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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sper / 密語者

Whisper / 密語者

喬紅梅喘息亂了。她火燒火燎地面對著這人的文字,恨自己怎麼這樣沒出息,也恨他,把她引上邪路。真恨他嗎?她想不清楚。
村裡人說他把六七個十多歲的女孩引誘了。村裡人愛護女孩們的名聲,從來不對她們點名道姓。女孩們太貪嘴,為一塊劣質糖果就和他鑽稻草垛。十歲的小姑娘心想,他和她之間,可不是一塊糖果的關係,他從來沒用一點甜頭從她這兒交換吻和撫摸。他從稻草灰燼里被扒出來,白面書生成了一段人形焦炭。只有那個口琴,完整無恙。
她走回去,腿軟得厲害。走到四樓時,她聽見地下車庫的鐵門響了一聲,他(她)又出來了。也是一雙疲軟的腿,把他(她)拖上台階。她一點點往上走,他(她)又慢慢地跟上來。
她找到了爬滿橘紅色三角梅的拱門,沒錯,消防塔在它斜後方露出塔尖。風景秀麗,她提前自己上門來做客了。她按響門鈴,聽見一個女人的腳步穿過小小庭院,來到大門前。窺視小窗口有巴掌那麼大,露出二十來歲的一孔嘴臉。女郎問:「請問是誰?」
她驚呆了,他怎麼會知道她臀部的胎記?她偶爾游泳,把它露了出來?可她總是在早晨游泳,校園游泳館人最少的時間。
「這七萬多人中,有一些去了國外,去做冒險家或語言教師。最理想是遠東,比方說,剛剛開放,對西方一派天真的中國……能夠想象嗎?你的外文教授里,可能就有一位這樣的消隱者,一個對人或對己失望過度的人。」
她說有一些片刻,她會大吃一驚地發現,她如此地不愛格蘭。這樣的片刻也常發生在她和建軍共同生活的年月。這是她渴望外遇的時候。
她把那個女孩怎樣加害她父親的故事告訴了她。她寫到故事結尾居然淚汪汪的。父親留下遺書後,開車去了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在那裡服了毒。他不願女兒看到死後的他。等到第二天,密語者都沒信來。格蘭忙出忙進,為他系裡的幾個被捕學生張羅保釋。另外幾個學生要參軍,他要代他們向系裡請願,保存他們的課時。喬紅梅發現三天不刮鬍子的格蘭生動了許多,簡直像又發起一次浪漫熱症。
她每次結束一次戀愛,就要換住址。喬紅梅說她知道一處不錯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問可不可以養動物。喬紅梅叫她自己打電話去問。她一口氣把電話號碼讀給妮妮。嘴合攏前,她想,密語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窩,果然懷著離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廣告上的電話號碼默記下來。她看一眼格蘭的側影,下午五點的太陽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並奇長、奇翹。因此他有了一雙兒童的眼睛。她想,他怎麼會知道身邊這個女人整天在合計他什麼?她又想,這女人注視一張租房廣告,要離開他,去投奔誰?不,去投奔什麼?投奔未知?
「你憑什麼斷定我是個男人?」
「她問我怎麼認識她的。我答不上來。她說一定從網上認識的,很多報紙雜誌登過有關她的事。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可是現在又不能問,一問就露餡兒啦。我說我就是從網上知道她的故事的。她說抱歉不能請我進去。我知道她在逐客了,就趕緊走了。」喬紅梅想不明白,這是個怎樣的迷魂陣。
喬紅梅誠實地告訴密語者,在懷孕前,她和一個男同學一塊喝過咖啡,一塊去舊金山聽過音樂會。甚至有那麼一兩次,在車子停下后或發動前,那男同學吻過她。那是一個北歐人。當時北歐在她心目中,還頗神秘。在懷孕前,她似乎初嘗到失望,她總是以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面,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愛,到後來,卻發現不過如此。她已遠嫁到太平洋彼岸,併為此什麼都豁出去了,獲得的,卻不過如此。她常常在吃冰淇淋,試昂貴的時裝,看新上市的電影時突然一走神,這就是我以為更大更好的世界,這就是我拋棄那麼多,毀壞那麼多而追求的。一種淺淡的掃興油然生出,她會放下正試穿的時裝和最愛吃的冰淇淋。她不知道拿自己的失落感怎麼辦,不知怎樣對付她時常出現的黯然神傷。她想到那個草垛上吹口琴的知青,講起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時的眼睛,那麼多期待又那麼感傷。他若活到現在,處在她的位置,是否像她一樣在心裏嘆息,不過如此?
喬紅梅讀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二十多天的沉默,使他再現時容顏憔悴,兩眼黑色的激|情,但整個人還那麼冷調,喬紅梅痴痴地想象。把她心目中最中意的一個男性形象套在他身上。他說別給我任何回答,你的任何回答都會讓我受罪。
她拉開冰箱,找出一些蔬菜,又取出半盒凍蝦。解凍來不及了,只能靠熱水泡。她把磚頭似的凍蝦往水池裡一扔,一聲不祥的聲響,一看,白瓷池底被砸出細細幾道裂紋。
是啊,什麼來決定「該」呢?愛情已拉不住兩顆心靈、兩具肉體,要一個孩子來拉住他們。孩子可以成一個新主題,給他們日漸枯乏的日子以新內容。
喬紅梅心裏「轟」一聲。格蘭一定是暗中在盯她。她昨晚告訴他,今天她要到舊金山陪兩個中國來的朋友,大概會晚些回來。
喬紅梅讀到此處,歇一口氣。網上來的這個人顯然把她昨晚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口氣稍稍有那麼點放肆,但她喜歡他的行文,是尼爾和艾米莉的融合。
「汽車旅館。」
夜裡石妮妮來電話,說富翁沒理她。
「父親兩個月前剛和我聯絡上。」
格蘭什麼也聽不懂,在一邊說:「會好的,會好的。」
喬紅梅馬上退入陰影。格蘭竟和他的學生在這裏約見。師生間調侃起來,都不高明。女學生們的笑聲十分緊張,格蘭只好再開些玩笑,更失敗。他們開始談他們的本行,格蘭自如起來。海明威、福克納、菲茲傑拉德、奧尼爾、坡斯、勞瑞,形成酗酒流行病的天才們。不只是自如,格蘭輝煌起來了。喬紅梅幾乎忘了這就是她結婚十一年的丈夫。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精彩。桌上的燭光給了他一個古典的側影,他原來有雙易感浪漫的眼睛。
他說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大多數時間在圖書館度過。像博爾赫斯,區別是他不寫小說。他說他原以為憑他的意志是能了斷的。他真的不想再打攪喬紅梅以及他自己。人有了渴望是不幸的,他希望喬紅梅贊同這一點。她可以制止他寫信,但不能制止他的迷戀。
他上來便說她不該在那個降價花攤上買花。那兒賣出的花從花蕊里粘起,因此它們從來不會開放。
「你父親跟我約好見面的。」
他說他將會知道真正的病因。
「你要去哪裡?」
這人再次出現是三天之後。給她足夠的時間享受懸念。他說對不起,他失約了,他唯一的女兒突然到達,這三天里他的一切都屬於她了。他說他已經有十一年沒見女兒,他每年寄的生日卡片都被如數退回。
在樓的另一邊,她看見另一扇窗亮了燈。是扇細長條窗口。她一下子停住腳步,意識到那是浴室的窗。
沒有迴音。
又有兩個人出現在庭院里,一男一女,都是女郎的年紀。
她問他,難道我面上一套、心裏一套?
她心裏慚愧至極。只要格蘭不出聲,就不再是格蘭。她怎麼會這樣下作?肉體其實已私奔得那麼遠。
她說有些秘密是必須守口如瓶的。第一次意識到她有了那樣的秘密,是一九七七年,她十一歲。還是冬天,還是稻草垛。八個知青全走光了,僅剩的一個是男孩,十九歲。他常躺在稻草垛上吹口琴,吹累了就對村裡的孩子們講南京、上海、美國。他講著講著會突然停住,有時嘴裏還含著半句話。他這個時候的樣子很奇怪,眼睛挨個看著這群鄉下孩子,像是一分鐘前剛降落到他們中間。然後他用完全不同的口氣說,你們多幸福,反正生長在愚昧之中,也就感覺不到愚昧了。他說哪天起火就好了,把所有稻草垛燒起來,然後就再沒有絆住他的這個愚蠢小村莊了。他在所有同伴離開之後又待了一年,罵罵咧咧,鬍子拉碴,三天抱病兩天卧床的一年。這一年那個叫紅梅的小姑娘從他嘴裏聽了許多故事,美國有個林肯,英國有個培根,還有拜倫和雪萊。不論他向孩子們講什麼,都會突然轉回來,用他所講的來參照小村子的渺小、可憐、無知。就在他開始認命時,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被燒死在一個稻草垛里。穀場上的幾個稻草垛那一夜全燒成了灰。因為有人看見他誘拐了村裡女孩,不止一次,他和女孩們消失在柔軟的稻草里。
「我知道你是誰。他和我常談到你。」
她把車停好,向「Endup」走去。這裡在天黑之後是被遺棄的,關了門的工廠和店家門階上,躺著黑黝黝的醉漢。她走上大街,遙看「Endup」,像海市蜃樓。就連大街上,也是野性四伏的寧靜。
她從來沒有失望得如此徹底。
喬紅梅被觸動了。女孩的眼睛是老人的,並那麼觸目驚心地熟悉。她把一張張相片仔細審視,想記起這眼睛是誰的,她幾乎能肯定,她見過女孩的眼睛。看著看著,她心驚了,另一雙眼睛透過女孩直視她。憑直覺她感到這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的確有這麼個女兒,也的確有一場以女兒為中心的悲劇。她回信說女孩非常美麗,卻有種不幸的氛圍。她說,女孩的眼睛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不,不是似乎,我肯定見過。這人回答說,她多年前失去女兒,是因為她犯的一次過失,把女兒從學校劫持出來,藏匿了幾個月,從此便失去了對女兒的監護權。喬紅梅再一次感到那真切的創痛。直覺告訴她,這人的創痛不止於此。她問,你女兒上次回去后,常給你來電話嗎?這人說她女兒到最後也沒有完全相信她。喬紅梅問,你要她相信你什麼?相信我愛她,從來不想傷害她,不管我做過多少蠢事。這人答道。正如我不願意害你。假如你願意,我可以從此退出去,永遠不再打擾你。不再把這個人當成「他」之後,喬紅梅的確感到安全了一些。走路時她會突然止步,看身邊是否有個高個子女人出沒。卻從沒發現任何異常。她開始恢復往常的行動路線,去圖書館,去學校,去購物中心、超市。好多了,似乎不再處於一雙多少帶些獸|性的目光射程中。她發現自己常對著密語者的來信發獃,想象她躲在哪一片昏暗中,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她留著女同性戀流行的短髮,戴一副無框眼鏡(還是不戴眼鏡好看些?),面部線條偏硬(可別是個樣子),有雙和那個女孩一樣的深不見底的黑眼睛……
她告訴他,那叫印花布,是她生長的那個村莊里的土產。過去村裡的農家女都會織這樣的布,雨天你走在那條兩旁是農舍的石板路上,聽得見這家那家織布機木梭走動的聲音。喬紅梅沒有意識到,她已開始向這人展開了她的由來、她的歷史。那個她曾經憎恨過的江南村莊,在她向他搖移的畫面中,竟然相當美麗。她讓他看大全景中的它,黑瓦粉牆、烏篷小船、無際的金黃菜花。她推近畫面,是中景了,一座石橋,橋上走過放牛的孩子。孩子中的一個小姑娘,六歲或七歲,便是她。她生在「文革」那年(你知道「文化大革命」吧),目不識丁的父母給她起了個時髦名字,紅梅(Red plum blossom)。她說她幾度想改掉這個鄉氣的名字,卻下不了決心。畢竟父母只生養她一次,只命名她一次。
她的手指敲擊起來。她說:「謝謝你的直爽。不過我不習慣和一個陌生人議論我自己。」她讀了一遍,把其他字刪除掉,只留下「謝謝直爽」。這樣好,酷,不動聲色。他看這個句子時,會看到反守為攻的她,帶一個老手式的淺談,意思是,來吧,看咱們誰先把誰逗急。
喬紅梅問她是否還打算嫁富翁。
在往「Endup」走的路上,她希望路遠些,讓她再想清楚些。
喬紅梅想,這個幽靈般的女人其實有些恐怖。她兩隻腳縮進椅子,腳趾冰冷蒼白。難怪她昨夜的傾訴欲強烈得可怕,看來是感應了。她的酒瓶竟不是空舉的,琥珀色的「Courvoisier」碰在殷紅的「大都會」上。
他開始喝酒,問她為什麼不喝。
喬紅梅說格蘭今天有課,不能來。
她開始穿衣服,建軍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鏈。她回頭看他,淚珠子飛快地往下掉。這個建軍不再是曾經的建軍,是她新獲得的戀人,是她瘋了似的愛著卻馬上要訣別的情夫。她內心像若干秘密格檔,分門別類儲存著她不同的愛和情,她必得將它們施給不同的男人。
她表面還笑嘻嘻的,說這個夜晚適合紅顏色。
喬紅梅啃著指甲想,看來他倒是一位紳士呢,一諾千金,說到做到。或許他那顆羞於提及的心靈不再空洞,裏面裝進了失而復得的女兒。無論什麼原因,使他堅決不理會她,都使喬紅梅感到窘迫。此刻他在幹什麼?在電腦那端,好笑地看著她,失望而萎靡,一頭煩躁的頭髮,指甲個個殘喘:好笑她打起讀書幌子,企圖邀回他的關注,並久久挽留它。她的假裝正經、不甘寂寞在他看實在好笑,他就是要這樣寫她。一個易受勾引的女人就該狠狠地寫。
「你現在一個人住嗎?」
她想,別這樣,別這樣惱羞成怒,多沒風度。可她無法不把密語者拉來做後盾,仗他的勢,對格蘭有恃無恐。
喬紅梅說妮妮你來電話正是時候。
喬紅梅看著一行行自我拆穿式的介紹,感到這陌生男人漸漸在她眼前推成了一個特寫。不是面目,是氣息。她進一步被他吸引了,儘管她對他的富翁父親、優越學歷保持百分之八十的懷疑。她說你難道暗示我不忠貞嗎。他回答道:我沒有暗示,我在指出你的不忠貞,我相信你是個智慧的女人,明白我們不必摳「忠貞」的字眼。你心靈從來沒忠貞過一分鐘。他再次抱歉用「心靈」這種似是而非的詞。
村裡的孩子們對他永遠的消失黯然神傷了許久,表面上卻是仇恨他的。女孩們會哼唱他留下的口琴曲,並不知道那全是俄羅斯民歌。
她想不管他的回答是什麼,她都絕不上鉤。
「那個女孩就是我。」
她說一革命起來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好像是另外一種荷爾蒙開始支配你的身體。現在她覺得富翁們一點也不性感。正如過去,她認為漂亮的窮光蛋男人不性感一樣。她說什麼讓她熱血沸騰都行。她只要熱血沸騰。
為了證明她的真實性,她發來一系列相片,一個女孩從嬰兒到十來歲,一個脆弱敏感的女孩。
「少一個『a』,對吧?他總拼錯。也許有什麼特殊用意。」
這人在讀了她的故事後只回了一句話:「面對這樣一個故事,我完全啞然。」
他馬上回答了。他說奇怪,喬紅梅怎麼把他的話讀成奉承了?他並沒有稱讚她美麗,並且他真的不認為她美麗。「著迷」在英文里是死心眼的好奇罷了,他對死刑犯、妓|女、政治小丑都著迷。
「真的。」他還不明白哪裡不對勁。
妮妮說,我拿下來算我的?
她想他是沒希望懂得她了。
「不會的,從我的觀察來看,你丈夫覺得你們已進入了婚姻的絕對穩定期。如此的穩定,知心話都免談。連那種充滿感覺的無言對視,也免了,早就免了,早已像大多數美國人那樣,用說笑填塞沉默。說笑堵死了沉默所含有的無數可能性,沉默本身不就是一種會意?大胆沉默下去,會意才可能滋長。你丈夫卻已喪失了膽量去沉默。多少人喪失了這膽量?你也快了。」
石妮妮說她早亂了,不知該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
喬紅梅在鏡子前面站著,按他描寫的模樣,一隻腳虛支出去。她拚命地想昨晚餐廳里的人,所有的面孔,卻是怎樣也記不起了。但他是存在的。陌生的存在漸漸有了形態和質感,有了低低的體溫,就在這間十六層樓上的屋裡,在她渾然不覺的丈夫隔壁。
這人說他對自己感到吃驚,竟會如此無情地丟棄他一貫的行為準則,屈從渴望,乾著不大上檯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長椅,他坐在某一把長椅上。在她與他距離縮短到二十米時,他對自己說,好吧,讓我登場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隻手。但就在喬紅梅離他五步之遙時,忽然向身後的公寓大樓轉過身,朝十六層的一個陽台揚了揚手。他看見她手勢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滿對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從他的角度,他看見一把未撐開的淡藍遮陽傘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欄杆上喝早晨的最後一杯咖啡。因此他沒有起身,與她正式開場。也許他還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沒出息感覺過去。不僅渴望,還有些不可告人的朦朧企圖,他坦白地告訴她。
喬紅梅還在想,她在哪裡見過這位女郎。她告訴妮妮,這事和她的密語者已越來越扯不上了。
她在正式見面之前,把隱埋最深的秘密告訴他,為使這場情誼建築在最高度的誠意上。他和她的開端該是不一樣的,不再充滿美妙的誤會。她告訴他那段往事,還要他看看,她就是這麼個貨色,總是屈從感覺。內心和肉體的感覺,在於她,往往大於是與非、愛與恨。
雖然興奮,喬紅梅還是有點毛骨悚然。她說她咬指甲的習慣是幼年留下的毛病。
她做出拉倒的手勢,表示反正她無望和他講清楚了。她一面是對格蘭的滿腔憤怒,一面又是對密語者的一腔柔情,他那麼懂得我,雖然隔那樣遠。一時間,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那個人。她想和擋在面前的丈夫拼掉,面對面的溝通都誤差成這樣。
她告訴喬紅梅,自稱二十歲女郎的人寄給她的照片里,有張最近的,背景是爬滿橘紅色三角梅的一座拱門,左上方可以看見消防塔的塔尖。妮妮最近處於戀愛休假期,男朋友只是瞎逛逛風景點的伴兒。根據照片上的坐標,她找到了那座拱門。她和男友坐到街對面的咖啡店去等。下午六點,果然把女郎等來了。女郎開一部舊TOYOTA,白色,戴DKNY的太陽鏡,穿CalvinKlein牛仔褲,Nine West皮涼鞋,腳趾上不塗蔻丹,手腕上有十來個銀鐲,走路就「叮叮」作響。看上去一點毛病也沒有,完全不像個「parricide」(弒父者) 。
女郎有了一絲痛楚,但馬上做個鬼臉笑了。
她在給他的最後一封信里,講述了她童年那一個無人知曉的故事。
喬紅梅說她已沒興趣了,網址都換了。妮妮激動地說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連那次流產,她都沒對她的婚姻如此失望過。到達美國的第三年春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晚上她做了一桌菜,擺了紅色的蠟燭、紅色的玫瑰。格蘭卻回來很晚,菜全涼了,紅燭也短了一半。他說為什麼買紅燭,你知道我最不喜歡紅顏色。
他們躺在曾經的位置上。他的淚水滴在她額上,她的眼淚濕了他的頸窩和肩頭。哭了一陣,他們再次狂熱起來。直到凌晨,兩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來時,她說她該走了。她又說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問,建軍,假如我留下來,不走了,你高興嗎?他重重嘆口氣,問她為什麼不走了。
喬紅梅開車穿過鬧市區。大街兩旁是蠟燭的長堤。人們哼著「給和平一次機會吧」。
石妮妮這才一怔。她確實忙到另一樁事上去了。
他說他知道這種迷戀已經不健康了,但他沒有辦法。他要她相信,他是一個最懂得愛的人,從心靈到肉體。「望遠鏡把你拉進我懷裡。這是我的胸膛,還夠寬闊吧?這是我的肩膀,還夠結實吧?這是我的皮膚,有一股常曬太陽的人的氣味,並且體溫偏高,你的手上來了,手掌那麼清涼,它下面是焦渴的肌膚。這就是你的眼睛了,含有一份邀請的黑眼睛。邀請同情、懂得,甚至進犯。於是這是自找了。你已經逃不了了,進犯總是有一點疼痛。接下來,你一下張開自己,接受了我。」
回信說,別那麼把握十足。
格蘭出現在她身後,一面穿著外套,領子全窩在裏面。
果然,對於同情的呼喚生效了。她說對不起,那麼就讓我遠遠地愛你。你苦悶或絕望,就到外面走走。那時你會感覺到我,你的優美永遠不會白白流逝,我是你之所以優美的目的。
他說昨晚在餐館里,他始終在觀察她。她的右側,是一排不鏽鋼護壁,她的那一半側影,被投射上去。這樣他看見她裏面那隻手的動作,撩動披到臉上的頭髮,輕揉右面的太陽穴,撥弄也是無色透明的珠子耳墜,用吸管攪動飲料。他看到她的不耐煩、膩味,而別人卻把那看成嫻雅、從容。他還形容她的目光,說她眼裡有種邀請。邀請人們的關注嗎?不止。他看出她的眼睛在邀請愛撫(真正的愛撫),邀請人與她玩眼神、玩感覺。甚至邀請進犯、邀請征服和佔有。他從未見過如此曖昧的女人。他相信他就在那時被誘惑了。
她連借口都顧不上編一個就冒雨出門了。只對電視機前的格蘭說,我馬上就回來!
妮妮說:「你沒注意我最喜歡賣弄大詞兒?」
事情是這樣,自稱女孩的人在六歲時接受心理醫師的催眠療法,說出一樁亂|倫案。心理醫師用了兩年時間,把女孩在催眠狀態下提供的線索拼湊起來,推理和破譯,終於診斷出女孩在五歲到六歲之間,連續遭受父親的強|暴。這段創傷性記憶被女孩完全忘卻,又被催眠術復活。這便是女兒把父親送上法庭的證據。法律訴訟費用使父親幾乎破產,輿論又摧毀了他的名譽。父親在給女兒留的遺書中,要她明白他是含冤離去的,他們父女是一場迫害的犧牲品。女孩長大以後,漸漸意識到父親很可能是受冤枉的,童年的她受了心理醫師的誘導,而被誘供的證詞又經過斷章取義的連綴,經過想當然的詮釋,得出了一個醜惡的結論。成年後的女孩認為人不可能完全忘卻一段巨大創傷(不管弗洛伊德怎樣假設人類記憶的抹殺力),假如這樣的創傷能被忘卻,只能說明它根本就沒發生過。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水,發現什麼也沒喝著,杯子是空的。她得緩衝一下,她讓這個不知底細的人順著電線這根藤摸過來了。繞過丈夫格蘭,摸進這間十四平米的書房。
五分鐘后,他朝門診部走來。軍裝換過了,是八成新的,頭髮也整理成她喜愛的樣子。他說,走啊。她想也沒想地跟著他走回去,上了四層樓,進了家門。一路上他問她什麼時候啟程去美國,她父母來不來送別。她一一回答。對於她給他的傷害和羞辱,她裝得沒事人一樣;對他給她的一切九_九_藏_書報復和懲罰,他也不了了之。
妮妮說:「你沒聽懂吧?」
喬紅梅想,離間來了。
「這個女孩的資料,我那沒用的漂亮東西全給我查出來了,網上能找出幾十篇文章,全是講這樁亂|倫案的!連『紐約時報』、『華爾街報』都登過頭版!女孩的父親是個富翁——不大的富翁。為了打這樁官司,破了產,官司整整打了三年,是『兒童權益保護委員會』起訴的,主要證人是心理醫生和女孩她媽。」
「你真的要給我洗襯衫?」
她馬上回答了,說很高興又能和他交談。她正欲發送,又覺不安,改為「很高興地知道你一切都好」。
「大概像你說的,我是一個感覺封閉的人。十多年前,我對建軍也曾封閉過,是格蘭打開了我。」
這人反應很快,說他不認為直爽是美德:「你就不直爽,你這謎一樣的女人。」有挑逗的意思了。喬紅梅站起身,想緩衝一下此刻的興奮。她竟然非常戀戰。他把她看成謎之後,其實他對她也形成了一個謎。
一連七天,喬紅梅不上網查郵件。這人好說好散地消失了。她咬指甲的毛病惡化起來。她發現她咬指甲不是因為緊張,恰恰因為平靜,無事可期盼的平靜。
她看一眼手錶,到咖啡館關門還有半小時。她立刻換了衣服,梳了梳頭髮,躡手躡腳往外走。格蘭一般在書房裡待到半夜十二點,她會在那之前趕回來。她打開大門,猶豫了。這樣不大地道,還是該給格蘭留言。她說一個朋友遠道而來,約她在校園小晤,半小時之內就回來。大學里的夜貓子是正常人,格蘭該不會太見怪。她把字條用磁鐵吸在冰箱上,剛一轉身,聽見「啪嗒」一聲,磁鐵落在地上。不知為什麼,磁鐵此刻與她作梗,不斷地掉下來。這時她聽見一個聲音說:「磁力消耗完了。」
她嚎啕大哭,像那小村裡的婦人哭喪。
她想告訴他,她從來沒把這個故事告訴過別人,甚至沒有告訴過她的丈夫。她不知為什麼。或許在她為它找出意義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戰爭慘烈故事中的一則。她沒有向格蘭講述它,因為她向他撒了謊,就像她對不少人撒謊一樣,只想為自己捏造一個出生地,內蒙、西藏都行,都遠比那個缺見識、缺胸懷的小村莊強。她對格蘭謊稱是黃山人,她想用黃山的偉岸替代小村莊的小家子氣。
他這一步邁得過大。喬紅梅對他突然出來的體己有些反感。他馬上看懂了她,寫道,別誤會,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適應我,在一切都未開頭之前。又是幾分鐘,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啃指甲。他又來了兩行字,要她鬆弛,別那麼恐懼,否則他馬上退出這場約會。他把它叫作「約會」,喬紅梅玩味著。他說他只是想了解她。她手指甲被啃成那樣,絕不會無緣無故。
放下電話,她見他有新的信件來了。
她關掉電腦,納悶地想,她怎麼了?把這人當懺悔神父,還是心理醫師?這是不是也是種自淫?
喬紅梅想頂撞回去,怎麼有你這樣不知羞恥自作多情的人?!她卻沒有,這不是為誰追誰計較的時候。
一個矮小的亞洲男人舉著木牌,嘴裏振振有詞,在蠟燭燭光里忽隱忽現。他是個專業抗議者,不論誰抗議什麼,他都舉一樣的木牌,念一樣的詞,正義莊嚴地出現在隊伍里。很像喬紅梅家鄉的專業哭喪婦,區別在於這位是志願的。敵友陣營變了,利害關係變了,國際政治格局變了,他是永恆的,不變的。
他看喬紅梅的手伸向廣告下一排小紙簽,撕下最後一張。前面十九張都被撕去了。她將小紙簽擱在掌心,端詳一會,頭略微偏著。來了一陣風,把紙簽吹跑,她追了兩步,站住了,看它滴溜溜打轉,飛遠。再來看她的臉,似乎剛悟到一條新思路。
喬紅梅馬上迎著格蘭的親吻站起來。唯一阻止他的辦法是立刻跟他去吃早餐。她的阻擊成功了,格蘭沒有去瞥屏幕上的詞句。格蘭的手扶在喬紅梅腰上,往廚房走。這個初識不軌的東方妻子在他手掌下年輕柔韌,毫無破綻。
喬紅梅寫到這裏,發現兩眼脹脹的不再看得清字跡。她從來沒想到會為自己的村莊如此自豪。她從來就沒有發現二百多個犧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沒有發現她們的犧牲有如此的意義。是她賦予她們的意義嗎?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義被她突然追尋了出來?
可他看出,她在裝假。他說他從來沒遇見過像喬紅梅這樣的女人,裝假裝得這麼棒。她對於她的丈夫,是作為一個密語者,喘氣兒、吃飯、笑,因此這人對喬紅梅深深著了迷。寫到此處他另起一行,說他得到喬紅梅的Email地址,是偶然也是必然,她大可不必驚慌失措。
她一隻手在鍵盤上敲打,塗塗改改,問他到底跟蹤了她多久。她不相信昨晚是他頭一次見她。他不置可否。
近鏡:女孩俏皮地一笑,露在門外的一半身體縮回去了一點。
她早早從圖書館回家,見格蘭皮鞋脫在門口,便「哈羅」一聲。她給自己瘋瘋癲癲的嗓門唬了一跳。格蘭在書房裡應了聲「哈羅」,似乎沒在意她異常的情緒。她開始換衣服,系圍裙,大聲自告奮勇,說晚餐由她負責。
晚飯已結束了,格蘭笑嘻嘻地說:「要不要我躲開?」
女學生們請教授講得慢一些,讓她們做筆記。
她只甜蜜地說從今後她不能喝酒了。她等他問為什麼。他卻沉悶地自顧自吃、喝、若有所思。她問他是不是學生惹他生氣了。他說這些年輕崽子,哪天不惹他生氣。
他說他是在望遠鏡里觀望她的,等他趕到購物中心,她已不知去向。
她回到公寓樓前,草坪上一個人也沒有。人們都瞧熱鬧去了。恰是正午,她聽得見自己裙擺在腿上磨擦的聲音。她看一眼表,發現一部電梯停在十六層停了已有五分鐘,並鎖定在那裡。另一部掛了檢修牌子。樓里所有人都到樓頂去看燒國旗儀式去了。這座安分的小城有看頭的熱鬧不多。
「你也來吃點嗎?」女郎問。
完畢后他問,你沒事吧?口氣很擔憂。
還有上衣。他說她的上衣也非常妙,染色的線繩編織的,在不同光線不同動感中就是不同顏色。是你的手藝吧?他問喬紅梅,那麼不規則和異想天開。
他們在排練一段歌劇,是兩個業餘演員,在本地歌劇團跑龍套。唱得來勁,女人肥壯的大巴掌在管理員背上一通地拍。管理員夠忙的,卻還有一份閑心和人密語。她見兩人分手,便趕緊下樓去,走入地下室時,他正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她他向後一個小小的趔趄。喬紅梅一樂,看,我也能殺你個冷不防。他不失禮貌地暗示她,他是有門鈴的。她說真對不起,失禮了,可門是大開著的。他說又要去看風景?他這回笑得放肆了一些。她說她的鑰匙落在家裡了,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電腦。他以歌劇龍套的姿勢,向她擺出一個古典邀請。她盯著他。眼睛,深棕;頭髮,黑色;耳朵,偏小(但輪廓優美)。她將他的特徵掃描在腦子裡一一記下。他仍藏在某個歌劇角色後面,戲腔對她說,哪裡,為你這樣迷人的女士效勞,是我的榮幸。他有些緊張,表面上和她耍貧嘴。然後他走到寫字檯前,為她拉開帶輪的轉椅。她又看他一眼,這就是引發我傾訴欲的那個人?才華還是有一點的,一手好文筆瞎糟蹋在她這兒。他問她要不要來杯什麼喝的。她說隨便,有什麼我就喝什麼。點擊兩下,電流在她和他的空間里吱吱尖叫起來。
一個女人走過來,紅色頭髮,胖而高大,像個生過一群孩子的好心愛爾蘭主婦。她手裡也是一份三明治。這個自由民主的大國人口眾多,卻只有那麼幾樣飯食。一個被快餐統一的聯邦。女人和管理員邊吃三明治邊讀幾頁紙。不久,他們的手動起來了,在腿上打著節拍。喬紅梅從椅子上站起,伏在陽台欄杆上。
「你就從那個小村走出來,走向我的。我看著站在門口的你。這樣想,你身後是一座座稻草垛,是偷情人的墳墓。你講到那個城市來的男孩,愛吹口琴愛咒罵的那個小夥子,也被埋在這不尋常的墳墓里。你走出的,就是這樣一個小村。」
三天後,她把同樣的簡訊又發一遍,並加一行解釋,說她怕上封信遺失,沒到達他的網址。
他要她別擔心,他會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約會。
她說格蘭在免費品嘗食品的攤子前大聲打諢。他像大多數美國人一樣,常用玩笑緩解沉默帶來的壓力,緩解溝通危機。她說喬紅梅笑了,心裏卻在全力忍受。連她都看見,一句冷冷的搶白,就在喬紅梅嘴裏。「你們的親熱令我緊張,但你夠棒的,不著調的玩笑被你成功地忍受過去了。然後你看你丈夫拿起第二塊糕餅,似乎從來沒發現他咀嚼時會整個頭皮都動起來。他一邊賣力地嚼著,一邊拿了第三塊糕餅請你客。你笑笑謝絕了。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你卻調開臉,避開那股甜熱的口腔氣味。看看周圍正發生什麼。肥大的身軀推著超重的購物車,厚重的雙下巴和紅潤的大臉蛋。食物真多啊,足以淹死這些幸運的人們。滋味卻單調得可怕,這些豐胸肥臀的雞,它們從一個雞蛋鑽出到變成一堆肉只需一個月,壽命不比大白蘑菇長多少,因而滋味也就沒什麼區別了。你在雞肉檔里挑揀,想找半打瘦弱些的雞腿,卻失敗了。這些雞短暫而無擾無憂的一生中,它們的腳從不著地,所有的腿按人的計算達到預期的斤兩。層層疊疊排列得像團體操般的肥雞肉體,無所謂雌雄,無所謂強弱,腦子完全空白。怎麼可能有滋味呢?生存競爭的搏鬥,尋歡求偶的激|情,對天敵的恐懼,那一切形成的血液循環和肌肉發育,使一隻雞的生命成為巨大偶然。正是這偶然,使雞成為雞而不是大白蘑菇。你最後拿起一盒雞胸,因為它們打百分之五十的折扣。你把那盒雞胸擱到購物車上,不是擱,是小小一扔。那裡面的疲憊、牢騷、無奈,我全感覺到了。你的肢體語言非常含蓄,但不單調……」
石妮妮說年輕的富翁擁有高檔男裝連鎖店,全歐全美全世界的富翁都買他的衣服。他馬上給了石妮妮一份活兒,在他的一個分店做經理。年輕的富翁雖然領導服裝潮流,卻喜歡留長直發穿牛仔褲的亞洲女孩。因此石妮妮說她一屋子半遮腚的短裙統統作廢。她吵個不停,嗓音又高上去,說上個富翁給了她一副又白又齊的牙,這一個不知會不會替她修修臉上的暗瘡。喬紅梅笑起來。石妮妮的優點不多,但十分突出,上來就會告訴別人她又自私又庸俗,嫌貧愛富,不夠惡毒的主躲開些,免得受她禍害。她知道自己在大多數人眼裡是塊笑料,但她不在乎。
她告訴喬紅梅,一個電腦界巨富來到她的分店,一氣買下幾萬元的西裝。她被富翁邀請到試衣間里去伺候試衣,兩人就地生情,歡愛一場。妮妮正要腳踏兩隻船,卻收到解僱通知。原來服裝富翁從防盜監視器里看見了妮妮和電腦富翁在試衣間里成就的好事。妮妮感嘆,這年頭你就沒有一個絕對清靜的角落!管理員現在以一張報紙做掩體。她向妮妮發了封簡訊。然後她一口口呷著紙杯里的冰水。妮妮竟馬上回信了,說她剛收到密語者的第一封信。信中他誇妮妮年輕貌美,是一切西方男人夢中的亞洲女子形象。妮妮沒有把他的信原文轉發,還把他當個富翁給她自己私下留著。
格蘭說,我們在心裏和自己說話,討論,通常是第三人稱。所以電腦上若有人來和你長談,等於你自己和自己談話。
她說:「誰說我要出去。」
喬紅梅說,我看見你失望的樣子了。
深秋的晚上,孩子們已不再去稻草垛上聽城裡男孩吹口琴了。只有一個十歲女孩仍然天天來到稻草垛下。男孩把口琴吹給女孩一人聽,對小村子的牢騷也向她一人發。這天晚上村裡開始點燈了,女人們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十分悠揚。男孩從稻草垛上滑下來,手還在把口琴往褲子上蹭。他突然一動不動,看著稻草垛下的女孩。女孩笑了笑,不覺得他的樣子奇怪。他兩手上來,卡住女孩的腰,把她抱離了地面,面孔對著面孔。女孩聽見她的母親也在喊她了。她卻沒應,只朝遠處扭一下脖子。等她轉回頭,便不再認識眼前這個人,他的眼睛在眼鏡後面閉上了,又沒閉嚴,從縫隙里透出一線眼白的青光。睫毛猛烈哆嗦,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垂死的睫毛。她叫他兩聲,他可怕地笑一下,嘴唇輕輕落在她額頭上。她開始掰他的手指,腳也反抗起來,但表面上她仍咯咯直笑,似乎不願與他撕破臉。他的嘴滾燙滾燙,壓在她的嘴上,一時她不懂這滋味是好還是糟。她聞到他呼吸里「東海」煙的氣味,辣而苦的一種雄性氣味,充滿她全身。一陣奇怪的無力向她全身擴散,和煙草氣味融和。她猶豫該跑還是該叫,而嘴唇被一股力量頂開。辨別許久,她才明白那是他的舌頭。他這時把她漸漸抱進稻草垛下面,不知誰刨了個凹處來。她的身體動彈不得,他蜷在她身上。
她看見他悲涼的微笑就在字裡行間。她回答說:你讓我感到無藏身之處。不,你簡直讓我無地自容。他說對不起。她說:假如你不肯消失的話,我可以請警方布置埋伏。警方會有興趣的,男人綁架少女、女人,最近可是熱門。
是十一月初的夜晚,跟兩年前她被訊問的初冬夜晚很相似。她騎車來到她曾上班、下班、政治學習、大掃除、分年貨的大院。風是典型的北京北風,橫著吹起落葉和垃圾。她知道前夫已有了女朋友,她和他通電話時說:「祝賀你找到了一個好女人,建軍。」那次建軍來電話是為了要她來取她的衣服、書本。
喬紅梅一眼看見客廳沙發上放的那條披肩。她朝它走過去,一步、兩步、三步,腳跟、腳尖、腳跟……身體俯下,手伸出去。披肩上的刺繡,是她十一年前在告別小村時買的,那天恰巧有廟會。她把刺繡縫綴在一條原本很普通的羊毛披肩上,成了一件獨一無二的衣飾……等她轉過身時,她已決定說什麼了。
「你和格蘭一塊來的?」妮妮大聲問。
「說得好,」格蘭說,「因此你的戒備是多餘的。」
建軍問她吃了飯沒有,沒等她回答,他已去廚房打開了爐灶。他說食堂的菜,不過正好是她愛吃的清蒸獅子頭。她和他坐在小桌邊,他陪她吃,談得不多,但都談到了痛處、癢處。於是有笑也有眼淚。原來建軍可以是細膩的,不再是那個虎頭虎腦、粗聲粗氣、不常洗頭的中級軍官。
「為什麼不公開你們的父女關係?」
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們竟做得這樣美滿。建軍原來可以這樣敏感,這樣懂得與她的敏感呼應。她淚流滿面,心裏問自己,你早幹嗎去了?原來你對建軍是有感覺的,原來你還在愛他。
男友問:「你父親怎樣死的?」
他說因為她捐了許多書。
格蘭說這麼晚了,最好別出去。
這人大言不慚,說她痴痴地站了很久,想把沒出息的樣子收斂起來。
她問妮妮,相不相信密語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
她的巴掌也在響。她向格蘭笑著點頭,心裏想,這一片眼睛里,可有她的?那個無處不在的密語者?
她走到門口,凄凄楚楚換鞋,盡量拖延時間,好讓他開竅,上來拉她,大家下台階。他對她的肢體語言,是個文盲,她在蹬上第二隻鞋時想。
她索性喊道:「操你媽『會好的』!你拆散了我和建軍,我瞎了眼了!」
她說讓我們有個孩子吧。
妮妮馬上說,你有事求我就免開尊口。
她完全沒想到格蘭會有如此負面的反應。她坐在那裡,像紅燭一樣一點點矮下去。格蘭講了一長列不要孩子的好處,謊扯得虛假而拙劣。
看看這份被她追來的幸福。
他的信已在等她。
她接過他遞來的白水。這個騙取她信任和激|情的人,秘密或公開地跑著許多龍套。
喬紅梅意外了。許多人說她是美的。這人倒讓她碰了一鼻子灰。她眼睛搜出他那句「驚人的性感」,發現他語氣冷靜、客觀,還有凌駕之勢。她想他這樣輕微地羞辱她,倒是突然拉近了他和她的距離,他突然可信了,實體化了。她想她可真是賤骨頭,他讓她的虛榮心落空,她反而來了和他交談的勁頭。
這人說她當然相信,她肯定一直在別人的窺視中。她說,這已經成為我們當代人相互了解的手段了。接下去,她又開始教唆,說喬紅梅應該試著去愛一個女人,因為只有女人才會像她一樣,把感覺那麼當回事。喬紅梅說,你讓我作嘔。過了五分鐘,她又來了,說兩次婚姻,你還不夠嗎?和你現在的丈夫,你不也是有種上當的感覺?為什麼不試試女人?不然你哪會知道你此生錯過了什麼。喬紅梅說,我馬上會看你好好地現形。這人又沉默一會兒,說就為了找到一點線索,把課也誤了,那可不值。喬紅梅想,她誤課的事她居然也知道。在鍵盤上,她卻跟她玩詐:「不管怎樣,我很喜歡你的氣質。你的髮式也很合我的意,還有你的裝束。一切都很好,都不會讓人想到一個偷窺者。」她又想到妮妮哥兒們的一點重要情報,說高個女人有點跛。她接著寫,「你的步子也很有風度,很獨特,幹嗎不堂堂正正,從漂亮的文字後面走出來?」很長一段沉默。喬紅梅覺得她和對方是黑暗中兩個拳擊者,摸索著步伐,無聲地打轉,都知道此刻出不得空拳。果然,她有了反應,問喬紅梅是否把她曾告訴她的話當成了胡謅,比方,有關她那失而復得的女兒。她說無論喬紅梅把她想象得怎樣鬼魅,女兒確實存在。女兒如同一塊內傷那樣,時時作痛地存在。
她說不會有下次了。這是她突然做出的決定。她不給他插嘴的時機,一鼓作氣敲著鍵盤。她說她的丈夫非常愛她,他們為得到彼此身敗名裂過。中國俗話叫九死一生。她不應該背著他進行這種約會。她說,謝謝你的關注,也謝謝你為理解我所費的心。
這就是說,他至少四十五歲。當代美國男人三十歲做父親比較普遍。喬紅梅問他,女兒為什麼退回生日禮物。他回答生日禮物被留下,退回的是寫有賀詞的卡片。禮物被重新包裝,以別人的名義,禮物還是禮物。他口氣實事求是,毫不渲染,但她看到了創傷。這個人的陌生頓時退去一大半。創傷絕不虛無縹緲,創傷使無論多不同的人相互認同。她和這個極不可靠的人接觸,創傷突然使他可靠了。
他說他感覺到她微濕的身體裹在柔軟的棉質毛巾里。這是他的手,扯下這條毛巾。不是「輕輕撩開」,而是那麼一扯,帶一種彪悍,手勢短促,不許你忸怩。這是他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肉體,那黃孩子的肌膚。
格蘭見她哭起來。他走上去,試著去摟她的肩。她卻往旁邊挪一步。他立刻縮回胳膊,充滿尊重。她等他再追上來一步,不理她的掙扎而緊緊抱住她。她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需要格蘭暫做一回兄長,無條件地呵護她,讓她在走上不歸路之前三思,或讓她明白,只要她退一步,就是安全就是寬恕。總之她要格蘭拉她一把,別讓她就此倒入一個叵測的懷抱。
她在樓下仰著臉,細長的窗亮了足有半小時。那時滾熱的激流從喬紅梅頭頂淋漓而下;逆著光線,水在她薄薄的肩膀、微突的小乳|房上濺起細小晶亮的水珠。水使人舒適,正因為它觸碰肉體時給肌膚那一記小小的驚訝。她告訴喬紅梅世上最大的舒適總藏有不適,總引起感官的驚訝。她說那半個小時,喬紅梅就在那樣的驚訝中,毛髮全活了,肌肉飽脹起來,手臂上的圓形斑痕又回到七歲,帶一絲炎症的刺癢。
門被叩響。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格蘭的面孔已伸進來,上面一層紅暈和汗水。她問他跑得是否舒暢。他說好得不能再好,一塊吃早飯吧。她說一分鐘之後就來。格蘭說,哇,你今早真美,眼睛在燃燒。說著他修長的身體越過寫字檯拐角,嘴唇撅起。這是早晨必定有的吻,誰也休想躲掉。
離「Endup」還有二十步。
他說喬紅梅跟在她丈夫身後往窗口的餐桌走,長頭髮的清爽氣味他都聞到了。她走過每一桌,眼睛不失體面地瞥一下桌面上的菜肴,或者圍在桌邊的面孔。就在這時,他見她轉過臉。她是朝他轉臉的,這人判斷道,因為每個被盯得太緊的人都會感應到一種危險。一點都不是玄說,尤其對她這樣一個感知豐富的女人。他說她看上去二十八歲,最多三十歲,但他知道她其實不止了。好了,喬紅梅朝身後掃一眼,眼光在他臉上逗留了一下。至少他認為有那麼個逗留,這網上來的多情人。
喬紅梅想,他把它叫愛,好吧。
她心裏有些不舒服,為什麼他總待在暗處,讓她防不勝防呢?
她一驚。她從來不認為她愛過它。她不惜一切地要逃離它。逃離它之後,她對生人撒謊,想把它瞞住。她曾經認為哪裡都比她的村子好,那麼孤陋寡聞、井底之蛙般的村子。在她懂事後,來了一幫叫作「知青」的人,進一步證實她對它的直覺,他們整天講它的壞話,和她一樣認為它是地球上最醜陋的地方。她怎麼會愛它?
這人斷定喬紅梅認識狗的主人有多年了,雙方都嚴密控制關係的進展。他說喬紅梅從垃圾桶轉身的一剎那,便是另一個人,隨俗,近情理,尊重小布爾喬亞的蒼白友情。他說誰能想象呢,她這樣一個女人從那麼個小村落里走出來,那個曾把二百一十三名少女供上祭台的村落,那個讓女兒們遠走高飛的村落。
格蘭沒回來,留了張字條給她,說他去看學生燒國旗。他的字體飛舞起來,總算出了個讓他也亂一亂的亂子了。格蘭和她這幾年用字條來溝通的時間越來越多,這樣很省事,爭吵也不發生。
喬紅梅吃不準了。她想和他見面嗎?見面會意味著什麼?她聽見夏洛特在隔壁純潔地歌唱。格蘭也在熬夜。大概他在等他用功的妻子,看看能不能等來一次做|愛。
第三天,密語者還是沒消息。
喬紅梅不同意,說妮妮的全身照太色情。
她什麼也沒說。十天後,她悄悄地做了人工流產。手術做得不好,她流血量很大。她不想驚動格蘭,悄悄掛了急診。醫生說胎兒還剩一半在她腹內。他說只能等她身體自然排除它。她按醫生的囑咐,把身體的排除物收集在一個瓶子里,等醫生最後把它們拼起來,看流產是否徹底。她在瓶子外面套了個紙盒,擱在馬桶後面。格蘭發現了,問這血淋淋的東西是什麼。
九-九-藏-書她披上披肩,打開車門。女郎揚手一笑。那笑容的熟悉,令她眩暈。
她後來懊悔,不該那麼惶恐,無非是格蘭聽見磁鐵一再落地的聲響,出來看看。而當時她感到面孔僵硬,知道壞了,此刻這張面孔做什麼表情都會醜惡不堪。她就裝著去開冰箱,拿出半瓶白葡萄酒,背一直朝著格蘭,問他要不要來一杯。
喬紅梅突然發現,失望一詞,他拼寫錯了,少了個「a」,成了「disppoint」。她馬上靈機一動,這人會不會是個外國人?比如義大利人、希臘人,抑或俄國人……
妮妮說:「正找呢。」
喬紅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嗎?」
喬紅梅說,多奇怪啊,你看,我在見到格蘭時,突然想到了這個男知青。
喬紅梅這時痛恨她,這個密語者。就像她曾經會突然痛恨建軍。對格蘭,她也會變得仇人一樣。
「別逗了,」喬紅梅說,「那人隨便從網上找了張照片,假冒是照片上的女孩,你就上當了。」
她告訴這人,她感謝他讓她好好認識了一次自己。她說他的洞察力,那近乎神明的感知能力,使她第一次產生打開自己的願望。她的秘密不僅對別人是秘密,甚至對她自己也是秘密。
她說喬紅梅其實把租房廣告上的價錢背在心裏了。她無意中發現了喬紅梅的一個秘密嚮往。「也可能是剎那間的心血來潮,你想有個自己的窩。誰知道呢?人往往不知自己漆黑的心底萌生著多少謀划,一個外來事物不期然地出現,突然間把那漆黑的謀划照亮了。到底是什麼謀划,分居、離婚,還是偷情,你並不清楚。但謀划是萌生了。然後你走向你丈夫,恢復了小鳥依人的一貫形象。」
便刪掉最後的句子。
該有個孩子了,她說,心一點點冷下去。
凌晨一點半,她關了電腦,搖搖晃晃地去浴室洗漱。舉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裏是認賬的,此刻的她有一些無恥和淫|盪。但她有了一種仁慈心情,看著鏡子里蠕動的曲線,心想她還是美的,就原諒那一點淫|盪吧。
他看見她沿著一排讀書閣往裡走,正進入最靠里的桌椅時,右腿磕碰了一下。他聽上去都痛。那塊淤青比一歲孩子的掌心還大,他猜道。讀到此喬紅梅停下來,起身關上房門,把睡裙一點點撩上去。果然,在右膝上方,一塊青紫。她盯著它,回憶那天下午圖書館內的情景,她進門似乎是蕭條時分,一多半學生在打瞌睡,年紀大的讀者似乎連抬頭的都沒有。
四個軍人把她帶到一間燈光雪亮的大屋。等在裏面的有三名軍官,一名副團級,兩名連級。訊問開始了。她坐在被審的位置上,兩隻凍痛的手捏成拳。他們問她對格蘭教授什麼印象。她回答:博學,正直。他們說他在把你提供的秘密情報上報的時候,對你的印象只有一個詞,獨特。她說她從來沒有提供過所謂秘密情報。他們談格蘭教授在給美國寄的信,已被破譯了,裏面有大量情報。她說絕對不可能。她費了許多口舌,要他們看清一個簡單事實,她從畢業到目前,從未接觸過任何有「秘」字可言的文件。再說,她的主項是將西方戰爭報告文學翻譯成中文,她有什麼秘密情報可出賣?審訊持續了一個月。她嚴重缺覺,胃口下降。但受到的最大折磨,是沒有內褲換。她知道他們不僅在懲罰她,更是在羞辱她。
新網址一片清靜。只有妮妮一封簡訊,打開,噗嗤一聲樂了,妮妮已結束了五天的浪漫史。
她說書上並沒有她的名字。
後來窗口的燈熄了,她喝完最後一口酒。她從長椅上站起,朝公寓樓的背面走,身後跟著保安和巡邏車。
她答非所問,說論文寫到結尾,她生命都快結尾了。她知道事情給她弄得越來越壞。她手裡捏著剛才寫的字條。
妮妮問:「我有一手吧?買通了馬路對面一個老頭,從他家廚房偷|拍的。」
喬紅梅走上草坪時停住了。她四處張望,然後目光定在十六層的公寓樓頂。那兒是這座大學城的制高點。
喬紅梅卻克制了自己。她只向這人原原本本把村莊的歷史講下去。她說村裡自從少女絕跡后,對女孩的態度完全變了,再不叫她們「賠錢貨」。犧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護身神明。他們開始重女輕男,送女孩子進鎮上的學校而剝削男孩子的勞力(再一次證明村民們的狹隘和愚蠢)。村裡漸漸有了女孩遠走高飛的風氣。去鎮上念書的女孩們,很難再回去嫁村裡的男孩。她的母親家境太差,沒有去鎮上念書,因此母親的夢想,就是養一個女兒,送去鎮上念書。
她把密語者的信讀了三遍,一面溫習那天在超市見到的所有面孔。她又讓這人漏過去了。
你少跟我來這套,盯了我的梢,偏要弄出神機妙算的意味。喬紅梅心裏說。在鍵盤上,她卻問他同時向多少個女人發送同樣信息。這人倒也不直接抵賴,沒有謊稱除了她他不向任何女人發此類信息。他說眼下沒有合適人選值得他發送。她問什麼是「合適人選」。他說像喬紅梅這樣極度含蓄、極度不安分的女人。
她這時告訴密語者,自從那個電話之後,她對建軍的虧欠感,基本平息了。他非常冷淡,要她來取東西時最好帶個幫手,否則上樓下樓她一個女人夠受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會做她幫手的。他還告訴她,他女朋友可能會在場。
還是那幾句話,問過來,答過去,局勢僵得一塌糊塗,到了第二個月月底,他們停止了訊問,而要她把她和格蘭的接觸全寫下來,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細節,按日期無一遺漏地記下來。
沒有任何迴音。
喬紅梅一陣燥熱。他說一些感覺落實成文字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這是他正處的困境。他想傳達給她的,是從感覺到感覺,中間沒有文字自以為是的詮釋。滋味、氣息、觸碰……文字怎麼可能講得清?舌尖舔在一顆剝去皮的葡萄上的感受,那感受只能是舌尖和葡萄之間的;那一舔感受到的圓潤、半透明的質地、多汁和成熟,獨屬葡萄而不屬於任何其他物質的滋味……他說他已經把它寫走樣了,已是他強加于沒有文字的舌尖和葡萄的感覺了,這感受是舌尖和葡萄間的一個秘密,只有它們自己知道。文字永遠嫌慢、嫌笨,太過實際和具體,太過生硬和粗暴。她的嘴濕潤起來,胸脯似乎在變化。想象一下吧,他說,舌尖碰到的是一塊細膩膩的乳酪,或一滴三十年的紅葡萄酒,或一顆激|情的乳|頭……這之間,感受一言難盡。那秘密接近罪過的感官狂喜……他說文字太令他失望,一寫就背叛了感覺。但他相信,她悟到他在說什麼,這是他和她之間的秘密。正如舌尖與葡萄、與酒、與乳|頭間的秘密……她不知自己怎樣下了網,回到卧室。格蘭還在讀學生的讀書報告,在一蓬燈光下顯得那麼祥和。一縷灰白頭髮耷在他額上,面部線條十分鮮明。他摟了摟她,吻一下她的耳朵。全是日常俗禮,舒適而麻木。她卻不知為什麼拉住他的手,把它擱在自己胸上。格蘭很久沒有這樣和她做|愛,回到十年前似的。
她沒說話。他已經聽出來了。
建軍也有極可惡的時刻,那些時刻她就會想:看看吧,這就是我追求的男人。
他就是這意思,她心裏說。
她馬上回信,說夠了,別再拿她繼續過癮。她說,我不是你這種女同性戀者的獵物;我絕不會和一個女人偷情。
「有很多事要預先計劃,」女郎說,「媒體怎麼對付,還有我母親……得做充分的計劃。那件事對父親和我,都是滅頂之災,我們是創傷累累的人,再禁不住媒體、社會良知人士的善意迫害了。」
喬紅梅說她弄得她心力交瘁,在上課時常常睡著,夜裡卻通宵醒著。這是她博士學位的最後時刻,她處在崩潰邊緣。
告辭了妮妮和男友,喬紅梅混入了示威人群。她飛快動著腦筋,萬一碰上格蘭說什麼。她知道自己的樣子有些鬼頭鬼腦,便想,這是最後一次了,然後她就向格蘭攤牌。
他真的使她又燃燒起來,就連格蘭,她也感到一種新異。
「你是不該相信。假如不是媒體歪曲事實,不會形成那樣的社會輿論,我父親可能也不會自殺。應該說我父親的自殺,和媒體的不負責任有關。」
酒勁開始發作了。她突然把整個事情想明白了。她轉身就跑,皮拖鞋「沓沓」地響,宛若另一人的步伐。她跑到停車場,鑰匙已握在手裡。一分鐘之後,她的車土匪似的吼一聲,衝上馬路。
「我不知你在胡扯什麼。」
她問他,他的女兒和他長得像嗎?他回答說,女兒的頭髮像她母親,其他都和他一模一樣。她說一定小巧玲瓏,像個混血姑娘。他識破她的圈套,說他最討厭混血姑娘。他說你不必猜測我的血統,我們註定要見面的。
他們談起初認識的時候,他是高年級的班長。他把她的求愛信退給她,卻悄悄為她買了一雙手套和一套英文的《魯迅選集》。他承認自己有多想佔有她,和她出去逛馬路,手碰一碰她簡直是活受罪。她問他是否記得他們的第一次。他臉紅了,說怎麼會不記得?不是讓你寫到檢討里去了嗎?那時他向所有人宣戰:「處分我吧,是我引誘了她。」兩人都不語了,深深地一笑。
「他是怎麼自殺的?」
他告訴喬紅梅,一九九二年《舊金山時報》登載過一篇文章,談到消隱現象,並介紹了幾本有關如何消隱的書。到一九九三年,全國消隱的人共有七萬多名。有欠債不還的,有過失殺人的,有捲入巨大冤案又無望澄清的,有陷入不可自拔的婚外戀的……這些人精心設計消隱的每一步驟,獲得新的出生證、身份證、社會保險號碼之後,某個夜晚或某個清晨,永遠地消失了。有的布置了自殺或他殺的假象,有的留下真切的遺書。
她們此刻在操場上。小城的一半人似乎都集中在這裏,看一群激進學生燒國旗。離這兒兩小時車程的舊金山反戰已反了兩個月,小城剛剛有這麼一個大動作。一個學生用高音喇叭在朗讀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講詞「我有一個夢想」。其他學生已把國旗降下來。這座大學城的公民和其他地方一樣,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超重。超重的公民們此刻一聲歡呼,警車到了。火同時著起來。
喬紅梅被邀請進門,見一桌晚餐吃了一半,半個比薩還熱騰騰躺在外賣紙盒裡,啤酒瓶空了三個。她連說,真抱歉,打擾你們晚餐了。
喬紅梅從「藍色多瑙河」的後門出來,她無意中驗證了自己的假設,誰不處在三角關係里呢?或虛或實而已。她走在雨里,驚弓之鳥一樣向前撲騰。格蘭一定盯上她了,這些天她的行為舉止,連她自己看看都可疑。
她對這人說,到今天她都為自己的魯莽、情急、不顧臉面而驚訝。那時她想也不去想,她和格蘭的出路在哪裡,她只想在那一刻愛他。她要把那一刻的格蘭攻打下來,划屬給自己。她說格蘭回答了她,成全了她。他的手反過來緊緊握住她的。不久,格蘭的手順著她赤|裸的手臂摸上去。他的手指變得冰冷,最後停在她連衣裙的領口,她的鎖骨上。她告訴這人,即便是觸摸她女性的最核心點,也不會有這觸摸引起的反應強烈。她體內出現一種昏暗的動作,一種朦朧的張弛。她說,哦,你可不知道它多麼好,又是受罪,又是享福。
喬紅梅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輕易收兵。倒是她成了沒趣的那個了。她不知自己在窩囊什麼。一個公子哥兒從她這走開,馬上會去挑起下一場艷遇,她不是從此清靜了,省事了?
她的丈夫是個愛說笑話的人,一看就知道,可他誤認為把妻子逗笑就沒事了。他看喬紅梅在丈夫抖出包袱時仰脖哈哈了幾聲,其實她一直在跑神。丈夫自己笑得面紅耳赤,她呢,嗔怪地斜睨他一眼,表示被這個不傷大雅的黃笑話小小得罪了一回,像所有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妻子,像所有無救的美國良家婦女,從男人側重、無法倖免的骯髒中得到一點小小的娛樂,同時拿出管教他們的姿態。
她對密語者說,在此之前,她的失望是隱隱的,莫名的,這一刻變得具體而實在了。到今天她也沒有弄清,格蘭不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不愛孩子的人往往缺乏柔情,不懂孩子的人便往往是溝通低能。她的失望之巨大,她想密語者應該能想見。
妮妮說至少應該把這位弒父女郎的名字打聽出來,再到網上查有關她的報導。喬紅梅說行了,別瘋了,實在沒事幹,你去參加反戰示威吧。
妮妮把她的電子信轉發過來,喬紅梅讀了兩遍,認為基本是那個意思。她指示妮妮,放一張直長發、牛仔褲的相片上去。
她重重坐迴轉椅上,兩腳一撐地,把轉椅撐回桌面。打開信箱,他的回答已等在那裡。會是什麼樣的回答?她想她絕不會去讀。無非是用更有說服力的話向她證實他對她的理解。或者會刺她一句(像說她並不美麗那樣刺|激她上鉤),說,喂,你想哪兒去了?我並不想做你的情人,讓你背叛你丈夫。混血女子我都消受不了,何況你這純亞洲血統的女人?
格蘭驚訝地看著他的妻子。她也會張牙舞爪。是什麼使她這樣潑?你看你看,獰笑都上來了。
這時一個新顧客走進咖啡館正門,大聲和坐在門口的兩個女學生打招呼。
走過他的長椅,她的蘋果啃完了。她把蘋果核扔進一個垃圾桶,掏出皮包里的紙巾,擦了擦嘴和手。牽狗的熟人走回來,她背轉身去,希望別再寒暄第二次,但失敗了,首先狗不讓她混過去。狗豎起身體,兩爪抱住她大腿,熱誠里藏著不可告人的朦朧動機。她呢,跟狗的主人都不去識破那動機,只說這樣的早上……真好!
這人問喬紅梅是否記得他。他看著她跟著一個高大的美國男人走進餐館,然後兩手鬆松地抱在胸前,一隻腳虛支出去,站成一個美好的消極姿態。他說喬紅梅就這樣和他臉對臉地站了半分鐘,等著領位小姐指定餐桌。在那半分鐘里,他向她笑了一下。他的座位迎著門,他認為喬紅梅不該錯過他的笑。他那時手裡拿著打開的菜單,正打算點菜,聽見一個異國情調的女聲說:「還好,人不多。」他一抬頭,看見了她,喬紅梅。下面,就是他給她的那個讚賞的微笑。很少有人躲得過他的笑,男人、女人、熟人、生人,都躲不過他火力極強、命中率極高的笑,他這樣告訴她。
她不作聲了。紅蠟燭沒趣地躥起火舌。
第二天中午,喬紅梅看見管理員從草坪上走過,手裡拿著一份三明治。她坐在自家陽台上,戴一副太陽鏡。管理員的馬尾辮被風吹動起來,頓時添出一點哀婉的風流感。你看,我也可以把你鎖入我的瞄準距。遮陽傘稍微傾斜,陰影特別理想。你看,我也能待在暗處,而把你亮在明處。管理員坐了下來,坐在被鴿糞塗得花斑斑的長椅上。看來他要在喬紅梅的瞄準中吃午餐了。她和他成了大俗套兇殺片的典型鏡頭。
他說她順著一張張桌走過來,喘息隔著衣服都看得出來。一場雨把她多日的驚恐、失眠、酗酒,以及對這事漸漸染上的癮全印了出來。他說他想上來抱起她,告訴她他有多麼懊悔,不該這樣驚嚇她。讓他從這裏重新開頭,從體溫和呼吸開頭。假如不是格蘭梗在那裡,他一定會和她好好開始。他說她逃得那麼倉皇,連披肩失落都毫無意識。他拾起她的披肩,它帶著她身體的氣味和溫度。
然後迅速下網,關掉電腦。待了一陣,她無力地站起身,去按電燈開關的手臂幾乎抬不起來。光亮和黑暗間的一剎,她瞟到一個女人的身影,驚得險些大喊。再按亮燈,發現那是鏡子里的自己。她乾的好事,在書房裝什麼鏡子。她從來沒見過這樣陌生的自身,面孔油潤紅亮,眼睛水滋滋的,是頭暈目眩的眼睛。還有嘴唇,還有胸,女人在經歷肉體出軌時才會有的容顏,大概正是這樣。它提前出現在她臉上、身上。她的肉體比她走得更遠了,多麼不可思議。得徹底切斷他順藤摸瓜進來的這根不可視的線索。
他說任何一個表面像她這樣順從,任何一個有她這副緘默微笑的人都有這問題。餐館里,他看見她接過菜單,看也不看,把選擇馬上讓出去。他看著她丈夫為她點白葡萄酒、紅葡萄酒,她點頭微笑,做出很是領情的樣子。而她的腳呢?那近乎完全赤|裸的腳在打一個節拍。那支秘密的曲子。她在秘密地自得其樂。
他怕他從文字後面走出來會控制不住自己。你身上有對男人的默許,慶幸的是只有極少數男人看得到它。
妮妮很起勁,願意貢獻她的男朋友。她把這些男朋友叫成又漂亮又沒用的東西,她絕不會嫁給他們。她說她可以讓她又漂亮又沒用的男朋友去勾引那個女孩。「勾引」二字,妮妮又用的是英文「seduce」。
「懂了,又是勾引,又是弒父。」格蘭說著,起身收拾盤子,扮出一個偵探的陰險笑容。
孩子在多少情形下救過僵局?拙劣和高明的電影里,孩子總是帶來轉折。
格蘭說:「一百塊的大詞兒啊!」
「你對我父親比我了解,知道他多麼嬌縱你。」女郎說。
喬紅梅一摸肩膀,果然空蕩了。她最愛的一條披肩,落到他手裡了。
她心也不跳了,肺塞得滿滿的。她不知道她是更害怕密語者,還是更害怕望眼欲穿的自己——她這些天的無精打采竟是因為缺少那個人的密語。
你做什麼,就因為「該」嗎?
她騎車經過食堂、浴室、小賣部,突然想起小賣部在夏天出售的自製牛奶冰棍,因為含奶量太高,特別容易溶化。建軍一買就是十多根,用手絹兜著,百米賽跑地送到她在六樓上的辦公室。冰棍送到時總是化了一半,建軍也化了一半,水淋淋地傻笑。再過去是門診部,值班室的燈還像兩年前一樣骯髒黯淡。急救車司機仍在和鍋爐房老王打牌。
喬紅梅夾起嗓門,英文語病百出,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接著傾訴下去。十一年前,在她離開中國的前一個禮拜,她潛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拋棄的前夫。最後兩天,她不再和他做|愛,只是緊緊抱著他,從天黑到天明。沒有罪過,幸福不真實。她把和建軍的瘋狂情愛珍藏起來。在下飛機走入加利福尼亞燦爛的陽光和格蘭的懷抱時,笑容有那麼一點扭曲。她告訴格蘭她多麼愛他,是真話,似乎正因為她的不貞使她更愛格蘭。每個女人都因為一點不可告人的隱情加倍地給予丈夫激|情和溫存,每個幸福的丈夫都應感謝那些暗中存在的對手,或實體或虛幻。每個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為情感走私的不斷發生,良知和謊言的相互調劑,黑暗中永遠存在的三角關係。
「離那件可怕的事,已經有十多年了嘛。」
她突然站下來,站在雨點密集的校園操場上。她想起那個從洗手間出來的男人。他道歉時對她那麼一笑。絕不是陌生人的笑。他四十來歲,沒錯,正是他自己形容的樣子,個頭不太高,但十分結實勻稱。似乎穿件黑色羊絨毛衣,高領,綳出他的塊兒,是個愛打網球或游泳的人。動作中還殘存不少青春,雖然頭髮已帶些雜色。她猶豫著要不要走回去。給格蘭什麼樣的說法呢?網上來的情人?她回頭看一眼鬧哄哄的咖啡館,沒有挪動腳步。他和她對視一眼,沒錯,特徵都對得上號。他的嘴,那張欲語又止的嘴巴,是那種心裏語言很多,嘴上卻沒話的人。
她伸出手,摟住格蘭。這一刻她恰是很愛他,愛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動。
「藍色多瑙河」咖啡館其實是學生俱樂部。兩旁的餐館每晚九點關門,學生們仍可以在那裡買到一塊八角的湯和兩塊錢的迷你比薩。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學生在那裡演奏爵士或室內樂。她接受了密語者的邀請。在「藍色多瑙河」誰能對誰幹什麼?八點鐘,正是繁華時間,每張桌子都擠滿人。
「你往售報機中投兩枚硬幣,取出一份報紙。這時你呆住了,眼前的購貨中心又蠢又醜地趴在地平線上,該死的建築師怎麼會設計出這樣扁平的房子?你忘了這是哪個城市,它可以是美國的任何一個城鎮。連鎖機構張開縱橫交錯的鎖鏈,把人們鎖在上面。淘汰個性,個性有風險。連鎖是步調一致,是安全。這些被安全連鎖的人們胖胖地坐在夕陽里,享受非溝通的快樂。溝通風險太大了,針鋒相對、一針見血的溝通能讓幾個人倖存?倖存者得多麼堅強,多麼智慧,又多麼豁達?你看著連鎖景觀中安全的人們,連鴿子都不防意外,大搖大擺在戶外餐桌周圍徜徉。這個景觀無疑是可笑的、醜陋的。你突然想到十多年前你對它的苦苦追求。你最後一次回到小村裡,告訴孩子們美國有無數購物中心,像小村莊一樣大。那種物質的豐饒,超過每個孩子的想象。」
「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容易擺脫。索性堂堂正正,和我約個地點,痛快地聊它一回,何去何從,我們從那兒再看。我不能和女人戀愛,就像我不能和男人做哥兒們一樣。」
算你的。
她避開提問,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讀他的信。他說不管怎樣,他會常常看她從草坪上走過。她不再說什麼,最後狠狠擊一下鍵,下了網。她下午有一節課,匆匆抓起書和筆記本,向客廳走。格蘭不知什麼時候走了,留了一份午餐給她,是便餐店買來的三明治。她打開保鮮薄膜,嫩粉色火腿在兩片黝黑的麵包中間,傷口一樣咧開。
女孩顯得很吃驚:「你是記者,沒有看基本材料嗎?」
她兩隻胳膊在頭頂上亂舞,露出新剃了毛的乾淨腋窩:「那個密語者昨晚上來了信!」喬紅梅叫她講中文,也不必那樣「花腔女高音」。
「棒吧?」格蘭問喬紅梅。
他語氣又變得相當「尼采」了,喬紅梅想。
這人說,好,像個童話故事的結尾。
女郎定定地看著她。然後她開口了。
就在她看穿地在心裏說「不過如此」的時候,孩子來了。
她不理她,只管說下去,妮妮,我這事還非得你幫忙不可。
「他全告訴你了。當然,他那麼愛你。他說過得到你多不容易。」
他把她抱得很緊,抱得她都沒了。她想自己到底是個什麼妖孽?在和格蘭新婚之時,與前夫爆發熱戀。她難道只能在一團糟的關係里才能獲得滿足?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刻,她看清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愛戀建軍?一個男人對她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她總是在編織錯綜複雜的關係,總要把有名分的、非分的、明面的、秘密的打亂重編。建軍和格蘭對調read.99csw.com了位置,變成了偶爾享受一番的情侶,僅這念頭,也夠奇異,夠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覺好極了,一路暢通,到達每根發梢。
「別問我怎樣得到了你的新網址。其實我早就可以闖進你剛剛製造的虛假寧靜,但我沒有。我想試試看,沒有你,我是不是能喝咖啡、讀報、看電視、聽音樂、呼吸、吃飯……活著。我也想看看,沒有我,你怎樣行動、談笑、顧盼……你兩眼秋波拋給誰?十天了,結論是你我不能沒有彼此,尤其是你,這十天,你什麼都依舊,就是沒了魂魄。」
她告訴喬紅梅,昨夜十二點,她來到公寓樓下面。眼睛一層層攀登,登上十六層靠東南的窗口。她斷定那扇亮燈的窗里坐著喬紅梅。她說她在長椅上坐下來,掏出口袋裡小瓶裝的「Courvoisier」。
就在他說完「fine」的第二十五天,喬紅梅再次收到他的信。他說她走進圖書館時像個走失的孩子。他猜她或許在讓眼睛適應室內的光線,也許她想找個好些的讀書位置。他說她那樣迷失地站了許久,有一剎那,他幾乎要投降了,認為喬紅梅肯定認出了他。餐館留下的淺淡記憶和圖書館的某個面影突然間神秘重合。他正打算從他的閱讀閣里站起,她卻走了,自製的布書包上兩根流蘇非常生動。他說這是她多日未背的五個書包中最美的一個。
他說他看不出什麼是「該」。
喬紅梅走進圖書館是下午四點。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線,徑直往洗手間方向走。兩台飲水機,一高一矮,她選擇矮的那台。水形成一個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壞了它。她眼睛向身後掃了一圈,沒人跟著她。她向左走,一邊抽出面巾紙擦嘴上和面頰上的水。她一共瞥見六個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輕。這樣一走,她已巡視了五分之一的圖書館面積。這座大學城一共不到十萬人,在圖書館常常碰到熟面孔。她繼續走著,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面積。加上她從門口走到飲水機,多半個圖書館已被她搜查過來。她站下來,迅速感覺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熱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喬紅梅手纏繞著披肩:「我沒想到,你這麼大了。」
橘紅色三角梅的拱門。消防塔塔尖。又漂亮又沒用的男友入畫,按門鈴。門開,露出一個二十來歲女孩的臉,鏡頭推進,女孩只是搖頭。男的掏出證件(偽造的記者證),女孩看了證件一眼,聳聳肩,笑了笑,允許幾個提問。她半個身體在門內,半個身體在門外,是接受採訪的老手了(從七歲就跟媒體打交道)。問她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懷疑父親的冤案的。十四歲,她說。什麼引起的呢?「我父親給我的遺書,他預先給我寫了許多封遺書,交到他律師那裡,請律師每年在重要節日或我的生日前,給我寄一封。每一封信都根據我的成熟程度漸漸變得複雜、深沉。他總在猜測我的高度、體重、學習成績,要我記住,這是父親離開我的第幾個年頭。他還為我列出書單,並在下封信里問我書單里的書我是否讀過。他在信的結尾總要我相信,父親從來沒有傷害過我,並永遠愛我,保佑我。十四歲的生日,我照例收到一封信,裏面還夾了一對玻璃珠耳環。是小孩戴的那種可笑的首飾。他說我七歲時一次和他上街,一定要他給我買這副耳環,他堅持不買,說小孩不該戴首飾。他一直為此內疚。現在我十四歲了,可以戴首飾了,希望我還喜歡這對耳環。」
密語者變得晦澀起來,玄起來。
喬紅梅看著躲在報紙後面的人。報紙煩躁地響個不停。別想趕我走,你不是盼望能有個掏心窩子的談手嗎?突然信號亮了。她一看,頭皮炸了一下。竟是密語者!怎麼可能?她的新網址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一次在食堂吃飯,格蘭走進來,坐在幾個女生中間。他說外教食堂沒飯了,大家是否能賞他一口。女生們爭著去賣飯窗口排第二次隊,買回十幾種菜來。這時她們發現格蘭眼一亮,人從凳子上欠起身,回頭一看,是喬紅梅走進來了。格蘭教授嘴上在和她們瞎逗,眼睛一直在喬紅梅身上。她們恍然大悟,他突然到學生食堂來,是為了見她。她們以瞧好戲的心情,邀喬紅梅坐過來一塊用餐。那天喬紅梅恰巧很樸素,白襯衫綠軍褲。不一會兒,格蘭問喬紅梅:「你看你袖子上沾了什麼?」她說:「噢,墨水。早就有了。」女生們一聲不吭,聽他倆說話。格蘭又問墨水怎麼會到袖子上呢。喬紅梅說是她畫上去的,考試考不出來,就在袖子上畫圈圈,最後畫成了一個墨糰子。格蘭說可以洗掉的,她說不可能,她什麼辦法都試了。大家眼睛看格蘭教授,又看看喬紅梅。她們想,肯定有弦外之音,卻又聽不出它究竟是什麼。格蘭教授這時說:「你試的方法不對。你把它給我,我給你洗。」女生們全抽口冷氣。格蘭什麼也沒意識到,又說:「你把它交給我好了。明天我保證還你一件毫無污漬的襯衣。」
她聞到一股獸|性的濃香。
喬紅梅一想,對了,他兩個月前的確說到和他女兒的重逢,有一點點杜撰,基本是事實。
好好聽格蘭講話,還是有所收益的。他說他在課堂上老要學生注意,卡夫卡用第一人稱很多,《變形記》表面是第三人稱,實際是第一人稱,除了最後一段,葛里格作為甲蟲死去之後。他說人稱的選擇是小說成功的秘訣之一。《麥田守望者》若不是第一人稱就死定了。米歇爾要不是第二人稱,完全是部三流作品。
她輕輕晃動二郎腿。他卻沒打開三明治。從十六層樓上的位置看,他是顧盼的。他在等一個人。她看管理員不斷看表。她也看一眼表,十二點五十九分。毒販子一般會準時到達,管理員的臉色是輕微的中毒者的。
她問他有沒有必要這樣跟蹤她。
「離他消隱,也有十二年了。」
然後他把她抱出來,讓她站直,抻平她的衣服,拂掉她頭髮上的稻草。他羞怯地笑了。這笑里沒有可怕的東西。她看著他,一點秘密的感覺出現在她一片昏暗的體內,如同一豆火燭。他要她第二天同一個時間再來。她點點頭,轉身跑去。她不明白她喜不喜歡這樁事,也不明白那城裡男孩到底對她干下了什麼。他在她體內點燃的那一豆火,卻燃出一團暖意。
嗲嗲的一笑總是有後果的。格蘭上來抱住她。她說,爐子……火……
九點十分了。她這個遲到的赴約者腳步堅定、爽利。不再需要任何退路了,她明天就把這個約會告訴格蘭。對於她其他的秘密,格蘭無望知道了。
她請她不要玩這種偷窺的把戲。
五分鐘后,迴音來了。
她聽出他口氣很硬。
下面他談論起她丈夫來。他說他看上去很聰明,也很精神,是老了一點,沒錯,但總體來說蠻好,很配她。總體上,在一切人眼裡。除了他,他看的不是總體。
這人說,你幹嗎要這樣對我呢?以報警來還我的一片痴心嗎?
男友一窘,但掩飾得很好。他說:「我不相信別的媒體的報導。」
又等了兩天,喬紅梅踏實了,也認了窘。她開始趕落下的功課,收攏神志聽格蘭談他的事。
她突然慘叫,「我不出門!」
格蘭正在搜捕她嗎?他死也不會想到她會來這個「Endup」,如此異端,供人們脫下蒼白的人皮,在這兒青面獠牙。「Endup」,好名字。兩個男領位一身黑的走上來,問她訂位沒有。酒吧里還沒什麼人,但密語者肯定已等在那裡了。
註定?
她不再憑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個一閃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來。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壓在帽檐下,不怎麼拿你當回事,卻眨眼間就會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這個使她一切感覺、一切慾望回春的男人。
原來他看見她在那兒折騰那張字條。現在全耽誤了,「藍色多瑙河」已經打烊。
「沙漠上什麼都可能發生。有野獸和禿鷹,很可能……」
她說她二十年前的毒癮都被調起來了。保安的巡邏車十分鐘過往一次,在她身邊減速,又多疑地駛過去。不久巡邏車八分鐘來一次。漸漸地,成了五分鐘,保安怕她謀殺自己或謀殺別人。
她在那一瞬想起她前夫年輕時的臉龐,孩子氣十足,也丈夫氣十足。見她從「人流」手術室出來,一把抱起她。他就那樣抱著她,走上四樓。一路上淚汪汪地賭咒:「指標指標,下次沒指標咱也生。」
那天深夜,她和格蘭做了愛。好久沒那麼好的效果了。似乎她借了格蘭向另一個人釋放激|情,也似乎格蘭不知怎麼顯出一種陌生。然後她翻身就睡去,當然是假裝的。她怕格蘭開口講話,破了那魔咒。
她一夜沒睡,清晨五點起床,給他寫信。
她走出去,是凶是險都只能往前走了。
這人說他看著她款款走來時,就試圖把她昨夜講的故事和她聯繫起來。他有一點明白,她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他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一份對故鄉沉重而扭曲的愛。
喬紅梅大吃一驚,這人原來一天也沒離開她,並不像他自己表現的那樣悲壯,古典騎士似的踽踽獨去。他像一個陰魂,不為人知地時時參与她的生活。
這人說,我現在正看著你,兩眼鄉愁,心裏有一點疚痛。你為自己大動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難為情了,把臉調轉開。
他說他知道她很失望,淋一場雨,卻撲了空。他看著她從雨里走來,完全像個殉情少女,決絕而柔弱不堪。睫毛膏的黑色被雨沖化了,暈成兩個大大的黑眼眶,一縷濕頭髮搭在莊嚴的嘴唇邊。他說他從不知自己會有如此多的憐愛,會如此地靜靜爆發。他想到她是從那個小村子來的,那個一夜間死去二百一十三名處|女的小村。處|女們是集體殉情的,為了她們尚不知在何處的情人。因而她們不必嫁人,不必失望,免去了為人婦之後再偷情的冤孽彎路,直接就為潛存的情夫們死去了。
「我可以一百次地肯定這一點。」
喬紅梅恨不得伸出手,去觸碰那一行行字。因為這些字正觸摸她。她知道他說的「憐愛」是怎麼回事。
喬紅梅一想,格蘭畢竟聰明,像是察覺了什麼。不再和他通信,他的身影反而清晰起來。黑頭髮、黑眼睛,對自己浪漫內心永遠批判的那種微笑……但她會淡忘他,一個女人一生有多少這樣的曖昧邂逅?誰都經歷過短暫的鬼迷心竅。
這時喬紅梅覺得有點異樣。轉過臉,見她鄰桌的男孩正看著她,撇下了網上胡聊的一幫人。她在他眼裡是個上網來思春的女人,兩頰紅潮,目光渙散。她馬上下了網,快步走出圖書館。男孩在大門外追上她,問她要不要大麻,上等貨。原來他把她當成毒癮發作,想乘機敲她一筆。
那是十一月初,北京最寒冷的日子,供暖要在十幾天之後才開始。她背後是二十多個晚自習的同學,看四個軍人前後左右地包圍著她。一輛軍用吉普停在樓梯口,她知道那就是帶她走的車。她是翻譯一般文獻的翻譯人員,在這當口可以被定罪為泄露中國軍方技術秘密。吉普車把她帶到郊區一片野地,她想不知格蘭此刻在做什麼,是不是在「老地方」等她?或等不來她,正失魂落魄地四處找她。不久同學們會告訴格蘭教授,那個叫喬紅梅的女學生去了哪裡。去了一個或許永遠回不來的地方,野地里幾排簡易房,其中一間做了臨時女囚室。
喬紅梅說,一個富翁。
格蘭認真地說他做慣家務,到中國來家務少了,覺得反而沒事讓他打打岔,分分心。他說不信你們看,我保證不像我看上去這麼蠢,至少衣服洗得很地道。
女生們不久都告辭了,把十幾份菜留給格蘭和喬紅梅。兩人冷了一會兒場,喬紅梅知道壞事了。
她告訴密語者,有一剎那她想把格蘭殺了。她看見牆壁上一排廚刀,覺得只有它們能結束一場痛苦的溝通到非溝通。很可能她將殺她自己,會省事許多。在密語者出現之前,在她知道世上存在那樣一份靈性的懂得之前,她從未意識到非溝通的痛苦。
她說,因為我剛剛了解你。你看慘不慘,建軍?要闖這麼大一場禍,要我們兩敗俱傷,才能了解你。
她「刷」地起一身雞皮疙瘩。先四周看一眼,再看寫字檯下的腳。有這樣露骨嗎?腳也可以勾勾搭搭的?確實如此。細帶上的玻璃珠露珠一般、汗珠一般。她的丈夫從來沒有過問,珠子怎樣從窗帘上到了她腳上,發著性感暗示,讓能夠領會的人去領會。她並沒有這方面的想法,卻讓他一語說穿。
而下一秒鐘,她已在瞪著他的回答了。回答只有一個字:「Fine.」竟這麼好說話。他乾脆、利落地答應了她 「fine」,就此終止了一切糾纏。她瞪著他的「fine」。真的罷休了?他不失自尊地,甚至是冷傲地微微一笑,「fine」。眼睛是哀傷的。未必哀傷,或許是好笑的。所有小題大做的女人們在他看就是那麼好笑。他兩肩輕輕一聳:「fine」,然後轉身走出,惆悵是惆悵的,但自制能力畢竟極好,修養更不用說。他兩手插在褲兜里,任風吹亂一頭黑髮,勻稱而矯健地離去。留一個漸漸小下去的背影,很是古典。
她不是個好女人,喬紅梅對密語者坦白。她手上捧著一杯紅色的「大都會」,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著一顆紅櫻桃。是她自己調的酒,比例改變了一些,多了點伏特加。她開始讀自己剛寫完的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誠實。面前是一個溫和身軀,無論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見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對著這不可視的身影傾訴,感到自己不會被仲裁,只會被接受。一時間,她忘了懺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懺悔的人是電腦深處的密語者。她只覺得這兩人談得很好,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人白天扮著各種角色,假如沒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瘋。
她接下去說:「我突然覺得我中了心理醫生的計,而那個三流心理醫生,中了弗洛伊德的計。悲慘的是,其中誰也不想害誰。那個心理醫生太想做出創舉,他以我成名,而代價是我們的家破人亡。我恨我的母親,她像中了邪一樣,幫著心理醫生捕風捉影。你一定已從許多報紙看到,他們怎樣給我洗腦,操控我,一個七八歲的女孩。」
外面響了一聲悶雷。這地方很久、很久以前愛下雨,有段時間連旱六年,現在雨又一點一點回來了。格蘭似乎知道她的秘密勾當,想阻止她,把她抱得那麼緊。她輕輕掰他的手指,嘴裏全是哄人的話。她沒辦法,非去赴約不可,雨和格蘭都枉想阻止她。
喬紅梅想,「極度不安分」大概是準確的。
他連樓里有幾位教授都摸清楚了。喬紅梅向四周看一眼。旁邊一個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見的談手聊得火熱,據說他們在網上可以開party,十多個人七嘴八舌,空間距離幾千英里。
「我母親嫁人之後,我自己搬出來了。我父親為我投資的錢獲了不少利,所以我可以住得起舊金山。」
她第二天晚上又來到稻草垛下。男孩把那個凹盪做成了個窩穴,告訴女孩,下雨、刮冷風他們都不怕了。
喬紅梅想,這個女孩太像一個人了,但到底像誰,她又想不出來。那神情,那手勢,那快速的沉思,她肯定是見過的。這時,門關上了,橘紅色三角梅和消防塔依舊。
喬紅梅想象他的女兒,一個十四歲小姑娘。她想象那細長腿的小姑娘消失在登機口的昏暗中,這人忽然想到,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一個用電子信去同陌生女人胡攪蠻纏的男人,是一個在餐館或咖啡館獨坐,靜靜等待她喬紅梅這類獵物的人。也許在開車從機場回家的途中,他就有心改邪歸正,為了女兒。
到了第八天,她給他發了一則簡訊息,請他介紹幾本最新心理學讀本。她壓根不提上次不太好的收場白,以及這些天她尋尋覓覓的心情。
這人問她是什麼動作。喬紅梅心裏一陣溫暖。她在剛與格蘭戀愛時,常會有這樣一股暖暖的柔情在心裏一涌而過。這熟識的溫暖此刻已顯得相當陌生,似乎有很多年沒出現過了。她把這感覺告訴了這人。她接下去講述起格蘭請她去建國飯店的那個晚上。那是在她被同學們孤立了近兩個星期之後。對晚餐豐盛與否她已經記不清了。應該是豐盛的吧,格蘭在中國那會兒往往為他們倆人點六個人的菜。飯後送來了賬單。注意,下面就是要細看的鏡頭了。格蘭並沒有停止嘴上的輕聲談笑,眼睛也沒離開她的臉,右手伸到西裝左側的內兜里,抽出一個黑色皮夾。他還是那麼漫不經意,以食指和中指鉗出一張信用卡,向上一抽。動作小得不能再小,卻是揮金如土的動作。他跟她還在談話,偶爾糾正一下她的英文句法,總是溫存地道聲對不起。服務員把單子又捧了回來,他從口袋拔出筆,落在賬單上。只看見他手腕動了幾下,再有力地往斜上方一提,完成了一個簽名。完成的,是一個來自最富有國度的、神氣活現的形象寫照,是不在乎金錢的有錢人的一記手筆,給她一個關於錢的全新概念。她在想,一個國家得多富有才能養出這樣一種對錢的翩翩風度。她不明白動作怎麼給格蘭做得那麼好看、那麼美國式。回去的路上,他們乘公共汽車。那是八點多鍾,天剛黑透。格蘭嘴裏呼出淡淡的酒氣,和餐后的咖啡味混在一起。星期日晚上,人們趕車回家,車擁擠得很。她和格蘭面對面站著,酒意在體內膨脹起來。她在車子猛一晃動時拉住格蘭的手。就像合了閘一樣,淤積的酒意一下淌散開,疏通了。
喬紅梅說,謝謝你的耐心,聽我講了一個離你十萬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國人不喜歡悲劇,我丈夫就不喜歡。她一想,不對,她這算什麼?講格蘭壞話嗎?
喬紅梅更不知道,那「失望」一字的拼寫是錯誤的,少了個「a」。
那些生前被叫作「賠錢貨」的少女們,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個雨夜。連日本兵都驚得一聲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時分進了村,在每座房舍里搜尋中國兵、糧食和少女。家家都只剩下老人和男孩。一個日本兵發著脾氣地朝一個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過我家鄉的稻草垛嗎?許多好事、醜事、可怕的事都發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們終年立在那兒,知道許多人所不知道的秘密,見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間的仇殺、不得已的墮胎……)等刺刀拔|出|來時,局勢突變了。這日本兵看見刺刀尖上有鮮血,在初冬的夜色里冒起細微的白色熱氣。日本兵又扎一刀。這一刀下去,血便從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卻抖也不抖,不出一聲。
喬紅梅看著這個錯拼的「失望」,第二十三個不完整的「失望」。
他問下次約會是什麼時間。
把車停下之後,她看看表,離約會還有一小時。她特意到得早些,好摸清方向,找好退路。停車場離「Endup」有五個街口,走過去時可以定定神。她拿出鏡子、口紅。是那種當下最流行的唇彩,馬上讓嘴唇嬌嫩多汁。她把粉盒放回皮包,手卻碰到一件東西,牙刷。她居然帶了牙刷來,她前後矛盾的種種打算中原來包括過夜的打算。她手指捏在牙刷的毛刺上,使勁搓動,她想看看這個女人今天到底要怎樣去野。開兩小時車,去和一個網上來的男人見面。然後呢?他趁歌手長嘯的當兒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他的庭院。一個自帶牙刷的女人。
喬紅梅沒想到他(她)會鑽進地下車庫。她絕不追到車庫去,那不是中了計了?車庫在多少兇殺電影里做過理想的案發地點?
然後是準備盤子、餐具、餐巾。她在廚房和餐室間跑來跑去,常是拉開櫥門,又忘了該取什麼,爬上梯子,忘了夠什麼。但她覺得自己少有的輕盈伶俐,切菜的動作也帶些舞蹈。這時她回頭,見格蘭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笑而不語。看上去他早就站在那裡,看了她半天了。她一下子老實了。這時她取消和密語者的約會,還來得及,但她知道她不會取消。她對格蘭嗲嗲一笑,心裏對自己的輕浮感到絕望。
第三天,格蘭出現在她辦公桌前,拎一件運動絨衣,戴一頂棒球帽。若不是他肩上背一隻旅行包,包上有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的標籤,她會認為他直接從長跑途中來。
這人話鋒一轉,說別這樣,你跟所有人都這樣,希望你跟我別這樣。我們要好好地開頭。
妮妮領著兩個老學生擠出去,回頭對格蘭說:「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沒給我打甜蜜電話!」見格蘭發懵,她笑著說:「看他,沒勁吧,逗著玩都不會!」
她把她對這人的一點動心藏在丘八式語言後面。然後她謝了他的奉承。
這人究竟貓在哪裡?
現在她要這人來看看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的格蘭,四十九歲,兩鬢有些白髮,卻長著小夥子身段。和所有外教不同的是格蘭教授的自信、成熟。那是喬紅梅做走讀生的第二年。格蘭走進教室,背挺得筆直,竟無樹大招風的顧忌。他朝學生們說了聲中文的「早上好」,然後他說他會的第二個中文詞是「打開水」,第三個詞是「肉包子」。說到此他停下來,等待著什麼,幾分鐘之後,他說:「你們怎麼沒笑啊?剛才我給你們時間是讓你們笑的。」他告訴學生們,他有個在中國任過教的同事,回到美國警告他,「打開水」是最重要的一個詞,不然就會錯過一早在走廊上送開水的服務員,連咖啡也喝不成了。「肉包子」也很重要,不然炊事員會給你沒肉的實心饅頭。他還會一句中文「我愛你」。他看著學生們瞠然的臉說,他學會它是為了記住它並絕不去說它。也是那位同事警告他的,一旦你對某女生說了它,你在中國的日子就慘了,血淋淋了。他用的是英式粗話,「血淋淋」在此處一下子去掉了他的書生氣。他說同學們一定要提醒格蘭教授,尤其可愛的女同學們,千萬別讓他脫口說出「我愛你」來——他可是個唱情歌的老手。
「我找你。」她叫出了女郎的名字。
看來你失望了,這人插話說。還是少一個字母的「失望」。是的,又有一點上當的感覺。「從我的小村莊到了南京的軍校,不多久,我就體會到這種淡淡的失望。小村莊外的世界,還不如那個男知青講述的那麼大,更不如我想象的那麼大。我還想看更大的地方,我指的是未知的,像格蘭剛出現時,每句話每個行為,對我都打開一片未知。就連他最小最不經意九九藏書的一個動作。比如系鞋帶嘴裏叼著太陽鏡,端相機時把棒球帽檐往腦袋頂一推,拿起膝蓋上的餐巾輕抹嘴角……我就是在一個此類的小動作之後,明確地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洗手間里突然出來個人,險些和她撞個滿懷。兩人同時道一聲對不起,又同時端詳著對方。
女孩講到此低下頭。
喬紅梅在九樓的梯階上坐下來。再豪華的大廈都有這樣陰森的樓梯,一律的無窗,一律的節能燈。灰溜溜的燈終日亮著,照在光禿的水泥台階上。她坐了一分鐘,正要起身,聞到一股大麻的香氣。樓里的正人君子被逼迫到這麼個沒趣的地方來過癮。剛才的腳步不是沖她來的,不過是個犯癮的可憐蟲。
還是沒迴音。她臉面也不要了,一連氣地拿簡訊轟炸他。
他似乎察覺到她並沒有表露的哀怨,說他很抱歉,他常常臨時怯場,怕他走出文字的掩體會令她失望,無非是個平實男人。他還承認常用高倍數望遠鏡把她拉近自己,一個細部、一個細部地看她。那樣,他把她的身體一寸一寸地佔領,一毫一毫地親吻,她發育不良的乳|房在他看來十分銷魂,還有她臀部的一塊胎記,都引起他兇猛的慾望。
喬紅梅條件反射地一下攥緊拳頭。他連她手指甲上的嚙痕都看見了!餐館里她難道咬了手指甲?不會,公共場合她一般不會的。並且,在和格蘭出門前,她貼了一副逼真的塑料指甲,一般上點檯面的場合,她都這麼干。假指甲不過分修長,看上去健康而潔凈,絕不是公司女接待員、泰勒街暗娼九百九一副色彩艷麗的那種。他說喬紅梅把指甲啃成那樣,必定有原因。
妮妮大聲叫道,我的玉腿玉胸怎麼樣?沒的說吧?
回到家喬紅梅便接到石妮妮的電話,說她出了事。石妮妮是學校音樂系的學生,也和喬紅梅一樣,拿一個學位又拿另一個,靠獎學金開工資。她比喬紅梅小五六歲,常說要拿下某個富翁。對於她的終極目標,妮妮很磊落,碰上打她主意的男人,她會說別費事了,你反正是跟我玩不起的。妮妮嗓音很高,又脆又甜,是美國人討厭的那種不性感的小女生嗓音。這時石妮妮卻忽然降調,聲音里一多半是呼吸,吹得人耳朵眼痒痒。她說告訴你吧,我拿下了一個三十二歲的百萬富翁。
她大聲叫道:「裡外你都是人!」她發現自己喊的是中國話。她覺得中國話這一刻怎麼這樣解恨?她又喊:「建軍就不會這樣對我!建軍!我對不起你!」
妮妮問要不要放上一張她的相片,相片上暗瘡反正看不出來,她說。對了,給一張全身的!
喬紅梅告訴這雙黑眼睛,她是個怎樣的人,屈從本性,易於沉溺感官的享樂。十多年前,為了公共汽車上格蘭那一記觸摸,她什麼都豁出去了,廉恥、名譽、婚姻。一個晚上,四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她從教室帶走時,她像壯麗愛情悲劇中的女主角那樣,回頭朝格蘭宿舍亮燈的窗口長長望了一眼。
她決定爬樓梯。上到七層,她感覺到除了她自己,還有另一雙腳,也在登樓。她有意加重步子,又上幾格台階,另一雙腳作答似的也上了幾格台階,迴音久久不消散。喬紅梅感到背上一片刺癢,汗珠如同無數破卵而出的幼蟲,一點點拱出頭,剎那間已爬滿了她全身。她定了定神,大白天她怕什麼?但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空曠荒涼的白天。她悄悄往下走,另外那雙腳退得更快。她想,怎麼成了我追他逃了?她試著懸起兩腳,用胳膊撐住扶手往下滑。於是她的速度快了三倍。也許四倍。很快,她和那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她不顧一切地追下去。那雙腳倒也機敏,樓梯上留下一串舞蹈碎步。追到一樓,這人就沒地方逃了。一樓是一百多平米的大堂,擱放著臨時接待來訪人的三張沙發。
「我怎麼戒備了?何況你反對也沒用。我做什麼不做什麼,不需要誰同意。」
她說,孩子不好嗎?一個家庭不該有孩子嗎?
他說:「這麼晚了,我開車送你去。」
她說她感謝他的出現,使她自以為遺忘了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打開了她,從心靈到肉體。但它已發展得可怕了,她不能拿它做毒品。她將更感謝他的消失。
「是中部一所大學發明的。」格蘭說,「學校也不管財政赤字了,一下子買回來三部。」
不過都不重要,對不對?他說下去。帶一點欺負人的獨裁腔調,也有一點詩意和多情。掩藏在薄情下的多情,女人誰受得了這個?他說重要的是,他看出喬紅梅對丈夫整個是封閉的——對不起,這兒他不得不提到「心靈」。他要她原諒,他用了「心靈」這種奶油兮兮的詞,要她千萬別把他當成一個奶油兮兮的愛耍文學腔的人。他看到的不只是她對她丈夫的封閉,大致上,她對整個觀賞環境心靈都關閉著。他解釋說,我並不想挑撥你們夫妻關係,我絕不是這意思。
這人說,失望是我一貫的樣子。
她把字條往桌上一拍,心一橫,說:「我收拾行李去。」
建軍問了解他什麼。她說了解他多麼會愛。他苦笑起來,說他難道不一直是這樣?
格蘭說,「你這麼晚一定要出門,我可以陪你。」
喬紅梅好不容易穿過市場街,來到南市區。快九點了,他一定還在「Endup」等她。她心裏生出那麼多柔情,要給這個飽受創傷的人。她是這個反戰之夜溫柔的和平者。不管明天誰和誰成了敵人,誰和誰又和解,她是不變的,永恆的,她總是要愛下去。
石妮妮在階梯教室門口叫她:「紅梅,出事了!」
他說喬紅梅在超市門口改變了主意,在打開的自動門前撤回一步,向右轉身,朝「星巴克」走去。那兒有塊長二米半寬一米的廣告板,供人們在上面貼租房、賣舊貨、私授課的廣告。四十年代的燈具被當成古董出售。他看見喬紅梅伸手撕下一條小簽,上面有房東的電話號碼。但她不久又把它貼回去,眼睛轉向另一張廣告。那張廣告貼在最下方,很不起眼。廣告上印著一隻獵犬,所以他認為那是一張貓狗學校的廣告。喬紅梅蹲下身體,一手撐在牆上,為了更清楚地讀那張廣告上的字。字非常密集,黑壓壓排滿大半張紙。
喬紅梅問他怎麼知道她捐了書。
她跑回去,卻發現通往樓頂平台的大門上著鎖。她很快在地下室找到樓房管理員。他非常客氣,問她上平台有何貴幹。她說看看風景。他說恐怕不行,他無法向住戶協會交待。她說她不去自殺,他笑嘻嘻回答說那誰知道。她說不放心你和我一起上去。他兩條眉毛一挑,表示她的邀請很妙,他很領情。緊接著他又回到飛機乘務員那種永遠不想跟你混熟的微笑,說他可不想上那兒看風景。他話鋒一轉,謝謝她為公共洗衣房捐的書。洗衣房有個爛書架,誰有舊書就放上去,供大家在等衣服時讀。人們常常把書拿回家,又把家裡的書換上去,因此形成一個方便的小周轉。
走進「藍色多瑙河」時,沒碰上一個熟人。二十多張桌子都坐得滿滿的,小舞台上在演實驗戲劇,十多個戴啞劇大白臉譜的戲劇系學生做著某種禽類的動作,主角兒在念類似《等待戈多》的台詞。
妮妮問,這個是誰?
回信馬上來了,問她是否有心租那間廉價房。喬紅梅真的反感起來,手在鍵盤上狠狠敲打:我的丈夫就在隔壁,我可以問問他,怎樣對付你這樣的變態狂。我丈夫已經對我最近的異常表現起疑心了。
「我告訴你,我根本沒有戒備。」
石妮妮卻不宣而至,進來就大聲講中文。她說她今天在舊金山發現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郎,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樣。喬紅梅問什麼相片。妮妮這時倒來了句英文,「The Fatherkiller!」格蘭正叉起一塊煎魚肉,一聽爆炸出這麼個詞彙,魚肉從嘴邊落到盤子里。他看著兩個中國女人,希望得到解釋。
「我剛才還看見他!」妮妮問男友,「沒錯吧?他站在那兒拍錄像。」
喬紅梅讀完妮妮列印出來的電子信,目光落定在最後的段落上:「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通信。我知道,我使你失望了,因為你的原意並不是要找一位我這樣的女友。」失望也是拼錯的。少一個字母。
第十天,喬紅梅寫論文寫得心緒敗壞,半躺在轉椅上,玩起牌來。夜又深了。她腳尖在桌下摸索著拖鞋,一手拿起啃了一多半的蘋果,想去睡了。一分鐘后,她卻發現自己面對著打開的信箱。
喬紅梅對格蘭的坦然是有所了解的,但坦然至此,她還是措手不及。她含著一口飯,臉憋得通紅。然後說格蘭教授改行,改格蘭洗染店了。
她說:「你知道我去哪兒?」
妮妮說她想吃水果刨冰,便拉著男友和喬紅梅進入一個店家。一見她胸口上的「血跡」,所有人都叫起來。妮妮無事人一樣吩咐男友去買刨冰,一面跟喬紅梅大聲說笑。她說她男友險些和那個陷害父親的女孩陷入瘋狂戀愛,她趁機解開了疑團,女孩拼寫的「失望」一個字母不錯,就是說,密語者確實冒她的名跟妮妮通信的。
她假裝看畫看得入神,一點點向拐角走。拐角延向一條走廊,通往後門。她守著退路,聽每個人的進、出、動、靜。她半仰起臉,脖子和脊背很鬆弛,兩手懶懶地抱在胸前,從背後看,她一點不是望眼欲穿的樣子。淋濕的頭髮偶爾滴一顆水珠下來,又順著她的太陽穴遲遲疑疑往下滾,劃出一條微癢的、冰涼的軌跡。
那天夜裡,她起身,人弱得像紙糊的。她從葯櫃里找出一瓶阿司匹林,什麼葯多了都毒得死人。她站在床邊,看格蘭熟睡。她想,他倒照睡不誤。她不知站了多久,看著這個她死活不顧追求來的美國男人。二十八歲的小半生,她總是在主動追求。她對此從來不撒謊,大方地告訴所有女伴兒,他是我追來的,追得好苦!
「如果遠,我建議你明天早上再去。」格蘭說。
走到酒吧門口,才六點半。還要混掉半小時。不遠有家賓館,她決定去那裡。大堂里有鋼琴伴奏,她頓時鬆弛不少。侍者雲遊過來,悄語問她點什麼酒。她胡亂一笑,點了一杯「血瑪麗」。她喝得很慢,似乎這樣就可以延長失足前的時間。快七點了,夏天的夜晚還遠遠沒到。她打開皮包,卻發現錢包不見了。情急中她沒忘帶牙刷,倒忘了帶錢包。她看看那個侍者,他正在和兩三個客人饒舌。她拿出軍人的機敏,從他身後溜出大堂。
管理員說,需要我幫忙嗎?他也感到蹊蹺了。她開始回答,假如她這輩子會和人撒潑耍賴罵大街,也不過是她現在的樣。她感覺惡毒粗俗的表情一個個在她臉上爆破開來。她不斷吹開披到臉上的頭髮,嘴唇不斷抽|動。一個女性密語者?喬紅梅以文字踹開對方的大門,一把揪住對方的頭髮,一路拖將出去。許多髒話她也不知拼寫得是否正確,也顧不上計較了,只管唾沫橫飛地罵。她停下來,把杯子擱到嘴唇上,裏面已沒水了。她想這人玩她玩成這樣,玩得她半瘋,體面都不要了。她慢慢刪去謾罵,敲上一個冷冷的句子:「你我之間出了原則性誤會。我是個正常的女人,是只會愛男人的女人。」
他說她使他上了癮,這不完全是他的錯。她說,假如真是這樣,他該從電腦後面或灌木叢或報紙後面走出來。否則,她認為她的隱私權被侵犯了,她會報警。報紙又催促了。還有哈欠聲、咳嗽聲。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又回歸到他乏味的樓房管理員位置。
喬紅梅不知道,現在在家裡的冰箱上,在她和格蘭天天留言的地方,貼著一張字條。
撇在身後的,是她和陌生男人眉目傳情的證據。
她從床邊轉身,卻眩暈地倒下去。從卧室到廚房的距離最多八米,她卻無力走過去。她手裡捏著阿司匹林藥瓶,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清早她醒來,又成了白天的她——人們眼中的她。懂事,性情甜美,分寸感很好。白天的她絕不會吞一百片阿司匹林。她從一百片阿司匹林的誘惑中挺過來了,再回到格蘭身邊,她已是另一個女人。
這人讀完喬紅梅的信后,問她後來怎麼和格蘭重聚的。兩年後,她打了個越洋電話到格蘭的辦公室。那是她僅有的有關格蘭的線索。電話上是格蘭的留音,請致電者留言。她只說,哈,格蘭……她說不下去了,兩年夠多少次變心移情?她失去了軍籍,失去了城市戶籍,失去了丈夫和住處,在一個個體小公司做臨時工。她本想說,格蘭,我愛你——兩年前她和他從未顧得上,也沒來得及說這句澄清名分的話。她卻說不出口,發現它遠不如「哈」含義豐富。
你不知道我這人從來不幫別人的忙?
回信說的是昨夜,是喬紅梅微醺的那個夜晚。密語者告訴她,也是個偶然機緣,她弄清了喬紅梅的公寓布局:卧室、書房、客廳、浴室……一百八十平米,典型的中產階級安樂窩。(不必故弄玄虛,租房處有戶型圖片,只消去哪裡假裝一個租房人就行了。)
回到電腦前,喬紅梅一口一口呷著杯中的冰水。二十分鐘后,回信來了。他猜想喬紅梅一定想弄清他到底是誰。他說他身高五尺九(並不算太高),體重一百五十八磅(身高很合她的意),黑頭髮,黑眼睛。個人背景:耶魯大學英文系本科生,哈佛讀完碩士后,修了一年博士課程,半途而廢。他父親留下的遺產在一位投資顧問手裡運作甚好,因而他打消了做博士公子哥的念頭,索性做一個公然而誠實的公子哥了。他說他和喬紅梅是同一類人,很難忠貞于某個人和某項事業。他在看見喬紅梅的一刻,就在心裏感嘆,肉體的忠貞最容易因而是最次要的。
他有什麼資格妒忌呢?喬紅梅心裏好笑。
她怕再次被她的花言巧語打中,趕緊下網,並換了一個新網址,只告訴七個人,並且請這七個人為她的新網址保密。假如再收到密語者的信,她的搜索範圍就縮小到這七個人頭上。
他又說:「既然孩子來了,我總會調整自己,接受他。何必逆天意又把他殺了呢?」
喬紅梅感動地想,看來密語者對她動了真格的。
電梯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上爬。
她正要回書房,門又開了。格蘭把一個快遞郵包從門縫裡塞進來。她拿過郵包,猜出裏面是兩本書。格蘭做教授的第一大優惠是買書錢可以充稅,所以他隔一天就有一個寄書的快遞郵包。她隔著茶几把書往沙發上扔,沒扔進,落在地上。她不去理它了,端著水往回走,又覺自己態度有問題,再走回沙發,撿起書,放妥。杯里的水灑在格蘭珍愛的古印第安地毯上,據說圖案上的紅色是取某種蟲血染制的。
全身濕透地回到家,她一眼看見格蘭的留言。他有兩個考博士的女學生緊急求見,他約她們去了「藍色多瑙河」。看不出他對她起了疑心,個個字都磊落。她脫下濕衣服,用鬆軟的大毛巾裹住身體,忽然感到胃口開了,想吃東西。晚飯時她只胡亂塞了幾口蔬菜。她找出一塊起司和一塊雜糧麵包,叼在嘴裏就去上網。
註定。
格蘭一定要拉她去廣場看學校新裝在旗杆上的玩意兒。一個小黑匣子,掛在旗杆半中腰,誰若去降國旗,匣子會突然發出一陣吸力,把國旗「嗖」地一下全吸入匣內。這樣便阻止了焚燒國旗的人。
他看她穿過那群一模一樣的二層小樓,再穿過一望無際的停車場,肩膀微微向左傾斜,那是她曾經背槍留下的習慣。購物中心有七八家連鎖店、五家連鎖餐館、三家連鎖銀行、一家連鎖食品超市、一家連鎖汽油站。和全國絕大多數購物中心一樣,房子漆成油畫棒的淺色,屋檐一條海藍的邊。美國特徵是由這些沒有特徵的連鎖景緻構成的。
她說,你大概又要失望了,我一生的努力,似乎都要遠離我的村子,越遠越好。最後一次走出它,是九年前。我下決心永遠不再回去。走過村口的紀念碑,我不知怎麼停下腳,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二百一十三名少女的名字,是一夜間死去的少女。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們的名字。她們死去后的第二年,我的母親出生了。那年冬天,出生的全是女嬰,似乎是死去少女們的替補。我一個個念著紀念碑上和我一樣鄉氣的名字,我的小姑在第六位,我的兩位姨姥姥在第八十和八十一。村裡當年三個姓氏的女孩,從六歲到十八歲,一夜間全死了。
她只管拎著包往外走。肢體語言是委屈衝天的,是呼喚他同情的,是控訴他半夜攆她出門的。
他吃力地笑一下,說謝謝你燒一桌菜。
喬紅梅想,這兩個年輕女生已被格蘭引誘了。只不過格蘭是無意的。牆的拐角阻斷了他們的視線,她就這樣隔牆有耳地站著,聽格蘭向兩個女學生髮射知識、幽默、魅力,以及妙不可言的性信息。性張力在三個人頭頂凝聚,產生電流,不斷打出火花……喬紅梅有些妒忌兩個女學生了。
喬紅梅等著,等密語者登場。雨意和溫熱的咖啡氣味混合,使她的初次登場顯得溫暖而平實。她心裏出現一種奇怪的安全感。
喬紅梅告訴密語者,在她書寫三百多頁的「懺悔錄」時,她對自己有了一次突破性的發現。她發現自己是個很難從一的女人。碰上一個新異的男子,她會忘記一切地追求。所謂新異,是能給她神秘的未知感,把她已知的命運打破的人。她說,對她這樣一個小村莊來的女孩,她嚮往遙遠,嚮往一切不具有本地意味的事物和人物。當格蘭以奇妙的聲調在課堂上說出「我愛你」時,她就開始走火入魔。這三個中國字讓他一說,像是突破了它自身,成了語言表達的一個創舉。她說,格蘭,這個年長我二十多歲的美國男子,打破了我已知的世界,打開了一片廣漠的未知。在那片未知里,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觸碰都有那麼好的滋味……當我們最後的防線崩潰時,我覺得我可以為之一死。喬紅梅說,或許那二百一十三名少女的知覺都附著在她身上了。可憐她們不知她們永遠錯過了什麼。
她大吃一驚,她從來不知道他有這種難看的臉色。
喬紅梅心想,密語者此刻在哪裡?
石妮妮擠過來,身後跟著兩個五六十歲的學生,都是跟她學唱中國民歌的。她說密語者跟她急了,說妮妮假如再糾纏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見格蘭詢問地瞪著她,便拿出一貫欺負格蘭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
他約她在舊金山南區的一家酒吧見面。酒吧名叫「Endup」。他說他在舊金山擁有一座小小庭院,風景優美,如果她願意,他可以請她去那裡做客。他要她別害怕,「Endup」火得不得了,永遠滿座,全是沒心沒肺調情的男女。他和她可以在那裡深談,也可以淺談調情,也可以不調情。那是個認真、隨便兩可的地方。
喬紅梅走出書房,向廚房走,手裡拿著空茶杯。她忽然抬頭,見丈夫格蘭一身運動裝束。格蘭說他出去跑步,回來一塊吃早餐。她說好的,祝你跑得快活。他深棕色的眼睛在她臉上多留了一會兒。她問怎麼了。他說很好,你看上去氣色很好。你也是,她說。
一杯酒喝完,喬紅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早餐之後,他已有回信來,問她是否打算換網址。
他說沉重和扭曲給了她獨特的儀態。或許這正是使他欲罷不能的原因。他就那樣看著她在草坪上走,並不是存心埋伏她,渴望使他不由自主。他看她從公寓的大玻璃門出來,在草坪上和一個牽狗的熟人寒暄,說天氣有多好,希望它好下去。然後喬紅梅給了狗一個甜密撫摸,看得出,她和動物相處得自然、舒服。她撫摸狗時,長圍巾墜落到地上。他說那條圍巾使她原本沒有想法的一身裝束一下子有了強烈的宣言。那瀕臨滅絕的圖案和染色使偌大一片草地蒼白了。那紅色讓他想到古印第安人織地毯時,把一種甲蟲碾碎而得到的紅色漿液,那樣飽和,看上去都腥氣,和任何一種紅色都不同,就是古老的性本身(看來他對古印第安地毯也有興趣)。喬紅梅就這樣一步步走來,身姿依舊謙讓而躲閃,背向那座蒼白的布爾喬亞公寓樓,它的十六層樓里住著這所大學的十多位教授,過著蒼白的生活。
她問他是否精通心理學,或者人類行為學。
她擰開水龍頭,水來得太猛,濺了她一頭一臉。她左右扭轉臉,在兩個肩頭上擦,竟發現自己在痴笑。
喬紅梅聽見格蘭在客廳打電話,聲音顯得很年輕。他在談第二天晚上舊金山聯合廣場將舉行的燭光示威,網上申請參加的人有兩千多了。不久,格蘭興沖沖的腳步走過來,在她門口停了兩秒鐘,又興沖衝進了他自己的書房。
她說,你當然不能。他做個鬼臉,自認為聽懂了什麼雙關語。保險起見,她問他「失望」怎麼拼寫。他用嘴拼了一遍:「disappoint」,一個字母不少。嫌疑完全排除,他被無罪開釋。這人開導起喬紅梅來,說她應該沒問題的,接受一個女人的戀慕應該是安全的。喬紅梅說,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當你在偷窺別人時,請別忘了,你也在別人的窺視中。這倒不完全是胡詐,石妮妮買通了一個哥兒們,叫他在喬紅梅出動時遠遠跟著。到目前為止,他發現有個瘦高個女人兩次出現。
十分鐘后,所有日本兵圍住村裡二十多個稻草垛,刺刀從四面八方捅進去,沒有一刀不見血。一個個稻草垛還是如常的沉默,沒有一根草哆嗦。翻譯開始喊話,說想活的快出來,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動,無語,如同慣常那樣,吃進多少秘密,卻從來不吐。汽油潑上去,火虎嘯獅吼地燒起來。日本兵拄著長槍,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后成紅的,最後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動彈起來,在稠膩的冷風裡起舞。空氣都是血肉焦糊味,飢餓了幾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嘔吐出膽液。他們不必去查點,也大致清楚這場殺戮的戰果。而他們一點也不得意,為著什麼不可名狀的理由悻悻、沮喪、窩囊。他們最終也沒有勇氣揭開一個個成了灰燼的草垛。他們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乾的血。一個村的女孩被他們殲滅了,這點他們心裡有數,但她們那樣溫順、沉靜地接受了死亡,他們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們放棄了對整個村子的燒殺擄掠,深一腳淺一腳開拔了。這是他們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尋常的一次抵抗。
他頭也不抬,問道,為什麼?
就發一封信,說你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見到他,不知怎麼特想和他談談。喬紅梅把網址和信的主旨交代給妮妮。這是她靈機一動的想法,想改變一下她在這read.99csw.com場周旋中的被動地位。
等她離去之後,他去看那張印有獵犬的廣告。原來不是貓狗教育家貼的,是一個隱居者,或一個退休偵探。他(她)教授一種「消隱法」,從熟悉你的人中消失掉。對有罪跡的人,這是個最乾淨的洗心革面手段。對膩味了自己婚姻或職業的人,這也是個最少傷害、最便宜的了斷方式。對厭煩了自己人格,想更換全新人格的人,它提供了最大可能性。當然,它最方便那種想做女人的男人,或想做男人的女人。只需八周的課程(每周一個半小時課時)和一千元學費,你的舊人格就終結,新人格就開始。
「就是說,假如我是個男人——像我最初出現時一樣,富有,閑散,學識雜七雜八,不過夠一個公子哥兒美化談吐——那樣一個男人,你是能接受的?」
「快七點我按了門鈴。她來開的門,赤著腳,嘴還在嚼東西。我問她還認不認得我。她瞪著眼看我一會,搖搖頭,笑得糊裡糊塗。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裝蒜,是真不認得我,壓根沒見過我Email給她的一大堆照片。」妮妮此刻自己給自己拿了個酒杯,倒了半杯白葡萄酒。
喬紅梅告訴這人,那是她和格蘭關係的轉折。
他說,一切都會好的。
喬紅梅瞪著這行字。
她聽見格蘭開始上網,手指頭流暢地彈奏在電腦鍵盤上。
最後,所有的稻草垛給點著了。城裡男孩沒有出來。
喬紅梅不動聲色地用中文說:「你講廢話全用中文,關鍵的詞全是英文,地名啦,咖啡館啦。你和她談上話沒有?」
喬紅梅說,好樣的。
她下了網,站起身。報紙倒塌下來,露出管理員知情的面孔。他把她鋪天蓋地的大罵都聽了去。原來他挺本分地扮演著他小公務員的角色,並不想暗中與她拍檔。他客套地送客,告訴她一旦住戶協會開會,他會代她請願。她糊塗了,問請什麼願。他說,樓頂的鑰匙啊。這是個很好的小公務員,認真負責。她說要費那麼大事,就算了。他說不費事的。他音調一變說,你到底上去想幹嗎?她問其他住戶上去幹嗎。修天線,他答道。她說你看,假如我也說上去修天線,你不馬上就把鑰匙給我了嗎?他說:對,你就該照這話說。你實際上想上去幹嗎,我不想知道。她笑一下,我不會上去自殺。他也笑笑,我能信賴你嗎?
「嗯。他寫給我的信里,可看不出嬌縱。不過他的文筆真好,就是總要拼錯『失望』。」
喬紅梅說起那個夜晚,離開北京之前。滿城風雨已過去,格蘭教授像「水晶鞋」中的王子那樣,終於迎娶了灰姑娘喬紅梅,欣然回國。半年後,她收到格蘭寄來的機票和兩套漂亮裙裝。她開始做出國準備。
想象這七萬多人的今天,無論當初的消隱給了他們痛苦還是歡樂,它都為他們打開了一片廣闊的未知世界。
她對著女同學們孝敬格蘭教授的一桌菜,看了他一眼,說:「這下我們怎麼辦?」她當時不知道這個意義含混情緒曖昧的句子營造出一個秘密空間,不僅區分出內與外來,也對倆人形成巨大壓力。逼他們儘快表明事情的屬性,以及彼此的名分。格蘭像孩子那樣看著她:「我講錯什麼了?」
「我並不反對你出去。為什麼你這樣戒備?」
「紅梅,我和學生們一塊去舊金山參加示威。是臨時做的決定。然後,我有極重要的話要和你談。本來說好和你一塊午餐,由於我的臨時決定讓你失望了。大概我總是使你失望,格蘭。」
妮妮告訴她,密語者是個二十歲的小女生!昨晚她對妮妮密語了大半夜,說她害死過一個人。她的五根細長手指緊抓著紅梅的小臂。「我問她,害死的是誰,她到後半夜才把事情大概講完。」
喬紅梅在鍵盤上「啪嗒啪嗒」地敲擊起來,說她並沒有驚慌失措,只是覺得這個遊戲玩的人實在太多,她就不想玩了。並不難猜想他得到她網址的手段,她的學校、圖書館,她許多熟人和半熟人那裡,都能找到她的網址。如今網上賣機票、賣電話卡、賣CD、賣書、賣二手貨,她的網址他們都有,她從來不問他們獲取她網址的手段,是光明還是黑暗。她告訴他,她每天打開信箱,百分之九十的造訪者都是他這樣花言巧語的陌生人,提供她高利貸、逃稅方法、賴賬手段,提供她降價首飾、護膚良方、色情娛樂、男妓或女妓,難道她會驚慌失措?
他說:「隨便你去哪兒。我怕不安全。」他拿出一張卡片,「這是汽車旅行會員卡,住汽車旅館可以打折扣。」
喬紅梅說:「我可沒讓你偷|拍啊!」
第八天,信來了,絕口不提喬紅梅的上一封信,關於那個陷害父親的女孩。她說喬紅梅順著超市貨架的長巷走來時,她幾乎沒看出她來。穿著白短褲和紅色背心的喬紅梅看上去四肢發達,每個動作都虎生生的。於是她看見的是一名PLA女軍官(注:美國人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簡稱),可不那麼好惹。她對著前女中尉的側影看了兩分鐘,想調整那個飄忽神秘的固定印象。「你跟在你丈夫身邊,遠比他剛勁。髮式也出乎意料,你這個變化多端的女人。」她看見她從格蘭身邊離開,回身去看地面上一張廣告。那是一張房屋出租的廣告,低廉的租金被粗重的筆墨標在上面,還框了一圈熒光橘紅。她看見喬紅梅用穿白球鞋的腳踏著廣告,把它轉了個方向,使所有的字正面朝她。然後喬紅梅伸手去夠貨架上的花生醬,亮出手臂上那塊圓圓的卡介苗斑痕。她說那塊斑痕讓她心亂。講得露骨些吧,它讓她欲|火中燒。
妮妮說:「我在講一部恐怖電影。」她知道格蘭不信,也知道他拿她沒辦法。
她眼睛從每張桌上的面孔上掃過。這人遲到了。沒有中意的座位,她順著牆壁觀賞藝術系學生的油畫。這人說他將拿一本藝術雜誌,封面上有Julio Gonzalez的人面雕塑。這人玩她玩得夠狠的,玩了身份又玩性別。她又看表,才過一分鐘。她只給他十分鐘,然後她就結束等待。油畫是不久前掛上去的,顏料氣味十分新鮮。她不如就從這些畫談起,頭一次見面大家需要個安全的話題。她會說看看這些麻木的筆觸吧,大喊大叫的色彩,語彙卻貧乏到極點。如同大量的豐腴的食品,滋味卻是沒有的;大量的性|愛,感覺也是沒有的;大量的談話,完全沒有會意。
「你肯定無法接受女人?」
他女朋友不在。為什麼不在,她沒問,他也不解釋。她看見那套她選購的進口傢具終於來了,從訂貨到到貨需要三年。淺黃沙發上有浮雕般的布紋,大衣櫃四扇門,和國內傢具比,總算不千篇一律,寫字檯上的檯燈是不鏽鋼的,連電視機上的防塵布都合她的心意。在她被拘禁、失業和流離失所的日子里,這裏的一切按她的設計完整起來。一切都好,好得就像給人上的一個當。她酸楚地想,建軍充實和圓滿了她給他上的一個當。
他對外國的描述,今天看是千差萬錯的。但那卻是小姑娘長大的盼頭。她從十歲就相信,她會比村裡任何一個女人都走得遠——比那些去上海、南京的棉紡廠做了女工的女人走得遠;比五十年代跟著土改隊走了的女人走得也遠;比六十年代考上同濟大學的女子走得還要遠。她是方圓幾百里,上下幾千年唯一考上軍事外語學院的女孩。那年她十六歲,是考生里最年輕的一名。
他說你不要擔憂我會遊手好閒,也別費勁猜我是否有個正經差使開拓生命。我什麼都不做,又什麼都做。你會知道的。我們快要見面了,不是嗎?
他問她那條藍底白花的長裙從哪裡來,充滿異國風情。
喬紅梅寫到這裏,意識到自己在微笑,對著她自己筆下的格蘭。她意識到格蘭是極富吸引力的。她對這人說,你無法想象我聽格蘭吐出三個中國字時的感覺:「我、愛、你」三個字超出了他嘴巴的掌握,他的樣子於是像個孩子。格蘭舔舔嘴唇,聽一個大胆的女生糾正他發音。他又來一遍。喬紅梅簡直不再敢聽。那些字眼在他嘴裏是生澀青嫩的,正因為此她不忍去聽。她到十多年後也不能解釋她當時的感覺,是不忍看他四五十歲一個教授當眾耍猴,還是不忍看他不知深淺的天真。
有一封信,投寄者的名字是陌生的。
石妮妮送來一盤錄像帶。趁格蘭去上課,喬紅梅把它放在自己的錄像機上看起來。
「我不反對你出門。」
大家笑得很響亮。喬紅梅卻沒笑。她想她究竟對什麼著迷起來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傻乎乎一上來就把自己亮出這麼多。從此她想接近他,替他站隊打乒乓球和網球,為他去醫務室取酒精(他用酒精做起司火鍋),帶他去衚衕里拍照,帶他去西單擠服裝夜市。她似乎忘了自己是個中尉軍階的軍方翻譯人員,也忘了自己有丈夫,婚姻美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南方調到了北京,並剛剛分到一居室住房。她知道她的處境在一天天嚴峻起來,女同學們別有用意地問她某件新衣服從哪裡買的,當她回答它不過是西單衣市的舶來舊貨時,她們會裝腔作勢地稱讚她的眼力,並紛紛請她再跑趟腿,代她們買件類似的回來。
「從當時的現場看,他是自殺了。警察在新墨西哥州沙漠深處,發現了他的車,上面有個空了的安眠藥瓶子。從他那次法庭缺席,到發現這輛車,有近一個月的時間。」
他看她丈夫替她脫下外套,隨手拍了拍她的臉蛋。她那個輕微的躲閃並沒有逃過他的感覺。他說真好啊,證明她的肌膚還沒有麻木,還會拒絕毫無意味的觸摸。他問她是否自己設計服裝,柔軟而皺巴巴的麻質長褲和綴玻璃珠的涼鞋使喬紅梅驚人的性感,鞋使腳基本裸|露,腳面上閃著幾顆無色透明的珠子。
「屍體呢?」
她找到一台電腦,坐下來飛快地打入網址。
喬紅梅笑了笑。沒有酒,她的笑絕不會這樣溫暖。
她看格蘭的手摟了喬紅梅一把,手指在那斑痕上麻木地滑過。她想象六七歲的喬紅梅,站在孩子們的隊伍里,一隻衣袖脫下來。這人跟在喬紅梅身後,看著格蘭摟著她向嘗試食物的攤子走去。她想到七歲的鄉村小姑娘梳著晒成枯草的細辮子,跟著隊伍慢慢移動赤|裸的小腳,臉像所有其他孩子那樣懵懂,那樣任人宰割。她說那想象使她生出強烈的衝動,想觸碰那塊斑痕——從童年到成年,它是唯一不變的,保持著異樣的敏感。
喬紅梅冥冥中知道,密語者用這個女孩的名義和石妮妮交往,一定有原因。當晚十一點,她又收到他的信,說他以為她會去「藍色多瑙河」,結果他空等了。他用咖啡店的網路給她發這封信,說他會繼續等她,直到咖啡館關門。
女郎送她出來,要她別擔心,她父親一定會等她——他嬌縱他愛的女人。女郎對她挑起眉毛,想做個頑皮狀,但創傷給予她的奇特成熟,使表情和面孔滿擰。
然後格蘭說:「我說不想要孩子,可並沒要你去做手術啊。」
格蘭。
他說,好吧。你肉體還蠻慷慨,也算純潔。祝你銷魂。
「哪一家?」
他終於好聲好氣地說:「你給我寫的字條,我可以讀嗎?」
格蘭卻站在一邊,肢體語言全讀錯了。
「你不會不知道。其實你心底里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我是個女人。明晚八點,我在校園的『藍色多瑙河』等你。假如你想說,見你的鬼去,你該把它留到那時對著我的面孔去說。」
兩個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試用那個裝置,招展的國旗魔術一樣被吸進去,人們全鼓掌喝彩。藍天下一片粉紅臉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藍的、灰的、棕色、黑色……
喬紅梅在鍵盤上敲著,告訴這人她從那天起知道什麼叫「孤立」。格蘭卻仍請她在課堂上朗讀課文,誇獎她發音準確,有時誇得過火,超出一個老師對學生的誇獎,比如他會說,哇,多優美的嗓音。她心裏想,格蘭不過是坦坦蕩蕩在跟著感覺走,卻讓她吃盡苦頭。每一個同學,無論男女,都認為她命也不要地在勾引教授。她對這人坦白,十多年過去,今天她明白,當時她確實在追求她的教授,從第一堂課就開始了,她同她的追求不緊不慢地向格蘭撒出一張網。她不能沒有追求,她是個追求男人的女人。她的前夫也是她追求來的。她說她知道自己是那種禍水式的女人,不停地興妖作怪,至少內心如此。追求起來,她像男人一樣無畏,不計代價,不顧後果。她又補充,我指的男人是當年的格蘭,下面我會告訴你,他的追求有多悲壯。歇口氣,喬紅梅又來一句,沒想到我們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
這人和她默不作聲地打量對方,一個在夜色這頭,一個在那頭。
「哪一家對你有什麼區別?」她說,從床頭櫃里取出內褲、內衣。「你是不是要推薦一家好的給我?」她毒辣地笑笑。
她寫道,今天就談這些,我丈夫在等我,我必須去睡了。
喬紅梅看他嘴角沾一顆麵包屑。年紀大起來,第一表現是吃東西拖泥帶水。她說,電腦上來信都是第二人稱。
女郎又大又深的眼睛周圍已布滿細密皺紋。喬紅梅想,這雙老氣橫秋的眼睛,太熟悉了。
他說一定需要名字嗎?他眼睛忽然很神秘。黑眼睛。黑頭髮。個頭五尺九寸左右。喬紅梅在下課時開竅了,那個密語者可能是誰。樓房管理員的形象和早先的文字形容相符,並且他了解每家每戶的背景、經濟狀況、感情局面。
他說他在想象她現在在做什麼。子夜,杯子里是茶還是酒?她捧著茶的手緊了一緊。
也許她一再告訴她,她只愛男人,使她終於放棄了她。也許她發現喬紅梅和妮妮是一夥,搭了檔在作弄她。已經是第七天沒收到她的信了。喬紅梅看著電腦上的空白,感到自己鑽牛角尖地鑽入了這個謎一樣的密語者。桌面上一片混亂,桌角擱著兩個杯子,裏面的咖啡已乾涸。電腦上有塊三明治,上面有半圓的齒痕,火腿露出來,已幹了,老傷般深紅。她身後,書房也荒蕪了,攤開的六七本書上落了一層銀色灰塵。牆角的鏡子上貼了許多小字條,提醒她自己該還圖書館的書,該回某教授電話,該給吊蘭和巴西木澆水……窗子右上方的吊蘭倒沒幹死,反倒蓬頭垢面茂盛著,蜘蛛從那兒朝著天花板撒開一張大網。
她打開電腦,手裡端一杯酒,想好好和密語者談談。
警車包圍了人群。一個超重警官和人群中的熟面孔打招呼。學生們領頭唱起「再給和平一次機會吧」!
喬紅梅說,假如照此結尾,真的就成了很甜的童話。
領位湊得更近些,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地問:「訂座沒有?」
他的樣子認真負責,一點沒有作弄她的意思。衣領硌在他脖子里,他難受地直轉頭。她忍不住伸手,幫他把衣領翻妥帖。他這才拉住她的手,往懷裡一拽。她想格蘭那雙眼睛,永遠是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不知道此刻她是把他作為兄長與他和解的。
不知誰起的頭,他們抱在了一起。很可能是她主動。她告訴密語者,這事像我乾的。建軍把她往卧室里抱,卻在掩門時忽然喪失了體力。她的背靠著門,他的吻已經開始。他的嘴唇帶一絲遙遠的煙味,那麼年輕,吻在她眉毛、眼睛、嘴唇上。她以十倍的瘋狂回報他,他伸出手,指尖從她前額描畫下去,描下鼻樑,慢慢再往下,把嘴唇也描下來。然後指尖停在她下唇上,它內側濕潤的一帶,描了又描。那根撩動引逗,甚至帶一點作踐的手指,讓她渾身抽緊。手指是建軍的。感覺失而復得。建軍繼續他的描畫,手指點到處,她肌膚上一線的火花。他眼裡有淚,她眼裡也有。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性肉體,另一個男人的侵入使它顯得陌生而神秘。它怎麼在那個外種族男性懷裡撒歡的?建軍覺得不可思議。最初的嫉恨和狂怒過去了,他只覺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議。
讀到這,喬紅梅的轉椅「吱」地一響。她感覺渾身過一陣冷風。同一個時間,她也在飲酒!
那是書房的燈,從光色看,是製圖用的檯燈。沒錯吧?她問。她說她從來不知道酒的滋味在深夜草坪上會這樣好。對著喬紅梅的窗,她悠悠地喝,不時舉一舉酒瓶,一廂情願地和窗內人碰杯。
我是飽受創傷,妮妮說,自己也哭死了。說吧,喬紅梅,你要我去禍害誰?
喬紅梅坐在電腦前,感覺灰溜溜的。
她心裏滿是惡毒語言,想說這下稱你心了,斷子絕孫了。或說,是什麼你不知道?當然是我和人軋姘頭軋來的。但她咬緊牙,只看著他。
然後她把密語者所有的信列印出來,一遍遍地讀。一共有十八個拼寫錯了的disappointment,加上石妮妮那兒四個,二十二個,無一例外地拼錯。接下去是幾天的寧靜,打開信箱,每回都是空的。第五天,她收到建軍的一封信,很短,告訴她,他妻子生了個男孩。她在離開建軍后,那陣歇斯底里的愛和慾望都平復了,隨著他的結婚、陞官、裝修新分的三居室消退下去,隨著她不斷覓到的新歡消退了。不過是心照不宣的一些相顧,曖昧的笑容,以及打著禮節幌子的擁抱與親吻。對象多半是格蘭的同事或朋友,有家室同時有顆不老實的心。他們對她的迷戀基於誤解,她便長期維護著這些美好的誤解。
他說他今天下午把女兒送上了飛機,然後便想到了她。他說不知為什麼女兒使他想到她。也許女兒也有種絕不好接近的樣子,也是面上一套、心裏一套的溫順沉默。
她說不,不一樣的,他從來不像這個夜晚那樣聽她講話,也從來沒有那樣看著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會知道。她還想說,他也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吻她,撫摸她。她知道這話可能被他聽錯,聽成她為自己開脫罪責。
夜很深了。能聽見格蘭房裡的音樂。他讀書或寫作總是需要伴奏。此刻是夏洛特為他的閱讀伴唱。薄荷露似的聲音。謝天謝地,在火爆的世界滴入夏洛特的薄荷露。
他說他早就知道她是個危險的女人。對這樣的女人,他有很好的眼力。他的女兒也是一個危險的人,在她眼前,世界突然變得可笑或可憎。
他說他看見她在寬鬆的起居袍里,頭髮一半在領口裡。他說他喜歡她所有的形象。柔軟寬大的衣服下面,她小小的胴體使他痛苦。
他回答說他看見了這個萬里之外的水鄉小村莊。看來你很愛它,不是嗎?愛它才有這樣的筆調。
你到網上幫我發一封信,裝得孤苦伶仃,飽受創傷。
喬紅梅又是心裏一毛。那時她正色迷迷地看著鏡中的自身。難怪她感覺那樣怪異,原來是另一雙眼睛透過她自己在窺視。一個異物附了體,借了她的眼睛看她醉了胴體,看她的私處從陰影下浮現出來。這個異物!
她回到她和格蘭的正常生活中,心驚肉跳剛過去,沉悶和單調可以作為恬靜來享受。
格蘭見她的著裝,問她是否要出門。
他在五分鐘之後回了信,說喬紅梅的話和他女兒的一模一樣,都是那麼小心,怕流露了真實心意,讓他撈感情的稻草。他說他女兒離去多日,寫給他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很高興地知道你一切都好」。他說:「你們似乎比我更知道我好不好。」
她成功地逃掉了酒賬,兩腳半醉地向前移。他一定已經等在酒吧里了,心想到手的獵物可別又是一場空。她深一腳淺一腳往他槍口上撞去,以一把牙刷去度一個講衛生的良宵。侍者現在一定在找她了,想著這個亞洲女人也不年輕了,還在幹這種事。她想,我可真行,一晚上能幹出兩件混賬事來。
「你沒救了。」喬紅梅說,心裏從來沒有過那樣奇異的感動。她真是衝動地要摸摸這老兒童的腦袋,告訴他心裏想什麼,嘴巴千萬不能說。他心裏一定是把她看得十分親近,於是他當眾就把這親近拿出來,給大家看。「我不可以為你洗衣裳嗎?」他問。她反問:「你會給其他女同學洗衣服嗎?」他說:「那得看誰。」她追問:「誰呢?」他說:「講不清楚。感覺上我會去做,就去做。每個人給我的感覺不一樣。」
她從衛生間出來,手裡一個洗漱袋。虧他問得出來,哪一家?!
原來她的婦科醫生在確定懷孕那天就告訴格蘭了,難怪他那天晚上一張陰沉的長臉。
她一行行逆著讀他的每句話。他主要是寫他的女兒,他們的三天相處。真切深記的父親感覺,就在那一個個簡潔的句子里。三天,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睛注視他緘默的女兒,講起他對她可憐的一點記憶,突然從女兒緘默的笑容里意識到,同樣的話他已對她講過了,可能不止一遍地講過——他曾經怎樣在夜裡抱著她,從四樓走到一樓,再從一樓走回四樓,為了不吵醒她的母親和鄰居們。女兒看著他,神秘的表情,態度嚴實地掩藏在那表情後面。她真是莫測得很,突然噴出一聲大笑。笑他可憐,每個父親都有如此精彩的記憶。或許她想起她母親的話,父親對於她的投資,就是一尾精蟲。於是他帶女兒出去,去最有名的風景點,沒完沒了地為她拍照,為她買漁人碼頭的首飾和工藝品,帶她去那帕桑拿按摩,為她買她哪怕只是多看了一眼的昂貴服裝。他還是在女兒的笑容里看到,他可憐透了,他還是一尾精蟲,會討好的、捨得花銷的一尾巨型精蟲。
妮妮因為反戰而出風頭,各行各業的富翁都看見了她給警察抱走時,以甜美聲音唱「國際歌」的電視鏡頭。他們全斷絕了和她來往。
她開了近兩小時的車,到達舊金山市區時是下午三點。反戰示威造成交通阻塞,辦公樓大門全被人把住,被堵在街上的規矩上班人在警察掩護下,小批小批往樓里衝鋒。她聽說石妮妮和幾十個同學一塊進了城,就在人群里尋找起來。果然在市場街找到了妮妮。她和男友都穿著白T恤,胸前用紅顏料畫的血跡,乍看相當觸目驚心。妮妮最近成了示威明星,電視里常出現她的大特寫。
喬紅梅說,好吧,隨你便,不忠貞就不忠貞吧。她往椅背上一癱,不想辯解。
她鎖了車,走進門診部,撥了個電話號碼。她聽見接電話的人在兩層樓之間大聲叫喊。不久門開了。她原先的家門。建軍下樓的腳步聲她都聽出來了,還是穿著她給他買的假皮拖鞋。他說:「喂,誰呀?」
禍事已開始發生。
第三天夜裡,男孩被什麼聲音驚醒,伏在窗上一看,整個村的男人都圍在他屋外,提著鋤頭和鎬。他從後窗逃出去,發現大路小路上都站著人。六七十條狗同時叫起來,他只得鑽進稻草垛下的窩穴。人們的草杈子扎進每一垛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