她覺得再也不能等了。多日的跟蹤使她得到了女經理的行動規律,發現她在最後一個下班來到停車場時,無人看守的巨大停車場已荒涼如無人區。只要出手收手神速,偷襲是有把握成功的。偷襲者飄逸地出現在那個白人們引為自豪的住宅區,等待商場打烊。接近打烊時間了,女孩怕自己到時萬一心不夠毒手不夠狠而饒過女經理。因此她跑進一家連鎖超市,買了一把德國廚刀。一百七十元一把,對她來說是小意思。超市沒什麼顧客了,收銀員疑惑地看她一眼。她拿起尚未裝進塑料購物袋的刀就跑,火紅的發梢飛揚,如同紅色的蛇信子。這正是購物中心打烊的時間。再過一刻鐘,女經理就會出現在空曠的停車場上。女孩已跨出了超市的自動玻璃門,身後傳來一聲吼叫:「等一下!」女孩回頭,見那個肥胖的收銀員在收銀里挖著什麼,一邊說:「還沒找你錢吶!」女孩紅髮一甩,大小姐派頭好極了,說:「不要了!」她人已經在十幾米以外。
佳士瓦的臉在一圈黑鬍子中間變得灰白。他說:「你明明看得出她(他指我)的事件和你說的完全不同,性質上是一個天一個地,你是存心攪和是非!」
一定是茹比給我的葯作祟。不過假如那葯能給你幾小時的心靈樂園,何樂不為?原來世界上存在這麼一種東西,它可以釋放你的誠實和自信,使你傻大胆,做個情感的唐·吉訶德。唐·吉訶德在他自身是莊嚴無比的,只是給旁觀者看著解悶取樂。現在有種葯可以消滅旁read•99csw.com觀者。我起身,趟著茹比的財產,走進廚房。外面是淡青色的四月早晨,服了葯它可以是淺粉色或嫩黃色,你想它是什麼浪漫顏色都可以,它可以隨你的意願幻變。我無意中嘗到了吸毒的甜頭。這種止痛特效藥的主要成分一定是可卡因。
「我要是不在,留給樓下守門的吧。」
冷場總是發生。她不懂冷場在這樣的劃時代相見中不可以頻繁出現,因為哪一個冷場都可能導致終結。我在一個再也救不起的冷場中站起來,說:「哎呀,得走了,不然要遲到了。」她眼裡露出莫名其妙來,好像說:並沒有挽留你呀,你早就可以走的。
我支吾了一句什麼。大概說耳朵眼不舒服,洗澡進了水。茹比叫我等等,她去了自己房間。一會兒又出現了,手上有一盒棉簽。
我得馬上出去。搜腸刮肚地找話說將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氣、好情緒。我和他瞎搭了兩句訕就向廚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納粹真是個很累人的人。這得多自信、多張狂的人,才敢製造這種狹路相逢的對峙?他還真自信,把面孔擺在我目光的焦點里,絕不躲開。
「已經和經理通過話,她要我們自己掌握。」
茹比說:「那就證明對方請了個更有名更有才幹的律師。」
漸漸聽出來了,男人叫的是一個名字。是他的兒子,茹比告訴我。父子倆吃飯喝酒突然翻了臉,兒子開槍把老子打傷了。兒子現在在警察局。老子突然插嘴:「是他自己去自首的!」
我一面吃,一面和絡腮鬍子打情罵俏,同時盯亞洲女孩的梢。同時做三件事,前兩件都不算數。我說:「洛倫教授你和弗洛伊德長得一樣。」他說不止你一人這樣認為,他以為我說的話算數。他說:「茹比說你是舞蹈物理學博士。」我說:「茹比誇大了,我半途而廢。不過舞蹈物理學無論如何都是廢。」他說:「沒錯,和文學寫作一樣,早學成早廢,晚學成晚廢。」
兩個女子一左一右地襲來。還是有一點訓練的,其中一個揪住了我的右臂。曾經屠宰發達的大都市養出她們一身牛勁。我像被夾在兩座硬木大柜子之間了。我當然要垂死掙扎。我的肩膀猛一震動,知覺被擊散了好一會兒,才又聚合。我居然挨了警棍!
爸為我求情,他對主考人說:「她這兒(他摸自己胸脯)有塊大疤,小時候燙的。她怕羞。」
我的自作多情原來可以導致美妙的琴聲。我說那我聽見的大概是你樓上或者樓下的人彈的琴。她說不可能,這種防噪音的窗子怎麼可能把琴聲從幾層樓上漏到馬路上呢?太好了。從這一點上看,吳川也是黎若納,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給人搭台階讓人下台。
不對,她身上的那些多情優美、風流媚氣明明是黎若納的。我背上的汗毛刷地一下全部豎立。茹比付了錢過來,我已讓過十來個人去我前頭取食了。茹比在白種女人中算漂亮的嗎?太近了,我早已失去了判斷力。她很強烈,眼神、姿態、話語,都強烈得讓人吃不消。我把托盤往角落裡端,我可以待在暗地,讓亞洲女孩在明處。
她認真地看著我。能讓人認真看一會兒是極不易的事。大家都像為著什麼事心虛,最怕認真地臉對臉、眼對眼。
「真的。我第一次見你,就想,什麼時候我一定把這句話告訴你。」
告別時我們還企圖裝著沒事。到底是文明時代,幻滅也要禮貌周全、不動聲色。在她關上門的一剎那,她突然想起什麼。
所有的僑匯商品被偷偷摸摸贈出去,也被偷偷摸摸接受了。結果是勉強吸收我為走讀生。舞蹈明星的夢確實破碎了,因為我做走讀生的第二年,就來了一位女教員,和我大談舞蹈教學的偉大和崇高。學校馬上就要選優秀學生去學師範課程,將來可以做少年宮的業餘舞蹈教練,或者幼兒園的歌舞編導。女教員說來說去,意思是做個活蹦亂跳的孩子頭比在舞台上做明星神聖一百倍。並且,候選人全是有明星潛質而放棄做明星的。我上師範班的第一分鐘就明白了。這是一種不撕破臉的淘汰。班上全是臉型不端、四肢不夠尺寸、練功傷得太重,或者已開始發福的人。黎若納一手把我製造成了崇高的孩子頭,將要扭著成年的臀部和腰肢,去做那些不堪入目的稚氣憨拙舞姿。而我在八歲時想什麼呢?想做天鵝湖中的公主。披著癩蛤蟆似的皮,做的是白天鵝的夢。「吳川,你不知道,被拋棄的感覺是在那個時候才強烈起來的。」
萬幸我沒有真去做個蠢人。
手放開我,他眼睛一垂。這是個少見的細膩人物呢。他已明白握手時他走得遠了點。一個缺乏廉恥的環球時代,我碰見了一個羞恥心未泯的佳士瓦。我剎那間收回神志,目送他走進人群。
編輯說:「對方有沒有提到關於種族的字眼?」
我在她公寓的門口突然說:「對不起,做你姐姐我的情商也等於零。」
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在湖邊的露天咖啡館和陌生伴侶搭訕,再付高價找心理醫生進行深層傾訴。明的暗的、淺的深的交情都有了。所以用不著走親戚。群居的猿類後代們繼續進化,靠酒吧、咖啡館、心理醫生、電子網路進化到孤居。心理醫生是你最牢靠忠實的伴侶,你最骯髒、罪過的想法和行為都得到他的包容。佳士瓦最近的罪過想法是如何消滅他和我之間的最後距離。
「什麼東西?」
「敢!」我向後退了一步,脊樑恰好抵在天花板的下斜線上。貓科動物把防禦和進攻同時放在這個動作中,將脊背塑成完美的拱形。我想死給她們看看。我想死給黎若納看看。肝病隔離區和燒傷病房的倖存者要用死來告訴她:她造成的里裡外外的疤痕比我私部更隱密。我只要有一口氣,誰也別想看見那粉紅色的常春藤怎樣爬滿我的胸脯。
我說:「上次我太武斷了,不該說璜的壞話。對不起……」
「你太讓我冷不防了。這得給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佳士瓦說。
過了好幾秒鐘,他低聲說:「滿足了——戳傷一份真心就讓你那麼滿足?」
為什麼挑選了我作為迫害對象?一眼看去我比一大群搶購服裝的人更適合迫害?這是個著名的白人區,一個亞洲人顯得刺目?
星期六晚上,我到吳川的公寓樓下接她。我邀請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點,她還沒下來。我把車停進附近的收費停車場,上樓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電話。原因是有的,一個藝術學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個客人。餐中,頭上包著義和團頭巾的白種男生和我談起伊拉克戰爭來。他讓我意外:所有藝術學院的師生都仇恨布希的保皇黨,他竟然是個戰爭支持者。理論是這樣:動不動就斬人首的民族該滅絕。戴義和團頭巾的小納粹想挑起一場論戰。我可不想累著自己,說他的理論有一部分道理。他問我哪一部分。我說一大部分。他摟了吳川一下,慶賀我對他的認同。
她是指黎若納給她寄的衣服。她不當心走漏了黎若納對她寵的程度。寵她寵成心頭肉吳老少爺都擁護,用不著咬耳朵、擠眼睛,偷情一樣藏藏掖掖。十八歲受她那條珍珠項鏈的羞辱又來了。黎若納也許又搞了什麼花樣,對吳川說:「可別告訴姐姐啊,我沒有給她寄。」她會自我圓場地加一句:「好多年不見她,我不知她長什麼樣,寄了她會不喜歡的。」隨著好天氣來的好心情沒了。我突然問:「八七年十月份,你是不是病了?」
我頂她說:「誰說是減價的?」
去面談之前,我把我可能的遠行計劃告訴了吳川。她說那種學校糟透了,大魚吃小魚,沒得吃就吃老師。她還說無論誰在那種學校都會在情感上窒息,最後情商降到零。總之她說了那學校一大堆壞話,希望我重新考慮。
我剛剛把幾件不太合適的掛回衣架,兩個年輕的女保安出現在我面前。陌生得過火,就成了她們這樣煞星面孔了。她們一模一樣的凶煞臉容使她們成了胞姊胞妹。我以為自己英文聽力下降,把她們的話聽成了:「跟我們來一趟。」所以我笑了一下,表示不解。
「你小子當心一點。」
她的樣子是隨時準備我不要的。
一杯酒下肚,我們放肆了不少,可以把罪責推到酒上。我站起來,向侍者要我的大衣。佳士瓦也要他的大衣。我說他何必去風裡陪凍一場?他說:「是嗎,在颳風?和你在一塊怎麼不覺得呀?」要沒有酒,這種初級殷勤比較倒我胃口。我還是不要他和我一道出去。他說他得確定一下,我等的那個人的確是個「她」。我把大衣還給侍者,說:「好吧,我打電話叫她進來吧。」我們重新坐下來,都有點累。我趕緊倒酒。喝了酒會不把許多事看穿,或者看穿也不要緊。我和佳士瓦眉來眼去,腳不老實了,在桌布下碰上也不躲開。我怕什麼呢?怕佳士瓦相上吳川?他比吳川大十六歲,別逗了。吳川當然比我優越。二十一歲的白痴都比我優越,何況吳川不是白痴。我的確怕,這我得認賬,我怕吳川向佳士瓦展示一個純情、青春的我。一個二十一歲的我,沒經歷過遺棄,沒讓一大鍋湯燙傷過,沒有在游泳池邊吸引過許多殘酷的追尋目光。佳士瓦馬上會比出優劣,任何男人看見了原版就不再會要殘品。我的嫉妒心毒辣起來:吳川擁有的太多了,劫走了屬於我的太多了!
「我有的話你歧視嗎?」我問他,眼睛卻在和小納粹進行瞪視競賽。美國人相信一男一女不能對視三十秒,否則就要出問題。小納粹肯定以為我想和他出問題。
我閉著眼使勁搖頭。關閉的眼帘讓我獨自待在狹小卻安寧的空間里,斷絕了和一切事物人物的關係。這個空間對於生存不甚理想,卻很省力。不必管他們把我搬運到何處,對我的手指做些什麼。手指在另一些手指間變幻位置,顯然在接受X光照射。診斷是骨折,沒有比這診斷更不能刺|激我的驚奇了。
「你老把she說成he。一開始我特別吃力,不知道你在說誰。對不起打斷了你。往下說吧。」
我和爸走出校門。爸突然揚起手,給了我一巴掌。他也不挑個地方,一巴掌從我右邊太陽穴斜掃下去,我兩眼一片空白,緊接著又是一片昏黑。鼻子一脹,什麼東西熱乎乎地淌下來。我用手一摸,是血。
佳士瓦看到了這一點,走過來拉我。我的臉還朝著小納粹,身子已在佳士瓦手臂里。
我問:「為什麼?」
「什麼?」我問。
茹比以為我和佳士瓦進展迅猛,不斷和我擠眉弄眼,意思是:你可真行,一|夜|情墮落成戀愛啦?客人們到齊了,老少參差,不過都很「波西米亞」。我成了最正統的形象。我發現佳士瓦的眼睛鋒利得很。他目光的終點是走廊盡頭的浴室。我看看燭光中一屋子人影,沒了戴義和團頭巾的和染三色金髮的。我突然愛上了佳士瓦,他居然暗暗保護著吳川。
「你把話講清楚,你們要我去幹什麼?」我說。我想我大不了在搶抓衣服時,把某件貴重衣服弄到地上了,踩了幾腳,造成了點無妨大雅的損傷。可在場的人誰不這麼干?
假如我說了實話,她會把我看成黎若納的爪牙,而且極陰險,投其所好地為她買她喜歡的衣服、鞋子、化妝品,誘餌做得那麼甜蜜,誘她一步步入套,把她的核心秘密套了出來。想到我可能在她心目中是那麼個卑鄙的形象,我對我所做的後悔莫及:純粹心血來潮,去挑釁小納粹,為吳川決鬥。我對「姐姐」的角色入了魔。
這正是我的目的。她果真中計,把她對一場談話的惡感給忘了。她本質上和小納粹是天壤之別:一個是真波西米亞,一個是讓物質優越感給弄煩了,暫時地波西米亞一下。我抽出信用卡,替她買下那雙艷情十足的鞋。又在化妝品櫃檯上,為她買了一系列口紅。黎若納的空缺,我全給補上了。黎若納的缺席否決讓吳川狂喜。
我的右手軟下來。我為有生以來頭次聽到的這聲「姐」酥了半邊。居然鼻子也酸了。她聲音里有領情知恩,我沒有當面拆她的台。我叮了一句:「菜涼了,可不好吃了,啊?」然後走開了。佳士瓦上來和我說了好幾句話,我都沒聽見;他的憤怒激烈的手勢,我也視而不見。要讓她叫我姐,就得包容她的「酷」,把放縱作為理解來施行。一切嚴加干涉都會讓她馬上收回那個嬌憨無比的「姐」!
「不過我是她的下腳料做的。」
茹比四十歲時,成了一個藝術學院的旁聽生。我在她學校地下室里看見她,也把頭髮染得不成體統。她約我來吃她們大學生的便宜自助餐。我們是很無望的。她是同性戀,我連異性戀都不是。我急切地要找個男人搭夥過活,我乾的這行又妨礙建立對他們的尊重意識。男女之間的初期假象,也絲毫建立不起來。茹比在郊區上班,常常采一把野花放在我家門口。她知道我們之間的無望,不過她總得有個人可以為其采採花。尤其是為採花她必須犯法。犧牲意識讓茹比感到古典。
突然接到黎若納的電話。她居然得到了我的手機號碼。最後的清靜角落失去了。她說是爸告訴她我的電話的。她上來就責備我不常給爸打電話。這個荒唐女人。她說爸聽上去肺水腫又發了。我想那你就省省吧,別讓他浪費呼吸來招架你的啰嗦。這個獨自為戰的世界只有一個例外,就是黎若納。她蠻橫地施予她的感情,自信那是人人都需要的東西。她說我和吳川的感情讓她感動得潸然淚下。吳川告訴黎若納我給她買衣服、帶她去春遊。這些就是黎若納所認為的「深厚感情」。當年吳老少爺給她一顆鑽石就是愛她至死的宣言。她活這麼一把歲數還不明白,就明白不了了。黎若納在遙遠的香港語塞,陷在肥皂劇式的百感交集之中不肯出來。我把電話挪得離我耳朵稍遠。黎若納說:「她每天和我在電話里都是說你。把她交給你,我放心了。」
「要多少錢可以根治你的病?」
我想,很好,我們至少不稀里糊塗把對方變成驢。
「我給你錢,你好好查一次。我必須知道醫生的鑒定。你的葯錢我也負責。你假如想拿了這筆給你治病的錢就走開,從此不見吳川,更好。」
停下來后,酒醒了一半。我發現我們已滾落到地板上了,上身靠著沙發。我問佳士瓦什麼急病讓他去看醫生。他說是心理醫生。心理醫生生意太火,時間往往排到晚上八點。我問他為什麼突然需要看心理醫生。他奇怪了,說五個人里有三個看心理醫生,他和他的心理醫生是十多年的老交情。
那陣難以言喻的舒適和自信已漸漸離去。所有的思緒都還清晰,所以我驚訝不已——怎麼會那樣自信?那樣大胆妄為地要去對吳川和佳士瓦明言我的感情?光是想一想都夠窘。
「我的意思是你還沒接觸到優秀的男孩……」
吳川不語,聽我講下去。她的父母在製造她之前,把我製造成這樣一攤血肉模糊的東西。我父親在我八歲時發現我不幸愛上舞蹈。他勸死勸活也經過植皮而強拉成一整片的胸口,青春發育從網狀的疤痕下鑽出來。那是什麼樣的膚色?疤痕成了午餐肉顏色的爬牆虎,攀在少女們最自豪的美麗段落。我從更衣室出來,主考人皺起眉:「咦,叫你換衣服的啊?」我說我習慣穿自己的衣服。主考人說:「習不習慣你都得換。」他向其他考官遞了個眼色:她以為在考場上能撒嬌呢。
我叫她閉嘴,然後把吳川染病的事情告訴了她。她說我聽上去是嚇懵了。我說不是聽上去,是真懵了。她說是呀,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她告訴我,我被打傷那天,她趕到急診室,見吳川守在我旁邊。護士長掀開被單時,我胸脯上的傷疤讓女孩「哇」的一聲哭起來。
我進了醫院的長走廊就聽見一個人在大聲吼叫。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茹比正在給他處理槍傷。子彈打在他的肚子上,是從側面開的槍,把他腹上的厚脂肪撕開一條大口子。茹比一邊和我做鬼臉,一邊和傷員談話:「沒那麼嚴重,啊?又沒傷到內臟!全歸功於薯條、炸雞那類垃圾食品,才有這麼厚的『防彈服』……」
我說:「白學就白學。」
我說:「這件衣服是舊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它不是新的。」
芝加哥的秋天夜晚最合我意,地上落葉讓風帶著滾動,沙啦啦啦。一本正經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們把氣氛弄得莫測,並有一點浪漫。所有灰暗的人影都在毒品和酒精的作用下行動。我怕誰呢?黎若納把我和她的舊內褲一塊扔了,誰還會要我的性命?樓是正派人的樓,五樓的窗子突然有了鋼琴聲。我出了電梯,面對長几和假花。假花後有面鏡子,我看見亞洲女孩的神色附在我臉上。來這兒無非是我太好奇了,好奇得我不去賺下午的兩張支票。
「你不願脫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這件毛衣是你偷的。我們早就在注意你。你把偷來的衣服穿在裏面,外面套上你的舊衣服,大搖大擺就走出去了。」
所以我立刻起身,走到小納粹的桌前,對他說:「你跟我來。」
「你怎麼才來?」她說,分寸感、距離感都好。
我說:「信不信都太晚了。」
氣氛有所改善。但知心密友做不成了。吳川不主動說任何話。我挑起的任何話題,她都懶懶地給一兩個字的回答。她的淡漠讓我緊張,不久犯起話癆來。不知怎麼就亮出胸口上的疤痕。她沒提防,嚇得一咧嘴。我的展示其實相當溫和,不露控訴意味。那個時候我七歲,吳川,黎若納和你父親偷情正是不可收拾的時候。我在黎若納的心思之外,魂魄之外,直到她混賬地把一鍋滾湯放在我的玩具柜上,那湯從我脖子下給我來了個淋浴,我才擠進她的神志。吳川,你看到的只是傷痕的起端,它一直蔓延到腹上,這也不能把黎若納從你父親那裡拉回到我身邊來。
「你跟我們來。」其中一個女保安說。她的膚色白得不近情理。這遮天蔽日的超大購物中心使她血色流失。
我瞪著她們。我們的教育中幸虧有英雄主義。
晚餐時我粉墨登場。佳士瓦把我提拔成「非陌生人」,我得領情。選了一條黑裙子。這是我第一次買不減價的衣服。沒什麼新鮮想法,穿黑色總混得過去。佳士瓦在門口抽煙。他又讓我心動一下:抽煙的男人現在是以稀為貴。蠟燭、鮮花、音樂,餐館的人全是竊竊私語。今晚他想走多遠?脫下大衣后,我說我一會兒要出去等一個人。他說叫那人到裏面來,也一塊喝一杯。我說約好在門口,只拿一件東西,她就走。佳士瓦故作俏皮:「是『她』?那我放心了。」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們見過我穿它。」
吳川高興了,大聲說:「那我下學期選修你的課!」
「你沒偷什麼?」短髮女子倒十分鎮定。
佳士瓦一愣,皺皺眉,我這人可真衛生,在吃飯時挑起這樣的話題。他問:「你有皰疹?」他找到我和他若即若離的原因了。
我說:「璜不是教育你不要歧視皰疹嗎?」
「拿出你們的證據來!」我咆哮。
我咬住自己的提問:「真有的話,你歧視嗎?」
「你不脫?」
吳岱馬上掛了電話,從地上爬起來:「啊呀!我好不像話,不知道貴客來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見面了。
她的眼神有了不少敵意。我感覺自己在她面前成了黎若納。她概念中的姐妹情誼不包括一個老三老四擺出行為指南的女長者。或許正是為了逃出黎若納的嗓音污染她選擇了遙遠的芝加哥。我後悔自己剛才多餘的關懷,嘴上又出來一句:「你太單純……」
我給吳川打電話。我一共才撥過三次她的電話號碼,手指頭已經老馬識途。吳川的口氣已經是個芝加哥人,不冷不熱,進退兩可。真為了小納粹和我生分?原來也沒熟起來:兩人都沒掌握好親熱的進度,太急切地要把茫茫芝加哥的兩個陌生女子變成手足。她叫我「姐」口齒含混,這是無可奈何的一個稱謂,已過早被她叫出口,不好收回去罷了。
她說:「想想你將得到多少賠款。」
「你不是疤痕體質了?」我半認真半玩笑。
我決定先上法庭,贏不了再訴諸媒體。
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潰敗,就是別在吳川面前。
我的市儈還在於我沉得住氣。馬上就和吳川說這些我不是太小氣?不就顯出我和她爭寵?難道我稀罕黎若納的寵?我和吳川扯到別的事上,扯到我想去她學校當合同教員,掙半份薪水。她們學校在公開招聘教現代舞的合同教師,半工。我們一個中文、一個英文地聊著,像許多中國家長和他們的孩子。
可這間怪異的屋裡連自我行兇的家什也沒有。她們三個人向我圍來,圍成了三顆圍棋子。我要被她們吃掉了。
「你要嗎?」吳川問我。
我一回到家就找那盤CD。我沒有聽過它,吳川聽的音樂都太青春了。我想起來了,茹比好像說過,她拿走我一盤CD。一問,果然就是吳川那盤。我說她該先問過我再拿。她說她在我車上看見那盤CD,當時就問我能不能讓她聽兩天。我說我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這盤CD。
「你不讓他們在這兒做他們也有地方做。這個年紀隨處可做。」
「把它脫下來。」短髮女子說。
吳川不說話,看著大街上心情燦爛的人們。再婆婆媽媽下去是自找沒趣。可我停不下來,講到茹比年輕時的荒唐。現在她老說自己只有三十歲,因為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徹底虛度。人對糜爛的東西可以好奇,但不必親自去一一經歷。我知道我已經說多了,又把「姐姐」的角色當了真,並且是古板而鄉里鄉氣的「姐姐」。吳川的沉默越來越不祥,我裝著興緻勃勃地跳起來,說:「哎呀,我忘了,我得去買雙鞋!陪我去吧?」
「我不歧視,我就是噁心。」我對小納粹說。
她說:「分手了你才會這麼急著還他的東西呀!」
看來我並不是孤立的。標榜對一切都不歧視的文學藝術愛好者們也是悄悄地堅守成見。
我告訴她CD不是我的,是借別人的。那人要我立刻還。她問我:「你和佳士瓦分手了?」
他一點胃口也沒了。
「我也能應付。」她開始出現不屈的神色。
我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東拉西扯。我說我在試穿新年大減價的剩餘物資,問她要不要來拿幾件衣服走。大減價的衣服號碼不齊,讓大胖子和小瘦子打掃戰場。她說她功課太多,再說我的格調和她差那麼遠,號碼合適也沒用。又成了自作多情,芝加哥人最怕的一樁事。人們越來越謹慎,生怕把感情拿出來別人不要。芝加哥呼嘯的冬天到處飄著沒人要的感情。吳川為我買了那麼一條典雅高貴的九*九*藏*書長絲巾,卻要像棄物一樣拿出來,還問:你要嗎?為她自己的退路步步設防。原來她比我世故,比我明智。假如我們按那個「無所謂」的格調開展情誼,這時我就不會抱著一頭熱的電話發獃了。吳川那邊掛斷很久了,現在線路上是電子合成的聲音,教我如何先掛斷,再如何重撥號。她重複說請掛上電話。中性的情感和情緒,最保險,最正確。那正確的聲音就是吳川的延續。我趕緊掛了電話。
「還不錯。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我說,「什麼時候認識的?一個禮拜有沒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和佳士瓦緊密依偎,卻是通過某幢樓里的心理醫生調整情感的進度、濃度。假如有個心理醫生在我和吳川之間,我們也會省事得多!和吳川談時尚、美食、大減價、春遊,和心理醫生談對姐妹情感致命的需要,對吳川的愛憐和擔憂。沒有心理醫生作為情感的中轉站和調度室,你看看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兩敗俱傷。人對情感怎麼這樣無能?
「你怎麼知道她是我妹妹?」
我把吳川留下,借口是需要人幫我打掃狼藉。我在第二間卧室里鋪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撲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彈。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只有十二歲。吸毒、做|愛都經歷了,還在皮肉上穿出若干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歡,心裏一陣不適。人們管這種不適叫作「柔情」。
佳士瓦一個人直衝沖往前走。我小跑著跟在他後面。假如芝加哥是這樣一座沒有天良、沒有公道的城市,他會離開它。佳士瓦是芝加哥的本地佬,現在也是個深深的失望者。他曾對我擔保,芝加哥會為我做主,不然他不再認它為故鄉。我一路小跑,踩著地上頭一批落葉,暗暗感激為我和芝加哥著名大報撕破臉的佳士瓦。就用這個形式愛我吧。他終於站下來,對我說路還沒走絕,還有其他的報紙,實在不行,他們有一份贈閱的文學雜誌。
她馬上揚眉咧嘴。我從來沒見她給過我這麼璀璨的笑臉。我是想籠絡她的心,還是不忍心違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討好她為博她一個笑臉嗎?我也吃不準。反正她馬上把我當成死黨了。不管明天怎樣,今天晚上她有個死黨也不錯。這年頭,能熱鬧就熱鬧一下,過後誰不想誰也罷。美國誰也不願意做強迫別人意志的人,沒有「為你好」這種老掉牙的呵護。爸都不去強迫黎若納的意志。用外婆的話說爸是個「愛憎不分明」的人。經歷了黎若納,我也懶得去愛去憎了。
我問她功課多不多。她說比在香港時好些。我又問她喜不喜歡她的選課。她聳聳肩。她全無所謂。我的談話慾望給她的無所謂刺|激起來,說我剛才聽她彈鋼琴了。她兩眼一瞪,問我:「什麼時候?」
「璜和你的事我管錯了。我和他談話是警告他別把皰疹傳給你。我叫他去找個醫生,做一份病情鑒定,我承擔醫療費。你不信可以問佳士瓦,他碰巧在場。」
「我和璜談的,就是要他照顧你。」我發覺自己心虛口拙,事情越抹越黑。
佳士瓦來的時候我醉得足以上大街去演講了。芝加哥的夜晚到處有這樣憤怒的空談家,酒精讓他們看到如雲的聽眾,聽到雷動的歡呼。我臉上掛著永恆的微笑——許多祖先相片上的那種深明大義的微笑,給佳士瓦開了門。他說我穿和服很別緻,我低頭看看,果真看見下巴下面有一具穿和服的身體。偽裝的和服,是生產睡衣的廠商急於走出經濟困境,在一本關於日本藝伎的俗不可耐的小說轟動后,想尾隨著弄出點東方肉感主義。
她說:「我聽著。」
我的汗冒出來了。我為那幅畫面臊得無地自容。
其實我還在毛骨悚然。
他的真誠殘酷起來。想說明什麼呢?他在騎著驢找馬?這些天我做了他的驢。
我低著頭,兩手使勁絞弄手指頭。
「你病了?」我問。她病了,才沒回我電話?病得那麼重,也不耽誤她變成一頭紅髮。我說:「真要命,你該給我打個電話呀。」
她緊抿著嘴唇。
吳川看出了我的謊言。她沉默在不安中。過了一會兒,她說:「他也不跟我說實話。」
她的恐懼讓我倏然淚下。我太笨重的關愛,只有我自己明白。它嚇住了吳川。我說:「吳川,你什麼都可以猜,不過你得明白,我只想保護你。假如我傷了你,你得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做過姐姐,你讓我慢慢來,好嗎?」要是用中文,我肯定講不出這番話的。講英文我容許自己多愁善感一些,台詞味也是我無能為力去掉的。
長發女子說:「你怎樣行竊,我們有證據。」
「其實姐妹倆中間,我更欣賞姐姐。」他說。
他想了半天,說:「可能會有一點點不舍。」
她說:「是嗎?」
我聽出她的話含有更惡毒的暗示。我說:「你什麼意思?」
我所有的回答就是聳聳肩。愛怎樣怎樣吧,我無所謂。
「我不知道他們在裡頭吸毒,是這意思吧?」
她不語。
我們約好在大使館門口見,然後我便胡亂在臉上塗了點顏色。紅燈很多,夠我把睫毛液刷上,掃上眼影。停車場鬧車災,車子一寸寸往裡爬,我可以刷腮紅,勾唇線。堵塞繼續下去,我的臉就可以化得誰也不認識了。車上了三樓,我興緻盎然地繼續糟蹋自己的臉。佳士瓦果然大驚失色,問我要去哪裡參加假面舞會。他的手已從褲袋裡掏出雪白的手帕,遞給我,表情是「請自重」。我大笑起來,說假如停車場再擠些,我就成功地把自己化成陌生人,從他眼皮下溜走。
沒錯,她的「你們」里包括我、黎若納、吳岱。一想到我和黎若納為伍,我情緒馬上敗壞。我告訴吳川她該好自為之,就和她道了晚安。她又回到電話上去,不一會兒又笑成一攤了。人家把我抬舉成了「姐」,我還煞有介事了呢。黎若納的女兒在我鼻子下用毒,泛性,肚臍眼戴耳環。黎若納用意原來在此,她讓我幫她鎮壓,讓我去失敗,到末了無法交賬。我聽著關緊的門裡吳川還在和電話里的小納粹纏綿,我想,她使起性子來就不是她自己了,是黎若納。我使起性子來,外婆根本不和我搭一句話。她說:「我理你幹嗎?那又不是你,是黎若納附體了。」長大以後,一旦做錯事,我就和外婆說:「別怪我啊,怪黎若納。」黎若納是沒人能馴服的,我憑什麼想馴服她女兒?
我死也不會脫的。兩個白種女人要作踐一個亞洲女人,把她布滿醜陋傷疤的胸脯展露給她們取樂。我有人性和民族兩重尊嚴需要捍衛。她們坐在一張情人沙發上,我只能鞠著躬站在她們對面,屈辱夠讓我精神分裂了。
半年後我參加了三個月的推拿培訓,不久也混起江湖來。我的生意不壞,每天有兩三個預約。男顧客漸漸多起來,我感到他們的親善有些不祥。事情就那樣開始了。一個男顧客說他以一百元小時費買我的「特殊按摩」。他勸我想開,別把它看得那麼個人化。就像醫生和護士對待病人和傷員那樣,打交道的是一個傷口或一個器官,其餘的全部漠視掉。這是個可怕的起端,一百元讓我漠視我的整個存在,所有責任都推給這隻右手,臟也只臟這隻手。這天夜裡雕塑家正在工作,我突然崩潰了。我竟受了那樣的引誘,剎那間背叛已發生。當然,我把事情告訴雕塑家時,盡量把自己說得委屈、受辱,幾乎是槍口逼迫下的選擇。我時刻準備阻止他衝出去和那個男顧客決鬥。他聽完后發了幾秒鐘的呆,然後說:「讓我來算算我們倆每月的開支。房租一千,水電、電話四百,這樣的收入,你完全可以支持我拿出幾件傑作來。我不必去畫廊打那份工了。一個小時十塊錢,對一個藝術家的年華就這樣踐踏!」我釋然了,但馬上又覺得痛心。他不在乎我的收入怎樣來,只要能供他一心一意成為布朗庫茲。他的雕塑遠遠比我的尊嚴重要。他突然把我抱起來,說這下他可以和我結婚了。我不懂他這是什麼意思,跟著他狂歡。他說馬上就去換輛新車,舊車拉雕塑材料不夠大,還老拋錨。他很快幫我建立了一個網頁,標明我提供的各種准「醫學」或非醫學按摩,又在幾家小報上登了廣告,請讀者去查我的服務網頁。形勢的急變讓我意外極了:我原想從他那裡得到寬諒,得到的是這樣一番如痴如狂的嘉賀。我的生意不久好起來,而我的心情越來越暗淡。這是個僅次於娼妓的謀生手段。他毫不介意,做著和我結婚的打算。在一個雪后的清晨,我被我悟到的東西驚醒。在我開始掙那些下作收入之前,他從來沒想到和我結婚。似乎有一大片難看的傷疤必須搭上我的優厚收入,才配他考慮和我從長計議。收入怎樣不三不四,他無所謂,只要把他的嘉年華省下來。我獨自在豐厚的雪地上走。更可怕的念頭冒上來:我在雕塑家眼裡從來就是殘缺的,半個女人。有著那樣的胸脯就將就活著吧,能幹上一行掙錢不錯的營生還挑剔什麼?我看清了我在他心目里的價值。他要把那一點價值榨出來。從一見鍾情開始到這個清晨,我看到了自己直線掉價的過程。怎麼可以一邊讓他壓榨一邊讓他嫌惡。
第二天我沒有給吳川打電話。我以沉默拖欠她的CD。第三天她打了電話來,我不在家。她沒有留話在留言機上,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幾次想對著留言機說什麼,又作罷了。幾個無聲留言讓我猜想她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又病了。
她詭笑地盯著我:「你確定你要找的是棉簽?」
「我會在法庭上讓你知道的。你們不是也對你們的證據保密嗎?讓我們都保留我們的秘密武器。」
他和我目光碰上,聳了聳肩。我回頭應付了一個客人的提問,回過頭來看佳士瓦時,他已在浴室門口了。門突然開了,小納粹筆直的鼻樑對著佳士瓦鬍鬚濃密的下巴。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我的外婆問七歲的我:「黎若納是誰?」直到有一天她問完后我反問:「黎若納是誰?」她才放心,不再問了。這年我九歲。肅清黎若納留下的記憶和影響,外婆覺得是她一生中最成功的業績。她就像子宮裡從來沒住過那個女胎兒,兩腿間從來沒鑽出那個帶一大堆黑胎髮的標緻女嬰似的,再也不說,不罵,不傷心了。除了她看見我身上的燒傷疤痕,看見我跟在別人母親後面學織毛線,擀餃子皮,她會把我拖到一邊,摟一會兒,手在我背上或者頭上細碎地打著,脫口出來一句「毒啊……」。她指什麼,你馬上明白了。她一直在想什麼,你也明白了。如果不走運,一個星期會收到黎若納三封信。如此的沒用,還會拆開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讓黎若納盡情啰嗦。這些字外婆看都不看就會說臭不要臉。她說,不要那樣笑,就和臭不要臉的一式一樣;她說,再敢那樣走路——黎若納就像你這樣走的,走到哪,現世到哪。我從此不能真笑,不能用真嗓音說話,不然黎若納就得逞了,在我身上得到了永生。誰有這樣的牙齒、頭髮、嘴角、眼神呢?它們是黎若納的,它們要風流地顧盼、搔首弄姿,你說我拿它們怎麼辦?七歲的我唱了個什麼歌,一句詞說「……天下無敵」。外婆說,想得美,誰無敵你也有敵。你的敵人叫黎若納。我走在芝加哥一家花旗銀行門口,體內附著這樣一個大敵黎若納。銀行已關門。
在我關閉的眼皮外面,吳川的嗓音尖利起來。她質問護士長:「為什麼後來的病人先做處理?」護士長見的血淋淋的面目遠多過正常臉容,也見慣蠻橫暴躁陪同者。她平淡地告訴吳川,我看上去沒有生命危險,所以得等一會兒。吳川更尖利了,說看上去沒有危險不等於真沒有危險,腦子和胸部說不定有內傷。護士長說她管不了這麼多,有意見找醫生提。
這女人開時尚講壇呢。
沒有關係,我習慣什麼都對我關上門。我的臉在自動存取款機的鏡子里出來了,這個光線里誰都是醜聞中的人物。手還年輕吧?豆蔻年華的十指,把五張支票裝進信封。因為提供了特別服務,支票面額都不小。八十,一百。這雙年輕的手可是太知道搶匪橫行的芝加哥有多少孤獨的雄性人口。他們出高價讓這雙手去蹂躪他們。他們發出腐爛的呻|吟,漸入佳境,登峰造極。這雙手和他們,也不知誰糟蹋了誰。我後面這張面孔能想象這雙手剛去過哪裡嗎?又來了一個人,一看就知道來私藏來路不明的收入。機器響了,吸噬著我的五張支票。然後是那條黑暗幽長的秘密途徑,它們得摸著黑走完它,走出盡頭便潔凈如新生。我轉過身,在後面兩個排隊人眼裡做一瞬的良家婦女。芝加哥一眨眼成了鬼城。秋天的夜晚八點,金融區的摩天大廈噩夢一般逼近來,所有的正經人都鬼祟了,躲閃著,走得賊一樣快,所有的反派們大搖大擺,槍手們醒來了,暗娼們容光煥發,酒鬼們摩拳擦掌。剎那間,他們成了城市的佔領軍。我的步子不快不慢,他們假如有好戲唱,至少有我這一個觀眾。連麥當勞也開起乞丐Party來了。我買了一份雞沙拉,雞是前天的,生菜是昨天的。要背叛黎若納,就要吃垃圾。外婆對事情的理解是這樣,嘴饞的女人渾身都饞,眼饞,手饞,身子饞。黎若納和人進行狗男女事務,開端就在一家蛋糕店。黎若納有一副精美的口味,無美食,毋寧死。外婆的進化論——偷嘴,偷東西,偷人。
佳士瓦說:「難道五個月之後,芝加哥的種族歧視就大大改善了,這種事不再發生了?」
吳川對她從不認真,就像此刻,她說得熱火朝天,我只是招架。看來吳川沒告訴她我們已不來往了。我也不會告訴她,那樣有引發她講八小時電話的危險。
短髮女子說:「你說你沒偷,有證據嗎?」
她慢慢扭回頭,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對勁兒:情緒怎麼沒個上下文銜接。
他不吱聲。他的沉默充滿吵鬧的猜想。
「很漂亮。」我說。「那給你吧。」她也是漫不經意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謝了她,她像沒聽見。叫她坐下吃點什麼,她說她下面還有一節課,得馬上回課堂去。再轉過頭,她小小的人兒已經給她的大背包擋住了。本想給佳士瓦和她介紹一下,她連嘴都沒讓我插上。
我放下塑料刀叉,無趣極了。連個假戲真做的獻花者也沒了。我拿起皮包、外衣。茹比突然高大地又冒出來,在長條餐桌對過。她指著身邊的絡腮鬍子男子,看著我:「怎麼樣?」
佳士瓦說:「那個區全是白人,長久以來排斥有色人種,這不是秘密吧?」
面談結束我和佳士瓦一塊吃晚飯,在走廊里看見小納粹。我忽然問佳士瓦:「你歧視得皰疹的人嗎?」
一連多日找不到吳川。她讓什麼給忙得在芝加哥失了蹤。一天我無意中翻報紙,讀到一則新聞。在我被打傷的那個購物中心的停車場,一位女職員晚上下班時發現自己的車被砸壞,四個輪胎全部被划爛,車的帆布敞篷也被劃成條條縷縷。女職員在查看車況時被潛伏者從背後襲擊,她是被看車場的人發現而送進醫院的。經醫院診斷,她的后顱骨被擊裂。受害者目前已脫離了危險,但仍在特別護理病房。警方判斷這起案件和搶劫、兇殺無關,因為受害者的首飾、名牌服裝和錢包都不曾被動過。唯一的線索是划汽車的刀,是把名牌廚刀,並且嶄新。
我已經把佳士瓦忘了,看著亞洲女孩吃得面若桃花。一個男人請她去吃海鮮大餐的話,她也就跟了他跑了。我在外婆嚴苛的訓導下,終於培養出不貪饞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們少了一件討我好的事可做。
我以為我干那樁勾當幹得不會臉紅了。我把手伸過去,合在他伸過來的手上。絡腮鬍子把他的嘴唇烘托得艷麗無比。茹比坐下去,狂吃起來。黑鬍子和艷紅的嘴唇里是天然的牙齒,謝天謝地。因此笑容不像模子里倒出來的,雖然生硬、乾燥。我想集中精力來施展一下魅力,眼睛不當心又溜到另一張桌去了。我看著二十歲的自己,那個百分之四十的側影在豐茂的偽金髮中。應該說,是看著二十歲的黎若納。我的父親就在我這個角度欣賞她嗎?黎若納是個讓男人一看就心裏打鼓的女人。他們一面想禍水禍水,一面就蹚了進去,誰也攔不住。
「我就試試看,一共沒試過幾次。」
吳川打斷了我:「是she。」
吳川把我丟在客廳,自己去打電話。她的電話是我按門鈴打斷的,她明白地告訴我。她拿著無線電話在各屋走動,翻開隨郵件來的各種廣告,再把翻看過的扔進字紙簍。字紙簍是鐵絲和彩色玻璃珠編織的,她發現上面少了一顆大珠子,便弓腰四下尋找。我坐的蒲團下她也找,做手勢叫我挪個地方。實在找不著,她皺起眉,小脾氣上來了,蒲團給她拋得滿屋子,同時對電話上的人說:「真煩,我最喜歡的東西毀了。」
吳川接著說:「我以為她好偏心你,動不動就拿你比我,一說到你就哭。」
她問:「為什麼? 」
她說:「是不是我所有的東西,你都想分一份?」
我有些氣惱地問:「為什麼?」
「你妹妹和絲巾都很漂亮。」
我在前,他在後,走到餐廳外面。他以為他的魅力終於生效。我轉過身,眼睛看著他那雙破舊的半高跟牛仔靴。他問怎麼了。
我心想,行了,何必?
「我覺得你和璜不要走得太近。」我說。璜是小納粹的名字。
爸說:「去換了吧。」
我死咬住那句「我舍不下你」,羞臊地把臉避開。忽然間,我找到個所以然來:「你在這兒不安全。說不定會偵察到你的。」
早晨我頭昏腦漲地起床,到樓下拿了報紙。讀完了報,吳川屋裡還是一片深深的睡眠。我留了張字條,說我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一盒牛奶。等我回來,吳川已走了,在我的字條上寫了一行英文:抱歉,上午有約會。
廚房突然響起一聲哨音。她跑出去,回來時端了一杯茶,不卑不亢往我面前一放。她什麼時候去燒的水?我一進門她就打算請我喝茶?我說:「既然茶也燒好了,我就坐會兒。」她臉容毫不因此改動絲毫。她問我習慣坐蒲團嗎,她特別討厭沙發和椅子。她從小幹什麼都在地上。那也是一種豪華,不是什麼人都有福氣把桌子、沙發、床延伸成整個地面的。至少地面得有資格去當桌子、沙發。它至少得夠乾淨,或者夠柔軟。那個金子堆大的老少爺慣使著母女倆別出心裁。
吳川的聲音又響在另一個方向。她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想早些結束這幕荒誕慘劇,對我和她自己有個交代,好早早回家。
她叫我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她不用沙發這樣平庸的傢具。
「大概。」
我看著紅酒在對面牆壁上淌下來。看著黎若納擦拭著潑在她臉上的紅酒——黎若納一生就欠誰這麼爽地潑她一次。
兩人看著她們對面的這雙眼。一雙黑色的亞洲眼睛。此刻它們是直直的,像她們屠夫祖先刀下牲畜的眼睛,假如一刀下晚了,瘋狂就徹底暴發。這樣的暴發是自毀也要毀滅一切。是很本能、很生物的力量,它打破一切物種的界別,人也好,單細胞生物也好,都在這白熱的狂怒中成為一樣的生命。一股嗜血的激|情,一種亡命的渴望。
整整一天,我像喪家犬一樣在購貨中心晃悠。買了新年後減價的皮毛、大衣、毛衣,花了近兩千塊。我大包小包地流浪到一個便餐館,吃一份沙拉,再去下一個便餐館,吃一模一樣的沙拉。我又橫遭拋棄。我那麼小心,下場還是一樣。我絕不會再找佳士瓦,因為會有個同樣落套的結局。黎若納一次一次地解釋她從來沒有拋棄過我。我只好瞪著她。她的拋棄過程漫長。一次一次來我和爸所居住的省城,外婆說讓她死了這條心——她想見我們?除非傷疤長平了。爸卻偷偷地和她見面,聽她睜著標緻的眼睛說瞎話。爸把我從外婆那裡偷出來,並不說我們去哪裡,只是做鬼臉。他是一個讓人心碎的可悲人物,從濫情的女人那裡得到點情感渣子也是好的。黎若納擁有十倍于正常人的情感,把它分成若干份每一份都是豐厚的,爸就這樣想開了。爸覺得他得到的一份最多,還有什麼可怨。爸管那種萬念俱灰的心態叫「與世無爭」,管他們萬念俱灰的一代人叫「老知青」。爸手拉著十八歲的我去賓館的七樓。捺一下門鈴,他扭頭來對我胸有成竹地笑。他突然伸手把我額上幾根亂髮抹到頭頂上,突然再伸手把它們拉回來,匆匆擺出一個形態。門開了,門裡的人看見我從爸的手裡一犟。那是一個陷阱,門裡和門外人一塊為我設的。我逃不脫了,板著毫無血色的臉走進去。一間大客廳,地上攤著畫、絲綢、話梅、一個男人。那男人在打電話,見有客人來也不從地上爬起來。爸說他晚上來接我。我和現在的吳川一樣,拿出的姿態如今該叫酷:毫不動容,寵辱不驚。讓黎若納又是擁抱又是哽吟地去累她自己。她不管地上攤了多少東西,包括那個男人,把我拉到沙發上,說她在我這歲數沒我這樣秀氣。她該看看她的手藝——我襯衫里那塊從胸到腹的疤痕。她不管地上躺著打電話的人正說到了哪裡,大聲叫:「吳岱!看看,你看到少女的我了!」她的眼淚把臉上的紅紅藍藍暈開了,我都害臊。
有個人想我。說是想得緊,想得不可終日。就在這個曾經屠宰業昌盛、血流成河、叫作芝加哥的大都市,走著一個想見我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嗎?關於芝加哥,醜聞已經夠多。關於我的醜聞,也夠多了。只是都很好地保存在我和另外一群個人之間。用間諜術語,我和他們每個人是單線聯繫。因此無論醜聞怎樣驚世駭俗,對方和我一樣密藏。芝加哥雄性勃然的高樓,某一幢里住著一個想見我的人。故事從此就要不一樣了嗎?想我的都是什麼東西呢?是洗得乾乾淨淨、噴過科隆、精心剃了須的雄性肉體,在白色浴巾下,攤得新鮮平整。先是口舌和口舌的假話交流好嗎?——好極了,你呢?好得不能再好。上次做完感受不錯?超級棒!我們開始?——當然。雌性肉體偶然也有,坦率買賣,我賣的是力氣,她們買的是伺候。現在有了個想我想得要死的人,把我每天干五六遍的這樁事叫作「按摩」,我假模假式穿一身蘋果綠和尚服,偽裝之下的這個職業就給叫成了「按摩師」。
她一看沒處逃遁了,只好陪我肉麻。她說:「你為什麼和佳士瓦沒有愛情?」
我總是在她的淡然面前著慌而把話說過頭。我說:「你和我一塊去西部,在那裡找個學校,不好嗎?read.99csw.com
我動也不動。
她瞪著我,慢慢可以看出她的嫌惡。那意思是:你拿我清算什麼呀?你母親、父親欠你,我又不欠你!她提起兩腿飛快地走到停車處,把籃子放下來。我掏出鑰匙,一瓶防晒霜被帶出來,滾出去。我去撿防晒霜,墨鏡又掉到地上。抬起臉來,我嚇了一跳:吳川用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眼神看著我。我在她眼裡是醜態百出的,不值得她正眼看的。
其實我是怕一個人待在公寓里。星期日晚上,我必須利用茹比對我的單方面柔情。吳川在我心裏挖了個洞,總得用什麼填上它。茹比不可能陪我說話,她是值班醫生,周末總有太多樂極生悲的血案要她處理。但看著她我會充實些,膽壯些。
她是進了商場才跟我和解的。雖然她還是一句話沒有,但我知道她跟我和解了。她看我試一雙雙古怪離奇的鞋,明知道我不會買,卻在減價貨架和我之間來回跑,為我拿來更另類的鞋。全是名牌,她的名牌學問一流。
下面的事我在事後也無法理清。一定是我玩命反抗,她們警棍齊下。然後我人事不省了。她們也許有些不安,從我挎包里翻出了一張紙。那是半年前我記下的吳川的手機號碼。雖然我撥一遍號就背熟了,可我每次清理挎包都沒扔掉它。每次看到這個號碼,都讓我重溫寫下它時的心情。像什麼呢?像是十多年的戰亂之後,你以為你喪失的親人突然有了消息。後來我企圖對自己否認這個心情,不否認我就得承認自己像爸一樣賤,在感情面前總是搖尾乞憐。她們用這個電話號碼給吳川打了電話。吳川趕到時我一身淤紫,披頭散髮地昏迷在角落裡。她看到的我像個真正的扒手,因為手藝低下而落網。她嫌惡地看著我被剝下自尊的身體,吃不准我手腳究竟乾淨不幹凈。一個棄兒難免會染上賤毛病,比如翻口舌告刁狀,小偷小摸。好了,這下她對我的品行不端、貧賤而卑劣不必再懷疑,都被證實了。商場安全系統會憑空揍一個大好人?在香港人眼裡,美國有許多值得羡慕的人權保障。她想我或多或少是罪有應得。
吳川在裏面答應了我:「我馬上出來,姐!」
「他在教唆吳川用毒品!」
「是啊,我是挺好的。」我陰陽怪氣地說。
「你要多長時間?」
我睜開眼,床邊果然是空的。我對失望迴避了那麼久,最終還是沒成功。護士辦妥了我的出院手續,問我自己能不能開車。我想能不能都得自己開。清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不相干的車輛,誰都嫌誰多餘。
茹比一會兒也不讓我純情,問我:「一夜還是兩夜?」
「我不知道。媽媽說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
我把洗髮露遞給她,又把攤了一地的雜貨收進她背包。這哪裡是學生的書包,簡直是步兵行囊。
「那不算證據。你完全可以偷相同的衣服。這種衣服多一件沒什麼壞處。它永遠不會過時,無論在什麼場合穿它都合宜。我自己就有三件這樣的黑毛衣。」
在走廊里我聽見門「砰」的一聲關上。真實嘴臉露出來了,一盤CD就能讓一張真實嘴臉翻出來。能夠及時翻臉的人是強者,剩下的像我和爸,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給一點好臉色就夢想翩翩。爸永遠也不會和黎若納翻臉,不是因為他寬宏大量,而是他自身致命的需要。我們都因為這致命的需要而強硬不了。
「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會瞞著上司採取這麼大的行動的。」
她知道我指什麼了,但表面是一如往常的淡泊。面談成功后,我馬上把消息告訴了她。她在手機里慵懶地說:「祝賀你呀。」回芝加哥的飛機上,我的鄰座是個讀《中國旅遊》雜誌的男人。起飛不久,他問我雲南的石林是不是有畫片上這樣壯觀。我說比畫片上壯觀多了。他看我一眼。一個拉丁後裔,纖巧的骨骼,一對巨大的黑眼睛充滿不快樂。他問我是否是和我男朋友去的。他們再不快樂也要調侃。我說我根本沒去過。但我知道中國的任何一處風景都是實地勝於畫片。我見他入神地看著我,我加上一句:「你不會失望的。」他說他是個幼稚的中年人,對什麼都存有夢想。他女兒十四歲時就說他沒希望成熟了。我說他女兒到了二十歲就不會這樣認為了,因為她將成熟一大截子。他說女兒昨天二十歲了,可還是這樣說他。他剛剛應邀參加女兒的生日晚會。他的前妻因為他的幼稚而受不了他。我問他幼稚的具體表現是什麼。他說盼望古典愛情,盼望去非洲叢林學鼓和舞蹈,等等。他是個藥物學家,不務正業,上班為了混到退休,好去實現他的幼稚計劃。
「要給媽打電話嗎?」吳川問道。
他說他不知道我在胡扯什麼。佳士瓦出現在餐廳門口,看見我陰毒的臉色馬上閉了嘴。
這是禮拜五晚上,萬人空巷的芝加哥,人都暫時移民到這類超級購物中心來了。購物中心要對非人性、非私人化、非個體化的當代人際關係負責。購物中心之內,皆陌生人也。我也是搶購老手,抓了幾件吳川式的衣服便去替她試穿。從三個方向的鏡子里,我看見自己的背影成了吳川的。我站著,想定定神。這大概就叫愛屋及烏吧。
「第六感覺告訴你我會考上芝加哥的大學?」
實際上我是虛張聲勢。我哪兒來的秘密武器?最多請茹比作個偽證,說那件毛衣是她送我的禮物。也許可以有科學鑒定,證明它絕非嶄新。可這類大減價往往把某些人的退貨也拿出來賣。有些缺德的人穿一件新衣服出過了風頭、過足了癮又去原價退掉。我做學生時沒少干這種缺德勾當。所以即便科學鑒定出它是舊貨,也不能完全為我的案子昭雪。
「很漂亮。」佳士瓦說。
風打起哨來。芝加哥一夜間變色,一派鐵青,樹葉落完的枝幹瘦削而鋒利。我的生意紅火,男人們在鐵青色的大都市渴望溫情。最醜陋、低下的溫情,一百元可以買到。吳川的手連鋼琴鍵也不屑於摸。手得好好洗,惡狠狠地搓上洗手液,一遍、兩遍、三遍。不祥的芝加哥初冬,人們都胡亂約會,只要不是獨處就好。兩個人打電話給我,佳士瓦和吳川。吳川只是要把我落在她家的絲巾還給我。佳士瓦說他有兩張舞劇票,他的伴兒黃了,一張票多餘下來。他本來準備去劇場門口賣掉它,但他不願和一個陌生人挨著坐。我說謝謝了,很榮幸他不把我當陌生人。他說順便一塊吃晚飯。我說那就在他學校附近選一家。因為我必須從吳川那裡拿回我的絲巾。
降落芝加哥之前,遇到了大風,氣流狂亂。他問我在不在意讓他拉著手,因為他不僅幼稚還是個膽小鬼,最怕乘飛機。假如這是他最後一次乘飛機,他將永遠記著給他壯膽的人。在我們拉著手聽天由命的半小時里,我也把我的故事講給他聽。從吳川講到黎若納,再講到我胸前的疤痕,以及它幾個月前被不尋常地暴露。他問我是不是為此而離開芝加哥。我說遠行是我一貫的作風。
佳士瓦說:「這明擺著是種族迫害!」
他瞪著我,腮幫子痙攣。他沒有受過這樣的歧視。他把羞辱當歧視,所以我們不是道德糾紛,而是政治對壘。
編輯說:「那是你的認識。作為報紙,我不能把可能性當作事實來寫。」
她一個人。小納粹呢?
我向門口走。吳川大聲問:「CD?你帶來了嗎?」
茹比上課去之後,我取消了下午的兩個預約,在街上瞎逛。外婆的米缸是一座礦,能挖出金項鏈、翠戒指、玉手鐲和一紮用絲髮帶捆住的信。翠戒指是爸給黎若納的。他的繼母去世,把這個翠戒指給了爸。玉手鐲是爸攢錢給黎若納買的。他們剛結婚他就答應給她買。黎若納在舊貨店看見一枚玉手鐲就成了個耍賴的小女孩,拽不動推不動。爸答應她一有錢就給她買。那錢爸在二十年後才有。外婆成了只老狗,在米缸里刨啊刨,把寶貝一件件埋進去。黎若納出走的第二天,外婆管爸叫「我兒」,讓我管她叫「奶奶」。三人的關係就這麼不倫不類地定下了,三年後爸帶了個女人給外婆看,外婆立刻倒下,說是心臟病猝發。外婆犯心臟病是殺手鐧,爸一有女人她就拿出來。
我看著舞台上的吉賽爾幽靈,怎麼會有人把憂鬱和感傷用肢體表白得這樣好?語詞是及不上的。語詞表白憂鬱和傷感都那麼不得體,那麼矯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試試探探地拉住了。要是告訴了佳士瓦這右手的功用,他會不會還拉它?這是一隻掌握著許多人糜爛享樂的手,它在操縱出一聲緊一聲的糜爛呻|吟時只有一個熱望:毀了進入到這手心裏來的東西。現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進來。我該告訴他它冷酷而兇殘,只想毀掉進入它掌握的東西。任何東西。
我說:「不是佳士瓦。是吳川。」
他說:「我不知道。你真有皰疹?」
吳川垂著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納粹緊密相處了沒多久,她已經把他的笑容學來了。那種對家長和長輩很寬恕的笑。那種和老古板們不一般見識的笑。
「我才不單純!」吳川抗議道。
我來的不是時候,待的不是地方。
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嗎?」我問他。
主考人認為我是他碰到的最討厭的孩子之一。他說:「你願意自動棄權?」
「啊。萬一要在外面過夜。」
我這才知道,她之於我是怎麼回事。她優越於我太多太多,她知道這點。
吳川笑一下,說:「好啊。」她沒有說:「你有空再來我這兒吧。」也沒有問:「你家住在哪裡?」
我知道我此刻一副市儈腔,但我沒辦法。一個摔破的下巴就是黎若納當時的十萬火急。我呢?瀕臨死亡的女病友都為我等大了眼睛,等長了脖子。我的一張張「病危通知單」始終不能成為黎若納的急事。
「我再選佳士瓦的課,也可以逃學。」
那是個什麼畫面?二十一歲的女孩讓我嚇哭了。我和茹比道了晚安后,他們打電話找來了吳川。那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吳川站在披頭散髮、滿臉是血、胸脯布滿傷疤的女人旁邊哇哇大哭。
「你們憑什麼打人?」於是再給幾棍子。我舉在空中企圖保護腦瓜的右手挨了一記,食指頓時腫得像根牛肉腸。現實已褪色,成了灰褚色的夢境。
我讓她逗我,我不接話,一牽扯到小納粹又不歡而散。假如我告訴吳川,新年除夕他在廚房裡企圖用語言揩我的油,她會醒悟的。也許不會。拿出我們這些人的是非觀和他們對話,他們會像遇著了大傻瓜。
寫信的人在香港,叫作黎若納,今年六十歲差三個月。是這樣,黎若納在二十六年前把一場狗男女關係糾正過來,第二次為人|妻,什麼也沒帶就走了。她帶的東西只有幾個相框和一本相簿。她連自製的內褲也沒帶。她落下的東西很多:金項鏈、舊皮鞋、一大堆絲綢縫的舊內褲、我。於是,我知道我和舊內褲一樣不值得她帶走。舊內褲和我都是她另一段私生活的證據。
她說:「就是嘛,不就十來塊錢嗎?把我逼成這樣!」
我覺得他也是幫凶。人怎麼可以這樣殘忍?個個都瞪著我的胸脯,一看就知道他們的好奇心癢得鑽心。我不把醜陋的傷疤暴露給他們,那痒痒是止不住的。
她見我站起身,拿起包,匆匆對電話上的人說她一會兒再打回去。她掛了電話,問我為什麼不給自己弄茶。我聳聳肩。她飛快地進了廚房,一會兒端出茶盤。我一看茶葉是我喜歡的毛峰。她打開鐵聽外面的塑料封皮。一盒未啟過封的新茶葉。專門為我買的?又要自作多情了。
吳川對自己的冰清玉潔、無痕無疤不耐煩了,迫不及待地催問我:「你真的認為我眉毛上戴個環好看?」
「你也是。」我隨口胡扯。管它呢,好話便宜得很。
「這床以前是誰的?」
「那不要勉強和解嘛。」她說。
小納粹問:「幹什麼?」
「我操你媽!」他的拳頭在褲兜里準備好了。
她嗓音潑得厲害,說:「你算誰?和他說那樣的話?!你比我想的陰暗十倍!你出賣了我!也出賣璜!現在他的教授都知道璜得了皰疹!」
吳川大驚失色。馬上,驚訝過去,被仇恨代替。她萬萬沒想到我會如此惡毒地攻擊她所喜愛的人。她還仇恨我的虛偽:既然我把璜看成個惡棍,為什麼還去和他談話,要他「好好照顧」她?我的動機太可疑了,人格太曖昧了。她是個無邪的女孩,很快在我這樣錯亂複雜的年長者面前不知所措。仇恨又被恐懼替代了。
我說:「你不知道。」
茹比說:「你讀讀他寫的小說再發言吧。」
吳川雙手枕在腦後,躺在毯子上。我想她在我冗長的敘述中午睡了一會兒。她睜開眼,馬上又眯起。她說:「你現在不蠻好?做舞蹈明星現在倒要退休了。」
我說:「那怎麼到現在連賠款的氣味都聞不著?」
「感冒又不算病。我們班上只有兩個人沒感冒。」她淡淡地說。趕緊把距離拉開,別讓我又把挺淡雅的事情給弄俗。我只好隨她去。得好好學,才做得成姊妹。我和佳士瓦不勉強她一塊去吃年夜飯了,開車把她送到家,熱烈告別都免了。大年三十,黎若納心很定,她女兒一定和我一起熱鬧。吳川的紅頭髮閃進玻璃門裡,足夠孤單了,還要把自己弄成另類。
我「再見」都不說,就掛上了電話。三分鐘之後,吳川又打回來。她還沒吵過癮。我讓電話鈴去空響。她氣急敗壞,在留言機上發狂:「你挑撥、出賣!我那時把你當親姐姐……」她潑婦似的叫陣。黎若納,看看你的千金,這麼好的英文句法胡糟蹋了吧?吳川繼續在留言機上叉腰瞪眼唾沫四濺:「你接電話!不接就是自認理虧!」
編輯說:「不瞞你說,這類事天天有。人們知道種族話題敏感,容易炒熱,一有什麼爭端,就往種族上扯。我們天天能收到這類稿件。一家舊貨店有兩個女人同時看中一件舊衣服,結果老闆賣給了亞洲女人,黑女人控告老闆是種族歧視。」
隨你說什麼吧,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用手機給佳士瓦的手機打了個電話。他答話聲音很低,說他正在醫生辦公室。我問他得什麼病了,這麼晚去看急診。他說他馬上給我打回來。等我掛上手機,吳川也鬧完了。她最後幾句話我沒聽見。
這個星期六是吳川最開心的一天,在芝加哥偶然發現了我這樣一個密友。我把她送到公寓樓下,她眼裡有那麼多不舍。她忽然說:「我有很好的音樂,你要不要聽?」這樣她就可以哄我多陪她一會兒。十點多了,我陪她上樓,聽她放音樂,又聽她介紹音樂家。我不知道自己在聽什麼,耳朵里還是她下午的話——小納粹如何告訴她要親善皰疹患者。黎若納張開她的老母雞翅膀,咕咕咕地護了她二十一年,然後把她給了皰疹患者去做病毒繁衍的溫床。芝加哥的壯闊樓群中,有一個不設防的女孩,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液。吳川把心不在焉的我當成著迷。她說她就知道我會喜歡這盤音樂。她說我可以拿回家去聽。這意味著她要給小納粹打電話了。我告辭出來,一心想怎樣把皰疹患者的小納粹給宰掉。
她說她正在急診室上班,沒法給我送CD。
佳士瓦看懂了這場戲。他釋然了,胃口改善不少,把我剩的比薩吃了一半。他哪裡想得到我寧願患皰疹,只要胸口的疤痕消失。皰疹至少有葯可治。我惡狠狠地對嚼得十分有力的佳士瓦說:「嗬,胃口真不錯呀。放心了,是吧?」
吳川插嘴道:「你贏不了的。」
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顧客想進一步拓展我對他們的服務,我就這樣哈哈大笑。
地鐵經過一個站台。我看見站名了。黎若納啰嗦到了把地鐵站名都標在信上。這個站上去,有一座二十六層的公寓。等等,讓我想想,是什麼顏色?是淺米色的。門口站著守夜人,穿黑制服,對過有個咖啡店,從那裡就可以看見五層樓上的一扇窗口。窗口有隱約的鋼琴聲出來,是那個想見我的人彈的。黎若納用圓珠筆費了多少口舌生怕我還有新的借口,她把路線從地鐵站一直標到了五層樓上出了電梯有個長几,上面放了一盆假花,往它左邊拐進一條走廊。然後就容易找門牌號了。那個樓我不陌生。我和四樓的一個男人也有醜聞。我一兩個星期就去他那裡一次。有兩次我在樓下的廳里坐了很久,想在暗裡看看想見我的那個人。應該不難認,樓里沒有幾個亞洲人。我的伏擊不成功。我也沒聽見什麼隱約的鋼琴聲。黎若納想得美,誰會在美國這種地方沒事彈肖邦、舒伯特、李斯特?年輕人有多少好事可干?誰會幹彈小夜曲這樣的酸事?伏擊之後我回到家,開了淋浴,想起沒拿浴巾。取換洗衣服時,一隻手還在翻找,另一隻手已經去關抽屜。煮開水泡麵,不是把面拿到灶前,而是端了一鍋滾水去柜子前取麵條。一連幾天,天天行為倒錯。
爸沒有棄權。他用黎若納給他的一點外匯券買了進口咖啡、香煙。他把進口貨裝在僑匯商店招搖過市的購物袋裡,走到樓下,又慌慌張張回去,換了個髒兮兮的尼龍布口袋。這樣他的賄賂可以不奪目,可以偷偷摸摸塞在人家哪個旮旯里。他領著我到舞蹈學校的正、副校長家。我從來沒發現爸有如此厚顏的笑容,怎樣的冷水都潑不滅它。我坐在一邊,窘得失神,不知他在和人胡扯什麼。過一會兒,他的手伸過來,把我拽到校長面前,要我解開領口紐扣,讓人家看看。他說:「你看看,沒那麼嚴重,不會影響上舞台的!」
我昏沉沉地坐了一會兒,抓起電話。給誰打?這樣遲的一個電話誰歡迎我?可以和茹比任性,讓她聽聽我種種的失敗吧。她說她一直在等我回電。一個人千萬別在晚上給心愛的人打電話,因為這樣你就慘了,期待回電非常之苦,自信受損,自尊心被刺痛,還伴隨著澎湃的荷爾蒙。像茹比這樣對感情不存幻想的人才敢如此說自己。這是她的慣用手段:似乎在打趣自己,實際上減輕了她內心的張力。
我說上樓之前。
我連吳川是什麼系都不知道。我做了個眼色,叫她別講中文,讓小納粹不舒服。小納粹看出來了,笑著說他一點也沒有不舒服。他不懂我們的談話更利於他觀察人的「非語言表達」。這是文學中最精華的東西:真的表達,往往在語言之外。他為顯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執。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那份聰明得兌上水,稀釋稀釋,就不會很膩人了。
女經理夾在兩位女保安中間,動了動屁股。兩座的情人沙發坐了三個女大塊頭,看上去很滑稽。女經理又和兩個女保安講了幾句悄悄話。好了,現在要全力對付我了。
她是隨時準備上男孩子那兒去過夜,還是隨時準備到我這裏來過夜我不會問下去,怕證實自己自作多情。她回到她的房間,開始打電話。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捧腹大笑,終於和小納粹依依不捨地道了晚安,我敲了敲她的門。她起來開了門,一個玉人兒,可惜眉毛上有那個多餘的環。
小納粹沒有把內容告訴她。他倒不那麼卑鄙,或者遠比我想象的成熟。
我保持著鎮定臉色,聳聳肩。我問她難道不怕傳染,這個病很痛苦,她為了小納粹就壯烈犧牲了衛生?我的嬉皮笑臉使她放鬆,告訴我小納粹說買葯很容易,網上就能買到,再說他不在傳染期。我不斷聳肩,表示不置可否,心裏卻恨不能把小納粹給宰了。芝加哥的無頭殺人案太多,死個像小納粹這樣的另類,大胖警察們顧不上管。
「失望了?」
我從垃圾桶邊上走回來,吳川已卷好野餐的檯布。趕緊收場吧,免得我們累死。我們默默地朝著車走去。地上和樹上的松鼠以為我們還有心情和它們逗耍,挑釁地攔住我們。我借題發揮地吼它們:「滾!討厭!」
我也吃驚不小。看來藉助干別的事來掏心窩子是辦得到的。「你可以接著碰。」我說。
我氣急交加,一陣啞然。然後我指著身上的黑毛衣說:「它是我去年買的,乾洗過兩次了!」我覺得這個誤會造成的冤案不久會被澄清,用不著聲嘶力竭。可我管不住自己的中國嗓門。你們憑這個打人?等著吧!
又被搬運回來了。我關閉的眼帘外一切慘案照例發生,撞車的皮開肉綻,鬥毆的血肉模糊,呻|吟與號叫組成多聲部合唱。
假如那葯的效力還作用於我,我肯定膽大皮厚地承認,我過了一次美妙無比的癮,還想再來一次。或許我也會像她一樣詭笑,問她給我的頭疼葯怎麼這麼好,讓我渴望永遠頭疼。可葯的作用已煙消雲散,我只能像所有正派人一樣嚴陣抵賴。
第三天早晨,我收到的電話是通知我報到的,學校為我買的公務艙機票。我鬼使神差地說:「不了,謝謝,我在芝加哥已找到了合適的位置。」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吳川和茹比;吳川「嘔」地吼叫一聲,就沉默了。我問她幾次「怎麼了」,她說她得深呼吸一下,高興得嗆住了。我走出門,在灰暗的芝加哥傍晚漫步。黎若納在我的傷基本愈合之後要和吳岱去香港了。爸把七歲半的我從外婆家偷出來,交給了她。她帶我去那家蛋糕店,告訴我最美味的蛋糕並不花哨,是那種看上去古板的牛油清蛋糕。但我堅持點了帶大堆奶油玫瑰的蛋糕。吃蛋糕時黎若納說她自己是個壞母親,假如我不原諒她,她完全是罪有應得。我似懂非懂,嘴裏的奶油變得很膩味。
當晚吳川居然又打電話給我,問我找到那盤CD沒有。她逼人太甚,我決定不做任人傷害的廢物了。我說:「什麼了不起的屁玩意兒,我馬上給黎若納打電話,叫她給我也寄一盤來!甜言蜜語管什麼用?寄東西從來沒我的份!」
佳士瓦緊緊握住我的手。還好,是左手。
「你怎麼知道?」
得承認這話很弱智。但我沒辦法,顧不上掩飾自己滿心狹隘的冤屈了。
「脫了她的衣服。」女經理對兩個女保安說。
「現在你可以從我旁邊站起來,走出去。反正我們先看了電影的結局。」我說。
我說:「算了吧。我去網上買一盤。」
他說:「你以為你不是陌生人?這一個多月,你我不就是陌生人嗎?」
吳川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我怎麼會記得?我才三歲。」
她的包是一個大雜貨鋪,從魷魚乾到長筒襪到書、本、文具,一直到洗髮露、避孕藥、牙刷。她早就準備要在我這裏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請她住,大概她會有一次微度幻滅。我后怕起來。
我凶他一句:「就不換!」
我多想讓她明白我是為她好。她說話了。她說:「我知道啦。我沒生氣呀。不是在聽你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