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求真輕輕給她接上去，「於是你設法找到最好的易容醫生，替你恢復青春。」
晚風甚涼，她倆機伶憐打個冷戰。
她的頭髮柬在腦後，用一頂小小黑邊帽子壓住，寬大的黑襯衫黑裙，可是高挑身型仍然無比俏麗，她垂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頸。
他可以是任何人，老郭、老王、老張，他們看上去全差不多。
求真連忙說：「他是我們的好朋友。」
她老懷大慰，原來他們只是嘴硬，原來他們還沒有練得金剛不壞之身，他們內心仍然壓抑著各種情緒，偶然泄露，叫求真發現。
求真怔怔落下淚來。
琦琦輕輕吟道：「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余寶琪從來沒有見過許紅梅，她詫異地看著她，啊那麼美麗而憔悴的大眼睛，連同性都深覺震蕩，這是誰？
年輕人的哀傷與愛情都不能集中，一下子淡忘。
如今，小郭晴才是真正的小郭了，他好奇地問求真：「那位穿黑衣的、氣宇不凡的先生是誰？」
求真連忙披上白袍戴上口罩走進病房。
求真與年輕人的鴻溝突然接近一點，求真發覺他們並非冷血動物，他們比上一代更懂得壓抑情緒，控制過火，看上去便冷冰冰，不近人情。
她正穿衣出門，電話又到，「媽已經去世。」
琦琦一直沒出聲。
旁人為之惻然，只道琦琦失去了父親，求真永別了老伴。
求真為之氣結。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也許還能見許多次，也許連這一次面都見不到。
小郭又問：「那年輕貌美的女子是叔公什麼人？」
「求真，跟我來。」幸虧琦琦出現了。
其他病人的家眷聽到這樣的牢騷，深有同感，不禁都哭泣起來。
「咄！」小郭不服氣，要掙紮起來。
若干年前，一清早，也是這麼一通電話，是她兄弟掛來的，「母親不行了，速來醫院。」
求真立刻趕去醫院。
是一段錄音，「求真，小郭心臟病發，已送往市立醫院，請速前來會合，琦琦。」
「有時，有時不，」紅梅說，「我還有一個約會，」她吻吻求真面頰，「我得走了。」
琦琦聽見腳步聲，沒有轉過頭來，「我想ｒｅad.９9csｗ•cｏｍ多坐一會兒。」
琦琦問：「要我去找他嗎？」
求真心神有點亂，時間哪裡去了，為什麼忽然之間人人都叫她老太太？她痛哭起來。
茫然地，她的記憶飛出老遠，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郭，他抬起頭，老氣橫秋地問：「卜求真，《宇宙日報》記者卜求真？」
琦琦為小郭舉行簡單的儀式。
「他並不見得高興。」
小郭搖頭，「第一，他很有原則，不一定肯醫我；第二，我是死硬派，凡是人生必須經歷的，我還有勇氣承擔。」
對小郭晴來說，叔公一生如此豐盛多姿，已經有賺，親友不該傷心，故此不住逗求真聊天。
琦琦擠出一絲乾乾的笑容，「要到他幾乎離我而去，才知道他有多重要。」
求真渾身寒毛豎起來，忽有不祥之兆，她低下頭，只是不出聲。
紅梅反而安慰求真：「當然都要回家過日子，你也不希望我天天來你處坐著。」
「多麼可惜。」
求真不語，站著發獃。
小郭臉上氧氣罩給除掉，他能夠說話，求真沒想到他在這種關頭仍愛鬥嘴，「哭過了哎，怕失去老朋友是不是？」
糟。
回到家，一打開門，就聽見電話鈴聲不住地響。
琦琦按住求真，「是我叫她來的。」
但是求真知道她的哀傷可以克服，而琦琦將與創傷長住。
像一個不甘心離開遊樂場的孩子，求真大哭。
求真大聲控訴：「一次又一次，叫我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真不知能承受多少次——」聲音漸低。
原氏已經走了。
「小郭先生的確是個可愛的值得懷念的一個人。」
他站起來要去招呼他，跟著自我介紹，可是一回頭，已經不見了那黑衣男子。
「你懷念他嗎？」
紅梅接觸到他的眼神，猶疑地徵求，求真的意見：「他好像在等我。」
幸虧這個時候，列嘉輝的車子終於駛走。
小郭只得重新坐下，喃喃道：「叔公的筆記簿里一定有他的地址。」
小郭詫異了，「可是，那是人類必然結局，並非叔公個人不幸，而且，他得享長壽，我又何必傷感？」
誰知小郭晴九-九-藏-書說下去，「而你，卜女士，你那樣哀傷，是因為年紀大了，大約不須很久，便會同叔公會合，因而觸感傷情而已。」
許紅梅上了車。
「你沒留意到他們的眉梢眼角嗎，嘖嘖嘖，大有學問。」
「走開。」
當他們年輕的時候，各有各風采姿勢，活潑的小郭、機智的小王、英俊的小張！可是現在，現在已不能識別。
從那個時候開始，求真知道女性流金歲月已經過去。
求真聽了，只得嘆息，說得再正確不過，可是道理歸道理，她仍忍不住難過。
「我一直有點笨。」琦琦苦笑。
「不怕，他這一覺，怕要睡很長一段時間。」
「你還記得他。」
只剩琦琦孑然一人，求真向她走過去。
「病人在手術室，請稍候。」
求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我們回去吧，我煮了一鍋湯，歡迎你來品嘗。」
「三零六病房。」
「不，你想他歡喜。」
琦琦比她鎮定，「求真，你來了。」
求真只得說是。
紅梅笑，「那是列嘉輝，他曾叫我快樂，也曾叫我傷心，此刻我們已經沒有關係。」
人一進了醫院，就變成醫院所有。
在禮拜堂門口，求真發覺列嘉輝並沒即時離去，他坐在車中，看著許紅梅，似有話要說。
看護前來，「這位老太太，我替你注射寧神劑。」
沖了兩個紅燈，幸虧沒有遇上交通警察，求真趕到醫院。
求真靜靜走到會客室，剛想坐下，忽見琦琦臉色灰敗地走出來，身邊有看護陪伴。
求真點點頭。
求真問紅梅：「你記得那是誰嗎？」
「小郭先生最恨人工這人工那。」
求真又落下淚來。
求真連門都不關，便撲到電話前面去。
小老郭氣若遊絲，「唉，在這種關頭，英雄都會氣短，何況是凡人，真想請原醫生來施展他大能力量，還我河山歲月。」
小郭搖搖頭，「你先把琦琦小姐送回家吧。」
二人匆匆來到緊急病房，只能隔著玻璃與氧氣罩約莫認出那是小郭。
過了一刻，琦琦緩緩說：「我一直以為他不怕老，可是有一日，我們觀劇出來，看的是午場，散場時正值黃昏，站在街角等車，他忽然在九九藏書幕色及霓虹燈下凝視我，並說：『琦琦，我老了，你也老了。』」
小郭生前，當然不止這幾個朋友，可是能不能來送他這一程，又得講前緣後果。
「我回頭再來。」
求真嘆一口氣，連病人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還探什麼病。
求真笑，「居然是條好漢。」
「你回去吧。」
她一怔，先是若尤其事地打開詩篇，低頭看著本子，但是定一定神之後，她緩緩把頭轉過一點點，眼角帶到列嘉輝身形那邊，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來。呵，先是一絲驚訝，跟著是惱怒，隨即想起，他與她已沒有任何關係了，於是輕輕呼一口氣，她感慨了，眼色柔和下來，想到以前的好日子，終於黯然。
「我不清楚。」
「你知道小郭先生為人，天大的事，他都淡然處之，那是他做人的學問。」
「我會嘗試替他整理筆記。」
「稍後我也想回去休息一會兒。」
只有許紅梅她們，才試過什麼都不做，光是戀愛的好日子。
「我不急，我沒事。」
求真耳畔嗡一聲，啊，終於發生了，她雙腳發軟，跌坐下來。
「要結早就結了，現在還結什麼。」
「當然，他，」印象模糊了，「他是你的，他是你的……」竟想不起來。
護理人員問：「病人叫什麼？」
「手術失敗，他已魂歸天國。」琦琦伸手握住求真的手。
外套穿了一半，求真僵在那裡，以後怎麼辦呢？表情應如何？姿勢該怎麼樣？
「你還不走？」
求真頹然屈服。
求真默默忍耐，長嘆一聲，此類生關死劫，最平常不過，人人均須挨過。
求真也說：「從他那好奇多事的性格，不知是否會覺得無聊？」
「沒心肝，叔公故世一點悲傷都沒有。」
求真都看到了。
求真不出聲。
求真說：「名正言順呀，夫同妻，並排坐著，看上去順眼得多。」
離開禮拜堂時回頭看了一看，小郭好像一直站在她們身後似的，不，不是老小郭，而是年輕的小郭，他正嘻嘻笑，叉著腰，在設法逗得卜求真暴跳如雷呢！
她說：「這世上一切的事，從此同小郭無關了。」
她們知難而退。
求真看琦琦一眼，「
九_九_藏_書你會在此地陪著他？」求真不由得微笑起來。
余寶琪也向求真告辭。
看護連忙進來按住他，把氧氣罩覆上，轉過身來，瞪著求真與琦琦。
余寶琪站起來，回頭去取詩本，忽然瞥見列嘉輝。
小郭呆住，「原，原醫生？」
「叫什麼？」人家已經不耐煩。
求真想到這裏，不由得伸手過去拉住她的手。
那夜求真沒睡好，朦朧間一直聽到電話鈴響，睡夢中她掙扎去聽，電話剛好割斷，嗚嗚連聲，不知什麼人找她，不知有什麼事。
求真沒好氣，轉過頭來，「你懂得什麼。」
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所有冷場也須逐一演出，真要命。
「我在《宇宙日報》刊登了小小一段訃告。看，看誰來了。」
求真握住她的手。
她同他的緣分難道還沒有盡？求真吃一大驚，只覺恐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求真愣了一會兒，忽然揮舞拳頭，「那渾球，他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坐在禮拜堂最後角落是原醫生，不遠之處是許紅梅，前排有列嘉輝，余寶琪剛到，輕輕走到求真身邊坐下。
「他們沒有結婚，是因為年齡差距？」
求真自問還了解年輕人，故不予計較。
而列嘉輝遠遠站在一角，躊躇著考慮是否要走過來，求真再抬頭時，發覺他已離去。
天才亮，求真就起來了。
求真嘆息一聲，但是不要緊，會過去的，余寶琪這樣聰明懂事，年紀不算大，又有經濟能力的女子，甚受男性歡迎，總有一日，她會完全忘記舊人舊事。
琦琦眉頭漸松，「來，我們該去喝湯了。」
「姓郭，叫——」
求真低聲答：「他姓原。」
求真抬起頭，她發覺雙眼有點不適，揉一揉，啊，都來了。
琦琦在旁輕輕說：「別擔心，他無礙，明早醫生便會替他植入人造心臟。」
郭晴前來，緊緊握著求真的手。
紅梅問：「你找誰？」
他告訴求真：「叔公把偵探社及他的筆記給了我。」
「經過這次事故，或者你們應該結婚。」
醫生在這時候出現，「病人可以見你們，不要刺|激他，不要講太多話，五分鐘。」
求真答：「沒有，朋友都走了。」
求真凝
read.9９ｃsw•ｃｏｍ視那躺著的病人。求真看一看鍾，這正是小郭做手術的鐘點，她忽而覺得彷惶，坐立不安，終於更衣出門，到市立醫院去與琦琦會合。
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握著小郭的手。
求真把他們一一送走。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寂寞是怎麼一回事。
求真答：「她是他的紅顏知己。」
宛如去年的事罷了。
「他把筆記給了郭晴可是？」
求真回到禮拜堂內，看見琦琦還坐在百合花前。
求真的目光又游到許紅梅身上。
「他知道情況嗎？」
「不是一宗簡單的工夫。」求真笑道。
她不願廣泛地談論她生命中過去的人與事。
牧師要求眾人再唱一首詩。
而列嘉輝，正在凝視她的背影。
求真撥電話給琦琦，只聽到一段錄音：「我已赴醫院，求真，多謝你關心，琦琦。」
就此可見小郭的生命其實已經得以延續，這個侄孫已得他真傳。
「一定很寂寞。」琦琦十分憐惜地說。
在電影里，主角與配角最懂得應變，如不，導演也會幫忙，來一個淡出，跟著接第二場，一切困難已經過去。
「也得讓我替他找出來。」
「哦，我恐怕這次他不得不從俗呢！」
求真聽了，一點沒有生氣，此小郭太似彼小郭，說話一針見血，也不理人家痛不痛。
「叫什麼？」
琦琦笑了，「他這個怪人。」
琦琦坐在最前排，一言不發。
求真看著她。
余寶琪知道適才一幕沒躲過求真的法眼，感激她的關懷，輕輕點點頭。
求真卻沒有介紹她倆認識的意思。
求真氣結，這老小郭，她的確不知道他名叫什麼。
只余小郭晴，在求真背後「啪」拍一記巴掌，「這幾個人，關係奇妙得很呢。」
可憐，裝得那樣強硬，實有不得已之處罷，不過為挽回一點自尊，以後對自己有個交代，好繼續生活下去。
「他醒過一次，簽了字，求真，在法律上，我並非他的親人，我沒有地位。」
有急事！
牧師在這時叫眾人唱詩。
他們都穿黑色，互相頷首招呼，不發一言。
儀式終於完畢，許紅梅轉過頭來，看到求真，向她走近。輕輕說：「小郭先生是個好人。」
琦琦緩緩轉過頭來。